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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亭 26
凤鸣晶晶 2025-05-08



新皇元年仲夏,冲击大牢案圆满落幕,一批官员人头落地,一批官员随之崛起,雷思德荣升正四品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正式进入中级官员序列。刑部底层官员为之轰动,争先恐后要跟春风得意的雷大人庆功叙旧,奈何怎么都找不到人,只有林师爷和大妞守着雪片般的请帖静静下棋。


雷思德独自去做了件自己都不太理解的事情。他骑着马,来到十余年前踏入京城的那片官道上,买了一罐老白干,仰天喝干。


竟然没兑水。


辣心。


辣眼。


 


福麦客郑重送上准备已久的礼物——全套正四品朝服、礼服、常服和冬夏冠带鞋履,材质上乘,手艺精湛,最上边压着一挂圆润剔透的琥珀朝珠。雷思德赤身站在地板上,福麦客从内衣开始,一层一层亲手为爱人穿上朝服,带好官帽,最后挂上朝珠,细心地整理好流苏和佩饰,将一个凡俗农家汉子塑造成为堂堂朝廷官员。牡丹园的灯火全数亮起,盏盏灯火与簇金绣纹珠宝配饰流光交映,衬托得雷思德琥珀色瞳仁熠熠生辉,宛若绝世珍宝。福麦客并肩跟雷思德映照在落地玻璃镜里,镜中一个雷思德,镜外还有个雷思德,眼前身畔全是雷思德,此时此刻,满眼生春。雷思德摸着油润光亮的琥珀朝珠,终于明白了福麦客所挑拣的珠子去向。福麦客腆起胸脯,负手微笑说,吾爱,苍天之下尽可随性而为——哥哥罩着你。


这些天跑来管我叫主子、送上一堆账本的商行银号掌柜们,也是你罩下来的?


哎呀,比夏洛克还愚钝的吾爱!竟是下人捧着金银找上门才知道自己是个富家翁?就在我们卧床枕部暗格里,放着一沓写有你名字的契书,那是自你搬进来第一天就准备好的小惊喜,现在你竟然说,你从未发现?我心冰凉之至……


暗格?!


雷思德直接跑去拿出来,丰厚一沓,张张皆是声名显赫的京畿商行,首页便是牡丹园的地契和房契。雷思德被这摊巨额财富砸中脑袋,黄金如雨磅礴而降,只听福麦客悠然自得地说,还汝琼瑶。吾爱轻财好义,作为无偿占有你一条大船的枕边人,让吾爱洒脱江湖纵横京城,义不容辞……


麦客,这个,不大好。


嗯?


你心意我领了。东西要收了,就是欺负人。我也是行走京畿的一方大员,……不能欺负一个深宅妇人。


吾爱不必多虑,亦无需歉疚。


福麦客深深凝视着他,握住他的手坦诚地说,福家所能给予女主人的一切,如今均已归于我妻名下,若我妻有张扬斗富之心,随时可用财宝铺满京城大道。至于你我,吾爱,难道你从未想过,我得以毫无顾虑地与你共度长夜,若非有她庇护周旋,何能如此轻松?


什么?!雷思德大吃一惊,……知道!


抱歉。因是一生不堪之处,恕我从未对你提及。那夜遭你抛弃,我五内俱焚,腹痛如绞,挣扎彻夜竟露出下世光景。一世骄傲如山陵崩塌飞灰湮灭,佛光普照无边苦海,方悟众生平等,众生皆苦。趁着还有一线清明,我让安西娅请来我妻,告诉她我已自尝苦果,并为被命运强行与冷酷夫主捆绑在一起、即将在困顿死寂中耗尽年华的她,谋划下后半世安稳。没想到,这点善行,竟能令她动容;我妻宽恕了我所有业孽,不计前嫌,扶助我跨过了命中之劫。


福麦客闭上眼睛,发出了一声轻风般的叹息。


我不懂女人心思……她得知我心属你,非但未生受辱之心,竟流露出了恍悟、释然、怜悯的神色。吾爱,我曾防范她至深,忧惧嫉妒会成为刺向你的一把利刃,却未料到,最终却是你,成为我们这对儿悲辛无限、相互折磨的王孙贵妇脱出苦海的渡船。恩怨冰释,我们没了男女之事,反成为血肉至亲,心腹相托,同进同退。若无这位最忠诚的盟友,只怕我的今天,将来得更为坎坷艰难。


两人共同沉默了。


片刻之后,雷思德试探着摸摸福麦客的腹肉——曾经瘪瘪的皮肤下已重新充盈起肥嫩松软的脂肪,小心翼翼陪着笑脸说,麦客……你那时,竟然被气成那样么,这都是我的错。


福麦客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哼,我将记到生生世世,休想求得我宽恕!


前些日子抄禁书,我得了两个画本,可有意思了——水中十八式!


福麦客眼珠动了动,依旧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哼。


我记得京郊园子里有口大大的温泉,有石头,有竹子,还有棵大大的古梅树……


福麦客脑海里立即浮现出白雪红梅中麦子色的身躯,浑身燥热,情不自禁吞咽下口水。


……那树结实的很,捆上布绳,悠荡起来……


嗯?布绳?


你那些旧绸缎衣服搓的绳啊!这几天你忙着没回来,我都搓好了,保证结实不拉皮肉,这叫绳上二十四式,有凤翔、龙团、鹰俯,都是在半空里翻花样。哎呀,不过——


他抓了抓福麦客日渐丰满的肚皮,有些忧虑地说,你这些日子来熬得又虚又胖,还能荡起来么?


