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思德连夜潜入牡丹园,匆匆将所有带有福麦客笔迹的纸张收集在木箱子中,犹豫再三,终究没舍得烧掉,带着它穿过半个沉睡的京城,无声无息翻墙进入种着合欢树的旧宅。
他熟门熟路掀起合欢树下青石板,将箱子埋进曾经藏酒的石洞中。
你瞧你惹出来多大事儿?
放平青石板,只需到天亮,这场埋葬天地的大雪便能抚平一切痕迹。雷思德在福麦客坐过的台阶上坐下,打开被遗忘在石洞中的半坛子酒,仰头灌下。
咱俩运气不错,遇上的是个傻缺。
我知道,你没落在他手里。他这是想用我当诱饵钓出你来呢。
我信你,你不傻。
……我对不住大妞。知道是断子绝孙的命,干嘛收她当闺女;那傻妞,你说,她怎么就不跟着艾琳学坏呢?我怎么就瞎了眼,怎么不让她早早跟艾琳跑了出去浪呢!
麦客……我也对不住你了。
雷思德罩着厚重皮毛斗篷,踏着半尺厚积雪,敲开了隐藏在环绕御苑豪宅群落中一扇不起眼的小门。他伫立在门外,对应门侍卫一再邀请、催促充耳不闻,直到皇长子亲自挑灯来迎,才迈步走进门中。
门扇在身后无声闭合。
庭院中黑暗死寂,仿佛被一口看不见的大锅倒扣在内,与世隔绝。雷思德抬头遥望,唯有房脊上透出星星点点御苑灯火,昭示着此地此处仍在人间。大厅内只有主宾两人,皇长子微笑不语,手持引火竿耐心地一盏盏点燃灯火,整间大厅渐渐灿若白昼。雷思德在烛火塔边的客位坦然就座,双手交叠于膝盖上,纹丝不动。
两人都没有说话。
主座边西洋落地钟敲过七下,再敲过八下,指针渐渐逼近九字。皇长子一直在看书,坐着看一会儿,再躺着看一会儿,有时又走来走去看一会儿。雷思德依旧静若磐石,双目放空,形如老僧入定。皇长子不知不觉已看了他一刻钟,书都不知丢到哪里了,他突然笑出了声,眉目猥琐地说,知晓你是他的男宠,起初大为不解,怎地放着满地少年不找,偏找一个又老又无趣的军汉?今日近处看了才发现,果然是人间极品,怎么就越老越有味道,本王都看得有些恍惚啊。
过奖。
雷大人,皇长子在大厅里来回窜动,伸着懒腰说,其实呢,你是个挺知趣的人。我若早些认识你,没准就不需如此麻烦了。造化弄人,也是无奈。
谬赞。
你就一点都不着急,我到底找你来做什么?
请讲。
皇长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雷思德,突然放声大笑,笑得指点着雷思德的手指都连连颤动。
雷大人,虽然你蠢得令我吃惊,不过真是个有趣的人呐!对对对,你不需要着急,今天晚上我将送你一份大礼,一份你做梦都想不到的大礼,你只管坐着受礼便可。居然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家睡的是什么人,别急,很快他就会自己来告诉你——
他拔脚准备离开大厅,右脚却生根般纹丝不动。
雷思德踩住了他的右脚。
放肆!
皇长子憋得满脸通红,用力挣扎不开,愤怒地呵斥,你……
雷思德手臂快速一送,皇长子下颌被卸掉,只剩下嗓子咕噜咕噜。他面无表情地说,殿下,我都不急,你急什么呢?
