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FTER for ipad —— 让兴趣,更有趣

点击下载 关闭
牡丹亭 27
凤鸣晶晶 2025-05-08

 

古老宫廷的冬夜来得比任何地方都要早,巍峨宫殿隔绝了稀薄残阳,渐渐湮没在黑暗中。两对太监躬身挑着明亮的琉璃灯,悄无声息穿行在长廊上,为步伐雍容的皇帝陛下照亮道路。


长廊尽头,有美少年挑灯而出,未料到撞上圣驾,仓皇放下灯盏匍匐在地。


陛下止住了侍卫们警戒动作,款款前行,饶有兴趣地观赏美人。琉璃宫灯光晕朦胧,少年只着单薄白色纱衣,发如墨,肌如脂,如梦亦如画。陛下伸出纤长白润的手指,挑起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来。


像,太像了。十六岁青春正茂的思德,想来,就是这般吧?


陛下指尖从那张的脸庞上擦过,眉眼,鼻梁,嘴角,数十年时光迅速倒流消散,只留下蓬勃生机和无限期冀。少年眨着晶莹剔透的眼眸,舌尖湿漉漉缠绕上陛下的手指,缓缓唱起低沉缥缈的古老情歌,今夕何夕,得与王子同舟……


哦。


战国时候的典故。船夫大胆向王子求爱,王子最终同意,与船夫燕好。思德这辈子,怕都不会有这样情思雅趣,他应该已经一拳打在自己鼻梁上了叭……


陛下嘴角露出一丝愉悦的微笑。


少年得到了鼓励,双臂伸出,藤萝般攀上陛下超乎常人的长腿,颧骨上泛起激动的潮红,呢喃着说,陛下,臣如在梦中……琥珀色大眼睛里闪烁着欢悦。


陛下松开手指,缓缓直起脊背,做了个手势。持灯太监们低头躬身,钉子般戳在地上,纹丝不动。寝殿总管在廊柱后伸出头,赶紧冲他们打着手势,示意他们赶紧离开,不要打搅陛下美事。一个手势还未使完,侍卫们已按着佩刀冲到面前将他拿下,少年和所有寝宫太监一并被按到在冰冷的地面上。


陛下用随从太监送上的手帕擦拭完手指,嫌恶地扔在脚下。


杖毙。


他未再看一眼,缓步进入寝殿。宫廷里永远不缺下人,自有新人悄然涌出,无声无息熟练地解开纽襻,为他脱下层层盘金绣龙缂丝袍服,换上舒适家常的平民长袍。今天陛下没有急于离开,而是盘膝在榻上坐下,颇有闲情地玩起雷思德淘来的一盘子鲁班锁。


长廊上响起惶急沉重的脚步声,小亲王连报名都顾不得,一头冲进来,跪倒在地连声喊,陛下圣恩!陛下!请饶恕无辜之人!


最后一瓣吧嗒扣合在机关上,组成一朵精妙无比的莲花状木球,皇帝陛下对自己的速度大为满意,很是欣赏了一番才放在锦缎衬垫上。宫人们退缩到角落里,大气都不敢出,将自己化成泥塑。


昨日思德向我抱怨,昔日抛瓜拦车的佳人们都成了祖母,还满面娇羞,让他甚是害怕。刑部如今已找不出思德入京时的同僚,绝大多数人连现今的指挥使大人都未曾见过。能找出如此相像之人,还要识文断字,还要眉宇间不见媚色只见正气,还能掐着思德即将来到宫廷前,把人弄进天子寝宫——小亲王,如此大能,唯有你了吧?


小亲王脸色铁青,鬓边已经渗出细密汗珠,一叠声地说,全是我的错!请您不要迁怒于那少年和合宫下人,一切都出自我的安排,他们如何敢不从,他们是无辜的!人命关天,陛下,万请开恩赦免他们!


皇帝陛下漠然盘坐在榻上,连声音都没有丝毫变化。


我和思德,在小亲王你看来,就是一对儿令人反胃的丑八怪和蠢货吧?思德年已过四旬,性情粗糙,此时若有个顶着他年轻时面容的少年出现,通音律,懂诗韵,又对我这个丑八怪深怀敬仰爱恋,总该能慢慢消磨我的不舍,早晚厌弃了思德呢。


陛下!


夏洛克情急之下,膝行数步,猛地叩首呼喊,求您!求您赦免他们吧!再不下旨就来不及了!


