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思德在春天接到了刑部平调他为督捕司从九品司官的公文。那个灾地界!这虾米无能狂怒,束手无策,将“上边”祖宗八代都问候遍了,也只能灰溜溜交接手头事务,即行进京报到。
他在督捕司侧门外,看到那个黑瘦闺女居然真的直挺挺跪着,有些心虚地往边上挪挪,快速溜进门。
幸好侍郎大人是熟人,办手续很顺利,还给了几天假安置家眷。京官头等大事是找房子。德柱已经是通州巡检司吏员,这些年跟着他很有一番气象,说定了不再挪窝——雷思德也没那能耐再带德柱进京。海保是杂役,多亏了有他帮手,饶这样,一找就找了一个月。雷思德愁得牙都肿了,欢欢没法跟着进京,天天在家对着赫德森太太哭。好在运气没坏到底,跟同僚们吃酒时竟然遇到了以前办案时的苦主家属,对方是行商,马上要离京去南方做生意,当即就表示愿意把自家房子送给雷大人住。
房子位置比雷思德想象中还要好,不太规整的小院,正房位置是两层小楼,院子宽敞干净,一棵大树堪堪荫蔽庭院。雷思德对苦主家有大恩,对方推让不过,报了个很低的价格。雷思德算算时间,干脆给了五年房钱,算是回报房东的情义。
他还没来得及去接欢欢,部里派下个棘手的大活,去杭州抓捕躲藏在某大员家中的江洋大盗。雷思德很想当面日上官家先人,他连手下吏员秉性能耐都没摸透,就得去干刀头饮血的勾当?!
没想到,这趟差事容易到令人发指。某大员正好在他到达之时被抄了家,江洋大盗和官员被捆成粽子,当庭并排跪着。雷思德晕乎乎地跟抄家官员照了面,验明正身,那官员很客气地告诉他,因大盗是同案证人,为防止路途中出现意外,建议并案由他们押送进京了。
您是哪个衙门?
官员翻手向他亮出一块巴掌大小的铜牌,骑缇司正六品司官。人家客客气气地说,下官是福大人属下。
雷思德半天才说,那,没事我就告辞了。
他走到院门口又回来,迟疑地问,那个……你家福大人……
他约您今晚在孤山下楼外楼赏月。
骑缇司官员面无表情地说,福大人吩咐,若您未曾问起,不必相告。
豁!
雷思德好像被灌了一壶烈酒,摇摇晃晃出了抄家现场。知兄莫若弟啊。福麦客,不去唱戏真是屈了才。骗子,狡猾的骗子,耍得人团团转的骗子……
他顶着满天飞花似的晚霞,驰马出了杭州城,沿着无数诗人词人吟咏过的道路,穿行到灯火摇漾水光旖旎的西湖。福麦客还没有到,雷思德在楼上遥望着新月等,在霞光湖畔徘徊着等,听着如丝如缕的歌声等,闻着缥缈的花草芬芳等,直等到星落月明,人声零落,西湖上只剩下零星花船悠悠漂浮。楼上客潮退去,只有极少客人守着残宴,低声笑语。福麦客终于出现在楼梯口,光焰已昏沉的花灯笼罩着他,如沐月色,氤氲流转。雷思德就守在楼梯边,伸手捞住他。福麦客眼睛周围泛着劳累过度的乌青色,微笑着低声说,抱歉,还是来晚了。
雷思德不太记得那天晚上他们吃了什么。福麦客却记得很清楚,他快饿透了,直接让堂倌有什么上什么,要有点汤水。雷思德把鱼羹近乎蛮横地推给他,看着他一口一口喝下去,苍白脸颊上有了点暖色,这才低头大口大口扒饭。福麦客就知道,他一定与自己一样,整日未能进食。
他们闷声不语飞快地吃完了这顿大餐。穿过灯火阑珊的柳荫道,在岸边租了一条小船,福麦客掌灯,雷思德划船,摇摇荡荡向着湖心而来。小船将月色澄明的湖面划出一道长长的虚影,福麦客说,三潭印月。雷思德就划过去,潇洒地围着三个石塔来回绕行,福麦客凝视着他微笑,笑靥在灯火里暖暖弥散。船至湖心,月正中天,天地被夜色融为一体,万籁俱寂,被极遥远处一声缥缈箫声穿过。福麦客把灯放在船头,平躺在船舱里,雷思德把船桨放在船尾,并排躺在他身边,和他一起,侧耳听着烟云般缭绕的箫声。