皇长子万万没想到会有这般转折,目瞪口呆,嗓子里徒劳发出呵呵气声。他疯狂地挥舞双臂试图推倒近在咫尺的蜡烛塔报警,然而指挥使大人不过做了个动作,就轻松卸掉了他的双臂。皇长子痛得瘫软在地,抽搐蠕动,雷思德用厚底靴子踩住他的脖颈,就像踩着一条随时可以碾死的蛆虫。
皇长子翻着白眼,惊骇欲绝地看着这位貌似忠厚可欺的雷大人。
雷思德脱掉黑色外袍,露出内里琥珀色漳绒打籽绣葡萄纹棉衣,右襟袢扣上垂着一尾油亮的短流苏。他拿起皇长子随手丢在桌案上的点火杆,在烛塔上引燃,看着匍匐在脚下的皇长子温和一笑,皇长子却像看到了地狱恶鬼。
一进院子我就知道了。你在外院房顶布置了弓箭手,大厅外边埋伏了至少十余个刀客,这半晌你又是咳嗽又是咣当茶碗都没动静,那就是在等人。
今天晚上大雪,你听不见,我能。就刚刚,你又有一群帮手进了院门。你想钓的人快到了,对吧?日你先人,天赐你这种傻逼,做局引人入斛自己先蹲在斛里。跟你一起上路,真特么丢脸——
他毫不犹豫地将一簇火苗送向流苏。
大门突然被粗暴推开,狂风席卷着暴雪猛烈扑进厅内,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厉声喝道,雷思德!住手!
身着全套亲王冠戴袍服的颀长身影快步走上来,四下烛光辉煌,将夏洛克苍白面孔照耀得无处遁形。他双目喷火,抢上来紧紧攥住雷思德持火的右手。皇长子一看到他,立即开始奋力挣扎,发出一连串响亮的呼噜呼噜声。雷思德坚定保持着点火姿势,惊骇地说,夏洛克,你这是……快离开这里!
夏洛克眼中翻滚着黑色气息,猛然俯身吹灭了火苗。雷思德立即丢开点火杆,猫腰抽出皇长子腰间佩刀,刀刃冲着厅外。夏洛克松开手,后退一步说,没事了。门外那些……都料理了。你快走。
夏洛克——
快走!
不,夏洛克——
快走!福麦客在家里等你!
雷思德忍无可忍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抢在他前边说,我是说,这院子里有埋伏,你一路进来没发现么?!他伸手拎起皇长子,干脆利落地扣上下颌,厉声命令,告诉你的狗,放他出去!
皇长子翻着白眼,倒抽了几口噎气,努力避让着白亮刀刃说,皇叔……只是跟雷大人开个玩笑,哪来的埋伏……他突然向后倒仰翻身滚开,同时嘶声喊,护驾——
不用他喊。大门被夏洛克打开的那一瞬,大厅和周围房顶、廊下就已陆续闪出弓箭刀斧,杀气森森,对准唯一亮着的厅堂。但是皇长子高估了自己的本事,雷思德只一步,就再次踩在他脖颈上,刀尖毫不留情地刺入胸肉,厉声喊,谁敢动,我先宰他!
皇长子凄厉地惨叫一声,身下地板上迅速洇开水渍,紧张地喊,都别动!都别动!
夏洛克目不忍睹地用手捂住了眼睛。他迅速转身面对着这个烂摊子,举起一只手,大声说,都不要动!雷思德,穿着一身炸药离那蜡烛远点!小三子!我再给你一次机会,现在就撤走所有人,让我带雷思德走,这一切我都会当做没有发生过,也不会告诉任何人!不要再炫耀你所剩无几的脑子,你父亲什么都知道!再闹下去,没人能保得住你——
保住什么?
