[1]
绿色头发,穿西装,戴眼镜,我在餐厅一角找到了山口忠。
时间快要到了,我本想马上跑过去,但一想到他提的要求,还是在原地把呼吸调顺,又不放心地扶了扶挂在脖子上已然过时的索尼头戴式耳机,才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走过去:“山口,我到了。”
“阿月还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我刚刚点了新款的草莓蛋糕哦,听说里面加的草莓特别多,造型也很独特,”我坐下之后,山口的嘴巴还没停,“如果可以的话,一会儿再试一试草莓慕斯怎么样?刚刚服务生和我说草莓慕斯也很不错!这家店的服务员态度真好,我感觉都有点不好意思拒绝她了......”
“山口好吵。”是该这么回答吧?
“抱歉阿月,因为能见到你很开心嘛。”山口的语气有些欣喜。
我松了一口气,看来我回答对了。
间谍接头似的试探过后,山口忠回到了我刚见到他时的严肃表情,双手交叠撑着下巴,像检查货物一样地打量着我。
应该没有出错吧?带弯月标志的衬衫、黑色方框眼镜、索尼MDR-10R耳机,甚至眉毛都按要求修短了些。
他终于收回目光,嘴角恢复了笑意:“就是这样,我们吃饭吧。”
[2]
我和山口忠是在某个gay吧认识的,当时我刚巧在酒吧花光了身上的最后一分钱,昏昏沉沉地站在门口不知道能到哪儿去。回学校?大学已经给我发了退学警告。回公寓?租的房子昨天到期。去找佐藤?那个混蛋上周换了所有的联系方式。
“阿月?”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我下意识地应声转头。
对了,我姓月本,以前的同学都喊我阿月。
当然我一转头那个看上去三十多岁的醉鬼就知道认错人了,道完歉之后却还是靠在门口盯着我的背影看,我能感受到那道直勾勾的目光,盯得我头皮发麻。
现在这种情况有两种可能性:一.他看上我了,二.他没钱付酒费。
我再次转身,这人头发乱糟糟的,衬衫也皱巴巴的像是几天没换,黑眼圈重得要命,看上去应该是后者。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神完全没有挑逗的意思,下垂的眼角使他的视线看上去更像一只可怜巴巴的小狗。我无奈出声:“大叔你真认错人了,我就是一个小混混,身上也没一分钱能给你,您去试试找找别人?”
“你现在很缺钱?”他抓到了句子中的重点,语气却没有像我预想的一样失落下去,反而有些惊喜,“我有份工作你要吗?给高薪。”
我简直有些欲哭无泪,在这儿呆了一晚,看对眼的帅哥没有,反被一个中年大叔盯上了。得了吧,估计又是乘着醉意耍别人玩玩儿的。
于是我翻了个白眼没回他,心里盘算着能到哪个朋友家蹭上一晚。
直到一辆宾利停在我们面前,司机毕恭毕敬地走过来为那个大叔打开车门,他走上前时停了一下,朝我扬扬下巴:“来不来?”
眼神中可怜巴巴的意味被商人一般的精明替代,我的第一反应是这人不简单,第二反应是他的确能给我很多钱。于是我跟了上去。
我以为他所谓的“工作”是某些R18内容,甚至在路上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虽然没什么经验,但是只要钱给的到位,我都可以学。
这样的我好低劣啊,我想,但我除了这张长得还行的脸,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事实证明我这样的想法完全多余,这位大叔回家之后先是吐了个痛快,然后直接倒在沙发上昏睡了两三个小时。酒醒(至少看上去是这样)之后才说出第一句话:“我给你的工作是扮演一个人。”
不过也是,他看我的眼神里自始至终都没有一丝情欲,是我的思想过于邪恶了。我反省。
[3]
我需要扮演一个名为“阿月”的高中生。
“你现在的身高体型和高中的阿月几乎完全吻合。”他说。
“阿月是谁?”我有些好奇。
“我以前的恋人,”讲到“恋人”这个词语的时候,他顿了一下,又接着说,“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你只需要在我下班以后陪我吃吃饭和看看电视就行。”
