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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亭 15
凤鸣晶晶 2025-04-22

雷思德病中承蒙华大夫来协助照顾几天,后知后觉地察觉了夏洛克对华大夫的不寻常。他起初是不相信,自责心思腌臜,后来胆颤心惊地骗自己,病糊涂了,最后绝望地承认了现实,春花开在了不该开的路上,春雨落在了不该落的地方——是真的。


病愈之后,雷思德第一件事儿是追查砍伤夏洛克凶手,没想到刚到贝壳胡同,就被赫德森太太断然拒绝了。


雷大人,这事儿我只跟您说——福大爷和华大夫都不知道。


赫德森太太用围裙擦了擦眼角。


这里头牵连着华大夫。华家太太孤身飘零多年,有个要紧物件落在了坏人手里,华大夫就跑来找夏洛克帮忙。他们俩出去两天两夜,夏洛克自个儿冒着大雨,跌跌撞撞回来了。他把一沓子挺旧的字纸塞进熏炉里,眼睛不错盯着变成灰,一头栽在地上……他让我发誓,不告诉华大夫,华大夫只知道他有事去了外地……也不让我进屋,说就是伤风,睡两天就好了……


赫德森太太伤心地哭了,自责地说,我就该不理会他发脾气,进去仔细看看!您没看见,都灌了两天药人还是糊涂的,抓着福大爷净喊你名字,哑着嗓子反复说,不准挖我的肉,很痛,很痛!!


雷大人,您想想,那字纸要是好东西,夏洛克何必瞒华大夫瞒到这地步?福大爷聪明绝顶,夏洛克使尽浑身解数也要瞒住他,我在一边看着,他真害怕他哥哥知道……那定然是个能叫华大夫家破人亡的东西。华太太如今是双身子,您查到贼人,这事儿就得被亮出来,她怎么受的住?华大夫怎么受的住?夏洛克这番苦心,就全白费了!


赫太太,原来你知道!


赫德森太太茫然地抬头看着他。您说的是……


雷思德紧紧皱起眉头。


赫德森太太渐渐醒悟过来,捂住嘴,泪水森森涌出。


您疼夏洛克,就该知道这种事儿有多毁人。雷思德沉重地说,不该有的心思就该早点打消,不能等着酿成大患。以后,拦着他点!


雷大人!赫德森太太在幽暗的客厅里转过身,哽咽着对雷思德背影说,夏洛克……就这一个朋友……

 


 

雷思德再也无法拖延不管了,一时也没有别的办法,就注意搜集外地有意思的案子推荐给夏洛克,外县,外省,越远越好。只要夏洛克回到京城,他就在晚饭后带着大毛到贝壳胡同坐坐,尝尝赫德森太太的小点心,跟夏洛克说说刑部各类新案子。雷思德还跟华大夫成了好友——这简直太容易了,两个同西北军里混过多年的男人,怎么能不成为铁哥们?那些华大夫出现在贝壳胡同的夜晚,经常是两个前军人聊得火热,把主人冷落在堆满文卷的书桌后。雷家秘事被捂得滴水不漏,华大夫一直以为,雷四奶奶是回绥德探亲去了。他兴致勃勃跟雷思德讨论他未出世的孩子,还请教雷思德,女人们究竟为啥会突然生气不理人?


夏洛克的目光从案卷上抬起,讥讽地在他身上一扫而过。


时间长了人们才渐渐发觉,雷大人身边似乎是,空了?葛来森头一个把雷思德拽到角落里,拐弯抹角地套问雷四奶奶位置是不是腾出来了。他亟不可待地给雷思德保了个大媒,某已故大学士的小姨奶奶、如今恢复自由身的京城名媛,年纪相当,貌美如花,而且,有钱呐,老雷!够照着你身量一等一打造个金人!猫腰在旁边检验残肢的安德森听个正着,笑得差点把脸趴到物证上——能没钱么,有名的花魁娘子,买下督捕司都松松的!


葛来森这场不成功的保媒撬开了缝隙,风声立即就传开了。想不到,雷思德这个潦倒老鳏夫行情居然挺火,大票脑子坏掉的官宦小寡妇、富商大闺女挤着抢着要进他的门,连安德森都羞答答引荐,安家有个叔伯姊妹,长得吧,就安家人这个路数,有意向没?幸亏狄墨客是老勋贵子弟,旗汉不通婚,这才保住了一个不递庚帖的朋友。就连绥德家里也写信来,告诉他欢欢陪嫁家具都已送回,正式断亲。娘让雷思德在京城娶个正经女人,生儿育女,这年纪,耽误不得啦。


雷思德也想听娘的话。可是,合适的女人是那么好遇到的?