一道柔和如春风的声音传来,将大厅内所有人定格在当地。
福麦客身穿通素无花靛蓝长袍,负手自后堂雍容而出,神情安详愉悦,饶有兴趣地看着厅堂内所有人。雷思德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脱口而出,麦客!不由自主抓紧刀柄,刀尖深入,皇长子又发出一声凄厉尖叫。福麦客在主座下坐下,微笑着说,思德,你又一次伤到了夏洛克脆弱的好胜心呢。不过,这间厅堂帷幕后有暗门,刚才潜入了两个人来,你也没有发现,大家扯平了。
帷幕应声而动,两个黑衣人一左一右窜出来,从雷思德脚下抢出皇长子,就地一个翻滚,落在大厅中央圆形波斯纹羊毛地毯上,快速接上皇长子两条软塌塌的胳膊。黑衣人刀尖指向夏洛克,成功遏制住雷思德,皇长子躲在两人身后活动活动手脚,愤怒而炫耀地瞪了瞪眼。
夏洛克的模样像是气得要背过气去。他苍白着脸,牙齿在嘴唇上咬出血印,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
好啊,人终于到齐了。
皇长子恶毒地看看雷思德和夏洛克,又恶毒地看向福麦客,目光瑟缩一下很快就移开了。
廉德皇叔果然未曾骗我,只要将雷思德挂在钩上,你们俩就会自投罗网。小皇叔,你不是在踏勘皇陵么,这是不眠不休跑死了多少匹马一路狂奔回来?父皇,您不是已启程会见外蒙王公么,怎么仓皇弃用銮驾连夜回来,营救这个——老得咬都咬不动的男宠?哈,父皇,您瞧,我小皇叔那不要命抱着你家男宠的劲,莫非他也……
福麦客淡淡眼风扫过,皇长子立即将脏话咽下,不屑地哼了一声。
小三子!夏洛克忍无可忍地厉声说,跪下!向你的父皇认错,恳求他垂怜你天生愚昧为人所用,宽恕你的罪行!
啊呸!
两个黑衣人用力阻拦,没防住皇长子按着两人肩膀跳起来,出其不意向夏洛克喷出一口唾沫。伪君子!被先帝逐出家族的罪人,也敢对先帝的嫡长孙指手画脚!
嫡长孙?
两条大狗不知何时跑了进来,嘴里叼着棉布做的小篮子,五毛跑到福麦客跟前,四毛围着雷思德打转。福麦客接过篮子里的茶具,给自己倒上一杯热茶,从口袋中摸出肉脯喂到五毛嘴里。他做了个手势,示意夏洛克和雷思德也坐下喝茶,抚摸着五毛的脑袋说,理亲王是先帝唯一嫡子,他的儿子不是长孙。你早逝的大哥是朕唯一嫡子,也不是先帝长孙。这两位皇孙都无法自称先帝嫡长,你一个奴婢所出的庶子,何来底气,自封嫡长?
皇长子怒发冲冠,还是不敢直视福麦客,偏过头傲然扬起头。何须多言!我敢说是,那便能是!
哦。
福麦客了解地点点头,也是,朕先驾崩,你便可捏造罪名逼死皇后,再将先帝皇后、皇太子废为庶人、最后册封你那奴婢出身的祖母、母亲为太皇太后、太后,你可不就是先帝嫡长孙了?虽然听起来荒诞如乡野戏文,好歹能自圆其说呢。
我——
福麦客抬手止住了皇长子的话头。
戏文里都得有个反角,自家将自家坏事讲述一遍,皇儿,你口齿不清,作文从未通顺过,这段便省略吧。咱们直接进入末尾,你受害的父皇来诉诉衷情。满朝都已知晓你那点妄念,别人都避而不谈冷眼看你作,只有你小皇叔仁心慈怀,先后找你深谈四次,希望将你拉回正途,可怜他一番苦心,远不如廉德庶人画给你的大饼香甜。廉德庶人临死之前,你曾乔装深夜前去探望。朕猜,就是那次,他告诉你朕与雷指挥使秘密,并为你策划了这一场并不高明的局吧?将朕与你皇叔一网打尽,彻底铲除,便可无忧登基了?
福麦客轻轻用盖子触碰茶盏,叹了口气。父子一场,朕扪心自问,于你毫无亏欠。明知你口是心非、不听教诲,还是册封你母亲、提拔你舅家人脉,派遣你到工部学习如何做一个踏实实干的皇子。朕之苦心,终究是被辜负了。
是你逼我的!
皇长子尖声大叫,指着夏洛克愤然说,我才是嫡——皇长子!我才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下一任天下共主!谁叫你违背礼法罔顾人伦,非要弄出个皇太弟,要让这个被先帝抛弃的罪人入主东宫!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既然已经入斛,那就都别想走了!