福麦客脸上一抽,从牙缝里蹦出来说,真是抱歉。


没事儿!只要给你腰间扎上个三合套,保准你也能轻松吊起来……


吾爱,真是抱歉,容我打断你旖旎情思。因陛下要整修园林,我已将先皇御赐小园献给了陛下。而且,自后日起至整个年节,我都将陪着陛下完成整套年节典礼,只能对月邀你共饮了。


爱人脸上的失望让福麦客无地自容。


新晋大员雷思德面目狰狞,好容易按下弑君的冲动,突然开始飞快地一层层脱掉礼服,甩掉官靴,光着脚跑上来拉住福麦客。走!他咬牙切齿地说,还不赶紧?!布绳用不上了,咱自家房子里,还有一口泉呢!



 

雷思德放心大胆地将飞来横财花消了出去。五城兵马司官吏衙役四下出动,带着丰富的肉蛋粮油和红包,逐一叩开多年来因公殉职的兵丁家门,看望他们遗留下的孤儿寡母。林师爷冒着大雪,带着一车礼物敲开了大妞清寒的家门。她微笑着说,雷大人不能来看望刑部遗属,只好我来了。这些年,令尊想必为有女如你,含笑无憾了。


大妞失声痛哭。


雷思德也有他必须应酬拜会的人,这一应酬,就忙到了年跟前,最后一场宴席就在芦苇海子边上那座玲珑楼。他微醺中站在萧瑟芦苇丛前,冰雪满地,寒气渐渐浸上来,才转身回马车。车厢内悬着琉璃灯笼,静静照耀着正中央一具睡在他大毛披风下的瘦长人形,熟悉的姿势,熟悉的呼吸,以及披风外露出那撮熟悉的,卷毛。雷思德心跳停顿了一瞬间,手伸进怀中握紧金表,今宵并非昨宵,指针依旧不紧不慢,滴答滴答,那颗精致玲珑的八宝金蝉暖暖窝在手心。日他先人的!他一把扯开披风,先在那货脖颈上摸了一把:热乎乎的,蓬勃有力地跳动着脉搏!


李大人,好生粗野。混迹刑部这多年,你居然无法凭目测判断活人与死尸的区别?


夏洛克懒洋洋爬起来,立即撞上一个有力的、热诚的怀抱,他咧开了嘴,直到被松开才后知后觉发现忘记摆出嫌弃嘴脸,赶紧补上。雷思德在他肩膀上拍了怕,欢喜得字字雀跃地说,哈,你得感谢刑部多年栽培,搁到西北军那会儿,能揍死你个小混蛋!


不必向我展示你在胖子身上学来那些令人作呕的礼仪。三年了你竟然还没看穿他的本质,以你天赋,也在情理之中。闲话少叙,李大人,我需要你鼎力相助。


成。不过先跟我说说,这三年你去了哪里?


说来话长。简言之,就是为了除掉某个宿敌,我不得不改头换面远离熟人,现在受胖子胁迫替他打点家族生意。


哈。雷思德从暖炉上取下热腾腾的牛肉汤罐子,掰开面饼泡在里边,倒了一碗推到夏洛克面前。替你哥出力?竟然还有这天!你该早点告知我,更该早点告知华大夫——你还没见过他吧?聪明,这三年华大夫为挚友受的煎熬,烧的那些纸钱,足够他打死你三遍。要不要我先给华大夫透个信,缓缓神,救你一命?


夏洛克皱起了眉,目光炯炯,突如其来地说,要是胖子骗了你,你会怎样?


我?我都被你哥骗惯了。


夏洛克竟然没有挖苦嘲讽,而是低下头默默喝汤,皱着眉头。


我在这里才睡了个囫囵觉。


夏洛克放下汤碗,心满意足地拉伸下躯干,郑重地说,李大人,虽然我已金盆洗手,但偶尔顺手为京城百姓解决个小案子,也义不容辞。这几日闹得人心惶惶的落魄公子密室殒身案,我已摸得水落石出,万事俱备,只待你这官身助我一臂之力。若无意外,李大人,你将在年节前夕缉拿到一帮凶悍匪徒,还平安祥和与京城,而我,除了成功铲除宿敌最后的爪牙,还能避免被挚友打死的惨剧,获得热烈欢迎——如你所知,琼恩可是曾徒手殴毙悍匪的勇士呢。


可是,华大夫就要再次成亲了啊。


雷思德张了张嘴,看着面前志得意满的夏洛克,还是把那个消息咽了下去,专注地听他安排各种细节。

 



夏洛克回归京城后的首次亮相堪称完美。华大夫看到秋风老秀才凭空幻化为挚友,眼睛都没眨一下就直挺挺晕了过去;醒来后毫不犹豫地全盘接受夏洛克的解释,忠心耿耿陪着挚友在贝壳胡同对面空阁楼上等到半夜,一举擒拿意欲用特制钢针劲弩射杀夏洛克的杀手。夜深无酒,四毛和五毛飞奔如箭,冒着大雪将桂花陈酿送到贝壳胡同旧居中。夏洛克想摸一摸毛茸茸的狗头,像极了大毛二毛的大狗却低吼一声,退到雷思德身边,凶狠而警惕地盯着他。雷思德一边从荷包里摸出牛肉干喂狗,一边擦着狗毛上的雪水解释说,四毛和五毛不认外人,我轻易不带它们出来。


夏洛克自嘲地说,时光荏苒,物是人非,连狗都变了。


三个老友开怀畅饮。雷思德敲着盘子说,琼恩,琼恩,我认识你比夏洛克都早,你知道不?华大夫哈哈大笑,醉了!你醉了!夏洛克微笑不语,目光柔软闪亮如春水,只看着华大夫。雷思德跳起来甩掉外袍,撩起贴身漳绒丝绵袄露出肚皮上的狰狞疤痕,拍着肚皮说,你看看!你看看!夏洛克恶心得伸手挡住华大夫,危险地眯起眼睛说,别看!谁看谁见阎王!华大夫醉眼迷蒙,强挣着觑着眼睛仔细看那伤疤,愤怒地说,艹丫大爷,这谁缝的线,偷了我华家手艺!雷思德哈哈大笑,干脆站到他面前说,你再瞧瞧,你再瞧瞧,你只往十余年前想,通州渡口,半夜里有人拦着军船求救!华大夫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恍然大悟,指着雷思德说,你你你,你就是那个差点被剖成两半的官员?伙计,你命好大啊!雷思德指着夏洛克说,夏洛克,夏洛克,今天你说句实话,当年你是不是先认出了琼恩,才强拽着人家跟你赁房子的?!