艾琳那小妖精都来插了一脚。


他押运重刑犯时,人犯突然撞翻差役逃脱,一位穿白色锦袍的小哥从路过马车上跳下来,极潇洒地一抬腿,生生将人犯踢得转了个圈趴在雷思德面前。雷思德按着人犯交给差役,向这位见义勇为的小哥道谢。对方靠在车辕上,狂妄恣肆地放声大笑——哟,雷思德这才认出来,这位身着白面红里锦袍、六合黑绒瓜皮珊瑚帽正、风流满身走的俊俏小哥,老熟人了,艾琳!


当年那嫖死满池娇的三个福建客人,重金买罪,关了几个月就出来了。只是不到半年,原本红火的铺子接连关门倒闭,一个吃酒醉死,两个返乡途中连人带家眷翻船沉没在长江里。这事儿巧得如说书人嘴里天理报应故事,雷思德悄悄查过,一无所获。他心有警觉,艾琳却够意思,自打他来到京城,大节小节都不忘派人登门送来时令节礼。此时的艾琳比三年多前倒更显得年轻,她像个真正文人将折扇在手心中轻叩几下,春风满面地说,满京城里不知道艾五爷是第一女小生的,怕是就您一个啦,雷大人!


雷思德还真不知道。


艾琳眼风在他身上上下一扫,眯起眼睛微笑,您最近桃花运正旺,怎么,挑着可心的人儿没?不然,您瞧瞧我怎样?女工饮食我不大在行,但别的能耐……没人比我行啊!


雷思德脸上的笑一时收不回来,腰杆都尴尬地僵硬了,不由自主往后挪了挪。艾琳被逗得前仰后合,笑够了,拿出两张戏票塞到他怀里。我跟您开玩笑呢!就算您不嫌弃我,您也养不活我和我那群小妖精呀。跟您说声,我重新登台了,闲了就带上亲戚朋友来给我捧个场,我随时恭候。


雷思德把戏票给了安德森。安德森激动得哈喇子流出来了都不知道,一个劲儿地尖叫,艾五爷!艾五爷!!艾五爷!!!现拿钱都买不到的贵宾票!!!!


晚上回家,他在门外见到了一辆来自贝壳胡同的马车。夏洛克真的委托了赫德森太太给雷思德说媒,赫太太很当回事,拿出了给皇帝选妃的劲头,找了一个又一个,瞧了一个又一个,竟没能把一个姑娘的庚帖送到雷家来。赫德森太太还振振有词,雷大人我心里有数,长相贫富都不关紧,关紧的是,得对路儿!到底什么叫对路儿,赫德森太太没说过,今天晚上,她却给雷思德引荐了一个做梦都想不到媒人——坐在马车里的安西娅。  


雷先生,好久不见。


雷思德的心漏跳了一拍,然后失控地狂跳开来,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安慰住自己,没有别人,只有安西娅,只有安西娅。赫德森太太没察觉,热情地招呼雷思德上车在安西娅对面坐下。安西娅微微一笑,欠了欠身说,您家中如今没有女眷,不便登门拜访,只得借赫太太东风请您到马车上来叙话。您别见怪,我亦不喜涉足他人私事,只是受人之托,只能忠人之事。


她将一个小小的锦盒交到雷思德手上。


姑娘年龄、品貌勿用担心,这几日您便能见到真人,恕我不再多说。若雷先生无意,自可当作偶然相逢,勿用再提;若有意,劳烦您差人告诉我,地址就在锦盒底下。


雷思德紧紧攥着那个锦盒,手指有点哆嗦。


安西娅似笑非笑地说,雷先生,您就没句客气话讲么?