哦?不知为朕预备了何等下场?
大厅门外发出一声巨响,精铁栏杆从天而降,封死这座建筑门窗;大厅内随之发出巨响,一圈圆形铁栏从房顶落下,不偏不倚将两个黑衣人和皇长子共同罩在圆形地毯上。
皇长子满脸肌肉扭曲,桀桀狞笑说,回父皇的话,待我从大厅撤离,这间别苑立即就会被烧成白地。明日朝野将会发现,当朝陛下、小亲王私会九城兵马司都指挥使,离奇烧死在秘密别苑。放心吧父皇,还有小皇叔,就算他们猜到什么也不敢明说,顶多偷偷编排些香艳剧目,咀嚼些淫秽流言,我会灭了雷家九族来印证这个桃色传说的!
他用脚狠狠踏向地毯中央那片团寿纹路,一下,两下,然后是仓皇的无数下,地面依然平平如旧,并未如期沉降下去。夏洛克松开了抱着雷思德的手,福麦客淡漠地抚摸着凑上来的五毛,连两个黑衣人都默默转头看着满脸是汗、苍白惶急的皇长子。他徒劳地一次又一次踩踏着地毯,茫然地说,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福麦客轻轻挥了挥手指。
两个黑衣人跪下,叩首,然后按动地面机关,两道铁栅栏缓缓升起,两人迅速让开,将皇长子赤裸裸重新暴露在大厅中央。
门外中空空荡荡,所有武士早在夏洛克说出第一句话的同时,悄无声息退出院落,守在院墙外。
皇长子满脸豆大汗珠,仓皇茫然地原地团团转,嗫喏着说,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你的长史、侍卫首领、属官半年前就已向朕联名举发,今夜随同你前来的,全都是缇骑司精锐。廉德庶人亦非指望你能成事,无非是临死前多拉几个人下水,尽他所能打朕的脸、伤朕的心而已。造反都能造成个笑话,千古唯你一人。
福麦客轻轻地叹了口气。
生出如此愚蠢的儿子,是朕之过,是朕之耻。若当初朕未曾执着于子嗣繁衍,何来今日之窘迫?强求之物,终成耻辱,你我缘尽于此,廉德庶人膝下荒凉,自今夜,你便过继为廉德庶人之子,为他守墓尽孝去吧!
不!
皇长子发出一声凄厉长嚎,作势想扑向福麦客,五毛和四毛毛发炸起,嗷呜一声冲上去将他扑倒在地,咬死肩膀将他拖来甩去不松口。
夏洛克跳起来大叫,五毛松口!四毛松口!两条大狗压根不甩他,反而更起劲地撕咬起来。福麦客看看雷思德,雷思德还在梦境里回不过神来,夏洛克抓住他大喊,雷思德!雷思德!雷思德这才恍然如悟,急忙喝止,五毛!趴下!四毛!趴下!