真的只需要做这些?我的表情肯定很疑惑,因为他又紧接着补上后面的话:“自从阿月离开以后,我很久都没能好好吃饭和睡觉了......会希望有一个像他一样的人陪着。而且,你的眉眼近看的话和他差别很大,你完全不用担心我对你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
好吧,听上去主要原因是我和那个阿月不是真的很像。
那真正的阿月去哪儿了?还没等我问出第二个问题,那个大叔紧接着开始给我提供一堆细碎而又毫无章法的细节,比如穿的衣服上最好有个月亮或者星星,比如要戴黑色的方框眼镜,比如当他话一变多就吐槽一句“吵死了”,比如不能拒绝草莓蛋糕......从外貌到喜好到性格,完全就是想起什么说什么,根本记不住。
上次这么困还是在高中的数学课堂上,我快撑不住了。
正滔滔不绝回忆的那人终于意识到了现在已经到了凌晨四点,叹了口气:“你先去睡吧,我会把这些理成文档,你明天起来再看。”
“先睡走廊那边的客房吧。事发突然,没能提前打扫,希望你不要介意。”他领着我走到房间门口,然后说:“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叫山口忠。当你是阿月的身份的时候,叫我不用加敬语。”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山口忠应该已经去上班了,这时我才发现整个家里除了必要的家具以外基本没什么装饰,要不是昨晚进门时瞟到鞋柜上的检修单,我绝不会相信这是一间已经有人居住了五年的房子。客厅里的桌子也空荡荡,显得放在上面的一沓厚厚资料显得格外醒目——真是令人感到恐怖的效率。走近了看到上面附了张便利贴:“家里没吃的了,出门往前走一段就有便利店,早饭麻烦你自己解决一下。”旁边还贴心地留下了足量现金。
买完东西回家的时候刚好和山口的邻居碰面,是一个体态丰腴的中年妇女,惊讶的表情一闪而过,紧接着就笑着和我打招呼:“啊,是山口先生的男友吗?我是幸子,丈夫和山口先生以前在一个公司工作。”
看来也把我误认成那个阿月了,我干脆将错就错:“幸会幸会。”
可能是昨晚喝多了,她的表情在我眼里变得有些古怪。
嘶——一会儿还得背记那沓厚厚的资料,一想到这个,额头的钝痛更加强烈了。
[4]
在穿着打扮上我确实可以尽量复原“阿月”,不过有些事情我绝对无法模仿。比如我无法组织出精准的吐槽,强行模仿只会让人听了觉得这人愚蠢且刻薄。又比如我无法模仿山口所描述的清冷音色,我的声线粗且比较沙哑,刻意压低只会显得更怪。于是山口忠尽量不让我开口说话,我也识相地闭嘴,只尽心尽力地在饭桌和沙发上扮演一个偶尔搭腔的工具人。一个月后,山口忠那仿佛被人打了一拳似的黑眼圈消了许多,身形也没有初见时那么瘦削了。
大概我的确有些用处,我想,并在单调的解说声中努力保持清醒,直到山口忠靠在我的肩膀上睡着。
我从小到大都不喜欢看纪录片,更别提是这种关于史前生物的自然科学类纪录片。但据说阿月喜欢这些,所以我硬着头皮也得看下去。
把他搬回卧室,我今天就下班啦!
蹲在床边摘下山口的半框眼镜时,我才看到他的脸上原来还有一些淡淡的雀斑痕迹,年轻的时候看上去会很可爱吧。把眼镜放到旁边的桌子上,我惊奇地发现,是平光镜。
山口看上去不像那种会为了修饰脸型而戴眼镜的人,更何况我觉得他不戴眼镜反而会更好看些。
我起身打算去把卧室的窗帘拉上,山口的房子位于某个富人区,夜晚的环境足够静谧,在光污染如此严重的市区还能有皎洁的月光撒进窗户。月光给整个房间铺上一层惨白,让本就苍白的墙壁显得更加寂寞。窗户和墙壁的拐角处有个木质置物柜,上面摆了些老旧的模型和唱片,看上去是阿月会喜欢的东西,或者这可能原本就是阿月的东西。下一层摆着几个掉了些色的奖杯,下方的标识在夜色笼罩中模糊不清。偏生玻璃窗锁上了,也不能拿出来细细看看。在这个被忧郁笼罩着的房子里,这个小小的置物柜可能是唯一一件有点生气的东西了。
就在我努力眯着眼睛辨识那几个小字的时候,山口忠翻了个身嗫嚅道:“对不起,阿月。”
他的语调从没像这样沉重过。
阿月和他为什么分开?