雷思德像个锯嘴葫芦,直到马车离开,一句都没说出来。赫德森太太临走悄悄跟他说,那姑娘听起来真的很不错,别错过,万一能成呢?雷思德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在孤灯下打开锦盒,里边并没有庚帖,只有几朵小小干花,静静散溢着芬芳。


那不是他梦里都飘溢着的香味。


 

 

没过几天,太医署给刑部派来了一位特殊的医官。太医署在刑部有常年派驻医官,安德森就是其中之一,督捕司最近摊上的是一件棘手的贵族内部投毒案,棘手到无法准确分辨究竟哪个死者是死于投毒,所有医官和能找到的京城名医、制药高手都束手无策。刑部再三请求,太医署请示宫中同意,终于派出了杀手锏——从前朝开始秘密传承、专门料理宫中用药和尸体检验的医女。


人从马车上一下来,督捕司人心里就凉了半截,太年轻了!而且胆小得像个兔子,看到满院子人就不停偷偷用手绢擦汗,步子都迈不开,真怀疑她能不能进到停尸房里。等人家真进了停尸房,嗬,看走眼了,刮骨、取样、蒸煮、配药、分辨,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不过两个时辰,就把白纸黑字定论送到了雷思德手上。督捕司会审结果,所有案情、证物与定论丝丝合扣,链条完整,投毒案当即水落石出,尘埃落定。


这医女是个孤儿,派驻承德行宫数年,皇帝陛下为老太后祈福放归大龄宫女,临走被派上刑部这差事,出了刑部大门,人家就是自由身啦。刑部傻了才放她走,当即许下条件,迅速办妥手续,挂在太医署名下把人放在督捕司,专职检验尸体和毒性药物。督捕司觉得对不住人,一个姑娘家,去停尸房!于是特意派雷思德带着大妞去帮忙安置。没想到人家姑娘挺乐意,一进冷气森森的停尸房,脸也不红了、汗也不出了,眼睛亮闪闪地说,没想到会有这么好一份差事……雷思德和大妞都是一僵。姑娘有些不好意思,指指那些不会喘气儿的解释说,我喜欢跟它们呆在一起,我看到生人……就紧张……他们不会嘲笑我。雷思德这才放下心,大妞忍不住笑出声,连忙客气地说,还未请教,怎么称呼您?


我姓胡,宫里赏名字叫琥珀。我喜欢在家里时的名字……您不介意,叫我茉莉吧。


哦,茉莉!


她红扑扑的颧骨上有几点调皮的小雀斑,一双小鹿般的大眼睛,汪着与世隔绝的童真和热心,比她那令人痛心的真实年龄足足小出一半还多。她不讨厌臭尸。她看督捕司这群人充满敬仰。她知书达理,学问比司官们加起来都多。她说话温柔,办事有条理。她……假如刑部司官雷思德必须有位妻子,那她就是天造地设的一个合适人儿,看着她,仿佛就看见了今后安稳静好的岁月。一阵酸热涌上心头又直窜眉间,电光火石,雷思德明白了是谁为他选来了茉莉。他幡然悔悟,百感纠结,转身就要出门——


夏洛克推开门闯了进来,几乎把门扇砸到他鼻子上。


这个小混蛋扫了一眼尸床上新送来的尸体,语速很快地说,雷思德,请帮个忙,我急需一根男人的手指。啊,这位老先生就很好!你不介意我自己动手吧?他掠过茉莉,直接冲向最后边的尸体,黑色锦袍掀起一阵微风。茉莉惊愕地看着这个年轻人,她的脸开始不正常地绯红,额头上沁出了汗珠,两手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衣襟。她目不转睛地追随着夏洛克大砍尸体的潇洒身姿,羞涩地问多大妞,这位大人,他是谁呀?


雷思德就知道,这桩缘分,完蛋了。


艾琳到底请雷思德去看了一次戏,在京城最大最豪奢的戏院里,二十三年前她的成名大戏《牡丹亭》。艾琳拿着戏票特别交待,这是她重新演回闺门旦本行的第一次亮相,您不来,就拿去黑市上卖了,准值两块马蹄金。咳,这话说的!他抚摸着大红纸面上烫金牡丹花纹,鬼使神差,换了件勉强体面的衣袍去了。