两条大狗不甘不愿松了口。
皇长子血迹斑斑,不知死活,耷拉着脑袋被拖了出去。
夏洛克默然无语,向主座深深一礼,退出厅堂。雷思德脑门血管蹦蹦跳着,像有一柄大锤狠狠敲打在头颅上,天旋地转,不知所措。他茫然地也站起来,跟着夏洛克行了个慌乱无比、潦草粗疏的礼,跟着夏洛克往门外走,走,却绊在高高的门槛上,一次过不去,再一次过不去,然后——
喷出一口鲜血,直挺挺倒在风卷来的积雪上。
雷思德像被射穿的孤鸿,笔直坠落在阔别多年的麦田。天空在皲裂,大地在崩塌,无数光影碎片围绕着他旋转飞舞,轰然爆裂,火光和黑烟在麦田中迅速蔓延,烧成血红色炼狱。
……一个穿五彩宫袍的大太监,瞪眼瞅着夏洛克,突然啪啪打着袖子趴下就冲夏洛克磕头……
……伙计,你瞧这家伙交游多广,他连太监都认识,哈哈哈哈……华大夫的幻影迅速湮灭在炙热气流中。
我姓福……
……女儿是宫中得宠的答应?虚影中的福麦客面容模糊,懒洋洋地说,陛下寝宫内常年备着二十余个未及笄少女,都叫答应……走马灯般一茬茬换下来,六宫就那点地方,逼得内务府先是改通铺,后来装架子,人摞着人睡才装下了。他家那答应,天晓得在哪发霉呢……
我叫麦克罗夫特……
夏洛克苍白清瘦的脸从火光中虚浮出来,渐渐逼近他,嘴唇一遍遍重复,不要相信他,一个字都不要相信……回绥德去,现在就走……
我姓福……
无数火焰凝聚成冲天旋涡,在撼天动地的爆炸声中瞬间绞碎万物。雷思德分崩离析,血肉分离,坠落在混沌最深中,仰望火之红渐渐化为灰之黑。他徒劳地伸手想抓住最后一片幻影,散漫模糊的人影向他抬起头来,虚飘飘地说,我叫麦克罗夫特。
雷思德在冰冷黑暗的灰烬下静静躺着,无始无终,无边无际,有时有一个人,有时一群人,隔着整个世界似的遥远说话,雨点般轻微敲打在灰烬厚壳外。他渐渐能感觉到光芒,这一天或许透进来的光芒过于明亮,他终于从厚壳中透出,茫然对着眼前一张人脸。遥远缥袅的声音渐渐透入耳膜,越来越清晰,……先生……先生……雷先生……
雷思德散漫的瞳孔终于开始聚拢,锈迹斑斑大脑迟钝地启动。
安西娅?
他的嗓子先叫出了这个名字,意识才跟着渐渐清明。面前这张光洁平静的女人面孔,是多年不见的安西娅。此刻他半坐半倚在床沿,面对阳光灿烂的窗户,正被安西娅搀扶着。
雷先生,请您抬起右腿,向前走动。不要紧,这些天您一直走的很好。
他被安西娅保护着,在屋子里来回走动了三趟。门窗全部打开,暖阳熏风灿烂洒满整个屋子,窗外亮得一团模糊,什么都看不清。安西娅很熟悉他的极限,搀扶着重新将他安置在床上,喂他喝了一盏味道奇特的水。雷思德迟钝地仰头看着阴影中的房梁,嘶哑地说,这是哪。
您想吃点什么吗?
不。
他说完就闭上了眼睛。安西娅关好门窗,细心帮他盖好锦被,温柔地说,您休息吧。
安西娅每天早上会来唤醒他,喂他喝水,询问他想吃什么,有没有不舒服。中午再来唤醒他,喂他喝水,询问他想吃什么,有没有不舒服——即便是在雷思德渐渐恢复记忆之后。雷思德无比感谢安西娅,她不曾说过多余的一个字,慈悲地让他尽兴停留在沉默中。
他已一无所有。唯有沉默和睡眠。
熟悉的人影总是出现在雷思德的睡梦之外。或者说,雷思德总用睡梦将自己厚厚隔绝在熟悉的人影之外。当长着福麦客的脸、从来不叫福麦客的人再一次离去,雷思德终于醒了,夜深深的,夜沉沉的,独自披着春衫坐在万籁俱寂里。安西娅走进来,一成不变地倒水,一成不变地轻声问,先生,您要喝点水吗?雷思德缓缓抬头看着她,岁月对这个女人毫无作用,他已老透,她却还像多年前跟在主人身后走进通州巡检司值房的那天,珠玉润泽,言行规范,丝毫没有改变。雷思德眼里泛起一点涟漪,突然说,安西娅……你们是真正有才识的人,办事说话有章法,讲规矩。
不像我。他嘴角泛起苦涩的微笑,慢慢垂下头,两只曾拧断封疆大吏颈骨的手拘谨扣合在一起。全凭意气,胡说胡做,到头来反而是平素淡淡的,还能这样说说话。
你们……是上等人。
