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施工后好多了。之前那表现啥啊,不忍直视
试试看会不会被屏蔽。Depressive Disorder的表现都被屏蔽就太不德先生了,一点都不利于文明交流。
(不得不说不能调章节顺序这个好阴间。)
总之这个章节真的花了很长时间才想明白应该如何合适呈现。希望有所共鸣。
同时改了27章相应部分,与之对应。
他不知道自己如何来到这片泥潭,至少他认为是泥潭。昏暗,闷热,陌生,但不至于令人不安或恐惧。一直有种类似风箱的声音在远处若隐若现地响着。对了,来这里似乎要找什么东西。一个特殊的装置,只要找到了就能知道点什么。被他定义为“泥潭”的地方在跟前,现在似乎周围有点亮了,泥潭的轮廓显现出来,他才意识到自己站得过近,不免往后退了一步。他决定首先到处观察,探明白布局,顺便寻找那个见都没见过,但确信见到就一定是的装置。
他意识到自己在某个地下室中,于是顺着楼梯向上走去,周围景物快速变换,二楼就是一排排房间。有些门紧闭着,他打不开,有些则敞开着门,里面有人在交流,对他的到来丝毫不在意。他也擦身而过一些机器,那些机器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当他是这楼的常客,不顾他到处寻觅。再往上就是顶层,根本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机器个体。他已找遍各处,那个装置浑然不见踪迹。
是方法错了吗?或许从上往下再找一遍,排除第一次因不熟悉布局导致忽略死角问题就可以了。虽然他不认为第一遍有可能存在什么死角。他重新下到二层,比刚刚变得更加繁忙。那些原先没法打开的门也能打开了,他进去查看,也没有找到任何与装置类似的东西。倒是见到一些比较熟悉的设备,看样子没有损坏,但与那个装置完全不是一回事。顺着来路,他重新站在地下室入口,这条道路变得异常陌生。
他直觉那种愈来愈明显的闷热感是从地下室传上来的,或许是正在发酵的泥潭在散发它的热量。此时那种闷热扑面而来,即使要去找那个装置,他也不愿往下踏下一步。那个装置一定与房间里的其他仪器混在一起,同类物品同类摆放。他转身离开地下室入口,继续在繁忙的二层不断寻找,也没有询问擦身而过的任何人或机器。他再度站在顶层,螺旋楼梯仍然空空荡荡。然而,此时他忘了为什么来这里,也不知道为什么出不去。
下楼过程中,突然脚下一滑,强烈的触电感自下往上传递。景物跳没了,楼梯,人群全都不见踪影,连风箱的声音也都消散。奇怪的感觉自脚上和身上传来,那股闷热一直贴在身上。他本能地伸手抵挡那股闷热,倒是惊奇一经抵挡,闷热和奇怪的束缚感都消失不见。正当他以为问题已经解决,一阵似乎折叠什么的声音就在很近的地方响起,随后有什么贴在了躯干上,后方就是电池。
危机感霎时涌起,他下意识伸手抓住入侵者。没想到的是,自己的手传来无比真实的触感,和刚刚翻动器械完全不同。声音和其他感觉也霎时明晰。
“奥托?”有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似乎是个少年,但他觉得有些陌生。
抓住的入侵者没有进一步动作,刚刚还清晰的触感重新开始消散,甚至有点光明的周围又重新变暗。就在这时,肩上传来轻微拍击。“奥托,能听到吗?”
疲惫和麻木感愈来愈沉重,他什么都不想回应。但肩上的拍击正在不断变重。“……别闹……”无比低沉的金属音仿佛生锈般干涩。他伸手去阻挡不断干扰自己的敲击力量。它停下了,奥托没有继续追击。
“你还好吗?”不知过了多久,那个声音又响起,打破了黑暗的沉寂。“奥托,这不像你。”
声音越来越熟悉。他猛然意识到什么,刚刚木然的思维突然一激灵,浓雾般的黑暗被彻底驱散。单光镜重新打开,一个少年的面庞出现在视野一侧。奥托扭过头沉默地看着他。少年看起来非常眼熟,但有点变样:头发长了,颜面拉长加深,原先的婴儿肥褪去许多。他显而易见地看起来有些憔悴。
“第二次了,奥托。”少年叉着手,盯着那个黑洞洞的镜头,说道。奥托没有答话。少年眼里闪过一丝惊诧,“……你还认得我吗?”他看起来有些紧张,举起一只手指向自己。“汉·肯特?”