那夜满园春光旖旎,牡丹次第盛开,杜丽娘和柳梦梅相遇在牡丹亭畔,金风玉露,一见两生,所有观众陷入癫狂,震天欢呼几乎淹没了整个京城,铜钱、银票、首饰如雨点般铺天盖地向舞台砸去。喧嚣中唯有一个西北汉子泪流满面,无声痛哭,他掩面起身踉跄穿行在人群里,逆着漫天春色,一步一步,踩着自己亲手撕碎的牡丹花瓣,往现实里走。他不如杜丽娘。杜丽娘能为了一夜风流甘愿去死,甘愿去活,甘愿去拼,雷思德不敢,雷思德只能苟且偷生,雷思德还不如一个闺阁娘们。


窗户里的艾琳隐匿在阴影下,看着那哭到佝偻的身影渐渐消失。她自失地一笑,喃喃问,我是不是老了?看到他流泪,居然,有些不忍心?柳梦梅爱抚地拥住她的肩膀。艾琳目光萧瑟地说,这么多内行,没想到竟是他看懂了这出戏。他心里定然藏着一个人,情伤至此,早晚,会把自己逼上绝路……


柳梦梅惊讶地看到艾琳高高昂起了头。她倨傲而冷肃地宣布,我改主意了。既然是为了找上两位福爷,何必绕弯。



 

雷思德在合欢花飘落的院子里静静坐了很久。他在箱笼最深处触摸到了那块金表,那个混乱而疯狂的夜晚之后,它就被摘下来,用棉布密密实实包好,埋在箱子最深处。万籁俱寂的深夜里,雷思德总会听到它从容而不知疲倦的滴答声,滴答,滴答,滴答,如重锤砸在心头,那声音终于悄然而逝之后,他又时常在深夜惊醒,习惯性地侧耳寻找。它停止在四年前的时光中,铮亮依旧,在烛光中闪耀着荧荧宝光。雷思德细细地抚摸着,打开表盖,触摸它冰凉光润的每一个细节。


他终于在梦碎无痕之时发现了。


那副珐琅彩肖像,根本不是什么西洋王子,掩盖在层层西洋衣衫卷发胡须下的,就是他的福麦克啊!


雷思德捧着它嚎啕大哭。


 

 

立冬前一天,夏洛克突然闯进督捕司,带来了一个噩耗——华太太难产了。督捕司众人够意思,狄墨客二话不说用自己脸面请来了他这一旗人最得力的产婆,茉莉也托老关系请来宫中退役的老嬷嬷,雷思德亲自驾车接了送到华家去。所有人尽了最大努力,华太太终究没有挺过这一关,母子双亡。华大夫人都傻掉了,他卖掉欠债置办的小宅子给华太太办了一场体面非凡的丧事,之后,被夏洛克接回了贝壳胡同。赫德森太太完全把雷思德的警告抛之脑后,一副有子万事足的模样,心满意足地坐在客厅里给这对儿老搭档做新荷包,夏洛克绣个丹顶鹤,华大夫绣个梅花鹿。


雷思德怎么都没想到,老天竟然给他开了如此大的玩笑!他还指望着有了华大夫有了儿女,日子长了也就疏远了,华太太就这么嘎嘣死了?!他目瞪口呆,心急如焚,无计可施,束手无措,再带着大毛到贝壳胡同拜访,迎接他的就只有赫德森太太,夏洛克和华大夫不是外出办案未归,就是一起游览山水名胜去了。雷思德顶着督捕司上官的白眼,挤出时间,强行插进去跟着两人一起到乡下办案,一路上抢着跟华大夫聊天,亲热得像失散多年的兄弟,蒙在鼓里的华大夫感动不已,真跟雷思德好得像亲哥俩。夏洛克的眼神越来越冰冷,一言不发。回到贝壳胡同,华大夫拎起行李先进去了,夏洛克突然扑上来揪住雷思德衣领,把他狠狠推到墙上。


雷!思!德!!他愤怒地盯着面无表情的雷思德,暴戾怒火熊熊燃烧,力气大得几乎要掐死他。你……少管我!!!