夏洛克,为避免你我之间裂痕持续扩大,自你十五岁起,我便不再以管教者自居。不过今天,你的老哥哥教你个乖。你不知道,一个人能遇到心悦之人,要耗尽十世修行福运;这人恰巧也心悦你,百世修行不可得;两具身躯能活成通脉血肉,是佛祖都无法赐予的逆天福运。一张相似的脸?一身年轻皮肉?夏洛克,爱屋可以及乌,爱人,却容不得及于相似之人——真是可怜,你怕是此生无缘体会了。


皇帝陛下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向殿外走去,太监侍卫们追随而去,很快空荡荡只剩跪在地上的小亲王。夏洛克爬起来追到殿门前,却见监刑的太监总管已经返回,正匍匐在长廊边缘恭送陛下。等陛下衣角消失在长廊尽头,他才起身恭敬说,殿下,宫门将要落锁,您也该离开了。夏洛克脑海中轰轰作响,手脚冰凉,艰难地问,人呢?太监总管用没有任何内容的谦卑微笑回答了他。夏洛克脊背发冷,手指尖开始颤抖,张了张嘴,终于说,带路!


殿下。


太监总管保持着完美的躬身礼,恭恭敬敬地说,您大概忘了,这里,是天子寝宫。



  

雷思德早早在家里等着福麦客回来。


东城指挥使司今天遇到了件头皮发麻的事儿:某贵人贴身太监的管家,拿着贵人名帖,请求女吏解救被拐带卖掉的两个侄小姐。大妞到了所谓烟花巷前一瞧,深巷中门户紧闭,夜雨过后地面上竟几乎没有脚印,立即起了疑心,勒令女吏们停步。


福麦客坐在雷思德对面,以手支腮,目光迷离地对着他微笑。雷思德敲了敲桌子,不高兴地说,麦客,你听没听我说?


啊?抱歉,今天有个脏东西扑上来抱住我的腿……


哈,你竟然去看猴子戏了,怪到这早晚才回来。让我等的好生心焦!


嗯呐,猴子还穿着衣服,甚是有趣。吾爱,记得春天曾送来一匹素色隔影纱,若给吾爱制成战衣,手持长枪跳起战舞,不知何等威武?


就那个比渔网稠不了多少的纱?雷思德脸色黑得能滴下水来,冷冷地说,做两套,咱俩穿上一起上街看猴子戏,谁不穿谁是六毛!


福麦客只好收回旖思,打着哈哈说,吾爱说到哪里了?哦,大妞机智勇敢,跟管家扭打在一起。


不是大妞打他!是假管家拿着贵人名头威逼恐吓,大妞留下众人,自己进去探路。假管家在背后偷袭大妞,想将她推进一扇宅门里,他们正在巷子深处厮打,突然奔来一队黑衣马队包围了整条巷子,撞上女吏们就要一体锁拿。假管家立即翻墙逃走,大妞来不及追她,拿着指挥使司令牌冲出巷子报上名号,拦住双方火并。幸亏带队官员认识大妞,问清事实,就叫她们回来了。那哥们还对大妞说,请给雷大人问好。该是我骑缇司内部走漏了消息,连累了诸位姑娘,查清后必然给指挥使司一个交代。


不错嘛。福麦客摸了摸下巴,自得地说,果然是我使出来的人,眼明心亮,直抓要点。


你竟没闻出什么味来?


未曾。其实缇骑司今日也给我送了信,无非是这伙歹人知晓藏身之地走漏,意图搅闹指挥使司和骑缇司火并,好趁乱逃脱。


雷思德长长地吐出一口郁气,将一片紫铜名刺放在他面前。


福麦客静静注视着名刺上醒目的虬龙花纹和皇三子名字,淡然问,验过真假了?


大妞从管家怀中夺来的,要是假的,指挥使司怎么会出这案子?麦客,别装你不知道这代表什么,有人想让女吏们进入前廉德亲王心腹家属藏身之地,引发骑缇司和指挥使司火并,让指挥使司跟谋逆沾上干系——你是骑缇司出来的皇帝心腹,我是指挥使司跟你睡了十来年的男人,大妞是我义女,这人拿着皇帝陛下长子的名刺,用前廉德亲王案件将咱们一网打尽。麦客,你编故事都编不出这种巧合吧?


那,吾爱有何高见?