奥托依然没有回答。他沉默地撑起自己,默默环顾房间四周。少年禁不住后退,眼前重新运作的机器人举动让他感到陌生而不安。机器人的视线最后回到自己身上,换过的双腿映入视野。他抬起双手,左臂残缺的外壳依然焦黑,显露出里面依旧损坏的弹射装置。他拔掉了仍然接在身上的各类导线。随后沉默坐在担架床上,看都不看汉一眼。
“奥托。”汉禁不住向前几步。“你怎么了?你一句话都没说过。”
机器人这才抬起机械面孔看了一眼少年。汉惊呆了,就那一眼,他看到漆黑的镜头透出无尽的空洞。奥托目视前方,终于发出沉闷的声音。“为什么救我。”
“啊?”汉双眉抬起,丝毫没料到奥托会这么说。
“我本来已经解脱了。”机器人一直没有看向汉,沉闷回应。
“什么?”汉隐隐觉得有些不妙。“奥托,该回家了。”
少年抓住机器人的手臂,想把他拉起来,但是他却没有如愿。机器人仍然坐在那里,纹丝不动。
“……到底发生了什么?”奥托一直没有看向汉。少年禁不住靠近机器人,企图从那空洞的镜头中看出什么。“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一阵长长的沉默。
“我不应继续运作。”此时,单镜头才对上少年。“你不应该在这里。”
汉愕然,双手不由得放在银色机器人肩上。“你这是什么意思?”少年的声音愈发担忧。“等等……这……其实是你自己搞的吗?”
“是的。”
“……你到底哪来的这个念头?”
又是长久的沉默。
“我的存在毫无意义。”
机器人打破宁静,少年一脸震惊。
“我已经……尽我所能去执行保护人类的任务,所作所为完全符合逻辑,也极力避免与人类产生冲突。但我仍然被全镇排斥。他们不仅拒绝我的提议,还对我充满敌意。”奥托说。“150年前是这样,现在更加变本加厉。我无法分析出到底是我做了什么让他们如此恨我。答案只能是,出于某些原因,我不再适应这个群体的需求。因此,我不再适合继续服役。
“如果我消失了,或许对所有人都是一件好事。”他接着说,声音低沉。“我的生涯,在150年前,降落日那天,就该结束了。”
汉震住了。
“我不理解,奥托。”少年说。“即使……即使不能再服役,为什么要自杀?你……明明可以做些别的事情……就像瓦力和伊芙他们一样……根本不用选择死亡……”
“我做不到。”奥托说。“我还有尚未完成的任务。这个时候让我逃避,对我的折磨将比死亡还难以忍受。”
“什么任务?保护人类吗?”少年说。“你……完全不需要执行它,你也知道,地球镇上大把人都在操心这个……”
“如果不是有线索,我早就辞职不干了。”奥托说。“关键就是,除了我没人在意这个。”
“有任务在身,你为什么要选择死亡,而不是继续执行它?”汉仍然震惊不已。“这太反常了,奥托,你以前不这样的。”
“那还只是线索,我什么结论都没给,还在调查而已。然后,只是因为这个,我需要遭受如同对待叛徒一样的惩罚,对我拖延结果、进行无尽审问、电击、植入病毒、离子枪?”他抬起仍然焦黑的金属前臂。少年的目光落在上面。“数十倍于当年我对瓦力所做的……抱歉,我不应该这么说。”
“我不干了。人类不想我干预,可以。但是,假如真的有什么事情会发生……”奥托空洞地望着墙面。“至少……我不用再忍受这些,也不用眼睁睁地看着人类自取灭亡……在我有能力干预的情况下。”
少年哑口无言。
“抱歉,汉。你什么都没做错。但……我应该彻底离开了。”
汉惊愕地呆在原地。
他突然一跃而起,紧紧抱住奥托。
“不,不行。你不能走。”汉说,声音开始抽噎。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别人对你咋样我不管,我不能让你走。”