他终究没说出什么,摔门进去,把雷思德关在门外。



 

雷思德最后一次被夏洛克关在门外后,徘徊三夜,终于下了个杀身成仁的决心,按照锦盒里的地址派人送口信,希望安西娅能见他一面。


安西娅同意了。


安家位于内城王侯贵族聚居之地,门脸装饰竟然是三品大员等级,四个年轻力壮的门子抱着大棍冷眼斜看行人。雷思德发现他对安西娅一无所知,她是什么来历和身份,她可有夫家,一片空白。通报了姓名,门子根本没把从九品小京官放在眼里,居高临下示意他一边等着。


雷思德等了很久,也许一个时辰,也许更久。等他终于醒悟自己似乎、大概、确实是被安西娅耍了,颓然准备离开,一辆陌生而华丽的马车飞驰而来,顶在门前,生生把他挤到墙角。安西娅先下车,恭恭敬敬打起帘子,车里下来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像酝酿着隐隐电光雷鸣的乌云,黑压压碾轧而过,气势骇人。雷思德怂得不由自主摘下帽子,卑微鞠躬——随即,他就顿悟了这是遇到了谁。


他早该想到会遇见他!!


他躲着不敢再看一眼的福麦客!!!


恐慌如火弹般击中了雷思德,将他炸得零落满地,溃不成形。安西娅跟在她主人身后,敏捷准确地一把按住逃走的雷思德,微笑着说,雷先生,让您久等了。


他力气好大,几乎就要从手中挣脱了。安西娅几不可见地皱皱眉头,轻声说,请随我来。——嘘!您要惊动我的主人了!


这句话比咒语还灵,安西娅轻轻松松把他带到偏离中轴线的一座小楼里,自己到楼上更衣。雷思德呆呆坐在楼下,汗出如浆,脑海中风暴呼啸,一次次想立即逃离出去,却连站起来的胆量都没有——他不确定自己出去后会不会再次撞上福麦客。安西娅换了件家常粉色绣花长裙,挽着慵懒松散的堕马髻,连连致歉,热情殷勤地请他上楼去。她体贴地轻声说,这是我自己的居处,您放心,没有外人。


雷思德已经没有了退路,他眩晕得厉害,不记得自己如何坐进了安西娅的私密小客厅。这间被重重纱帷和湘妃竹帘隔出来的会客室,椅子上铺设着绛紫色锦褥,茶桌上香炉里喷散着清淡悠远的香雾,处处显示女人的娴雅情致。安西娅在雷思德对面坐下,一边烧水烹茶,一边温柔地微笑着,您来找我,定有要事。不要紧,再大的事情总有办法可想。


雷思德不安地动了动身体。不知怎的,他总觉得右侧细密竹帘后有一片阴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安西娅轻轻拨了拨香炉,一股清静的冷香弥漫开,雷思德的心跳终于平复下来,他努力忍着羞愧说,我冒昧前来,是想请您想个法子,把夏洛克和华大夫隔开……


哦?


他们……有些……太亲密了。


何来此说?


本不该跟您说这些,实在难以启齿……夏洛克和华大夫都是京城名人,结仇甚多,京城风气糜烂,一旦有小人作祟传出中伤谣言,只怕他们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安西娅沉思着,轻轻点头,姿势优美地斟了一杯茶,放在雷思德面前。


我懂了。您说得很有道理。


那么——


不过,见谅。这事儿我不能跟主人说。并非有意拒绝,请雷先生细想,弟弟想找什么样的伴儿,亲爹都只管得一半,何况主人只是他兄长?主人这兄长做得何等辛苦,您是知情人,横加干涉,只怕连这点兄弟情义也要消磨殆尽了。


雷思德本意就只为把话说到,安西娅不愿意表态,在他意料之中。他勉强笑了笑,潦草喝了口茶,就打算告辞了。


说来,您才真像是他的兄长。


安西娅却继续轻声细语地跟他聊起了天,姿态优雅地给他又添了一盅茶。她声音里有种奇异的、抚慰人心的平静,如卷卷茶香,无声无息弥漫开来。


主人穷尽心思想约束他,未能如愿,倒是您,也不见如何费力便将他领回正途——


雷思德注意到,安西娅戴了一对儿珍珠耳环。在黯淡阴影中珍珠光泽柔和明亮,轻微晃动,他不由自主盯着这点光芒,一摇一晃,混沌中身心舒泰,浓浓睡意逐渐围拢,意识无声无息沉入宁静温暖黑暗。他声音沙哑,迷迷糊糊地说,夏洛克,其实不难相处……


是啊,他虽然淘气,比麦克罗夫特好相处多了。


……


麦克罗夫特冷漠又刻薄,很多人都怕同他来往。


不!