就是这一刻,我决心一定要找到阿月。
[5]
“去学排球怎么样?”某天刚吃完饭的时候,山口忠忽然说。
我当然没办法拒绝,因为根据山口忠提供的资料,阿月在高中是排球部的副攻手。
先从自垫球开始,双手交合,小臂绷紧,形成一个平面,把排球击打至高于头顶十公分左右的地方。自垫球稳定之后,就可以开始练习对垫,这个时候你需要灵活的脚步,眼睛盯着球不放,然后跑到预判落下的位置,定下来,再屈膝摆好接球姿势,将球传回对面。
当然这些过程山口忠都不会参与,他很忙,把我丢进排球俱乐部之后就没有再过问。
“基本功可以慢慢来,但我希望能提早教一下拦网,拦网的姿势要标准。”他对教练说。
好吧,拦网。你需要隔着一张网揣度二传的进攻策略,预判式拦网很帅气,但是跟进式拦网往往更为可靠。如果可以的话,先到位,再起跳。手腕向下压,而不是向外伸。
你的脚步不错,教练对我说。
以前练过田径,我笑着回答。
红色跑道在太阳暴晒之后散发出有些刺鼻的塑胶味道,三公里假疲劳时胃里略微不适,五公里之后小腿开始发麻,十公里时呼吸变得急促,十二公里时膝盖传来尖锐刺痛,十三公里时我停在第一跑道,甚至没有跑完选拔赛上的十五公里。
刚开始学排球小臂充血不可避免,严重的时候有些部位会变得青紫。山口忠给我准备了冰袋,每天回来冰敷一阵子会好一些。
不得不说,山口忠身上有一种奇怪的割裂感,他对待别人往往体贴入微,但话又极少。你能感受到他并不是天生话少,而是一种欲言又止的沉默。这样的沉默让你和他相处的时候总像隔了一层厚玻璃,不是不能交流,但是交流得很不痛快。就好像是因为生命中缺失了什么,生生掐断了他的表达欲望。没有生气,我总是这样觉得,山口忠和他苍白的房子一样没有生气。
只有当我扮演阿月的时候,山口才像是变了一个人,紧蹙的眉头终于放松,语气也活泼许多。
得知我已经初步有了个排球选手的样子之后,山口忠给了我一套球服。
“我今天会提前一点下班去看你训练,你能穿这套去吗?”山口把一套黑橙相间的队服递给我,看上去有些旧了。十一号,上面还写着乌野字样,这意味着我这次需要扮演排球场上的阿月。“说是你高中的球服就行,”山口又说,“到时候我会和你一起打一会儿。”他替我报的俱乐部比较闲散,成员来自不同球队不同水平的人都有,也就没有什么服装的统一要求,经常会看到有些选手穿自己球队的球服来训练,所以问题不大。
第二天我正练发球的时候山口匆匆赶到,他换上了同款式的球服,背号十二。等他做完热身,我们刚好开始组织练习赛。山口朝教练示意,我和他分到了一组。
开始的时候节奏比较慢,我勉强能跟得上,竟然有些开心起来。这种感觉就像在做一场梦。梦里的我不是那个面临退学的大学生,而是某个生气勃勃的少年,相信只要努力就能战胜一切。直到大学才接触到长跑也好,受家人影响报了自己不喜欢的专业也好,只要努力就能改变。
我也在陪山口忠做一场梦,梦里的他不再是孤身一人,阿月还陪在他身边,一起为了赢得胜利而努力奔跑。
排球场上不只有进攻得分这一种形式,教练在某次练习赛的间隙和我讲过,依靠发球打乱对方一传,然后由拦网球员拦死对面勉强组织的进攻,是一种更加迂回但屡试不爽的战术。
轮到山口发球了,一个球路刁钻的跳飘。二传补救,没办法组织速攻,将球勉强给到了四号位。
我站在网中间,一下子愣了会儿神,跑过去的时候起跳匆忙没有到位,对方抓住我的失误来了个漂亮的打手出界。因为起跳不稳,我几乎是斜着朝另一位队员撞去,两个人一同倒在地上。
这个梦戛然而止。
急功近利带来的是膝盖的不可逆损伤,贸然转专业就要承担两边都学不好的风险。生活就像一根珍珠项链,断了一个口子,所有的珠子都会散落下来。学业失意带来感情上的挫折,感情上的失败又带来连续的宿醉和瘪掉的钱包。
我有些晕,慢慢站起来之后才发现球服的领口被扯破了一块。山口忠看到之后僵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才带着我向教练道歉,然后提前离场。
进入住宅区,我们在拐角听到了邻居妇人的声音:“之前你们公司的那个山口还在和那个运动员乱来?”另一个低沉的男声传来:“我怎么知道?人家现在是大公司的高管,想干嘛干嘛,你最好别嚼舌根了,成天给我找麻烦!”