小船带着一团荧光,随波漂浮在湖面上,温柔如摇篮轻轻晃动。
月色真好啊。
雷思德没能在接下来的三天里见到福麦客,他们各自忙得不可开交。这趟押运风险很大,一个正二品官员,十来个四品以上官员和驻军守将,还有一窝顺藤摸瓜出来的江洋大盗,雷思德不敢大意,和骑缇司的人共同研究部署押运方案,亲自佩刀护送上京。
福麦客就在某辆不起眼的马车中。他很有规矩地没有邀请雷思德一起乘坐,只是在中途停留时,装作巡视过来看他一眼。趁着别人看不见,迅速地把手伸进雷思德袖子里,塞给他一个袖炉。到了京城,雷思德押送人犯去刑部大牢,骑缇司带着一大票人不知道去了哪里,雷思德摸到自己袖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张纸条,欠你晚宴,等我。
他从中午等到内城即将关闭,终于等到了福麦客的马车。马车几乎是在关城门的钟声里冲了出去,在雷思德带领下,马蹄得得到了他尚未来得及安置的新家。他从庭院里那棵巨大的合欢树下起出了一个坛子,告诉福麦客,他一来就发现树下埋藏着好酒,最少十年。
酒真是好酒,可是打开来,雷思德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像样的酒盏。福麦客做了件他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抱起坛子,直接灌了一口。雷思德,我们认识也有八年了。雷思德也抱起来灌了一大口,酒很冲,杀人般呛口后慢慢泛起带着苦涩的醇香。他眼里激荡起一层水光,听见福麦客继续说,八年了,我没跟你好好吃过一次饭,只跟你喝过这一次酒。
雷思德坐在合欢树根上,仰望着面前距离他极近的福麦客。原来已经八年了。他梦了他八年。想了他八年。他总是在等,总是在等,总是在等……
他不知哪里来的血性,突然攥住福麦客的手,战栗着狠狠咬了上去。
然后,紧紧抱住了那具朝思暮想的躯体。
安西娅在马车上度过了一个煎熬的不眠之夜,一直以来隐隐担忧,在今夜噩梦成真了。她不是没有想过阻拦,手指碰触到门环的那一刻,喉间被莫名的悲辛酸涩哽住了,迟迟没有落下。安西娅牢固不破的信仰动摇了——这世上,真的只有一个理字么?
她没进去。
黎明时分,小院的门突然破开,声音如匕首划破宁静。主人和乱糟糟一团衣袍鞋袜同时飞扑出来,两扇门随即无情合上。安西娅快速下车接住主人,没让他狼狈不堪趴在地上,扯下自己披风包裹住他。福麦客像是在一个光怪陆离的梦中还未醒来,抓住她的手,颤抖着说,安西娅,他把我赶出来……他把我赶出来……他为什么,把我赶出来?
安西娅不知道。
雷思德也不知道。
他顺着紧闭的大门瘫软在地上。晕眩、打颤,冷如浸冰水,热如煮沸汤,一阵一阵,简直就要死去。他几乎是爬着滚着去发疯地擦,发疯地泼,发疯地烧,试图消灭昨夜荒唐的痕迹。无处不在的痕迹们像恶毒冷眼和卑鄙长舌,无声聚拢,窃窃私议,指指点点反复提醒他昨夜都发生了什么。看,你和他在这里,你和他在那里,还有这儿,还有那儿……铺天盖地的绝望席卷而来,压垮了雷思德,他跪,倒在熊熊火焰前,抱头痛哭,再也无法逃避这个事实——他坏了人伦,和他最好的朋友、他最得力搭档的哥哥,睡了!
狗彘不如的雷思德,他不配叫德。那不着边际的麦田梦境,那抛家舍业也要进京的决心,那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情义……假的,假的,都是假的!没有什么朋友,没有什么仁义,有的只是心存不轨,狗彘不如,步步行来皆是错,九州生铁铸一错!