您跟他们兄弟俩都挺熟悉。在我看来,弟弟显然比哥哥年轻英俊,麦克罗夫特在长相上黯淡平庸——


雷思德脸上浮现出了奇怪的微笑,怜悯而……鄙夷地望向安西娅,他轻轻地动了下手,似乎在想象中做了个不屑的手势,粗野地打断她,那是你瞎。


安西娅的手轻微抖动了下。她的声音又沉了几分,轻若羽毛,缥袅如烟,丝丝缕缕紧密缠绕住雷思德记忆。


雷思德……


嗯。


雷……思……德……


嗯……


你不怕她告诉她的主人么?


怕……


怕还来?有什么,比这种怕,还能让你忌惮?


……


雷、思、德,告,诉,我。


轻柔如丝的声音丝丝缕缕沁入他的记忆,一点点光芒随之进入,照亮了他从不曾看到的一切。


我……


告,诉,我。


我……我年轻时候,曾经很荒唐……


一方柔软轻盈的纱巾罩在了他头上,如云如雾,将他思维沉湎淹没。最难以启齿的开端已经打破,雷思德的语音慢慢流利起来。


……那时我爱在大街小巷跑马,故意从人家门口杂物堆一跃而过,叫人家在后边追着骂,天杀的魔星!有一天不小心真踩死了一只鸡,那家女人拿着烧火棍追出来,一棍子把我夯到地上。天地良心,我真的已经在勒马准备拐回来赔他了,趴在地上动不了,被她骂急了就回骂,等小爷爬起来不日死你!那女人很嚣张地笑了,拽开裤子狠狠抓住我那……蛋蛋,说,来,日一个我看看?!


我丢了大人,一心想回去找场子,弄包老鼠药准备毒死她家的鸡报仇,忙活半天,她就站在鸡窝暗影里盯着我,手里拿着菜刀。我讪讪说,这鸡,长得怪俊的哈。她笑得我脸都羞红了,眼睛像水波一样,一闪一闪的,突然伸手摸摸我的脸说,你也长得怪俊的呀。


我着了魔,糊里糊涂做了丧良心的事。她男人本是县衙里跟我玩得很好的一个朋友,我礼义廉耻全不顾了,白天黑夜,满脑子想着去找她。出事那天晚上,我不知怎地真的翻进她家里去,她吓了一跳,可是没有吭声,紧紧抱住了我……就在这时,男人突然踹门回来了,踏得楼板地摇山响,带着人往楼上跑。她胡乱抓起我的衣服塞在怀里,推开窗户让我跳下来。我光着身子狼狈不堪在月光下狂奔逃窜,听见她在争吵、咒骂、哭喊……火把摇晃,人越来越多,我慌不择路逃进一条小胡同,进去才发现,那是条死胡同!


有一个人,就站在住户门前看着我。


我认出来是谁,羞愧得恨不得撞墙,哆哆嗦嗦地喊,玉师兄……


我们绥德从没出过进士。朱先生教了一辈子书,做梦都想教出个进士来。玉师兄还不到二十岁就考中了举人,是全绥德都寄予厚望的那个人。他大多时间在省城游学,回来就会来探望朱先生,我们这群混日子的坏小子,也知道敬畏二字,都离他远远的怕吵到他。他长着一张娃娃脸,总静静坐在书桌前,脸上是那种做梦的模样,整天整天不说话……


后边的呼喊声越来越近了,巷子口已经能看到火光。玉师兄还是像在梦里那样,一言不发。我又急又愧,哀求着喊,玉师兄!他突然挪开门前倒扣的空箩筐,简短地说,来。他用那个箩筐扣住我,然后挡在前边。捕快后边至少跟了七八个看热闹的,火把照得亮如白昼,他不敢对玉师兄呼喝指使,客客气气问玉师兄,可看见有人跑过去。玉师兄没有说话。有人拽着他大声说,这种丑事,别脏了举人老爷的耳朵!我们去别处追!


我狼狈不堪地在他面前胡乱套上衣裳,羞愧得不能抬头,颠倒来去地只会说,师兄,师兄。他抬起手,似乎是想教训我,终究没有碰到我,转身回家关上了门。


他没告诉任何人,保住了我的贼名。


我像条被打断脊梁的狗一样,可耻地躲在家里,把一滩烂事丢给女人。她男人没抓到人,她就跟男人一直厮打到县衙,满大街喊着闹着要让知县老爷还她清白。从我家门前过的时候,我就在窗户后躲着,她脸都被男人打肿了,也没往我这边看一眼……我知道,她是想告诉我,没事儿了!