夏洛克绽开一个风拂繁花的笑容。


赫德森太太把贝壳胡同收拾一新,却没有等来住它的人。夏洛克已经接受了福家产业,不再重操旧业,继续租着这里,念想比用处大。他倒是邀请了华大夫来贝壳胡同居住,华大夫却拒绝了。三年晦气一扫而空,喜出望外,心事已了,早该下的决断便下了,华大夫收拾得油光水亮,喜气盈眉地拢着刺绣同芯莲花的新袖筒说,自古哪有拖家带口吃穷朋友的?夏洛克,我年后就要接亲了,人你认识,就是药铺老板家小姐。


夏洛克在贝壳胡同旧卧室里抽了一夜的烟,夜雪无声,簌簌打在烛火映照的窗棱上。有人撑着伞款款走过庭院,在他窗户投下的昏黄光影内站住,万千风情地仰面笑说,伤心人,能分一壶烟无?


艾琳体态优美地在夏洛克榻上卧下,打火点烟,纤纤玉指上蔻丹鲜艳,呼噜呼噜抽着水烟。时光在这个女人身上格外宽厚,两人搬进来那年裱糊的墙纸都已发黄剥落,她却一如初见那日,鲜艳明媚,富贵风流。


艾琳用她云锦般斑斓魅惑的嗓音说,……药铺东家太太疼侄子,可惜命不疼,成亲前就生病,拖了一年吃了无数家财,终是连个蛋都没留下就闭眼了。东家小姐哭得死去活来,亲娘还忙活着想从善堂抱个孩子放在闺女名下,她光脚披发跑出去,腊月天呢,横穿整个京城,只穿着单衫敲开了华大夫的门。华大夫穷得靠雷大人接济,她缝穷补贴家用;华大夫瘸了病了,她里外伺候张罗;她娘找上门来,她割了胳膊上一条肉扔给她娘。你不在京城这些日子,华大夫心如死灰,全靠跟她相依为命相互取暖熬过来。没说名分,无非是怕自己中途去了连累她前程。小殿下,老朋友这份喜礼,你不但得送,还得厚厚的送呢。


你多年不曾这样妆容了。


夏洛克将漫天风雪关在窗户外边,用火钳子轻轻拨动黯淡下去的银霜炭,直到它们重新通红明亮如艾琳发髻上的宝石押发。


兵马司掌司幕僚做得那般入戏,怎地又做回妖姬模样?


心不死。想试试看,能不能操到你呀。


艾琳慵懒起身,玉腕斜倚在炕桌上支住香腮,微笑着说,说起操人呀,小殿下,这可是门大学问。千人千样,谁也学不来谁,谁也羡不得谁。你可知,刑部曾有位抑郁自裁的官员在遗书中提及,他暗暗心慕督捕司雷大人,却连跟雷大人说句话的勇气都没有,龌龊怯懦,不堪为人。因这句话,他家所有有点出息的子弟都丢官破财,灰溜溜返回穷乡僻壤去了。这么大的事儿,那位,就有本事瞒得水泄不通,至今雷大人丝毫不知呢。小殿下,别跟他们比——


艾琳冰冷的手指抚上夏洛克的胸膛,声如轻风地说,你并不聪明。你不是那位,华大夫也不是雷大人。你狠不下心,更善不了后。——这是一个伤心人,对另一个伤心人的忠告。


她在夏洛克唇上轻轻一吻。然后,如来时一样,撑着寂寞的油纸伞,消失在茫茫雪夜里。



 

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亲率兵丁,严密布防,昼夜巡视,让京城度过了一个奇迹般平安祥和的年节。新旧交替时刻,烟花灿烂,爆竹喧天,雷思德独自对着满桌丰盛年夜饭,将福麦客爱吃的奶黄流沙饽饽、秘制红豆年糕一筷一筷夹满对面空碟子,对着空荡荡的座位说,麦客,宫里吃不饱吧?


福麦客在新年第一个深夜失眠了。半空的胃里全是酒,床不舒服,褥子不舒服,枕头不舒服,连遥遥传来的平安更鼓都聒噪得煞人。他烦躁地赤脚下床,嘶,该死的奴才们,地板竟然是冷硬膈人的!他挥手止住迎上来的太监,示意他们跪伏到墙边,自行打开柜子,摸来摸去,终于找到了那件宝贝。福麦客重新回到床上,用那件旧衬衣包住眼睛,鼻翼边顿时包绕着熟悉的味道,终于浑身都舒服了。


要不要告诉那恶人,比那两本精巧百倍的画本,他有一库房呢?


福麦客嘴角微微翘起,陷入黑甜梦乡。



 

京城习俗腊不嫁正不娶,出了正月,华大夫果然就办起了喜事。继神探宗师夏洛克作为主婚人出现之后,婚礼在晚宴前进入又一个高潮——淡出京城五年的艾五爷盛装而来,献上一曲绝唱《牡丹亭》!所有来宾轰动了,新郎新娘喜出望外,喝彩声、赞美声差点掀掉屋顶。夏洛克在此时拿出了自己的礼物,全套六十本精装《福神探案卷集》,珍贵的藏经专用羊皮纸,夏洛克亲笔作序加抄写。华大夫握着夏洛克的手,嘴唇颤抖,热泪盈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宾们狂热地簇拥上去试图一观绝本真容,一声声地喊,伯牙子期!角哀伯桃!上古名士至交,今日算见到啦!