我不知道他是冲陛下来的,还是冲你来的。你没跟我说过从前陛下和他那些操蛋兄弟们的事儿,我也没问过,可我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这个狗操的皇长子,或者说背后还有什么狗操的贵人,皇家新一番撕咬又开始了。麦客,你卷进去一次就够了,咱们得立即走,麻溜地走,连夏洛克一起带上赶紧离开这操蛋的京城!


吾爱,我听得心神激荡,只觉身在戏台看帝王将相上台下台。不过,我得泼点少少冷水——正因名刺是真的,吾爱觉得,有能耐掀起储位争夺的人,他要傻成多少个安德森,才能用自己的名刺办这种一拆就穿的勾当?


雷思德像看安德森一样,鄙夷地看着福麦客。


麦客,你不会真的不知道吧?我知道你要为陛下面子着想,可是,满京城还有几个官员不知道这货是个傻缺啊。去年我跟你说过的,这傻缺叫他家下人提前通知指挥使司、顺天府还有御史台,几十个官员上百名衙役蹲在雪地里等着,看他装做微服私访“偶然”路过破庙,买来馒头热汤布施给乞丐们,美滋滋破庙门前听乞丐们起哄,皇长子慈悲!皇长子圣贤再世!一边还用眼风瞄官员们都看见了没,都感动了没。日他先人,啥破庙能齐刷刷蹲着五百来号乞丐,等着你去布施?这傻缺出来还点了我的名,风雪打得睁不开眼,还摇着扇子拍着我肩膀说,雷大人之名响彻京师,好生去做,小王等着你标名凌烟阁呢!麦克,你说皇帝陛下多英明一个人,该不会是被人狸猫换太子,硬塞给陛下这么个玩意儿吧?


福麦客咳嗽一声,用手摸了摸脸。吾爱,这样的话,日后断不可出口了。


当然!我也就跟你说说。

既然你已经知道这是个……天生脑力不足之人,我也不再遮掩了,权贵宗亲里只有他府邸乱如筛子,四下透风,他跟“讨人嫌”那罪人多年走得很近,这帮乱贼偷窃到他的名刺最为便捷好用。吾爱,不必担心,涉及皇子,缇骑司会不去查探么?此事真的只是乱贼浑水摸鱼,白让吾爱悬心而已。


雷思德严肃地盯着福麦客,严肃到福麦客难得有些心虚了。他一言不发抓起那名刺扔在地上,用宝刀一顿乱砍,砍得再看不出原来形状,然后小心用纸撮起来放在桌案下。


麦客,别跟任何人说这名刺的事儿,过会儿我就去后院,把它烧化了拌到煤渣里。我认死理,还有两个月过年,过年前你必须把差事辞了!


四毛和五毛困惑地看着雷思德,不明白他干嘛突然呼喝福麦客,主动走到福麦客身边蹭来蹭去表示安慰。福麦客抚摸着毛茸茸的狗耳朵,低着头怏怏地说,……其实,我今日晚归,就是向陛下面呈辞呈呢。


雷思德嗖地跳到他身边,恨不得两个人并成一个人,反复问,真的?真的?那陛下准了没有?


准了。


福麦客从口袋里摸出肉脯喂大狗,忍着笑说,早在告知你之前,我就已着手安排了解京城事务,目前已全部安排妥当。吾爱,我明日就动身去福建,那边还有些秘务是我操办,必须我去安排。


我随你一起去!


指挥使司一摊子不管了?秘密奏折不写了?放心,一个月而已,我必天天书信报平安。更何况——


福麦客起身站在壁图前,纤长润白的手指拂过疆域图上属于海洋的大片空白。


吾爱要我出海,我自然要出海。这里,也是你我归隐终老之地。海保在闽经营数年,我们如今,可不止一条船呢。


海保?他在福建?你这个骗子,当年你可是说要个心腹人去东北老庄监督经营的,结果是让他吃了三年多海盐!


没良心。福麦客翻了个白眼,家里每年送来的福橘,我可没吃到几个呢。



 

福麦客次日就去了福建。雷思德心头阴云难散,特意不送,只百般叮嘱他多带人、多小心,没事不必写信。福麦客一走他就搬到了指挥使司衙门住,细细将公务和各要区关防盘点巡查一遍,背着所有人,让给大妞去办件绝密事务:盯住皇长子行踪。


大妞直接拒绝,她指了指头顶问雷思德,您觉得,他那总管过缇骑司事务的亲爹,有多大可能不会察觉?