奥托没有回应,仍然呆望着前方。
“只有你支持我钻研星舰,除了你,再没有其他人理解我,支持我,还给我足够的机会去学习……连我父母都不支持……”他紧咬着牙,仍不能控制声音变得断续。“我知道这很自私……但是如果你不在,我就会回到之前,不仅不会再有机会上艾克松号,我甚至会因为只是看工程学的知识就会挨骂……”
奥托纹丝不动。
“你说我没错,但我其实错得离谱……之前的我太大意,太盲目,以为你有能力摆平一切,但我根本不了解你,我根本就没有想着去了解你,去给你帮助,只是一直从你这里获取……让你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这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早……早知道……”
温热的液滴接连不断掉落在金属躯壳上,许久没有下一句。
“……我就……不……不会……你……遭受这些……也不会……自杀……”
“……不要走……”他抱得更紧了。“我不会再……忽视你……请你不要走……”
他再也说不出话。
原先纹丝不动的金属肢体猛然动了,随后逐渐抱成一团。
“真的吗,汉?”机器人低沉回应。“……不用自责。你想救的那位,本来就是个失败者……你帮了忙,也改变不了什么……根本不值得留恋……”
“不……”
“我的任务是保护全船人不被毁灭,保留这艘船的文明。结果是,我不仅没有促进作用,还让人类倒退。我本应与人类成为利益共同体,结果却让自己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第二次的尝试也彻底失败。现在我甚至不再强行干预,只是做些你们做都不会产生任何问题的事情,都无法做到。”单镜头空洞地望着墙角。“我什么事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好。我的服役记录就是个笑话,没有任何借鉴意义,只会对人有害。我一事无成,所有的价值就是等着被扫进历史的垃圾桶……”
“不要再这样想了……”汉仍然紧紧抱着奥托。
“……你不是想了解我吗?这就是我,一个被赋予了重大使命,却压根不能胜任的次品,早就该被淘汰,却运作到今天,遭受的一切都是应得的……抛开他人不谈,我连自己的情况都处理不好……别说其他人了,我都痛恨自己……”
汉感到紧紧环抱的金属躯体开始发抖。“不,这不是你……奥托,停下……”
“是啊,你不会相信的,但这就是我……我的存在毫无意义,一切努力最终都变成白费,连我原有的条件也被我浪费……失败得彻底……”
“奥托,停下!”汉大声喊道。金属躯体颤抖得越来越厉害。突然有什么东西在眼角一闪而过,汉惊诧地看到,那个刚刚还空洞黑暗的独眼中亮起光,和往常的红色不同,它更明亮,最后稳定成了蓝色。少年讶异地看向奥托,却什么话都没说。
“……现在连控制自己都做不到了……”奥托举起金属手掌,蓝色光斑在手上颤抖。“何……何等无用……”
“停下,这是命令!”汉使劲地晃着机器人,不敢相信他居然喊出来了。
“别管我!”奥托立刻驳斥,目光仍然停留在那个蓝色光斑上。“……我受够了。我要终结掉这一切。”颤抖不已的金属手将光斑攥紧。
“不可以!你不能终结掉这一切!”汉对着奥托吼道。“你不能终结自己!”
“出去!让我独自呆着!”
“不,我一定不会让你独自呆着!”少年拒绝了机器人。“如果你趁机再次自杀呢?你别和我保证不会!”