雷思德却退到外围,不忍心再看癫狂人群中的夏洛克。他扭头看到艾琳独自往外走,连忙替主人送出来。大雪纷纷扬扬,几乎没过脚面,灯火下璀璨明灭,似乎能隔绝世间一切纷扰。艾琳安安静静地说,雷大人,主人宽厚,已经赦免我的罪行。我本是您私人聘请的幕僚,无需交待公事,今日相聚,便是告辞了。


雷思德有些惊讶地说,你要走?——那你侄儿的仇……


艾琳微微颔首,说,也算,也不算。主人教了我一样新本事,挖下陷阱,撤身事外,然后看他掉进去咆哮挣扎困兽犹斗,在绝望悔恨中沉沦残生。这可比手刃仇人有意思多了,您说是不是?


雷思德立即无语,绕开这个话题问,那你要去哪里?可有需要帮助之处?步摇珠光掩去了艾琳脸上岁月的痕迹,她扬起眉头说,去绝世名伶该有的下场啊。择一地隐匿,至悄然终老。雷思德没说话,低头看着靴子上的雪。艾琳侧目相视,嫣然一笑说,您为我伤心么?大可不必,妖姬们有我这般结局便是侥幸呢。


不是。雷思德诚恳地说,你做的那些大事,我不赞成。这些年你帮我之处极多,我严防死守,只想阻拦你莫再离开正途,而今你离开京城归隐,岂非好事?只是可惜你一身好本事,此后再也听不到这样好的《牡丹亭》了。


艾琳裹紧赤狐披风,突然斩钉截铁地说,我不喜欢《牡丹亭》。


她抬头凝视着雷思德,一字一句地轻声说,从未喜欢过。所谓的梦中相会、探阴复生,缠绵悱恻,其实从头至尾只有杜丽娘一个人在梦中生,在梦外死。梦,早晚是要醒的,人怎能靠梦活着?


雪越发大了,密集沙沙声遮蔽了一切耳目,巷口马车上的孤灯堙没不清。她停下脚步,黄花梨厚底不安地轻叩白雪,沉吟着说,雷大人……我最红时候,曾经被叫去宫中唱戏。宫里旧例戏台遍悬明灯,贵人们坐在无灯的纱幔之后,隔绝戏子窥探。可我门中有种本事——


冰冷的雪落在脸颊上,艾琳一个激灵,快速咽下了那已到嘴边的秘密,就势指着前边说,马车就在那里。雷大人,请您挥一挥灯笼,下人自会来接。就此别过了。


送走艾琳,雷思德站在雪地里想,这没头没脑的,说的是什么呢?然后他摇摇头,把这件事忘掉了。




元宵节过后,大妞也来跟雷思德告辞,理由很简单,作为刑部女吏,她终究是要回去的。雷思德丈二金刚摸不到头脑,他都已经申请设置女吏管理涉及妇孺事宜,还指望大妞总揽组建训练,怎么就非要走呢?


大妞没多说一个字,头也不回离开了五城兵马司衙门。


雷思德只好托付狄墨客,多照顾大妞。狄墨客诧异地说,大妞回来了?跑去一查才知道,大妞确实回来了,只是人还没到就请了长病假。督捕司上下都看雷思德面子,谁去做这个恶人?想歇就歇着嘛。茉莉身负重托登门探问,大妞收拾得清清爽爽,正在晒被褥,不以为然地说,两头都管不着,不趁这时候歇,等有大案子了再歇?


……也是。


是什么是!要没事儿,大妞能这模样?


雷思德有点抓瞎。如今他身边净是新人,干不了体贴姑娘家心思的事儿——艾琳走了;茉莉,咳,上回都是请狄墨客出的面,家里那头醋精到现在都不沾香片茶呢;赫德森太太也离开了贝壳胡同,据说是夏洛克吃不惯福家的饭菜,饿晕好几回,老太太嘴上说着自己可不是下人,连包袱都顾不上收拾就去了福家;大嬷嬷,除了她家大哥儿和德哥儿之外,哟,竟还有算人的?最后只得回家跟那头醋精请示,他打算请“雷四奶奶”出面去瞧瞧大妞。


雷四爷压根不知道雷四奶奶在什么地方,反正同僚上司家眷应酬往来一点没耽误,官太太群里也有这么个名号,据说还办过几场私宴戏酒,哈,人家提起来,雷四爷连地方都不知道,差点没接住。饶这样,那头醋精又把脸拉得跟夏洛克一样长,慢条斯理地说,哦,大妞啊。只是闺中情思,自己闷两天就好了。然后就示意他孱弱的胃肠又不舒服了。雷思德只好认怂,揉着他确实瘪下去的肚皮,嘲笑他,还闺中,你可真能想!


福麦客被揉得浑身都通畅舒坦了,懒洋洋动下手指,让雷思德把耳朵凑到嘴边来,舔了一口才说,大人,你家林师爷,是求大妞不得才离去的。


大眼瞪小眼。


许久之后,雷思德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福麦客痛得倒抽一口冷气,之间这货一跳三尺高,声如雷震地吼叫,什么?!不!可!能!


恕我直言,吾爱,眼皮底下的事实你都未曾发现,又如何断言荒谬?


她是女人!


哈,我还是男人呢。


那那那是个……妖精!贼!


我还是骗子,你还是把总呢,大人。


怎么可能?!就算要搅缠,安西娅找上大妞我都认了,谁都比她强!大妞清清白白好孩子,行得正,坐得端,跟她是一路人嘛?!我怎么就瞎了眼,留着这条狼在家祸害许久!


福麦客打了个喷嚏,可听起来有点像“安德森”。


哼,我的安西娅可无意于此,不劳挂念。年前收到来信,安西娅已有双胎之喜,真是令人欣慰啊。


雷思德又输掉一截。他脸红脖子粗,呼哧呼哧喘着气,一副要干架的模样,来回踱步,气急败坏地嚷嚷,无耻!败类!枉我还觉得她改邪归正了!