他诚恳而艰难地说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安西娅静静陪伴着他,一言不发。
雷思德并没有生病。摔倒时吐出的那口血帮助他避免了可怕的卒中,对于长达一个半月的昏迷,御医们小心翼翼地解释说,这更像是,病人自己不愿意醒。既然醒了,那就是好了。雷思德已然明白身在何处——皇帝陛下倾力修整、新近启用的御苑里某个角落,便于隔离病患。人已中年,矫情不合时宜,雷思德在安西娅陪伴下清醒地接受两次皇帝陛下的探望,病也就该结束了。
离开角落前一天夜里,也许是为了让他更快习惯,也许是为了告诉他这本就是习惯,皇帝陛下操了,不,临幸了他。真是困难,困难到有一瞬间,他几乎认为自己过不了这个坎。人是骨子里的贱,要死了却总能活过来,活过来也就认了。雷思德觉得自己是一棵内里蛀空的老树,在无穷无尽撞击中渐渐裂缝,危险地倾斜,骨缝中发出不堪重负的细碎开裂声。他不得不用双臂支撑,才能保持理想跪伏姿势,每一次都担心头颅会撞上雕花螺钿床板,血液脑浆弄脏皇帝陛下的兴致。终于结束了,他不知是该赞美陛下操得圣明、还是该求陛下再操一次、抑或是直接浪叫一阵,呆呆窘着。幸而陛下极为体贴,环抱住他的身体,将手掌覆在他眼睛上轻声说,睡吧。
是了,睡吧。
皇帝陛下居所名叫——安西娅告诉过他,万安方和?还是九州清晏?抑或是万安清晏?九州方和?总之这处美轮美奂的神圣居所为庆祝他的到来,举行了一场隆重、华丽的仪式,烟花明灯开路,火树银花朵朵开放,簇拥着步辇直到进入卧室。墙壁上装饰着巧夺天工的刺绣,走马灯光影拂过,烟雾般的轻纱中牡丹朵朵盛开,春意漫天,芬芳柔暖气息叫人迷醉。皇帝陛下亲自用挽成牡丹花球的红绫引导他进门,喝过交杯酒,将两人头发打个结剪下,藏在一个百年好合绣球中,亲手悬挂在床头。除了没有来宾嬉闹宴饮,这是一场堪称完美的婚礼。在皇帝陛下退出去更衣的间隙,雷思德抬起头,在落地玻璃镜中看到了自己的模样:头发灰白,满脸挂满灰尘陈年蛛网般的皱纹,猥琐地佝偻着脊背,生硬套在华丽光滑的正红色喜袍里。
真是个令人哄堂大笑的丑角。
皇帝陛下不知不觉站在他身边,凝视着两人在镜中的倒影,将手放在他肩膀上。雷思德瑟缩了一下,立即起身跪在他脚下,惶恐地说,陛下。
皇帝陛下缓缓闭上眼睛。
儿臂粗的喜庆红烛,烛泪淋漓在春波荡漾的春夜里。
雷思德的岁月停滞在这座四季如春、辉煌灿烂的御苑里,像一场无法醒来的梦。他住在皇帝陛下卧室里,陪着皇帝陛下起床,陪着皇帝陛下吃饭,陪着皇帝陛下散步,陪着他看尽人间天上一切花开花落。皇帝陛下有时候会跟他谈起花、谈起云、谈起诗,有时候会跟他说起往事,说起往事背后的密辛,他总是顺从地点头,说,这样啊。皇帝陛下很忙碌,大部分时间需要独自到前苑处理永远也处理不完的政务,漫漫白昼,雷思德自动停留在看不到的禁锢中。他也曾趁着太监们不注意,悄悄溜到一种叶子辛辣的灌木丛里,摘下树叶卷成卷用草纸包裹点燃,这是绿营中流行的卷烟技巧,狠狠一口下去,惬意地被辛辣苦涩呛得双目流泪,咳嗽不止。下一刻模糊视线里就出现两个太监,他们像撞破了奸情似的,涨红了脸,局促不安地提醒,贵主……
雷思德讪讪放下土烟。
太监们用香粉香膏整整洗了他一天,细心地用猪鬃刷子刷掉他齿缝中任何一点可疑气味。没有任何人多说一个字,但从那之后,雷思德再没在踏出过三面环水的天子居所半步,也没再做过任何令宫廷尴尬的举动。每天只是沉默地坐在帝王寝宫一角,笨拙而缓慢地学习书法。
夏天日头最长的时候,雷思德终于发现了一个好去处。帝宫旁荷花茂盛,淹没了九曲白玉桥,桥中一块被遮天蔽日荷花围拢的平台既荫蔽又透风,也不妨碍太监们站在高高寝宫台阶上观察他。雷思德难得安详地躺在平台上睡着了,就像幼年躺在无定河岸边芦苇地里,阳光灿烂,尽情玩耍,泥滩里滚出一群泥猴子。面目模糊的小伙伴们操着乡音问,雷子,这些年你去哪里了?