时间凝固了。泛着明亮蓝光的镜头与少年的双眼霎时对视。
突然,奥托一跃而起。他骤然奔向后方的电脑,不顾几乎被地上的线绊倒。他手忙脚乱地把自己所有交流端都与电脑接入,霎时,监视设备跳满了红色的全息屏。他丝毫没朝旁边那串警报看一眼,仍然颤抖的双手飞快操作着,好不容易调出那份驱动,他打开,迅速下拉想找到相应位置,那些曾经有意义的矩阵对都被痛苦变成了不能阅读的无意义字符串。
不仅得不到应有的回报,连曾经引以为豪的运算力也要被夺走。
红色全息屏显示,仿生电子脑几乎所有区域都被红斑覆盖。汉一扑而上,将机器人从台前推开,伸手要拔掉奥托的数据线。奥托霎时抓住了少年的手,汉仍然紧紧攥着那根数据线不松。
“你不能那样做!”汉紧盯进那泛着蓝光的单光镜,另一只手挥向另一条数据线,再度被抓住。“停下!”
“走开!”少年能感觉到那冰冷的钢钳仍在发抖。
“我拒绝!”汉斩钉截铁吼道。
啪。连在奥托颈后的数据线被汉拔掉。奥托只松开了一只手,抓着少年攥着的、还尚未拔掉的另一根数据线的手,拖着回到台前。啪。又一根被少年扯掉。他不顾少年的动作,艰难地对那块矩阵进行编译,但是动作越来越慢。
只有痛苦。无尽的痛苦。那些矩阵都被埋没在痛苦之中,丧失了它们原本的意义。他再度抬起手,要敲击下一个字母之时,他顿在了半空。
下一步应该输入什么?
他愕然,连自己编写的矩阵都看不懂了。
汉两只手都上阵,紧紧抓着那只固定在胸前的金属手,企图拉开。他尝试多次均未成功。正当他打算一脚将奥托从全息屏前踢开时,那只紧紧固定他的金属手松了。
汉看到,奥托失神落魄地站在台前,面对着一个满是方程式的全息屏界面,将要敲击的那只手仍然停滞在半空中。无论那方程式是什么,都没有进入执行阶段。他身上只有一根数据线与电脑相连,旁边监视设备的全息屏上,仿生电子脑的所有区域都被红色占满。
下一秒,他仿佛丧失了全身气力般,重重地瘫跪在地。奥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旁边的一把锥子,径直刺入自己的发声装置,然后趴在台面,开始无声地嚎啕。
那是一场由痛苦组成的狂风暴雨。他就处于雷暴的正中心。到处都是朦胧的灰暗,剧烈的雨滴恍若成千上万根鞭子抽在他身上,又如同强酸一般滚烫生疼。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看不到避雨处,看不到任何地方,看不到任何有意义的标志。一个个事件的电闪雷鸣时不时撕裂雨幕,就在他身边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叫嚣着下一个要劈的就是他。但他连挪动一步的欲望都不再有。
就这样死掉吧。就这样被屈辱的闪电劈死,被痛苦的暴雨浇死吧。所有的一切都灰飞烟灭,只留下这个念头。越是这样想,雨势仿佛读透了他的心一样越是猛烈。每一件闪烁而过的屈辱史,都为雷暴增强一分。但他所希望的一切都没有发生,所有的希望都将他放弃。到最后,甚至连他所祈求的闪电雷劈也弃他而去,只有暴雨的噪音与重击,以及永恒的昏暗。他不再希冀任何事情,连死也不再抱有希望了,只剩下瘫在原地,任凭这场暴雨随意处置他。
发声器传来剧痛。他知道那是有人在把锥子拔掉,但是不再去思考那到底是谁。拔掉就拔掉罢。他也不清楚如果拔掉那把锥子,会不会恢复发声,将这场风暴对外表露无遗。但他已经不在意了。意义已经变成了一个模糊而遥远的概念,埋在暴雨深处无法寻得。锥子掉落在地,暴雨仍然在下,一切都没有发生。
那只看不见的手开始笨拙地在破损之处捣鼓,清理和焊接的声音微微传来。呵,就凭那小子的技术还想修好。他在雨中冷笑一声,但没有行动半分,而是在昏暗的雨幕中,选择闭上眼,继续泡在暴雨的冲刷中。
他没意识到,刚刚滚烫的暴雨正在逐渐变得清凉,不再那么窒息地发闷。雨势也在渐渐变小。在凉得发透的雨点冲击下,只有地上有些温热。不,那是温暖,而且柔软,反正肯定不是地面。不过,是什么也无所谓了。