雷思德三十二年的人生轰然垮塌,零落满地。
雷思德在三天后才有勇气走出小院。那个混乱的夜晚,抽走了他所有锐气、跳脱和无畏,他终于像绝大多数这个年龄的男人,失去青春,成为一个彻头彻尾、平庸沉默的中年人。欢欢在来京后发现了点蛛丝马迹,她亲手制作、亲手卷在先期行李里的那床富贵花开拼布铺盖不见了,雷思德最好的那套软绸里衣也不见了,任怎么追问,雷思德都不回答。欢欢极其准确地抓住了问题核心,有人来过她的家,有人睡过她的男人——八成就是那个唱戏的狐狸精,她不就是京城人么?她大闹了一场又一场,雷思德置之不理。欢欢把头在墙上撞得咚咚响,破口大骂,雷思德,你这个丧行败德的混蛋,天打雷劈!
空无一人的院子里,欢欢嚎啕大哭。
雷思德在督捕司门外又遇到了那犟妞。她还跪着,比年前更瘦,样子更孤绝。这回她抬头看见了雷思德,嘴唇上还有牙齿咬出的血印,说,大人,我记得你,神捕雷思德。雷思德后脊梁上往上窜寒气,他也记得,他急着去见那人……还骂了她。犟妞盯着他,又说,我姓多。
雷思德听葛来森那货说过这妞的事儿。老多头是二十年的老吏员,专门跑刑案,查勘、打斗、文字都很过硬。去年秋天老多头在外省勘验回来的路上,遇到水贼,跟司官一起被捅死了。刑部里这种刑案老吏,一般都是家传渊源,子承父业干换了朝代继续干的都有,部里给了抚恤金,却不打算再从多家招个人过来。原因说不出口,倒不是因为多家孩子是女的,督捕司也有女吏——开玩笑,没女吏怎么行,高门大户犯法出事见不得人的女眷多了,别说勘验方便,就葛来森的前任,那倒霉司官就是在某大臣家中隔着屏风询问一位姨太太时,姨太太突然推倒屏风,扑上来就撕巴俩人衣服,大哭大闹说司官调戏她。跟个老道的女吏过去,姨太太闹得起来么?——问题在于,这还是个没出嫁的姑娘。干女吏这一行不成文的规矩,第一就得已婚已育,人情世道通达,三教九流都见得;第二夫家一般不是仵作就是同行,彼此都了解,不至于闹生分。把一个大姑娘招进来,一点用场没有,净招惹闲话,说不定就得耽误这姑娘一辈子,何必呢?
多家大妞不管这个,她铁了心肠,要女承父业。她觉得自己条件真不错,能打拳,还识字,部里事情爹给她说了不少。从办完老多头的丧事,她就来部里闹,一下子闹到了年前。部里早就没耐心劝阻她了,接待的司官不免焦躁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你自个儿出去看看!谁敢跟你共事?!你去,你去,找出一个来,我就做主招了你!
多大妞仗着老爹的老脸,在督捕司熟人里求了一圈,竟然没一个人说话。
多大妞杠上了,她还戴着孝呢,就在督捕司门外跪下了。不掉一滴泪,不说一句话,谁劝都不管,就那么直挺挺跪着,一天又一天,天天清早点卯跪在门口,郎中骂了管事主事好几次,管事主事愁得头发都白好几根。方法用尽,只能寄希望于这犟妞扛不住晕过去,马上送家去就完了。没想到,犟妞看着干巴瘦削,人家愣是没晕倒,愣是挺到了现在!
众目睽睽之下,雷思德双手扶起了多大妞。他面无表情地说,你跟着我,先试试吧。
他没资格,再去亏欠一个敢跟世俗作对的女人。
大妞姓多,小名叫沙梨,家里只有一个老娘一个幼弟。雷思德头天就带着多大妞出命案现场,想让她早点打碎不切实际的念头,早退早回家过安生日子。大妞需要把在水缸里泡了三天的女尸检查一遍,明细登记在案。她看了一眼就跑出去吐了,吐完擦干净嘴唇回来,再看一眼又吐了,吐完立即回来,继续看,继续吐,直到工工整整写完卷宗。
雷思德在心里竖起大拇指,这孩子,成!