雷思德并不知道,皇帝陛下正站某扇窗后凝视他,手中的朱砂御笔已接近干结。他喃喃地说,为什么,背着我,是这样不快活?
他求助般地看向沉静的安西娅。安西娅抬头看一眼窗外,轻巧地用蘸饱朱砂的新笔换下皇帝陛下手中已不能再用的新笔,微笑着说,陛下,先生只是还不习惯。
朕为了他,殚精竭虑,苦心造诣,旁人不知朕这些年辛苦,你是尽数看在眼中的。朕满心里只想与他同起同卧,双宿双飞,共享余生安宁,自问从未有丝毫亏欠,能给他的、不能给他的全数都给了他。他若吵闹置气,就算动手也好,却料不到会是这样不死不活的局面……
陛下!安西娅紧急打断他,跪倒在地,迅速握住他无意识开始颤抖的手,委婉地安慰,先生已在您身边,余下不过些微琐事。何必舍本求末再生烦恼呢?
朕要的不是同床异梦!
皇帝生气了,眉头严厉地皱在一起。他人在这里,魂却丢了!朕一忍再忍,忍无可忍,每日里在政务中耗尽精力,回来还要面对这般沮丧模样,他不问皇子如何处理,不关心朕之一切,甚至连大妞都不曾提起。他这是,他这是——心怀怨恨,无声地违逆!
御笔在地上炸开一朵血淋淋的朱砂痕迹。
陛下,天下再无人敢违抗您的心意……
安西娅?皇帝陛下突然盯着她,面无表情地说,你去跟他说——园中最不缺的就是女人。朕可以,朕可以许他,有一个子嗣。
安西娅明显停顿了下。
皇帝紧紧盯着她,不给她丝毫推脱机会。安西娅遥望着窗外的荷叶,被逼无奈,轻声说出自己的看法,陛下,先生或许平庸,但他绝不苟且。
皇帝陛下丝毫没有听进去。他罕见地暴躁了,跺着脚冲安西娅低吼,去呀!
安西娅向来认为自己言辞出众,可这次,她不得不重复了三次,对方才明白她在说什么。雷思德大概觉得很可笑,嘴角微微挑动,便继续专注地一笔一划写起字来,用沉默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先生,您把陛下逼急了。
安西娅不以为意,继续轻声慢语地说,陛下聪明绝顶,唯独对上您,束手无策,屡出昏招。没人能知道下次他会再作出何等惊人之举,只怕,会比这次更甚。为人一世,最要紧找准自家位置,高了不好,低了更是难过。据我看,您怕是将自己放得太低了。若您暂时转不过弯来,不妨先放一放,出去散散心,看看风景……
出去?