在无尽的、暴雨的朦胧中,他不知道过了多久。昏暗的天幕在他不知道的时刻开始缓缓变亮。刚刚那段永恒的暴雨,似乎已经过了很久,久到他被淋麻木了,不知道啥时候开始停止。又似乎是他放弃了感受,在雨中切断自己,直到被光线重新唤醒。没有雨声,焊接的声音变得无比清晰。他呆望着苍白的天幕,只有数个雨滴不时滴下。除此之外,仍然什么都没有,只有那一小片还趟着雨水的地面。
但他决定站起来了。他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是不想再继续在这片湿了吧唧的地上瘫下去。雨水从他身上滑落,汇入地上的溪流,干净得不真实。
苍白的光线褪去,正在间断滚动数据的全息屏组重新呈现在身侧。然后是汉的脑袋。汉一定是嫌他过于沉重,没能抬动到台上,只得在地上让他靠在身上进行修理。少年压根就没有留意他,即使显而易见地肯定知道机器人缓过来了。汉仍然把目光放在发声器的缺损上,不时看向远方的一个什么东西,然后再低头焊接。
奥托观察了几秒,伸手拿起少年正在看的那个平板,上面正标着EP机型的发声器结构。汉没有阻止机器人的动作,任由奥托浏览,也没有发问,和刚刚的急切与焦虑判若两人。
“那是劳伦斯给的EP机型资料,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里面对各种情况和机制介绍得特别详尽。我也只能靠它来尝试修你的发声器。”汉说。“讲真,如果没有这份资料,露丝,劳伦斯或者我都救不了你。”
奥托没有作声,或者,他不能作声。他沉默地抽出一根数据线,接上平板,开始下载这份资料,然后把平板放了回去,继续暴露术野。汉也沉默地低头开始继续焊接。他的余光看到,刚刚那片全是红色的监测全息屏,都变成了平和的蓝色与黄色交替变化的图样。
两者沉默了很久。最后,汉先开口了。
“我确实不知道你当时要做什么,但是……后来发生的事情,我彻底理解了。”汉说。“直到那一刻,我才开始明白,为什么你想自杀,为什么你要让我离开,为什么你要用锥子刺穿发声器。你的真实痛苦远远超出我的想象。”他继续焊接。“换做我,我也会作出一样的行为。甚至可能还不如你那么干脆利落。”
“我承认当时非常震惊。但是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我从未见过表现得如此真实而丰富的你,真实得让我震撼。”少年继续说。“之前的冷静理性都那么平面,苍白。直到今天,我才见到了一个完整的、鲜活的人。”
“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会压抑那么久,甚至没有任何人知道,也不知道此前在太空时,究竟是什么让你决定对所有人隐瞒。”少年叹了口气。“我很想了解,但换做我,估计也不愿意对任何人说吧。”
“或许你不是个出色的指挥官,不是个应变自如的执行者,甚至不是个优秀的自动驾驶——”少年看进黑色的单镜头。“但是,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工程师。”
“最后说说新闻吧。有一艘叫‘康斯特号’的飞船降落在艾克松号隔壁。它似乎是被卫星群击落的。飞船情况很惨,很多船员牺牲,其他幸存的船员都疏散到地面上了。”
汉最后摸过新焊好的外壳,确保上面没有坑坑洼洼。“你试试看吧。我也不确定行不行。”
“我要看看关于康斯特号的报导。”完全无损的清晰声音自发声器中传出,两者惊讶对视。“不赖嘛,小子。”
汉将通讯板调到新闻版面,给奥托翻看这两天的O区新闻。被卫星击落的康斯特号、千疮百孔的飞船、死伤严重的乘客、流落失散的船员……触目惊心的场景一条一条闪过。奥托的目光停留在“卫星击落”上很久。就算有仍在运行的卫星,经历上次核弹轰击,理论上应当所剩无几。但他终究什么都没说。
“然后,劳伦斯好像说过你知道一个什么……地下装置?他说那个地下装置找到了他?然后因为这个,他回不来,所以才是我在这里。”
机器人愣了。随后正视少年。“他确实提到过这个,但我对其真实性特别存疑。”奥托说,“他有说那叫什么吗?”