……也对。


雷思德立即换了个方向:那就撒出眼线,看有没有人暗中盯上牡丹园。


大妞比师傅更早感觉到了不详,其实已布置下人手盯紧那傻缺皇子——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泄露,塌天大祸就由她来承担吧。从正堂出来路过幕僚侯见的厢房,大妞脚步停顿了片刻,身后女吏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一株海棠光秃秃在寒风中摇动。女吏惋惜地说,整个衙门就数这棵长得好,不知怎的,今天春天突然不行了,花朵稀稀拉拉,颜色也不精神,两天就败了。女吏没有听到大妞回答,风中似乎有一丝叹息般的颤动,转瞬散得无影无踪。


女吏年纪还小,很快就开心地说,许是这树累了,歇上一年,明年春天又好生开起来呢!


当夜有自称老友的客人扣阍求见。雷四奶奶冠带长衫,身披狐裘,向雷思德插烛而拜,微笑说,大人,远行在即,特来向您辞行。雷思德慌忙从公案后站起来,搓着两只手,顾忌着那头正在路途上的醋精不敢去扶。雷四奶奶自己直腰而起,大大方方在客座落座。雷思德问,您这是,要去哪里?


雷四奶奶含笑说,大人不知,缇骑司历来规矩森严,入得门中至死在籍,女子更是身不由己。主人掌司后破了规矩,亲口允准安姑姑,只要做得好便放她自由自专。原想着是画饼充饥,没想到主人金口玉言,竟真放安姑姑归隐市井,自主择婿。我等感同身受,各自奋勇当先,唯恐被同僚比下去。此间事已了,我领了赏赐,这便南归呢。


那,这些年……我误了你大好青春。


大人不必心怀歉疚,我早已与同僚成婚,如今便是南下团圆。虽说缇骑司是我辈枷锁,何尝又不是靠山?


待我收拾些礼物——


不必了。雷四奶奶嫣然一笑。主人已给了我夫妻最大恩赏:允我当面向您辞行。这份信任,够我们夫妻安乐三代呢。


 

盯着牡丹园整整七天,并未发现有任何眼线。雷思德悬着的心还是不能放下,他回家跟大嬷嬷商量,准备搬到城中原雷四奶奶住宅里去,福麦客回来之前都不再出入牡丹园。大嬷嬷已经将他俩所有东西打包装箱,连腌渍的新酱菜都小心贴上开启时间捆扎在箱子里,缝好新袜子最后一针,爱惜地叠起来放在锦囊里,点点头说,德哥儿,你尽管办吧。嬷嬷明天就告辞了。


?!


雷思德懵了。


嬷嬷老了,做不动了。大嬷嬷慈祥地微笑着说,大哥儿之前给嬷嬷过继了个养老儿子,该回去歇着了。


德哥儿,下人嘴里不能嚼主子,如今要走了,跟你说两句心里话想也无妨。嬷嬷是养丢了小主子的罪人,没脸再呆在主家,告老回了自己家中。我那独生女儿早死了,家里一窝都是老头子跟偏房生的儿孙,大哥儿特意选了个老实的提拔当官,当面吩咐他们,有我一天,才有他们一天。起初还好,后来大哥儿他嫡兄闯下塌天大祸,连累大哥儿也要不好,这伙男女脸就变了,将嬷嬷锁到柴房每日给半碗稀粥,逼着索要财物。若京城有人来探望,就说老太太病重,灌了安魂散抬到正房给人瞧。来者是客,哪能厚颜等着病人醒来说话?


大哥儿在京城正熬煎得热油一般,还不忘问起我,他是多聪明的人,立即察觉不对,派个小小子装扮成仆役,上门来说是我京城里认下的干儿子。既然干娘病着,那请给干娘捎句话——麦哥儿,惦记她老人家呢!