我控制不住想上前理论,却反被山口忠拉住。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今天的事情我很抱歉。”
我本以为他会责备我,但山口忠只是摇摇头:“这不是你的错。”
“看来我真的没办法复刻阿月。”我说,“这个月我就能攒够复学需要的费用了,所以......”
“也好,”山口说,“这个梦做到这里差不多就够了。”
“月底我估计会出一趟差,到时候工资结了你自己收收东西回去吧。”
我点头。
但我还是想要找到那个阿月。
[7]
我决定从那件队服开始入手。乌野高中,我在搜索界面上输入这所高中的名字。
果然是一所排球强校,曾经被称为“没落的豪强,无法飞翔的乌鸦”。我继续往下看,直到12年春高打败县内豪强白鸟泽,并在全国比赛中斩获四强,乌野才重新崛起。山口大概三十岁上下?他没和我怎么讲过自己的事情,但我猜他应该是这一代或者这一代之后的成员。于是我点开春高的网站,找到了乌野高校往年的参赛人员名单,果不其然在12年的那场比赛中找到了山口忠的名字,背号12。再往上一个,背号11,月岛萤。
阿月是月岛萤。
乌野高校,11号,月岛萤。
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8]
你和阿月为什么分开?这个问题我问过很多次,但山口忠都不愿回答。
于是我换了个问法。
你人生中最大的遗憾是什么?
“遗憾啊.....大概是有个道理明白得太晚了。”
“什么道理?”
“爱无法战胜一切。”他顿了一下,“更精确一点来讲,鲁莽的爱无法战胜一切。”
“不过我也不知道,我们的爱究竟算不算得上鲁莽。”
啊......我本以为会是那种“我没有及时挽留阿月”或者是“没能和阿月说上什么什么”之类能够暗示原因的回答,但没想到这个答案如此隐晦。
不过,爱能够战胜一切吗?我想到了自己的烂摊子,头一次对这个问题的肯定回答产生了怀疑。
[9]
山口出差的第一天,我找到的新公寓来电话和我说天花板塌了。
说起来滑稽,是真的天花板塌了,原因是上一层住户浴室长时间的漏水。
“需要再等上多久?”
“一个星期左右吧,我们很快就能修好。”
再借住上几天的话,山口忠应该不会介意吧?他走的时候只交代了把钥匙塞进地毯下面,没有说我几号之前必须得走。
于是我趁这段空闲去了趟宫城,乌野高中。
学校在周末也并不安静,很多社团会在周日加练,特别是一些体育社团。走在学校里,我能听到从足球场那边出来的呼喊声和路边的树丛里传来的单调蝉鸣。
天气太热,我拐进一个林荫小道,不知不觉到了某个体育馆前。是一个很老旧的体育馆,门上了锁,估计已经停用了。
“下个月就要拆掉吗?好过分!这里可是有我们三年的回忆!”
“也没办法啦,新的体育馆已经建好了,这边据说要改成网球场。”
两个人的声音由远及近,其中一人突然发出惊呼:“月岛!是月岛吗!”
“怎么可能啊,月岛明明都去世那么多年了。”一个更沉稳的声音传来,声音的主人是一个留寸头的男人,在看到我的那一瞬戛然而止。
两人确实是山口的队友,不过是大了两级的前辈。灰色头发的姓菅原,留寸头的是泽村。
“我吗?嗯.....算是山口桑的朋友吧,”我删改了部分事实,“聊天的时候山口说我很像你们刚刚说的月岛,我就打算趁周末回来看看......月岛君去世了?能给我讲一讲吗?”