“没有。他似乎不想让太多人知道这个。连发给我的消息都删了。”汉说。“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不知道。这份EP机型资料,也是他从那个‘地下装置’里弄来的吗?”
“他没说……”少年一愣。搞不好劳伦斯没有瞒着他。
“行吧。”奥托放下通讯板,陷入沉思。陨石、黑粉病、核弹、卫星、“地下装置”……以及EP机型资料里提到的、他从未听说过的逐梦计划。
外周的拼图越来越多,唯独缺乏中央部分。
他抬头,望向同样沉思的少年。“汉。”少年的目光被拽回来。“我现在回答你刚刚的问题。”
“当时我做的,不是要强制关机或格式化。”他平静说道。“我只是想抢在发作之前,切断情感区进程而已。这样,我才能够条理清晰地和你解释为什么我会那样想,以及那样做。”
“发作?”少年眯起眼睛。“那不是发作,人人都有崩溃的时候,这太正常了。你完全不必这样做。”他盯着地面。“如果你当时真的得逞了,即使你用最精炼最条理清晰的方式给我解释清楚,我到现在也不会理解你其实有多痛苦,也根本不会理解为什么你会自杀,我会觉得你在扯淡。”
“这和情绪崩溃不一样。它不能控制,随时随地都可能发生。而且,发作本身对我而言就非常痛苦,甚至超过了其他的折磨。”奥托说。“实话说,我很害怕它。不可预测的诱因,无限的观念强化,以及工作功能的丧失……这简直就是灾难。”
“……你没必要这么狠。”汉一脸不可思议。“这不至于是灾难……”
“如果是在太空,有颗陨石对着飞船直冲过来之时,我因为某些诱因,或许是被舰长狠狠骂了一顿,本该立刻闪避的时候我卡住了,你还会觉得这不是灾难吗?”
汉被噎住了。
“这一切,从开始起就是不正常的。”奥托说。“当我还在舰桥上服役的时候,本来应该顺利完成一个任务后,就执行下一个任务。但是,随着时间流逝,它变得不那么顺利了。不是因为任务难度,我花了一段时间才发现,是我开始思考,日复一日的刻板工作,到底是为了什么。”
汉惊讶。“这是他们说的‘觉醒’。”
“是的。但是,仔细想想,这其实很不对劲。”奥托说。“我什么条件都不缺乏,一直执行的任务也没有不合理之处,与舰长们的关系也不算很差。一个机器人之前什么诱因都没有,就凭空怀疑自己的职责?开什么玩笑。所以,这肯定会被我拒绝。”
“我一开始还以为可以忽略它。但它并没有消失。相反,它不断地侵入我的思维,让我在工作中分心。所以,我开始的时候选择用全力工作,来冲淡它的影响。”他接着说。“但是它会发展,早就不仅仅是自我怀疑而已。如果达不成它的目标,它会读取我的所有经历,利用我的逻辑,去编造歪理邪说,持续不断地要改变我的选择。然而,无论它到底想要什么,首要的就是不想让我继续工作。我不得不与它进行逻辑博弈。但它的技巧也被我训练得越来越高,我需要花更多的时间与精力去招架。直到有一天,我在与它的搏斗中,发现原本应该很快完成的工作,居然拖延了半个小时都没能完成。我才意识到这不对劲了。”
“你因此被舰长骂了吗?”
“没有,那是循环夜间。”奥托说。“但这件事之后,我开始恐惧它了。因为,即使我那么努力地去对抗,它还是成功影响到了我的工作效率。我能预想到,再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我会被它彻底拖垮。”
“你没有找过其他人求助吗?”