大嬷嬷颤抖着手,用手绢擦去滚滚而出的泪水。


那帮男女怎会知道,贵人有这样名字?我就是进了棺材,听到这声麦哥儿也要爬起来呀。小小子等了两天不见动静,直接带人一路砸到后院柴房,把我硬抢出来背回京城。大哥儿把我安置在这儿,他跟我说,嬷嬷,我若有福气,将来会带一个人回来,你就拿他当我疼。嬷嬷等了一年又一年,只见他一个人来,只见他一个人走,直到大哥儿遭了黑手,安姑姑送急信叫我去照看茶饭,隔着窗户指给我看,那就是雷先生。


德哥儿,嬷嬷一回去就用积蓄给家里翻盖房屋,置办田地,剩下些首饰摆设,不过抵得中等人家半年开销,就这,都能招惹杀身之祸。大哥儿身边有多少人指着他活命,就有多少人等着踩下他才有活路。大哥儿能平安长大遇着你,过了多少磨难,你能瞧着大哥儿熬出来,又过了多少九天神佛都保佑不了的劫难。嬷嬷跟你说这些,就是想说,人这辈子免不了遇见不如意,凡事想大,不想小。你只要想着跟大哥儿平平安安守在一处,有多少坎儿过不去呢?


一滴饱含忧虑的老泪,落在地面上。



 

大妞在这天晚上接到了一张意想不到的帖子,安六奶奶约她到某间酒楼相见。她立即喊来女吏,当众将帖子退回,冷冷地说,我跟你家奶奶再无瓜葛,请她自重。女吏们怒目而视,有人抓过桌案上的核桃咔吧捏得粉碎,安家女仆胆子都吓破了,急匆匆将帖子揣在怀里就跑了。


大妞极为警觉,最近办案都避开安家附近几条街道,女吏们也自发盯上安家头脸人物,没发现任何异常——安德森曾闹腾着要跟大妞和好,后来自己都觉得没脸,如今只是日日酗酒,连太医院差事都不去了;安六奶奶大病一场,痊愈后整天闷在自己房内,自打娘家又送过来远支闺女当二房,她干脆连人都不见了。


那帖子,真是安六奶奶送的?


三天后,一个炸雷般的消息传到女吏值房:安六奶奶离奇溺死在外城水沟里。安家哭哭啼啼地抬着泡发尸首径直奔向顺天府,状告指挥使司女吏多沙梨怀恨杀人,并且出具了在死尸手里找到的一只女吏专用夏布手套,上绣一朵沙梨花。安家阵势闹得极大,顺天府也没法强压,匆匆前来交涉。大妞吩咐周围诸位同僚、下属不要惊动师傅,整理衣冠,脊背挺拔地去了公堂。


公堂外围满了叫嚣辱骂的人群,安家有人疯狗般冲上来要殴打大妞,被骑马赶来的指挥使司衙役挡住了。大妞心静如水,挺拔如松,听完原告嚎哭咒骂,听完各类证词,又耐心地查看了安六奶奶的尸首。顺天府给了大妞自辩机会,大妞要了几张白纸,铺在地上,拿起炭笔遒劲有力地画起来——


这是死者颈骨折断的位置。


这是死者脖颈皮肉上的勒痕。


这是死者指甲形状。


大妞将几张放大的伤痕说明图铺在众人面前,声音清冷地说,正如顺天府验尸结果,死者是被人在身后用胳膊兜住脖颈,折断颈骨而亡。死者身量高大,足有六尺,比寻常男儿尚高出半头;我低死者八寸;人矮三寸之上,每矮一分,臂力便减一分。诸位请看,如我身量,需将手臂举过额头才能勒住六奶奶脖颈,若要行凶,必须有千钧之力方能一击必中。我是否有此神力,督捕司、指挥使司多有同僚知晓,请府尹大人详查。


再有,死者十指有四个指甲外翻掀开,这是曾激烈反抗抓挠。余下未撕裂指甲根部有污渍,乃是人之皮肉血渍,说明凶手虽然得逞,胳膊必然被死者挠得稀烂——


大妞当着所有人的面,举起双手,衣袖缓缓滑落,露出完好无缺的小臂。


请府尹大人公断。

 

 


雷思德派出精锐去顺天府镇场,自己径直带人去了安家,一脚踹开大门,从后院揪着安德森头发将他拖到前院,说声“来水”,衙役立即兜头倒下一桶冰冷井水。雷思德啪啪抽了安德森四个耳光,抠着他天灵盖问,尸体上搜出大妞的手套,哪来的?!安德森已经被打懵了,只管尖叫,同僚一场,雷大人饶命!饶命啊!雷思德毒辣地又一个耳光,安德森立即安静了,仰脸看着这煞神说,……手,手套?什么手套?雷思德反手又一个耳光将他脸抽偏,扣得他白眼直插天灵盖,冷冷地说,督捕司早就停用这种老式手套,大妞喜欢,你为了讨好她找裁缝做了一批,内里绣上大妞姓氏和沙梨花。茉莉说大妞已将和你有关的事物全部烧光,安六爷,你女人被人勒死在城外,她身上带着这只手套,你说是哪来的?!