大妞是个硬脾气,把督捕司司规和常用律文背得滚瓜烂熟,规矩得一丝不苟,叫雷思德这个上官都有些自愧散漫。她勤快、准时、敬业,挑不出一丁点不好,竟比他手下那帮滚刀肉吏员更像一个优秀的刑名上人。大妞在司官房外截住了一个混进来的可疑人物,看穿了他假造的官员身份铭牌,那小混蛋还在喋喋不休,大妞一个漂亮的后反踢把他撂倒在地上,飞快地反拧双手捆成土鳖。
夏洛克被杂役拖死狗般拖着往外走,愤怒地尖叫,雷思德,雷思德!你就这样对我!
大妞回头看看屋子里的人。他上司一动不动,毫无出来相认的意思。
夏洛克被两柄铁叉交叠着叉出了督捕司大门,抛得高高的,落进后街水坑里。大妞居高临下地告诉他,看在他跟上司有旧交的份上,这次不追究冒充官员混入司法衙门的罪责。再敢来行骗,就请他直接尝尝督捕司杀威棒的厉害。夏洛克满身泥水从坑里爬起来,气得浑身发抖,哑着嗓子喊,雷思德!你有本事,这辈子别来找我!!
夏洛克在大妞手里吃了大亏,几天都吃不下饭。他其实是来通知雷思德外加显摆下,他也搬迁进京了,就住在外城贝壳胡同赫太太的房子里,依旧承接各种民事刑事案件。没想到,当众,被打肿了脸!夏洛克气得整整一个月没提雷思德,然后他发现了可怕的事实——雷思德是认真的,他消失得干干净净,连二毛都见不到了。
夏洛克措手不及。
惊慌失措。
他想破脑袋也没明白,一向宽宏大量的雷思德,究竟是因为什么跟他闹掰了?是因为他再次试图偷走那块金表?还是因为当面指出他的愚蠢?或者是他终于发现了福麦客的真面目?他不愿意去见福麦客,就想了各种办法旁敲侧击撩拨雷思德,试图提醒他,喂,该滚上门来求助了!没想到全都泥牛入海无声无息。一次次失败后,夏洛克终于明白,他,这次真的被抛弃了!
大妞跟着雷思德两个月后,雷思德请来侍郎大人和督捕司众位司官见证,举办了一场简单仪式,收大妞做徒弟。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大妞明白雷思德的苦心,她含泪跪拜、磕头,雷思德在上座安然受礼,从此师徒名分定下,大妞正式成为督捕司女吏。
同僚们唏嘘不已。连葛来森那贱人都感慨,老雷这人吧,挺仁义。
当年雷思德初到刑部,就惊动了大批同僚赶来瞧人样子,如今他正式到刑部履职,上司忙不迭把一项苦差砸到他头上——定期到崇文门外宣读刑部公告。西北来的美汉子,身材高大,肌肉紧实,冠袍带履齐整登上台阶,平时只有懒人闲汉无聊围观的台下,立刻围得人头攒动水泄不通。雷大人往左走,人们跟着往左走;雷大人往右走,人们跟着往右走;雷大人收公告下台了,乌央乌央还跟在后边瞧,哎呀这么俊的人!很快人们都发现了,这位雷大人,与众不同,他宽厚老实,没有官威!起初就一两个胆大包天的小媳妇,在台下半真半假娇嗔两句,大人,凭什么判了平民,就不判王孙哪,不服,不服。雷大人有些心虚地停顿住,舔舔嘴唇,眼神偷偷往台下一溜,装着没听到继续念。狡猾的京城百姓就知道了,哎哟,这位大人可以调戏哦!
尚书大人也听说了。张尚书很不高兴,觉得有损刑部颜面,准备派更多衙差维持秩序,抓几个刺头。满尚书哈哈一笑,好事,好事。不就是嚷嚷两句?唾沫星子总比拳头好,也得叫老百姓有个发火的去处嘛。
雷思德再一次代表刑部宣读关于近期京城连环自杀案的通告时,出了大乱子。他说一句“自杀”,崇文门上就飞出一只爆竹,半空炸开,纷纷扬扬飘洒下雪花般的纸片,纸片上全是一个字——错!他说了七个“自杀”,就应声飞出七只爆竹,漫天满地都是错,错,错,人群乱哄哄抢着去捡纸片,不住声地呛雷思德,大人!死了四个都是自杀!死四百个也是自杀!这自杀也能连环了吗?