恕我提醒,艾琳此刻正在西北草原荒漠中骑马放鹰,只怕大人不好捉拿。那可是个会给自己找乐子的人,需要担心的是草原上外藩王公和喇嘛活佛,也许还有公主王妃,吾爱何须自寻烦恼?欲除烦恼须无我,各有因缘莫羡人。还是我的安西娅说得好,这种事情亲爹都只能管一半,何况你这个半路师父?吾爱,且度春宵,我肠胃不适,都瘦了呢。



 

雷四奶奶到底是登门去看了两次大妞,让小小子捎话给雷思德,据她看,大妞没什么事儿,就是瘦了。雷思德真是发愁,一个大妞,一个茉莉,哎呀,好姑娘到这把岁数还压在闺中,想起来就愁得牙疼啊。于是郑重嘱托雷四奶奶,就今年,一定得一鼓作气,至少先找一个体体面面的女婿来!雷四奶奶罕见地笑了笑,说,雷大人,就算找到您这么体面的男人,关上门过日子的也是姑娘自己呀。


……艹。


雷思德默默咽下这辛辣无情的讽刺,觉得牙又疼了。


雷四奶奶不愧是福麦客手下训练出来的人,不用多说,此后常常去大妞家串门瞧瞧。八月节这天,一群穿金戴银的仆妇拿着大棍把主人客人都堵在小院里,为首的太太八字眉吊梢眼,指着大妞就喊,就是这贱人!给我往死里打!一棍子夯上来,叫雷四奶奶给架住了;吊梢眼太太冲上来一把抓散大妞发髻,在腮边留下三道血红翻肉的指甲印,一脑袋撞在大妞胸口上喊,我跟你拼了!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大妞没躲。披头散发被按在地上,神情冰冷,一言不发。七八条棍子轮流夯在她消瘦的身躯上,全靠雷四奶奶机警,把吊梢眼太太推过去当肉盾才捞出了大妞。雷四奶奶把大妞护在身后,呵斥说,去,拿我的帖子去衙门,让大爷来瞧瞧,这是哪家皇亲国戚连四品诰命都要杀!


太医安家,三房六少爷的正牌奶奶,她男人叫安德森。


安德森月初正式跟家里摊牌,要跟六少奶奶和离。


雷四奶奶直接给安家递了帖子,叫安家过来接人。来了才瞧见,哎哟我去,自家旗内主子家太太,正点头哈腰给雷四奶奶赔不是!六少奶奶跟一干奴才被捆成粽子,腮帮被雷家下人用鞋底扇得乌青,安家一句话不敢说。雷四奶奶冷笑一声说,什么死耗子烂蛆虫,怕凤凰鸟惦记上。好生认认门,再敢放疯狗咬人,别怪我不顾俩家交情了!


雷四奶奶撇得再清楚,搁不住周边住的全是刑部吏员,很快整个刑部都知道了这桩风流艳事。狄墨客当机立断批了安医官病假,叫他滚回家把家务事理好。安德森家里两代主妇都是彪悍人物,从小养得胆小怯懦,六奶奶深恨他没出息叫人排挤到刑部去看死尸,不骂不张嘴,后来当着人随手拿起什么就打。没成想这多年都挨过来了,安德森突然就疯了,要命一条,反正不跟六奶奶过了!六奶奶娘家是内务府世家,也不是吃素的,正面硬怼杠上了,安家上午敢叫六奶奶大归,下午就叫安德森知道什么是蓑衣黄瓜。安家关也关了,打也打了,安德森赤红眼睛不后退,我都多大岁数了没儿子,大妞,怀上了!


闻者皆惊。


雷思德颜面碎了一地。


这事只能女人出面,雷四奶奶态度强硬地放出话,大妞是雷家正式过继的养老闺女,天理人情摆着,事情该怎么办就怎么办,雷家绝无怨言。但一码归一码,谁要敢动雷家姑娘一根手指头,娘给闺女报仇,那也是天经地义!


大妞从没掉过泪的人,失声痛哭。


家务糟心事就没有痛快了结的,一闹,就闹到了新皇二年,鸡飞狗跳,殃及无辜,茉莉去探望大妞时被砸了黑砖,迎面拍在脑门上,要不是有人正好经过,流血当场就能流死。夏洛克去福建巡视家族生意,频繁外出,总不在家,这回倒是在家了。福家下人直接登堂入室,长了天眼似的揪出安家和六奶奶娘家联合动手的下人,按照杀害朝廷命官罪名送交顺天府衙门,临走,还嚣张地抽了安家老爷子和六奶奶娘家老爷子每人两个嘴巴子。


没天理啦,殴打老人家,哪里蹦出来姓福的如此嚣张?


福家下人冷笑说,不认识?胡医官娘家!


欸,耳朵肿了,这家到底是姓胡还是姓福……


两家耳目广泛,很快得知,带着太医去给茉莉看病的,居然是小亲王府长史官!他们这时候才想起来,小亲王弄死他岳父全家那回,不就钦点一位胡姓女官去验的尸么!夭寿啦!俩家老爷子差点上吊谢罪保全家,后来瞧着小亲王府没啥后续动作才放下心来,只恨当时嘴巴子挨少了。


雷思德亲自写了个帖子,请雷四奶奶私下给亲王府长史家里送上厚礼,表示歉意和感谢——谁都能替茉莉讨还公道,就他这个爹不行。


雷思德如今轻易不发火,平静地给顺天府打了个招呼,不要顾忌他的面子,公正办事啊。衙役们心领神会,堵上嘴全套拶、夹伺候一遍,这才问,招不招啊?凶手们鼻涕眼泪糊满头面,竹筒倒豆子,连安家和六奶奶娘家祖宗八代老底儿都招了。


