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的夏天,年轻的福麦客说服同样年轻的下级军官雷思德,结伴走进了望不到边际的千层沟。
千层沟是什么样的?
重重叠叠,无边无际的黄土塬梁藏起千沟万壑,苍凉寂静,天地间只余一前一后两个黑点。他们紧贴着狭窄崖壁行进,年轻的雷思德挥汗如雨,脱掉上衣系在腰间,手指放在口中模拟鹰鹞尖唳,声音穿过深深沟壑,撞击在土崖上,重重叠叠,悠远醇厚。正在费力攀爬的福大人停下脚步,抬眼望去,只见斜照日光映照着人影,团团反射出一层毫光,健壮如雄鹿飞跃。他指间佛诀已掐不成形,唯有一遍又一遍自欺地喃喃诵读,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俩人都清楚,这是在跟绿营内奸抢时间,困极了靠在土崖上眯一会儿,累极了背靠背歇一会儿,四只脚磨得血水湿透鞋袜也不能停。他们入沟第二天,就发现了第一个哨点,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装备、细节都昭示着绝非普通土匪,而是训练有素的兵卒,只是哨点人数明显少于常规。雷思德不敢当面硬拼,带着福麦客小心隐匿潜行,发现越接近核心,人数竟越少。第五天夜晚,两人终于爬上了最后一道山梁,匍匐在阴影中,看到了千层沟腹地隐藏着的终极秘密——四面高塬合抱,宽阔沟谷内生满干燥成熟的小麦,随风律动,波涛起伏。核心处房舍密布,灯火点点,拱卫着一座形制奇异、灯火通明的三层高塔。
他们悄无声息爬下山梁,回到了最后偷袭端掉的哨点。月正中天,两人累得坐在门槛上起不来。雷思德靠着门框问,这特娘的什么来路,寨子不像寨子,寺庙不像寺庙,什么匪,会专门修个塔?福麦克绕开这个话题,说,思德,看出来了吗?他们正在内讧,有人想撤离,有人要坚守,眼下是撤离占了上风。
雷思德看不出来。他的思维还戳在眼前问题上,直愣愣地继续问,他们是什么人?
福麦克突然说,我饿了。
这不难,哨点里有现成的面饼和油盐,切开用水煮了便是晚饭。福麦客用餐无声无息,快速优雅,粗糙猪食竟被他吃出了平静宁和的贵族气质。他吃完后又盛了一碗,顶着雷思德炯炯目光放在他面前,郑重地说,把总大人回去还要五天,吃点东西吧。
雷思德把那柄黝黑的玄铁匕首插在桌子正中央。
抱歉……把总大人,你的差事结束了,该走了。
雷思德咔嚓咔嚓活动了下拳头。这种地方可没什么上官,谁拳头大,谁说话。咱们斯斯文文地说话不好吗——
福麦客那只白皙纤长的手突然按在了他的拳头上,柔润微凉。
思德。不必担心我,我的下属此刻应已在处置胡千总,立即便能来接应。你若不放心,也请在此处藏匿休息,相信我,我们都能平安返回。
你有个鬼的下属!无定河边上都赶不过来,指望着现在会有人来?大骗,你说实话,那里边到底是什么,你一定要自己闯到那匪穴里?
恕不能言。
雷思德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没得到任何回应,福麦克脸上一片空白,冷若顽石。雷思德很痞地笑了笑,坐下来呼噜呼噜吃饭,满不在乎地问,你有儿子吗?
……?
有儿子吗?
……没有。
那你牛个甚啊!福大人,杀人,你差远了。浑水趟到现在,眼看要领赏了,你撵我走?
思德!福麦客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气急之下不择言辞地说,我家中兄弟众多……
你不是会看么,我家中也兄弟众多,老雷家不指望我接续香火。要不——雷思德无赖地笑了笑,气势强悍地说,挑个跟你差不多聪明的弟弟,过继给我当儿子?
福大人和他新出炉的爹,选择了最奇特的方式进入匪穴——在数以百计武装匪徒注视中,福大人由雷思德护送,意态从容,步履端正,穿过层层起伏的麦浪,负手一步一步走向那间高大夯土三层高塔。他举目欣赏了下微缩五脊四坡式的塔顶、和那局促到窘迫的九楹开间门脸,然后才将目光转向坐在台阶上的一位布衣老人,微微一笑,拱手说,朱老。
雷思德的热闹就看到此处为止。他被匪徒们一拥而上带到麦田外一座凉棚下,用铁链紧紧锁在椅子上。雷思德几乎扭断了脖子,也只看见福麦克从容进入塔门的一个背影。他目眦俱裂,扭头冲着匪徒们大吼,日你先人的,懂不懂规矩?!把手绑到前边来!