安德森满脸肌肉抽搐,突然嘶声说,是他们!我就留了一双当想念!他们这是要害死大妞啊……


六爷!


墙角处突然传出一声娇啼,扑出一个年轻女人来,紧紧抱住安德森大腿嚎哭,家里老祖宗和爷们都抬着六奶奶上公堂去了,我娘家爷们也都去了,您不愿意去,也不能瞎说呀!安德森双目赤红,直着脖子喊,滚,能偷到我的东西,少不了你们这俩贼婆娘!女人声泪俱下地说,六爷,我有喜了!我们娘俩横竖是个死,您现在就打死我们干净了!


雷思德松了手,将安德森搡在地上。


安德森定格在原地,痛苦地拔着头发,最终出了一声痛苦嚎叫,用脑门去撞墙,一声一声,撞的稀烂,却始终不抬头。雷思德拦住了想拖他出门的下属,冷冷地说,他不会开口了。


衙役们一人一口唾沫吐在安德森背上,转身跟着雷思德离去。


雷思德出来在自家酒楼内约见了京城五行八作行头会首,提出了入行二十年来第一个公器私用的要求,请诸位帮忙,查安家和六奶奶娘家底细,大小消息都要。这个无形蔓延京城每个细微角落的网络迅速启动,很快,药行会首送来第一条确凿消息:六奶奶娘家的真主子,是皇长子。


六奶奶娘家原在内务府管香料采买,因宫中查禁香料,竟连带被查出积年情弊,族中要紧差事几乎都丢了。几个月前,这家人突然抖起来,不但老差事陆续拿回来,还在江南干起了药材生意,新人出手竟就抢了几家老药铺的路子。八月节里六奶奶娘家砸重金求购五百年珍稀老桂,几乎是用银子铺路,从粤北深山一路拉进京城,得意忘形之下说漏了嘴:这,是皇长子殿下献给皇帝陛下的节礼!


梨园行和勤行陆续送来后续消息:安家几个小字辈,这半年来蒙头盖脸在京城戏园酒楼大把砸钱,收买闲汉流氓,到处散播皇长子名号。


雷思德抓起签筒砸在地面上。


球的皇长子!


谁人不知他是小老婆养的三儿子,前边兄长死了也压着他排行,这王八蛋自己闹腾着喊出来的“长子”!

 

 

他没想到,大妞居然自己解决了死局,当庭释放。


直到晚饭时分,雷思德才腾身出来,带着一个亲兵便装亲自登门。孤灯一盏,四壁凄清,大妞默默地在水盆中揉搓衣服。雷思德伸手止住大妞问好,简洁地说,指挥使司已找到线索,按寻衅滋事抓了安家几个小子,正在连夜审讯,可能会捞到大鱼。大妞没想到会这么快,千言万语哽咽在喉间,却只是点点头,说,凶手身形八尺六寸到八寸,体型壮硕,学过正经擒拿。雷思德点头表示记下,直接说,大妞,这案子来得邪乎,咱们得多备一手。现在就收拾东西,到通州我的老下属别院里避避风头,破案之前,暂时不要露面。


大妞明显怔了一下。师傅……


别怕。雷思德抚慰地微笑着说,没什么事儿,只是不想节外生枝。


师傅!大妞把脸转过去,有些艰涩地说,……您,辞官吧。跟福……早点离开京城。


雷思德像被女儿撞破隐私的父亲,整个人都僵直了,浑身血涌上脸庞。他尴尬地咳嗽一声,含混一句胡说,左顾右盼地催促,快,快收拾东西吧。大妞点了点头,果决地说,我明天走。她抬起头,清亮亮的眼睛看着雷思德,总要收拾下。再说,马上就宵禁了。



 

当夜,一队皇子府侍卫冲进民宅,抓走了大妞。



 

雷思德跳下床抓起名帖就奔赴皇长子府邸。巍峨黑油大门从清晨紧闭到傍晚,小苏拉恭恭敬敬捧着雷思德名帖出来,丢在地上,躬身垂手说,大人见谅——主子吩咐,请您,滚!