好家伙,原来安家不但不生气,还乐得合不拢嘴,阖家拍大腿感谢老天爷赐下运气。撵走不下蛋的六奶奶,纳进来兵马司掌司大人的养老闺女,最妙的是掌司大人还是个绝户。安家立即决定把事闹大,居高临下,狠狠杀掌司大人气焰,他闺女名誉扫地只能求安家松口进门,以后,不就随安家拿捏了嘛!桀桀桀桀桀桀桀。更绝的是六奶奶娘家,她家居然也很高兴,家中子弟都吃内务府蛇鼠挖墙角饭,眼见得新皇不肖老圣人仁慈,一天比一天严苛逼迫上来,这碗饭怕是吃不得了,安家嘴边肥肉不分出一半来,没门!婆家娘家都起劲撺掇六奶奶闹起来,六奶奶被架上戏台犹不自知,得意洋洋,生出杀心。下人不能不听,也不能真听,于是,自作主张堵住了看似随便拿捏的茉莉。


顺天府一字不落报给了雷思德。


绝户头雷思德只回复了六个字,兄弟们辛苦了。


没给赏钱。


懂了!


顺天府大小官员连带狱卒都兴奋起来,放开手脚按套路宰起了肥羊,今天传管家,明天抓账房,后天传票下到内宅女眷头上,两家焦头烂额,到处撒钱平事儿,平日里好用的关系竟全不管用了,顺天府咬死了要严查到底。还是六奶奶娘家老爷子厉害,买到了一条真消息:胡女官,那是正经内廷单独册封的正四品女官,太妃亲授册宝!


我累个去!


两家同在内廷,竟从不知此事,真是败落了哟。咬牙花了一千两银子,连安德森这个都三年多不在刑部的糟面子都搭上,终于请动刑部第一红人、督捕司主官狄大人赏脸吃顿饭。狄墨客皮笑肉不笑地说,胡女官,根据历年内外贵妇薨后相同疑点,精心验证,确认贵妇们普遍使用的两味贵重脂粉香料有慢毒,宫中老太妃多年恶疾终得医治。此事易引发恐慌,故内廷只勒令内务府停止采购,上行下效,自然断绝,待日后再缓缓公布。娘娘因此赏赐四品女官爵位,只不过人家踏实本分,从未张扬罢了。


狄墨客顺手补上一刀,您家就有人管采购胭脂水粉吧?哎呀,胆子忒大,心忒黑了,被堵了财路也不能报复杀害内廷女官呐!


安家老爷子当场背过气去。两家人病急乱投医,连雷思德这里求上了,还是安德森亲自带着给茉莉赔罪礼单来的。雷思德连个面都没照——他等着安德森上门,等了这么多天,不来,那就别来了。


他家福麦客最近摊上了件大烂事,受皇帝陛下秘密派遣去京郊,实地踏勘刚完工的先太子新居所。跟这种烂事沾包!雷思德二话不说,带上火枪和满匣子弹跟着去,一路上严防死守,连车帘都不让拉起来。为了安抚想借机春游的福麦客,还摘了好多早春野花放在车厢里,供他赏玩。福麦客插了满头生机盎然的野牡丹,很不满意地说,我数年未曾出京了呢。


他们在那座山水俱佳、颇有野趣的庄园住了一天两夜,白天看一遍宅子,晚上挑灯再看一遍,福麦客看得极为认真,连窗格雕花都要认真过目。这园子非常不错,叫雷思德说,比福麦客那个交还内廷的御苑还舒服,叫人直想渔樵耕读,天老天荒。他们吃了最新鲜的野菜和野猪肉,雷思德还被逼着在河道上划起夜船,一盏纱灯,满天星斗,听特么“春夜蛩声”。福麦客的性子如今越来越娇,越来越怪,说要四个沙袋萤火虫,就一只不能少,雷思德半夜起夜犹遥望见奴仆们在河边挑灯捕捉劳作。


次日返程,那辆乌木马车已经蒙上厚厚青色羊毛毡套,四角莹莹闪烁,悬挂着萤火虫纱囊。雷思德一边从帘缝中观察道上行人,一边跟福麦客聊天,听说陛下对废太子很好,朝臣请求将废太子迁移至罪臣府邸圈禁,到现在都不肯挪出来。福麦克纤长手指在纱囊上聚拢、散开,脸上光影明灭不定,随口说,配不上他。


雷思德不解地说,大臣府都配不上,这可是乡下!


福麦客选择一枝野牡丹插在头上,闭眼感受着泼野春意,说,咸安宫是个逼仄憋屈的牢笼,新皇稍有动静,他就得带着全家磕头谢恩,情何以堪。到这儿来,虽然也不能完全自由自在,到底山水开阔,景致天然,做个逍遥长寿公,就盼着能兄弟终老。


听说庄园是小亲王全程督建验收,陛下还不放心?


啊,吾爱,你都不用开口,顺天府就把那两家拾掇得鬼哭狼嚎,人心逢迎,天下同理啊。谁能保证,没有魑魅魍魉想为陛下“了断心事”,房梁窗棱,帷幔雕花,随便玩几个“猛虎啮马”之类的花招就能逼先太子自裁。陛下只有这一个哥哥,不实地察看,夜不能寐啊。


……明明是有三个。


雷思德闹不明白皇家亲情,还是感叹说,都说陛下威严刚烈,照顾小的又照顾大的,分明是少有的仁善人。


吾爱看人,向来精准。


福麦客四脚摊开,沉浸在他自己才能领略的意境中。雷思德给他揉着肚皮,趴在耳边再三嘱咐,麦客,回到内廷,可不敢这样作死啊!