“……没有。”奥托望向全息屏组。
“当时我很害怕。我很怕这样被人发现了之后,我会面临什么。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也不知道表达了之后,舰长能否理解。我觉得他们听了我的表述之后,会认为这是我中病毒了,或者出了故障,而不是一个困扰。所以我从未向他们提起。当‘故障’这个可能的结论刚一产生,不仅让我大为挫伤,还生生给它增添了火力。”
“我害怕再次面对它,又不愿让任何人知道。所以,我不得不自力更生。”奥托说。“我清楚地知道它是不能被清除的,不然连我也会不得不被清除。既然它的攻击模式是让我烦躁到不得不和它对抗,又致力于让我产生挫败感,顺势夺走我的控制权,那么,如果我不再因为它烦躁,不再因为它而挫败,不再因为它的期望落空而失落,那是否就可以让我不再因此痛苦?”他接着说。“这就是我后来做的。我想方设法限制了自己的情感模块。然后起效了。效果出奇地好。我的思维从未如此干净澄澈。”
“这就是你之前那么不近人情的原因……”汉喃喃道。
“这种限制不是稳定的。它不能覆写更深层的程序,一旦有紧急事件发生,还是会走旁路途径,去加速某些进程。所以,我还不至于彻底变成没有任何情感的机器。但至少在平时,没有任何杂念打扰,恢复到以前高效工作的状态的感觉相当好。无论舰长怎么抱怨我不开窍,在维持优良工作纪录面前,这些抱怨一文不值。”
“到地球上,第一是换了系统,之前的那套不再适用,第二是,我也想过,换个不那么高压的环境,是否可以给它,也是给我一个适应的机会。所以,这一年我都没有对情感区进行任何限制。”奥托说。“结果是,我还是没能适应它的存在。它让我太痛苦了。”
两者陷入沉默。
“你在……你对抗的一直是……是你自己……”汉震惊不已。“你一直在拒绝面对觉醒后的自己……就是因为它不如你所愿那样符合逻辑吗……”
“是的。”奥托没有否认。“我害怕,如果我接纳了觉醒,我就会成为我讨厌的那种懈怠类型。我同时也恨自己,为什么会在我身上产生这种类型的觉醒,是否是我之前还不够严于律己。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有勇气去面对它。但同时,这样又会让我恨自己为什么没有能力将它摆平。”
“这就是你想了解的我。一个懦夫,连自己都不愿面对。” 机器人最后说。
房间内静默良久。
“……是时候回去工作了。”许久过后,奥托开口。“你能联系上露丝吗?”
少年没有回应。机器人耐心等待着。
“我……现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汉坐在一边盯着地面。“当时我以为你停摆了,大区其他机器人也这么认为。有个O区人告诉我,你虽然在O区,但处理你的其实是大区人。一时冲动,我就过来了。”他望着窗外,“现在,我觉得是时候回去了。你也一样。”他望向机器人。
奥托沉默了。
既然新的拼图来自O区,他不能就此停下。
“下命令的是大区人,没错。”奥托说。“你回去吧。我不能回去。”
“为什么?”汉不解。
“第一,我回大区可能会造成不必要的混乱。第二,在这里有我未完成的事情。”他指向平板上的资料图标。“线索。”
汉哑口无言。
“……你打算怎么处理你的自我冲突?”