指挥使司动用所有资源,终于通过皇子府下人亲戚关系打听清楚,安家半年前也已划归皇长子名下包衣,如今官司受挫,安老爷子到皇长子面前哭诉指挥使司包庇凶犯,皇长子大怒,派人抓了大妞,问都不问,直接动了刑丢进水牢。下人舌头打着结说,天爷,当场十个指头就拶断了呀!可谁敢说话,殿下现命人将那姑娘旗籍转到自家旗下,旗主打杀奴才,国法都管不着呀!


雷思德在幕僚和下属惊呼声中一头栽倒在地。


所有人瞠目结舌。


所有人束手无策。


雷思德挣扎起来,拿着牢狱里的恩德,求两位给皇长子讲过课的高官前去说情,全都被客客气气用“斋戒”名义挡在大门外,连名帖都不收。再大官到皇子面前也是奴才,给你脸就给,不给,你能奈何?其中一位大学士派出心腹家奴,悄悄指点,只怕,您得求助于宗室了。


谁?


权倾朝野的小亲王。连皇帝陛下都言听计从的、皇长子亲叔。


雷思德眼前一黑。


小亲王睿智仁爱。小亲王公正明理。小亲王赏罚分明。小亲王倚重九城兵马司——可是,小亲王极端的、毫不掩饰地讨厌九城兵马司都指挥使雷思德啊!他绝不见雷思德,登门求见都不见,再重大的公务都是命人传话,重大会议绕不过,那就点名副职参加。多次被人隔空耳光抽得血肉模糊,雷思德求教小亲王得意红人狄墨客,那厮也只是含混地说,殿下不大喜欢好出风头的人。你老实点,没准哪天就见了呢。


可这回,他得背着大妞的命,再出一次风头了。


雷思德结结实实跪倒小亲王府外,就是那座夏洛克曾带着他爬过的荒园,与皇帝陛下潜邸隔邻而居,如今已是蓊郁连片,气势巍峨。小亲王府长史飞奔而出,抢上前扶起雷思德,满脸赔笑地说,雷大人,快请起!快请起!并非下官推脱,小亲王奉旨踏勘皇陵,五日前已然离京——您放心,下官已经修书加急递送王帐,禀告小亲王殿下,十日之内必有回音!


十天……


雷思德再次将名帖递进皇长子府,没有人接,就放在台阶上,人如磐石般牢牢扎在黑油大门前。今冬最大的一场雪随着夜幕悄然而至,天地混沌,奇寒彻骨。灯笼一盏盏熄灭,守门仆役一个个消失,黑油大门缓缓开启,大太监躬身持灯,照亮一个身穿两色金蟒袍的身影。雷思德在幽暗鬼火中看到了一张五官模糊、苍白瘦削的孤拐脸,内监古怪尖细的声音扎向耳膜,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雷思德,见皇子因何不跪?


雷思德大礼参拜,却迟迟没有等到让他起身的命令,怀表不紧不慢地走着,咔嚓,咔嚓,走得冬夜茫茫无穷无尽,汗水湿透了头发,沿着脸颊一滴滴落在冻透的大地。他提调起胸膛里所剩不多的热气,撕开死寂,殿下,臣,九城兵马司都指挥使雷——


大门内终于传出一声冷笑。


积雪簌簌有声,步履声缓缓而来。一只堆绣金银盘龙乌云靴停在雷思德面前,出其不意踹在他肩膀上,碾压着将他的头颅压向地面。


雷思德?都指挥使?


一张苍白狭长的年轻面孔逼近他,酒肉葱蒜臭味热烘烘扑面而来,小眼睛里闪烁着恶毒的波光,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说,不过是个男宠。卖屁股卖来的红顶子,也敢说出来脏了爷的耳朵?


雷思德骤然抬头,目光如炬,看清楚皇长子手指上挑着的一只荷包,仙鹤瞳仁里镶嵌着一颗油润琥珀——正是福麦客离家那日的佩饰!他瞳孔猛然一缩,死死盯住那张苍白的孤拐脸,一字一句地说,从哪里得来?


荷包在手指上旋转一圈,落在皇长子手中。他咧出一排参差不齐的牙齿,喷着热气说,你说呢?雷思德,苍天在上,报应到了!