 

等回到京城,迎接雷思德的是个炸雷般的消息:六奶奶一头撞在了大妞肚子上。


前半段还在雷思德意料之中,安家和六奶奶娘家被衙门榨出了半身血,当家奶奶跪在茉莉家门外,送上肥得滴油的大礼。茉莉孤身一人,兵马司和督捕司派出的女吏都不大熟悉,赫德森太太临危受命,肩负起管家太太重任。她将这份礼物和狄墨客送来的一千两银票,用茉莉名字存进钱庄,案子却没撤——管家太太说了,胡女官时昏时醒,连自个儿翻身都还做不到,怎么也得等人能写个撤案呈文吧?


安家和六奶奶娘家病急乱投医,又出了糊涂招。安家派女眷给雷四奶奶递了话:安德森跟六少奶奶多年无子,自愿合离。只是安家规矩不能坏,安德森所有身家都要赔补给六奶奶,大妞也得在进门后去跪一天祖先。雷四奶奶没急着答应,亲自去了趟大妞家,把雷思德的话捎给她:安德森给不给是他的事,雷家不占理,单独赔偿六奶奶一副上好嫁妆。安家祖先由安德森这个不肖子自己去跪,一天不行,那就跪一百天,雷家闺女只会风风光光庙见祖宗!


大妞什么都没说,向雷四奶奶借了一百两银子。


我当时真以为她是要还大夫汤药钱!雷四奶奶脸色灰败,悔恨地告诉雷思德,大妞晚上就带钱去了安家,安家把装嫁妆库房都打扫出来了,全家坐在堂上,呼喝着对安德森要打要杀。大妞把银子摆到安家那老杀才面前,说,这事儿,是我行差踏错。六少爷不必净身出户,六奶奶也不必下堂大归,自今天起,我跟安六少爷再无瓜葛。


安家人哪肯放她走,见安德森那杀才也拦不住大妞,竟让安德森小妈到后院放出了拿到休书闹着要死在安家的六少奶奶,掐头去尾只说,大妞上门来了。六少奶奶一路通顺到了厅堂,她没像安家人期盼那样上去辱骂厮打,而是一声不吭,猫腰冲上去撞在大妞肚子上,把大妞直顶到墙上……安德森把她打倒在地,发疯似的掐她脖子,她披头散发两脚蹬着地大笑,全都是王八蛋!王八蛋!还打量我是傻子,这回谁都别想活!


雷思德还是第一次踏进挂着雷府匾额的宅子。他跳下马就看到安德森像个死人一样趴在门槛上,不让进去,就真趴到死。雷思德径直让衙役把人揭起来丢出去,安德森哆嗦着声音喊,雷大人……雷思德看都不看,径直奔进宅院。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腥味道一直扩散到院子外,大妞在他进门的一刻醒来了,她以惊人的毅力从床上滑下来,扑通跪伏在地,无声痛呼一句,师父!脸埋在枯瘦的手里不肯抬起来。雷思德把软得像煮熟面条的大妞搀扶起来,和颜悦色地说,大妞,不要哭。这事儿,不比咱们抓飞贼还难。我是来看看你,也是来问问你的意思。


大妞抬起瘦脱形的脸,直直看着他。


天下没有过不去的坎儿。雷思德平静地说,凡过不去的,都是自己心里的坎儿。你别急着答复我,缓缓神,过了这股劲头再跟我说。安德森这个人,还能不能过?能,就想法过;不能过,交给师父,叫他以后都不能。


大妞的手死死抠着地面,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手背上。


……是我魔怔了,满心只想要个孩子……


雷思德全明白了。



 

安德森跟大妞这场闹剧以没了下文的诡异方式曲终人散。雷思德没动安家一根手指;顺天府在勒令安家赔偿医药费、写下折辩状后撤销案子;大妞悄无声息调离刑部督捕司,两个月后回到都指挥使衙门着手组建女吏司,一切恢复如常;安德森哭闹酗酒数月之后,居然跟六奶奶又过了下去,大概是看破了世情,六奶奶如今倒不打他了,只是染上了爱啃油炸骨头就烧酒的毛病。安家和六奶奶娘家低迷了一阵,莫名其妙地重新兴旺起来,两家合作做起药材生意,形势大好,两家老爷子恨不能好得蜜里调油。


茉莉倒出人意料地跟狄墨客订婚了。雷思德只是隐约得知,夏洛克曾经让赫德森太太请茉莉到福家当女先生,后来又亲自去请,茉莉没同意,随后就跟狄墨客传出了婚讯。雷思德有点纳闷,反正不是外人,他专门跑去找狄墨客问,从没见你跟茉莉多说过一句话呀?老狄,缺钱了你说,咱堂堂大男子汉,可不能图人姑娘傍身钱财啊。


狄墨客客客气气地说,雷大人,反正多年交情你也不会咋着我,能帮我个忙不?拜托你转身,对,脸冲着门外。


他温柔地一脚把雷思德踹到门外,用口型大骂一句,尼玛滚蛋!


指挥使家的八卦还没流传开,就被一连串无声巨雷盖了过去:纵横两朝、羽翼无数的廉德亲王,在经历了近两年的磋磨打压后,终于彻底垮台,废王爵,折羽翼,杀余孽,皇帝陛下天威震震,彻底一统朝堂政声。有心人注意到,皇帝陛下全程未让小亲王参与脏了手,而是交由三司公议,最终御批定案。一个传闻渐渐在王公贵族、中上层官员中流传开来:小亲王,他其实是圣心默定的——


皇太弟!


雷思德几乎是在听师爷报告传闻的那一刻,就闻到了扑鼻的血腥味。他立即传令到兵马司每一个人,此类言语绝不准从兵马司人口中吐出,谁敢说,谁敢传,立即滚蛋!他亲手抓了两个借机生事的下属,按在大门外往死里打,打完再站笼三天,谁来求情谁陪着站。有雷思德手按屠刀,镇压在京城治安网络中央,稳稳压下了汹涌翻滚的暗潮。兵马司配合办了很多大案秘案,却始终风平浪静,滴水不漏。


暗夜中的牡丹园墙外,时不时有包着稻草的马蹄踏踏经过,雷思德和两条大狗彻夜不眠,枪上膛,刀出鞘,守着沉睡的福麦客。福麦客从梦中醒来,八爪海鱼一样席卷上来,热烘烘蹭着他说,睡吧,仗早打完了。


打完仗才杀将军呢!