“山口没和你说过吗?”菅原问。
“我还没来得及问,他好像不愿意回想这些事情。”
“月岛去世是五年前的事情了,好像是大学毕业后的第三年?”泽村有些不确定,偏头看向菅原。
“是的,听说是车祸。”
“山口君最近还好吗?月岛去世之后,我们就没联系到他了。”
“算是,还好吧。”我回答。
“抱歉,具体的细节我们不太清楚。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月岛的葬礼,月岛家人拒绝山口参加。”
[11]
我从泽村和菅原那里得到了月岛萤的ins账号,虽然人已经去世了,但除了首页发了一篇讣告之外,其余的内容并没有删除。月岛萤的社交账号页面极其简洁,基本上都是转发的比赛通知。我继续往下翻,翻到了六年前发的一张和山口忠合照,配文大意是恋情官宣。
下方的评论炸开了锅,祝福的话语屈指可数,反对的声音占了绝大部分。其中更是出现了诸如“真是便宜这小子了”“月岛君怎么可能喜欢上这样平凡的人”一类的尖锐言论。
我不知道月岛会怎么想,但是对山口来说,这无疑是巨大的压力。
退出去之前,我才猛然发觉,山口忠戴的半框眼镜,和照片中月岛萤的眼镜是同样的款式。
所以两个人分开是因为舆论压力?但上次听到邻居说闲话,山口忠看上去完全不在意,他们不像是会因为这种声音而分开的人。
不管怎么样,我要等到山口忠回来,然后问个清楚。
[12]
然而从他离开到现在已经一周过去了,山口忠也没有回家。
本想打电话问一下,但他的手机一直是忙音。终于接通的时候,我得知了他的死讯。
一周前他递交了辞呈,昨天清晨有人在海边沙滩上发现了他的尸体。经鉴定,他是在两天前溺水而亡。在他海边暂居的出租屋中,发现了留下的具有法律效力的遗书。
是自杀,警方最终判定。
“你和山口忠先生是什么关系?”
清白的包养与被包养关系?鬼才会信。
“我是他的朋友。”我能感受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看来我或许是山口忠这几年以来唯一的朋友,于是顺水推舟地被安上了帮忙准备山口忠后事的责任。
山口的父母已经退休,那位柔弱的母亲在看到我的一瞬间几乎晕倒。
[14]
“这孩子还是在为那件事愧疚,”山口忠的父亲叹了口气,“我们原以为他离职和搬家以后会看开一些。”
“请问能告诉我月岛君为什么去世吗?”我双手紧紧握住桌上的咖啡杯,身体微微前倾,有些急切地问。
我们临时选的这家咖啡厅有些吵闹,往来的人声使店里的背景音乐显得似有似无。盛夏的阳光炽热地照下来,似乎要将窗外的街道晒得褪色。
我们就这样在生气勃勃的盛夏谈论死亡。
“我们不清楚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恋爱的,两个孩子正式通知我们已经是工作以后的事情了。虽说有些惊讶,但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双方也都知根知底,我们家长最后也选择了支持他们。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年左右之后,原本处于上升期的山口突然卡在原地,甚至被降了职,小萤账号主页上的言论我们也看到了,对他的比赛影响也很大。”
“我们两边的家长就商量,是不是这两个孩子谈恋爱之后变得心浮气躁起来了?还是说两个人之间出了什么问题?五年前那天晚上,我们把他们叫回来,打算让两个人暂时分开一段时间。小萤突然变得很激动,拉着阿忠要走。”
“就是那天晚上出的车祸。那天晚上下的暴雨,小萤开着车在十字路口和一辆货车相撞。小萤去世了,阿忠受伤存活。”
“月岛的家人受了刺激,葬礼也没让小忠参加......不过一年之后还是把小萤的遗物送给他了。”
[15]
我大概是山口忠这几年来走得最近的一个朋友。
在收拾遗物的时候,他的东西少得可怜。我在他的置物柜的第一层发现了一封信
给月本: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很抱歉把你卷进这样一场麻烦事当中。
你问过我很多次为什么我会和阿月分开,现在估计你已经从别的地方得到了答案。但我还是想从我自己的角度向你描述这件事情的始末。
你会对同性恋有偏见吗?当你在我们公司随便抓住一个员工问出这个问题时,我可以肯定你会得到“当然不会”这个答案,有的时候还会跟上“我们应该尊重他人的自由”这样的补充发言。于是我并没有选择隐藏与阿月的恋情。
我会在被问到是否单身的时候自信地说已经有男友了,会在阿月来接我时当着同事的面扑进他的怀里,会大大方方地在社交账号上发布两人的合照——就像所有普通情侣会做的事情一样。
但为什么我还是会在休息的间隙听到同事的小声议论?为什么部门团建的时候坐在身边的男性同事仿佛都对我敬而远之?为什么公司里总是会有不熟的人来问我一些很没礼貌的事情?为什么本来对我青睐有加的上司突然变了脸色?