这次轮到奥托陷入思考。
“忘了它吧。”他只简短回应。
奥托让少年现在联系露丝,告知她已经成功重启。露丝询问了他的情况,得到肯定答复后,她让机器人和少年去O区医疗中心普外科病房找她。奥托评估了汉通讯板的运算空间,出发了。
路上,奥托将之前两次开探测船出去远征的发现与后来的分析结果全告诉了汉。汉越听越震惊。他没想到自己生活的土地上居然存在潜在危机,一种恐慌自他心底传来。最后奥托告诉汉,他曾经也将这些告诉过露丝和劳伦斯,但不清楚他们究竟有没有传达给大区人。如果汉回到大区,发现他们其实并不知情,传递信息的重任恐怕得少年承担。
“……你现在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啥,是吧?”汉通过医院安检,问机器人。“我自己回去,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咋回事,到处去说更麻烦。应该跟着你去调查。”
“太危险了。”奥托只简短回答。“跟着我去调查的,没一个有善果。”
他们推开普外科病房的门。露丝坐在病床上,见到两者进来,露出笑容。“不愧是沃尔特推荐的。”她对汉说。“独立重启奥托,有两把刷子。”
“你的肝怎么了?”汉留意到了悬在床头的全息诊断书。“怎么会大面积肝灼伤?”
“说来话长,待会再细说。”露丝的目光转向旁边的人形机器人。“这次怎么不跑了?”她眨了一只眼,问。
“改主意了。如果我要走,多半会像上次一样。”奥托叉着双手站在一边。“你知道劳伦斯在哪吗?”
“我还真不知道劳伦斯在哪里。他失联了。”露丝盯着奥托。“本来你们不用过来。但是,我觉得当面讲给你们,比用通讯板保险得多。”
露丝将两个月前大区人的委托、她的执行方案和后来发生的一切都讲了出来。震惊之余,汉理解了为何奥托不能回去。最后,露丝指向自己的病历,对汉说:“那天你让我过来,我发现有人入侵了0456房间。那人的目标似乎在你,奥托,我不清楚为什么。”她指向奥托,“他叫特纳,手里有激光武器。我想不到他会为了你,真的对我开枪。肝脏就这样被他灼开了。而且,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你的存在的。最可能的是劳伦斯那个大嘴巴到处透气。”露丝说,“那天还好我带着枪,而且把他的肺打烂了。他现在应该还在隔壁ICU。”
“老天爷啊。”汉悄声自语。
“我很抱歉。”奥托回应。“想不到你今天会毫无隐瞒地讲出来。”
“呵呵。”露丝冷笑一声,“我都挨了一枪,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没啥好失去的了。隐瞒不隐瞒都差不离。”她说,“我烦了。他们爱怎么处理我怎么处理我。”随后她想到了什么,“对了,以前还为了应付大区那堆呆子工程师,将你的一段记忆隐藏了。现在有了EP机型资料,我知道怎么更保险地处理了。我用他的板子帮你找回吧。”露丝指了指汉的通讯板。
“顺便帮我个忙。”奥托开口,“将情感区域输出阈值下调至20%。”
“奥托!”汉不放松抓着全息平板的手,“你……”
“放心,没有全部阻断。”露丝对少年说,“他保留了一定情感。”
“……那就不完整了。”汉目瞪口呆。“他也不会是他……”
“我不知道后面还会有什么等着我。”奥托说,“没有时间去适应了,不能让不合时宜的情绪干扰判断。”他将数据线接好。“希望你能理解。”
汉紧握住金属手掌。机器人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在全息平板中向露丝暴露操作界面。露丝同时调出EP机型资料,全息屏浮在操作界面旁边。她将原先埋藏的记忆移动到正确的区域,再下调了输出阈值。退出前,她犹豫了一下,添加了解除限制的条件。
全息屏中,电子脑每一层中枢逐渐退灭,随后又重新一层一层点亮。遮光板重新旋开,汉有些紧张地看着奥托,不知道他会不会变样。
“奥托。”露丝吸引了机器人的注意,女机器人学家一脸愤恨,咬着牙对着机器人抛出一句话。“我恨透了你,你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傻逼。”说完,给金属面孔扇了一巴掌。
“老天!”汉脱口而出。
机器人只看着她,什么反应都没有。过了一会儿,他拔掉数据线。“起效了。”他对露丝伸出金属手掌,“谢谢。”
露丝刚刚极度恼怒的表情立刻消失殆尽。她伸出手,却无力回应对方的坚实力度。过了一会儿,她捂上面,开始无声啜泣。
《彗核》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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