雷思德突然从皇长子脚下挣脱出来。皇长子一个趔趄,被内监眼疾手快搀扶住才没有跌倒,他愤怒地看着面前这官员缓缓挺直腰板,变成一个傲桀不驯的悍匪,随手掸去冠戴脏污,放肆直视他说,这么说,什么安家,什么人命案,转了几个大圈子,你想要罩住的,其实是我?


你也配!


皇长子恼羞成怒,狠狠一口啐在雷思德脸上,泄愤似的说,你,不过是他豢养的男宠,狗彘虫孓一般的东西!


雷思德冷冷看着他,用袖子拭去腥臭唾液,淡定地说,比不得殿下,龙子凤孙,金枝玉叶!这点把戏也就戏弄三岁孩子,劳您这番心力,下官也奉陪这般时辰,早点回去睡了。


你——你站住!站住!混账!竟然敢走!


皇长子追上来,气急败坏抓住雷思德肩头,扳过一张无所谓的脸。


我现在就可以杖毙了那个女奴!


雷思德停下脚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缓缓地说,人已经死了。


皇长子立即否认,没有!


已经死了,殿下,你忘记下官是何等职司,我不需口供照样能得到实情。死得好,手脚俱断,死了才干净!三王子,好叫你得知,顺天府可没撤案,我指挥使司已抓获真凶,正在审讯,明天公堂便见分晓:这原告是杀人凶手,被告却让原告的主子杀了——这乐子我雷思德定然叫朝野皆知,传遍你三王子仁爱大名!


皇长子脸上出现了长时间空白,狭长浑浊的眼球茫然惊慌转动着,似乎不明白事情如何会弄成这样。他终于后知后觉被“三”字刺伤了,龇着森森利齿,发出低沉的咆哮。


休想!休想!我知道你们苟且鬼混了多年!知道他豢养你的宅院!我有人证,我有物证!盯了你们多年隐而不发,就是想看看,好一个豢养男宠、轻许金紫的圣人,哈哈哈,一旦曝光天下,会引发何等壮阔的口诛笔伐吧!死算什么,让你们互相看着生不如死,山陵崩塌——你怕不怕?你怕不怕?!


雷思德冷冷地看着皇长子,突然露出了一个夏洛克的经典微笑。


说啊。三王子,何必遮遮掩掩,说出他名字来啊。


皇长子像被抽了个大耳光,憋得满脸通红,后槽牙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声。


混账……


不敢?


怕他?


连名字都不敢提,倒有胆拿着个破荷包出来讹诈?三王子,皇家有求于人,也要拿出诚意。我雷思德敢在权贵遍地的京城执掌九城兵马司,凭的是舍得一身剐、敢把太子拽下马的秉性!就是先帝,咱也是顶撞过的!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要什么,先开个价,让我听听值不值?。


皇长子嗫喏下嘴唇,明显犹豫起来。


别,别那套宫廷雅文,粗人听不懂。直说,你想叫我做什么,你能给我什么?


刑部尚书!皇长子恶狠狠叫出这四个字,突然轻松起来,重新傲慢地抬起下巴来,居高临下地说,对,刑部尚书,正一品大员!怎么样,雷指挥使对这个价码可满意?


那得看三王子想要什么。让九城兵马司助您一臂之力,帮着您飞龙上天,成;若想拿我当个馅料,填了三王子贤达声名,我还不干呢!


皇长子眼球快速转动着,脸上毫不掩饰地快速转换着惊喜、动心、摇摆、颓丧表情,最终深吸口气,作出一副匪气十足的模样拍在雷思德肩膀上。


胡说什么呢?未料到爱卿如此通透,早知如此,何必绕这么大圈子!无非是借雷大人之势,言好言,行好事,为本殿下行些方便、施与保护罢了!些许误会,连累爱卿痛失爱女,我有一女生而体弱,正要养在八字健旺忠厚长者膝下,这便拣了吉日送到雷府做养女!


雷思德冷冷看着他,倏而一笑。


既如此,我这个干爹也许下诺言,日后郡主,不,公主出阁,雷思德必陪送一副五十年内无人敢比的妆奁!


好!


皇长子大喜过望,用力一拍手,压低了声音说,事关重大,详细事务,请雷大人明日傍晚务必抵达郊外御园旁某某居所,本殿下将与你把酒详谈。记住,就你一个,便装来,不得泄露给任何人!


雷思德缓缓露出了一个了然的微笑,向这蠢货抱了抱拳。


那就,不见不散。


推荐文章
评论(3)
分享到
转载我的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