她再没找过我。


我没脸去见她,倒有脸去上学,挑个没人时间走到师兄独自看书的房间里,师兄还那样,跟做梦似的,眼神都不在俗世里。我跪在地上给师兄狠狠磕了三个头,发誓说,师兄,我改了!我以后做光明磊落的人!师兄一句话都没跟我说,只是我走的时候,看见,他好像欣慰地流泪了……


我离家多年后回到绥德,当上了县衙里做事的老爷,人人都没口子地夸我是个乡里贤达。绥德人十二三娶亲不稀奇,我拖到二十五岁硬顶着家里不肯找人,就是因为欠着良心债,一想起来心里就像火烧。打听了才知道,她跟我那衙役兄弟到底没过下去,我在绿营头年,她就净身出门,改嫁给本乡一个多病老财主。她跟衙役兄弟没孩子,进了老财的门反而玩命生孩子,赶在老财咽气前生了四个儿子,拎着刀带着儿子们门前一站,谁都不敢打孤儿寡母主意,如今举家搬回城里守寡。

我年轻时不懂事,不能装一辈子不懂事,这债,要还的。衙役兄弟这些年又病又老,遭衙门嫌弃,我想法子给他谋了个粮仓看守活计,清闲自在,不用看人脸色;我又跑去找她,刚好遇着她出门,她一见我就要关门,我强挤进去跟她说,咱俩成亲吧!你儿子,我养活,你老了,我送终!她先是被震傻了,楞了一会,迅速从门后摸出一根扫把没头没脸打过来,声音洪亮地骂,你这个瓜皮!老娘跟那没屌鬼散不散,管你这小鬼甚事嘞!想当好人撮合,也不看看你那毛长齐了没,自家连个婆姨都没讨得,就跑到你祖奶奶门前装大媒,滚!


她狠狠把我往门外一推,关死了大门。


她家里正待着客,中途出来叫小贩送炒货的。很快县城所有人都知道了,雷老爷是个仁义人,少年看顾过他的老哥哥落魄,又是谋差事又是谋后半世着落,厚道人啊。我听到这夸奖就烦,上次是我冒失,她家连门都不开了,千方百计又在城外堵住她一次。这回她肯听我把话说完了,哈哈大笑,说,雷老爷,你看见这条路没?我是去给我自个看坟地的。虾有虾道,蟹有蟹道,我走鬼路也能给自己趟出来这条道,我将来是个老封君,孙男娣女风风光光送到那里去,这一辈子圆满了。你是个敞亮人,不是能走鬼路的人,回去吧,回大路上去吧,咱俩不同道!


她像个男人一样,挺着腰杆骑驴走了。


我输了,这场良心债,就这样糊里糊涂的连债主都没了。债还不了,恩总得还,我掉头找玉师兄。好奇怪,似乎人人都避讳提起他,我居然打听不到他的下落,只知道他没有考中进士,家也搬了几次,朱先生的私塾也散了,回乡下养老去了。直到有一天,我骑马经过城郊某条破败胡同,里边像在遭盗抢,家具锅碗瓢盆都打碎扔满地,有个老女人被围在中间挨打挨骂,正是玉师兄的娘。我穿过满胡同满院子看热闹的人,努力阻拦那帮疯狂打砸的外地人,冲着人群怒吼,你们都是死人吗?看着这帮孙子欺负到绥德人头上来?!


那些古道热肠的同乡们,像幽魂一样,悄不作声退散,没人出来帮我。我不能白挨打,逃出来去喊我手下兄弟,一听说是玉师兄家里出事,他们脸上都是那种奇怪样子。有人把我拉到一边说,大人,这事儿咱只当不知道。他老娘不厚道,骗人家外地闺女嫁过来,坏了人家闺女一辈子,还不叫人家出口气?


胡特么说!我扯着脖子喊,哪家闺女嫁给玉师兄,就是铁板诰命夫人,她还不乐意?


等我带人再赶去,晚了,女家把家里物什全部搬空,搬不走的全数砸碎,粪坑里大便挖出来泼满门楣。玉师兄少年守寡的老母亲,受不了这样的侮辱,在正房上吊身亡。我张罗着喊来昔日同窗,帮忙办后事,又到处找玉师兄回来。同窗说,思德,别找了……丢不起人。让老太太干干净净走吧。


到底是为什么!!我火了。同窗羞得头都抬不起来,自己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说,他,他是个兔子!