正午。
傍晚。
黑夜。
高塔第三层已经亮起了昏黄光晕,福麦克不见踪影,匪徒们却已开始有秩序地撤离,默不作声,只带必须的武器和财物,整个腹地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和焦灼。雷思德被一整天灼热气焰蒸腾得焦渴难耐,整个人都蔫嗒嗒的,终于看到一抹白影出现塔门外,精神一振,放开沙哑的喉咙喊,猪老儿!!猪老儿!!
白衣老者停顿一下,居然纡尊降贵向他走了过来。
我的人呐?!雷思德理直气壮地眨着眼睛说,你们这是待客之道么?要茶没茶,要饭没饭,赶紧把我的人放出来,我们好趁凉快回去啊!
白衣老者伫立在三尺之外,暗夜中,有至少四个人拱卫着他。他打量着雷思德,缓缓开口说,后生,你跟他不熟。
雷思德思虑过各种可能,唯独没想到会被一剑刺中红心。他心中暗骂,艹,全天下聪明人都跟着骗子出来了!脸上却硬挺着,继续叫喊,看你也一把岁数了,怎能做事不论理,你要扣着我那兄弟当女婿么?
暗影里闪出一条黑影,闪电般给了雷思德一嘴巴。雷思德啐了一口,吐出一颗带血的牙齿,咳嗽着怂包了。你……你打人!
你跟他,是在半路上认识的。
白衣老者背对着月光,雷思德无法从他清冷沧桑的声音里听出更多情绪,假装慑服地点了点头,说,我那兄弟得罪你了么?看这阵势,你也不是个凡人,大人有大量,你就放了他吧!
我将他,锁在了这高塔之中。
老者负手回身仰望着高塔上的孤灯,含义不明地轻声一笑,我将一生未能想明白的谜题留给了他,谜题解开,他自然能下塔来。谜题若解不开……
那你就自己去开!
雷思德突然一跃而起,藏在腕中的玄铁匕首将月色划开一道乌痕,直落在白衣老者脖颈边上。雷思德高举起另一只手,厉声喊,都趴下!你们的头,在我手里!!
白衣老者有些兴趣地看着他,丝毫不为颈边的锋刃所动。雷思德倒很欣赏这老头儿的镇静,客气地说,老头儿,得罪。您把我兄弟放出来,再送我们一程,咱们客客气气地告别,行不?
雷思德脖子上突然一紧,巨大的拉扯力将他高高抛入空中,又狠狠倒栽葱跌在地上。隐藏在他身后的两个匪徒走出来,取下套索,揪住他头发迫使他抬起头,仰面看着白衣老者。雷思德咳得满脸通红,把一口血从气管里吐出来,还要逞强笑着说,老头儿,我小看你!
白衣老者微微笑了。
一柄雪亮的镰刀扔在雷思德面前。
我的麦子都熟了。可惜今年人手少,来不及收。后生,这山谷里的麦子都归你了。
我不会!我从来不干农活!
明日太阳落山之前,你若不能将山谷中麦子全部收割,我就炸了这座塔。
雷思德惊愕地连脏话都骂不出来了,扭头恐惧地看着那无穷无尽水浪般翻滚的麦浪。白衣老者施施然离去,只听见雷思德扯着嗓子喊,骗子!福大骗子!!你还活着吗?!内老头说明天天黑前要炸了这座塔!!
高塔最高层微弱的光晕里,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用力向他挥了挥手。
白日再次威严照耀在晴空中的时候,大撤离进入高潮,老人、妇女、幼儿,各种书籍、器物,陆陆续续装上马车,离开谷地。这场撤离在下午终于进入尾声,山谷逐渐陷入寂静。一列马队在山谷四周山梁上穿梭,大桶大桶倾倒火油,刺鼻气味向雷思德发出死亡警告。雷思德扶着腰呆呆看着,突然疯狂地弯腰切割小麦。
白衣老者不知何时坐在堆积如山的麦穗上,揣手看着雷思德拖着早已透支的身体垂死挣扎,悠然地说,你们这两个小朋友,可有意思的紧呢。半途结识,相互却能性命相托,难得,真是难得。
你不知道吧,你那朋友,可不是个凡人。
我一生见过无数聪明人,他,会成为震古烁今的那一个。
雷思德根本听不到他在说什么,整个人化为利刃,在麦浪中疯狂搏斗,以渺小之力,徒劳无益地试图扩大裸露土地的面积。
所有门窗俱已封死,十八块断龙石落下,无人能打开。只有你能看到的这面窗口,尚有一线机关,可供逃出。高塔之下埋有大量炸药,时辰一到,他解开那谜题,机关自然开启;解不开,那就随着这座塔粉身碎骨。
白衣老者被人搀扶着上马,弹指将一点火光弹向麦山,在冲天火光中迤逦而去。
能有一位龙子凤孙给此地陪葬……幸甚啊!