雷思德把这句话咽下,竖起耳朵,手按在火枪上度过了不眠之夜。


仿佛是开启了什么机关,乱七八糟的消息纷至沓来。


——先皇太子病情加重,原定迁移计划搁置。皇帝陛下几乎将半个太医院搬进咸安宫,兵马司还出兵护送过两位曾经为先皇太子信重的老太医封诏返京;


——陛下那数量壮观的皇弟里又有两个被锁拿落马;


——陛下新政大规模铺开,高级官员数位隐退,成批中下级官员崛起,其中包括新任刑部员外郎狄墨客;


——小亲王突然在朝堂上咳血,传出痨病多年、难以长寿的消息;


——前廉德亲王、现光头庶民的谢罪书不知道怎么惹到了皇帝陛下,大龙一爪将两个皇弟全家踩进尘埃中,夺皇姓,出宗族,子子孙孙皆改为贱名!


讨厌鬼、招人烦、不够数、很恶毒……


师爷很详细地翻译了这一连串名字的含义。影壁上的狴犴嘴角一咧,绽开充满戏谑、恶意满满的狞笑,雷思德毛骨悚然,迅速合上撑成圆形的嘴巴,威严地对满堂下属说,陛下圣谕你们都记住了?要记在心里!——以后办差遇到一定按圣谕里的读音,绝不准把刚才师爷翻译的词儿说出来!


兵马司接到部令,配合刑部官员狄墨客去工部抓了位一品大员,罪名是交通地方、蚕食国库——哟呵,熟人,就是当年刑部户部大械斗中挨了打的那位户部尚书。人送进天牢,两人分手时候狄墨客小声说,雷思德,知道么?这位就是当年派人去通州抓你、差点趁乱砍死夏洛克的总师爷,都是他给廉德亲王谋划的!


雷思德站住了。


所有人都看到指挥使大人转身进了天牢,一拳将前尚书打倒在地,跺在他两腿之间,狠狠一拧。冲天刺耳惨嚎声中,指挥使大人淡定地走出天牢,在门前草丛里蹭蹭靴底。衙役们立即抹抹脸装着什么都没发生过,还交头接耳地说,不识时务,竟然还想逃走,看,磕在石头上了吧?


狄墨客倒抽冷气,只觉得自家蛋蛋也裂了缝,不由得夹紧双腿,伸出大拇指说,……大人,回见哈。



 

消息没错,可惜不全。


福麦客穿着新做的卷云纹胭脂紫星光锦睡衣,津津有味玩着雷思德弄回来的鲁班锁,心不在焉地说,这伙人多年阴谋推翻先皇太子,那年借着废立大兴冤狱,即是要铲除异己,更是为顺水摸鱼杀死小亲王,进而拉当今下马。你也太不周全了,怎能一脚踩碎?——昨天我们刚换的对花靴,这下废了,真是可惜。你若喜欢,他家眷弄到兵马司给你的兵丁洗衣服如何?


……不用。我跟他家女眷没仇,不是,他的事儿到他这里就了了。我就是咽不下二毛那口气,十七八刀,腿骨都砍断了!二毛活活挣扎半夜才死,日他先人的,要不是通州巡检司衙役豁出命抢出夏洛克,通州后山上埋着的就是我两个弟兄!不穿着这身官皮,我就活剐了他!


哎呀!


福麦客突然放下鲁班锁,冲门外喊,四毛?四毛?一身乌黑发亮毛发的四毛立即冲进来,在床前团团转。福麦客握着两爪把它抱在怀里,贴贴脸,呼噜呼噜狗毛,这才埋怨说,我才好,你又来招惹!一想起二毛,我这心就绞着痛呢。大毛通灵二毛忠烈,且待我最是亲昵,浑不似它家主人薄情寡性。如今已万事太平,吾爱,我早打算将大毛和二毛遗骸合并收殓,葬在园中,其上移栽一株百年菩提,旁边用玄铁造一小碑,上边刻“生生不息”可好?


我的天!麦客,当心吓着我那没见过世面的大毛和二毛,种上些野菊花就好,大毛不舒服时候很喜欢啃那叶子。


五毛在院子里发出一阵警报似的吼叫,四毛立即起身冲出去;雷思德掀起窗帘看了一眼,惊奇地挑了下眉。福麦客脸上的笑容全然不见,问,谁?雷思德指指外边,三毛。他惊讶地看到福麦客整个人都紧绷起来,面色变得凝重,目光烁烁盯着门外。大嬷嬷尚未通报,福麦客就高声说,进来!不必虚礼,直接进来!


夏洛克大踏步走进卧室,他身着石青长袍,面色苍白,眉宇间含着湿漉漉的悲伤。福麦客光着脚跳下地,迎上去,两手开始颤抖。夏洛克在他兄长面前跪了下去,福麦客近乎凶狠地抓住他的肩膀,冷静地说,到了什么地步了?夏洛克努力吞下一声哽咽,嘶哑地说,竭尽全力,只能保这两日清醒……福麦客猝不及防地向后仰倒,幸亏被雷思德接住了,他左右顾盼才找到雷思德的脸,紧紧抓住他肩膀说,吾爱!吾爱!昨天他们还说仔细调治有望见来春!昨天他们还说的!雷思德一看到他的手颤抖,心就开始狂跳,用力抱着他只是说,麦客,别怕。我在呢!


(皇太子死了,这段原稿丢了,我现在没有那时候的心境了,补不了,大家领会精神叭。桀桀桀桀桀桀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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