我不信,逼着两个同窗跟我一起去找,终于在第二天,在一个乡下土地庙里找到了。我的玉师兄、朱先生寄予厚望的高徒、我们绥德的指望,他正跟两个脏烂不堪的乞丐……


雷思德隔着漫长时光,流下了心碎的泪水。


我们都疯了,我让同窗把住前后门,他们二话不说去了。我用刀砍翻了一个,刀卡在骨头里拔不出来,丢下刀用马鞭勒住了另一个的脖子。玉师兄突然扑上来抱住了我,大喊,思德!放手!


我根本听不进去,一心只想杀人。他没再喊,只是从后边紧紧抱着我,紧到我终于发觉了不对。思德,他像哭又像笑地说,我再见到你,竟然是这个样子,我不想啊。你不懂,这种事儿开始了就停不下来,到死方休,别杀他们,我只有他们了,只有他们了……


我从那庙里逃了出去,拉起同窗就跑,再没回头。玉师兄早在几年前,在省城学堂里搞这个被教谕抓住,革了功名遣送回来,彻底完了。他到处跟人鬼混,最脏的水沟里都行,最下三滥的什么人都行,只要愿意跟他来那么一次,就行。朱师傅气死过去,救过来就中风了,他成了打在全绥德人脸上最响亮的巴掌,没人愿意提起……我砍死了一个乞丐,没人追究,乡里反而设法当做斩杀盗贼申请表彰我。朱师傅八十大寿,能去的学生都去了,他已经起不了床,隔着那么多人喊我到跟前,拉着我手对学生们说,思德天生貌美,性子顽劣,我一直忧心忡忡他会错走歧路,成为地方祸害,所以待他格外严厉苛刻。没想到,到头来是思德绥靖地方,护一方平安,真正成了地方栋梁。学问最终要经世致用,中什么举,当什么官,都不要紧,要紧地是要做正直坦荡、于世有益之人,为师在黄泉下也含笑瞑目了!


我哭得不能抬头。


朱师傅没看错我,没人知道我当年就该被拉去游街打死。我做了天大错事,有人兜着包着,如今有名声,是栋梁;玉师兄却毁了,毁在这种世人不容的丑事上,我一直记得最后见到他的那样子,他身上难以形容的臭味……那不是人,那是行尸走肉!可当初,要是有人替玉师兄兜着呢?要是当初朱师傅就察觉了呢?朱师傅一戒尺打在他天灵盖上,不行,就十个,一百个,把他打醒了呢?那是悖逆人伦,是败行丧德,我眼睁睁瞧着玉师兄毁了,朱先生气死了,我不能叫福麦客变成这样,更不能叫夏洛克变成这样,它毁人,比夏洛克偷偷吃的那毒药还毁人……


安西娅震怖地站了起来,向后一步,沉默着低下头。那只温暖的手骤然抽离,那点始终在摇晃的珍珠亮光也消失了,一切都尖锐刺眼起来,雷思德头痛欲裂,渐渐清醒过来。他诧异地看清楚垂首肃立的安西娅,然后回头——福麦客那张近在咫尺、铁青变形的脸,正死死盯着他。雷思德猝不及防地向后一仰,狼狈地摔倒在椅子里。


你就因为这个——


福麦客紧紧咬住牙关,眼睛里喷射的怒火几乎把面前的人烧成灰烬。他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大步消失在雷思德视线里。


雷思德大汗淋漓,瘫软在椅子上。他都说了什么??他都说了什么??安西娅唤来仆役将他架出去,雷思德脑子里乱成一团,如被扒光了般愤怒羞耻,他哆嗦着手指着安西娅说,我以为……我们总算是熟人!你,你用了什么妖法对我诱供,你太——


过分?


安西娅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表情,嘴角挑起残忍的微笑。比你践踏了我的主人,整个天朝最伟大最睿智的人,还要过分?


雷思德牙齿得得撞在一起。


雷先生,你该感谢上苍,让你遇到了一个真正仁慈高贵的人。在你无耻践踏他之后,竟然还保全你了的性命。不过——


安西娅冰冷地俯视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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