你会对同性恋有偏见吗?嘴上说着不会,但大家心里好像并不是这个答案。
是因为我进的这家企业过于传统,阿月抱住我,手掌一下一下慢慢抚摸着我的后背,说我们没必要和这堆快要烂掉的老木头怄气。
可能确实是这样,阿月在仙台蛙就没有遇到这样的麻烦,大家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高个子副攻手喜欢男人的事实。但他们不接受的是这位热门选手的对象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上班族。
山口忠配不上我们的月岛选手,他们说,这个普通人应该去死。
我并不认为自己和阿月之间存在是否相配的问题,我们从小学到现在已经相处了十几年时间,从告白到现在已经相恋了六年,我们没必要和这些自以为是的人怄气。
只要我们不在意,外界的声音就不会对我们造成影响,当时的我们一直这样认为。
至少我们的亲友对这段感情持支持态度。阿月的妈妈很担忧,但最后还是哭着说还是希望我们幸福。
爱能战胜一切,我笑着对阿月说,阿月回了一句这话好土,然后和我一起笑了出来。
但是我们逐渐不能再继续忽视周边的阻力了。我的工作开始止步不前,甚至开始退赛。仙台蛙的比赛热度降了许多,阿月被叫去谈话。
不要管他们,阿月说,大不了换一个球队。
不要管他们,我附和,大不了换一份工作。
后来我们的父母突然把我们叫回宫城,我们觉得你们应该暂时分开一段时间,他们说,两个人最好都冷静冷静。
怎么才算冷静?我们很冷静,我们知道自己现在需要什么,也知道自己现在正在对抗什么。
外面的雨声很大,几乎快要盖住我们的争吵。
我有些晕,这种感觉让我想起小学的时候,我被高年级的学生推倒在地上上无力抗争的窒息感。
但阿月走过来赶走了他们。
就像现在阿月拉着我夺门而出。
我们要去哪儿?
我们回家,换城市,换工作,我们还年轻,我们重新开始。
雨太大了,仿佛要将整个城市淹没。但这没关系,最终我们会冲破雨幕,我想。
直到一辆货车突然侧滑,撞击声瞬间将雨声盖过。
雨太大了,我醒过来的时候,阿月脸上的血迹被冲得很干净,他的皮肤苍白得像天上的月亮。
爱并不能战胜一切,他的眼镜被撞到一旁,镜片已经碎掉了,但镜框还勉强完好,我颤抖着把它捡了起来。
阿月的家人拒绝我参加他的葬礼。如果不是我,阿月不会那么冲动,阿姨哭着说她绝对不会原谅我。我没有做错,我和阿月都没有做错。你们太鲁莽了,他们都这样说。我们算是鲁莽吗?我不知道。
一年以后月岛家还是选择了把阿月的遗物送给我。这是否算是一种和解?我不知道。
后来我去了一家外企,工作重新有了起色。我搬离了之前共同居住的出租屋,在一个不错的地段买了房。我试着走出来,却只是在寻找阿月的影子。寻找和他身高相似的人,和他发色相似的人,和他性格相似的人。借助酒精我或许可以和这些影子来几次一夜情,但心的空洞却只会越来越大。
直到我在酒吧门口遇见了你。你太像阿月了,显得你与阿月的细微区别格外突出。我无法亲吻你,甚至无法靠近你。因为一靠近你,一个被我可以忽略的事实就会迫不及待地跳出来——阿月已经死了,我只是在找他的替代品。
让我做一场梦吧,做一场长一些的梦。
后来我变得更加贪心。你像极了高中的阿月,我想和你一起打排球。我和阿月曾经是最好的搭档。
直到你失误跌倒,阿月的球服被撕裂了一块。缺口不大,但是在鲜明地提醒我我现在在干些什么荒唐离谱的事情。
回家的时候我们听到了铃木——也就是我原公司的上司,和他夫人的对话。
你不觉得很可笑吗?在我们年轻且一无所有的时候,外界说我们真诚的爱情是不正确的,是肮脏的,那时的我们奋起反抗。但到了现在,就算我趁人之危包养,请允许我暂时使用一下这个词语,包养一个年轻的大学生,也不会有声音反对,而我也说不定会顺势做出更加过分的行为而不自知。
好累,这个梦该结束了。
很抱歉把你卷进来,但我很感谢你陪我做了这么一场短暂而大致美好的梦。
[16]
我在山口忠的葬礼上见到了月岛萤的父母和哥哥,他们站在人群的后方,久久没有离开。
爱能够战胜一切吗?
山口忠的葬礼结束以后,我还需要处理转专业失败后的烂摊子、不定期疼痛的膝盖和突然失联的佐藤。
我的爱能够解决这些吗?
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