整个山谷空无一人,唯余山梁上的马队,弓箭森森,对准麦浪中那已然完全疯狂的黑点。雷思德汗水已经流干,力气已经用尽,大脑一片空白,耳畔嗡嗡作响,唯有一个信念在支撑着高强度的劳作——
大骗!大骗!你还活着么?!!
面对他的那扇窗户尚有一丝缝隙,一只纤长白润的手伸出铁栏,有力地挥动。
残阳如血,沉沉坠入暮云的那一刻,马队头领将箭族挂上火油,对准山梁开动了。一线火光闪闪窜起,如游龙般无声无息绕山谷一周,房屋建筑次第起火,首尾相衔,轰然窜起扑天红焰黑烟。漫天大火合围,飞快向雷思德舍命抢割出的一大片麦茬地扑来,雷思德油尽灯枯,心急如焚,喷出一口鲜血,直挺挺向后栽倒在裸露的土地边缘。他两手血肉模糊,镰刀早已折断不知去向,一把带着麦粒的玄铁匕首跌落在地。
有一个人爬下高塔,向他狂奔而来,高塔在他身后轰然倒塌。他在漫天黑烟烈火中冲入雷思德开拓的大片空地,捡起那柄匕首,疯狂而笨拙的挖,挖,挖,试图挖出一个可容纳二人的坑洞。火浪翻滚咆哮逼近,灼热气流席卷着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残存麦茬被烈火引燃,借着着热气流蒸腾起一人多高的火焰,自身后向二人卷来。福麦克抛下匕首,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到火浪边缘背起雷思德,抛入他挖出的浅坑中,自己一跃匍匐在雷思德身上,不忘用手臂护住他裸露的头颅,以血肉之躯隔绝开丝绸般绚丽的火焰那温柔一舔。
生死一瞬,终于过去。
大火卷过焦黑麦茬,烧无可烧,这一大片雷思德豁出命开拓的空地,成为烈火浓烟地狱中唯一的孤岛。两个活物呆呆坐在空地中央浅坑里,目睹整个山谷烧成人间地狱。他们形如黑炭,蒙首相拥,坐到天明,坐到正午,又到黄昏,一场接踵而来的暴雨终于结束了这一切,将活命的水送到嘴边,冲开了生路。
福麦克整个后背,从头到脚都是骇人的烧伤,衣衫鞋袜已无法附着在身上。雷思德脱了外衫和靴子给他套上,自己光着上身,用福麦克烧焦的衣服裹住脚聊充鞋子。他们沿着记忆中匪徒们撤离的路线,相互扶持,爬出了暴雨和灰烬的地狱,一步一步,挨下坡来。坡下有稀疏树林,外有茅庐,夜寒如冰,两人像落水老狗狼狈不堪,紧紧相拥借对方体温取暖,熬过了这一夜。
茅庐也是个哨点,柴火、米粮、药品都没来得及带走,外边一泓溪水蜿蜒曲折。雷思德的手完全烂了,福麦克洗干净衣服碎片,晾干,抹上药物,把那两只烂手包成完美的两个球。雷思德让福麦克坐到溪水白石上,他用那两个球夹住勺子,一点点帮他洗干净身体,再用软布给伤口抹上獾油。然后是他站在溪水中,举着手臂,由福麦克给他痛痛快快洗了个澡。雷思德看看自己小麦色的皮肤、健硕的肌肉,又看看福麦克雪白肌肤上那触目惊心的烧伤,干涸的眼睛,流不出眼泪。
骗子……
对岸林中突然传出一阵狗吠,两条年轻的大狗,一黑一黄,跳入溪水,扑腾着向雷思德快速游来。雷思德嘶哑地喊,大毛!二毛!两条大狗扑到雷思德肩头,呜呜噜噜,不停伸出舌头舔他的脸,表达久别重逢的狂喜。雷思德揉着大毛的脑袋,指着福麦克说,大骗,自己人。大毛围着福麦克转了一圈,摇摇尾巴,二毛也跟着挤在福麦克身边,在他腿上蹭了蹭毛。