雷思德在多大妞保护下匆匆结束了公干,脸色铁青,穿行在飞舞的错字中。多大妞警惕地说,师傅,您真的要去找他?雷思德沉声说,不然呢?继续等着有人自杀?
贝壳胡同早年是内务府八宝镶嵌作坊,南边来的贝壳作为主要材料,集中在这里验货交易,后来作坊迁到内城,这地方依然被叫做贝壳胡同,如今已寸土寸金,住户非官即富。夏洛克如君王般傲慢地仰卧在椅子里,接受了雷思德迟来的觐见。雷思德发现屋子里多了一个小个子男人,脸色和手臂都晒得黝黑,身型挺拔健壮,带着熟悉的西北军神采。赫德森太太一边张罗他吃茶,一边兴高采烈地介绍说,雷大人,夏洛克招到房客啦!
雷思德不想再认识跟夏洛克有关的人。他连对方姓什么都没有问,只是草草点了个头。
夏洛克毫无意外地破解了京城连环自杀案。这次他完全抛开雷思德和刑部,独自追踪凶手,险些丧命,全靠那位机智勇敢的房客及时赶到,隔着一座院子的距离,用火枪一枪击毙了凶手。
雷思德接到消息赶到案发地,先看到了那辆熟悉的黑色马车,额头血管突突乱跳,阵阵发虚,强撑着装没看布署善后。夏洛克得意洋洋地向他描述对火枪手外貌的推测,丝毫没察觉他是在描绘那新房客,雷思德不得不出言阻止,夏洛克这才醒悟,飞快拉起等在一旁的朋友跑掉,把一切丢给雷思德来处理。临走时他突然回头喊,雷思德,他姓华,华山的华!
多大妞疑惑地看看师傅,他在说什么?
他师傅什么都听不到了,整个人僵硬成石柱,额头上汹涌沁着虚汗。大妞警觉地看向师傅对面正步步走来的男人,手攥佩刀,上前一步。那男人衣着华美,身型瘦削,憔悴得似乎衣衫都有些过于宽松,在距离师傅不远处停下脚步。大妞注意到,这人垂在衣袖里的手,在轻轻发抖。男人有些干涩地说,好久没见,你还好吗?
……好。
男人沉默了。他似乎在努力寻找适合的词汇,脸上绽开一个刻意的微笑,啊,真是难看。大妞疑惑地回头看师傅,师傅脸色更加可怕,青灰如铁,目光空洞放射向远处,突然说,……以前的事,是我对不起你。
男人的身体轻轻一晃。
我做的错事,我认。
雷思德手里是一缕带血的头发,像淋漓不尽的痛苦和悔恨,洒落在地面上。
从今后,你我义绝,再莫相见。你……保重。
男人像被人迎面打了一击重拳,突然向后跌倒。他身后那位身穿华贵黑色锦袍的女郎抢步上前,稳稳地扶住主人,面无表情看向雷思德。大妞被她眼神冰得打了个寒噤,立即跨出一步,挡在雷思德面前。男人像是心痛病发作,按着左胸躬身垂首,痛得久久不能说话。他拒绝了黑衣女郎的搀扶,突然直起身,踉跄着走上来,一字一句地说,好!如你所愿,永!不!再!见!
随后,他痛苦地呻吟一伸,按着左胸往地上软下去,黑衣女郎急忙抱住他,以惊人速度消失在马车里,随即绝尘而去。大妞敏锐地看到,那女人盯了她背后的师傅一眼,杀气凌厉。她立即转身想提醒师傅,师傅却同样如山岳崩塌,颓然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大妞急切的尖叫声引来了太医院常驻刑部内使安德森。他老道地掐住病人人中,连声问询,怎么了?怎么了?雷神捕怎么突然晕了?大妞托着师傅,瞪他一眼,厉声说,快拿鼻烟来!师傅累晕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