雷思德终于有所触动,抬头想说什么,阳光从荷叶缝中斑驳洒落,安西娅脸上半明半暗,珍珠首饰反射着铮亮的光芒。雷思德眼睛一痛,继续垂下头慢慢描摹字帖。
安西娅敏捷地捕捉到了这个细节。
谈话虽然没有成功,安西娅却顺利接过了照顾雷思德的权力。她首先在天子寝宫旁给雷思德收拾出一间小屋子,向阳幽静,两面见湖,推开窗就有茂密荷花伸头进来。原打算将合欢园旧床调进来,皇帝陛下表示不同意,执意将牡丹园那张大床搬进来。屋子收拾得很简单,各色物件都是雷思德在外边用惯的旧物,连两个用旧的狗窝都原样摆在门口。
猫狗房总管太监却客客气气拒绝了安西娅。他笑得极为和气地说,主子要看狗,奴才随时待命。只是将两条猎犬留在天子寝宫,杀了奴才也不敢啊。
安西娅同样和气地微笑说,那,今晚就将猎犬带来给主子看看吧。
两条大狗又不懂人情世故,进园子时太监们拉都拉不住,一个看不见,就兴冲冲叼着一只孔雀向皇帝陛下献宝。南疆进贡的白孔雀!总管太监只恨被咬死的不是自己。皇帝陛下没有心思,雷思德心如死灰,两条大狗就被匆匆送进猫狗房调教,半年来很少出现。听到安西娅的提议,皇帝陛下连连抚额,直呼对不住四毛和五毛,立即安排晚餐到半山上望月台烤肉,方便大狗威风凛凛啸月么。
四毛和五毛出场阵势甚大,一大群太监抬着上了山。它们大变样了,黄狗毛色金黄、蓬松茂密,黑狗毛色漆黑、状如披锦,个头大了一圈不止,穿着宫廷精致麒麟服,连爪子都精心修剪过,果然不是在家时候野狗模样。太监们拿出乐器,排队列阵,引导两只大狗踩着乐声表演转圈、打滚、翻筋斗,最后人立起来站成一排,两只爪子抱在胸前,向主子们不停点头礼拜。猫狗房总管不失时机地喊,添福,添寿,谢主子赏!
一片死寂。
雷思德蹭的站了起来,两只眼睛渐渐充血,气得双手颤抖,最终颓然垂头坐下。
啪的一声,御用白瓷杯在总管面前粉身碎骨。
愤怒的皇帝陛下和雷思德共同牵着两条大狗回到寝宫。一进屋四毛就站起来按着皇帝陛下肩膀,嗷呜,嗷呜,再扑到雷思德怀里嗷呜,嗷呜,像受尽委屈的孩子向父母告状。皇帝陛下心痛欲碎,搂着四毛哽咽,朕今日方知,儿女被花子拍去卖唱乞讨是何等心情!五毛立即在地上打个滚,站起来握爪不停拜拜,眼神无辜地神补一刀。皇帝陛下险些背过气去,将总管大太监到传话的小苏拉骂了个遍,又将怒火倾泻在安西娅身上,厉声斥责,朕就是怕这帮杀才怠慢吾爱,统共三条性命,巴巴地亲自去请了你来做朕耳目。这还是在朕眼皮底下!你说,朕眼不见处,吾爱到底受了多少磋磨委屈!
安西娅恭恭敬敬认了罪就退出来。只要开个头,对于陛下的演技她从不担心,这会是个和谐夜晚。果然,皇帝陛下亲力亲为给两条大狗洗了澡,次日雷思德就带着两条大狗跑上山操练起来。四毛和五毛就此在天子寝宫生了根,不过狗窝被挪到陛下寝殿门前,正式恢复快乐的野狗生涯。猫狗房总管不知所踪,也没人敢问。安姑姑一战立威,那群小心翼翼的太监被她或升、或调,雷思德身边全换成尚在天真不知世事年纪的小太监,每日里活泼泼跑来跑去,有样学样恭恭敬敬管雷思德叫“先生”。大家都受了警告,也得了好处,安姑姑给所有人上了记忆深刻的一课:先生不是受照管的贵人,而是决定生死的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