狗子们不知经历了多少磨难,也累瘫了,摊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气;太阳就要下山了,茅庐后有一片小小菜地,茄子豆角都长得很好。福麦客先摘了菜,然后听雷思德指挥如何加水,如何和面,笨拙地粗若土屑的面粉揉拉成面条。两条大狗挣扎起来,去河对面合伙叼回来一只被山火烤死的黄羊。福麦客切下羊肚子上嫩肉肥油,羊油在热锅里兹拉兹啦响,雷思德说,放,福麦克就下进切碎的豆角茄子,炒出一锅粉碧深紫不知所以然的混合物铺盖在黑黄糟烂的面条上。蒸腾水汽充盈在火光里,人用碗吃,狗子用盘子吃,居然都吃得都很满意。四个活物整整喝掉了两锅水,吐出来的气息依旧带着烟火味,狗子躺在人脚面上,哼哼唧唧地说,起不来了,汪。
他们在茅庐里整整住了两天。两个野人,自由自在地做饭,自由自在地吃饭,自由自在地玩耍,自由自在地共同坐在茅庐上发呆。雷思德做了个柳哨,高高低低地吹奏着小调,大毛和二毛趴在两人身边,和他们共同享受着晚风吹拂。
我姓福。
嗯。
我叫……叫我麦客。
福麦客?
嗯。
福麦客。
你念的是什么?
佛经。
佛经说什么?
佛经说,爱欲之人,犹如迎风执炬……
天际雨云下突然出现一行黑点。大毛和二毛警觉地站起来,嗷嗷大叫。福麦客爱惜地摸了摸身边大毛的脑袋,目光冰冷森严,望着几十骑统一制式长袍佩刀的骠骑渐渐逼近。他缓缓起身,遮住了光着上身的雷思德,几十人同时翻身下马,整齐跪在地上。为首之人叩首为礼,匍匐到福麦克脚下说,主子!属下来迟,任由主子责罚!
福麦客命令下属脱掉长袍,转身给雷思德穿上,帮他整理好仪容,端详了没有问题,才说,把总大人,就此别过了。绿营事情我会安排好,不必担心,你今后只有平安喜乐。
二毛摇着尾巴,在他和雷思德之间转悠。大毛却好像明白了他要离开,突然站起来把前爪搭在他肩头,呜呜叫唤。福麦克手臂一挥,制止住拔出佩刀的下属,抚摸着大毛的背毛,和它轻轻贴了贴脸。他抬眼看着雷思德,轻声说,思德……我走了。
京城贵客给他留下了一匹马、一把佩刀,一行人渐渐消失在天际。
雷思德带着大毛和二毛回到茅庐里,灶上的水已经煮开,准备好的晚餐食材整整齐齐码在案板上,只是,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夏天的雨,说来就来,巨大水声充溢进寂静的小屋,隐隐夹杂着别样动静。雷思德默默坐在火光跳跃的土灶前,反复试着握住那把新佩刀,大毛和二毛蹲坐在他面前,轻快地摇着尾巴。雷思德深深地吸了口气,说,大毛,二毛,我们今天要有一场恶战了。
福麦客在雨点敲打车篷的那一瞬间突然从沉思中惊醒。他立即顿了下地板,马车缓缓停下,沉声问,是不是少了几个人?下属回答,回禀主子,走了四个。福麦克厉声说,混账!立即回去!下属犹豫着说,殿下,您知道我们的规矩……
福麦客没有来晚。
处理好了茅舍外准备杀人灭口的精锐,他确信,在推开门的刹那,他看到了雷思德手中的刀光。雷思德愕然收起了刀,有些尴尬、有些惊喜地喊,麦客!他们在心知肚明的尴尬气氛中沉默了片刻,福麦客微笑着说,天突然下了雨,我想,得回来找你借把伞。
伞可不能借。不吉利,借了就散了。
福麦克在他们互相温暖、相拥而眠的床铺上坐下,那是一张粗糙不堪的木头板床,铺着厚厚的稻草。他们的东西都在大火中丢光了,只有那根精钢马鞭,被精疲力尽的二人拄着带了出来,此刻就丢在床铺上。福麦客用白皙纤长的手指感受着钢铁的粗粝,眼睛亮闪闪地说,那,送我个伞柄吧。
临走时他轻声叮嘱,思德,别进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