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西娅最近总捧着一册奏折在读,神情专注,若有所思。她很快察觉到皇帝陛下的目光,主动禀告,这是在查点旧宅物品时,在一个精工紫檀木匣子里找到的。怎么没有写完?皇帝陛下拉长声音说,那是人家的“遗折”。说定了要离开京城,躲着人写了好几天,后来——哼,不是忙上了么。安西娅感兴趣地问,那,陛下看过了?皇帝陛下立即戴上眼镜,认真审阅下一批觐见官员名单。
安西娅很没眼色地拿着折子,继续感叹说,先生真是被出身耽误了。
皇帝陛下的耳朵似乎往这边侧了一点点。
您听这一句:神探难再得,俗人却可学。侦缉真学问,入行需考核。抛开体例和文字,先生所奏请设立刑案物证比对典范样本、吸纳登记各行老手备询、重新修改编订《刑案则例》、郡县刑案官吏需通过考核方可入职四事,件件切中时弊,立足踏实、胸怀深远,若能全部实现,将惠及无数被愚昧低效所误冤魂。您瞧,仅仅郡县刑案官吏差役的人数、来源和案件总数,先生就罗列了10个县,他是必是日夜将刑案侦缉悬于心上,多方研察,孜孜谋求,才在辞官之前写下这些肺腑之语,希望几乎不为人关注、多有忌讳的行当能好一些,能好得更多一些。
啐,这是在埋怨朕埋没了一个盖世英才?你可知他无人时如何形容自家差事:排污渠下水口上盖着的铁篦子,挡住脏污烂臭淤堵倒灌的最后关卡。为了当好铁篦子,哼,人家还拿朕当尸体反复演示如何进刀——可怜都是错的。
那您一定没告诉他。
皇帝陛下开怀大笑。然后淡淡地说,朕不需要他滤清天下。好铁无数,他做我的掌中珍即可。
陛下,安西娅躬身为皇帝陛下香茶,柔和地说,自您驻跸御苑,六部均在四周建起值房。如今朝廷奸佞敛迹,新政顺利铺开,这些亟待去做以前却不能做的细事,也陆陆续续做了起来。单说这修订《刑案则例》,原是个庞杂细致的水磨活,实务自有老吏和学生们去做。先生身上总归还任着兵马司指挥使实职,主官常年不露面也不妥当。如今地方合适、差事合适、朝廷也需要,何不让先生做做看?
安西娅,你逾矩了。
安西娅立即起身,恭恭敬敬跪下请罪,悄然退出,在殿外太阳下手举戒律跪到下一位觐见官员离开。等她再次回到殿内,皇帝陛下正神色平静地亲自磨着朱砂。
可记着教训了?真是离开骑缇司久了,忘了脑子里要给自己画个圈。
安西娅娴熟地将奏折依次铺开。
只再说一句。
皇帝陛下有些诧异地从镜片上看了看安西娅,点了点头,嗯,那说吧。
卑贱如猫狗房太监,都想抓住机会做点功业。
安西娅说完就安静地闭上嘴,挑选奏折中的急件。皇帝陛下在墨池中试试笔,再试试笔,终于忍不住说,不是已处置了么?安西娅恭敬地低头不语。皇帝陛下不愉快地又试试笔,开恩说,那,多加一句吧。
安西娅轻轻叹了口气。
陛下,先生是条真汉子呀。
皇帝陛下当然不是轻易动摇决心的人,安西娅对此有充足认识,她先给雷思德安排了几个先生,都是冗年困守行宫的人,得着这点机会如抓救命稻草,个个知情识趣,更像伴当差不多。这帮人有教各种宫廷制度礼仪的、有教种花的、有教钓鱼的、有讲经史子集的、有讲道家内功的,特别是有位专门请来教画画的——黄毛绿眼睛的西洋人!四毛和五毛蹲在身边瞄了他好几天,只待雷思德一声令下,就上去咬死这妖精。西洋人给两条大狗画像之后,四毛和五毛彻底服了,看见他就摇尾巴。太像了!根本分不出谁是真狗谁是假狗好么!
西洋教师很爱两条大狗,番人嘛,居然给皇帝陛下的爱宠取了西洋名字,四毛叫狗德,五毛叫不来客。雷思德也终于知道,夏洛克便条下边那个像蛇又像钩的花押,原来就是西洋文。西洋教师很有能耐,一个月,雷思德这种蠢货都能画出两根活灵活现的红萝卜,皇帝陛下大为开心,指点他,心里美萝卜甚好,可画一个带缨的,旁边一个略小切开的。他跟西洋教师嘀咕一会儿,笑眯眯地告诉雷思德,给他取了西洋名字,可以签在画上——格雷格。
格你麻痹。
日子热闹了,也就能过下去了。
御苑的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赏过满园缤纷红叶,皇帝陛下搬进冬日避寒取暖的居所,暖和和睡上半月炕,就回銮京城预备过年祭天祭祖一系列隆重典礼了。雷思德当然不能跟去。临近年关,先生们不能来,太监们大半回京,整个御苑都清冷下来。除夕夜,雷思德向宫廷方向三跪九叩,然后被簇拥端坐上正院主席。菜肴流水般一道道上来,太监们热热闹闹耍起百戏、杂剧,最后点燃扎成海市蜃楼的烟花楼子。一点点不着,再点点不着,三点,太监总管一脚踢翻满头大汗的小太监,亲自来点,还是不着。
满院子太监忽的全跪下了。
雷思德离开酒席,来到烟花楼子前蹲身检查一遍,很快发现不过是导线上防爆燃的白蜡忘记搓掉,灯影憧憧,太监们没有发现。他吹亮火折,亲自点燃了引线。火树银花照亮这方天外之地,所有太监都松了口气,齐声呼喊起不重样的吉祥话。
这一年悄然过去。
安西娅大年初一专程进园来给雷思德拜了年。她临走时透露给雷思德,年前刑部复查郡县刑案,发现了不少因办案官吏能力低下导致的冤案和积年悬案。某边远小县十余年内连续失踪上百人口,官府竟毫无察觉,直到凶手极其偶然露陷,才在此人独居小院地下发现这桩骇人听闻的连环命案。
雷思德实在是太蠢了。直到元宵节后皇帝陛下都回銮了,安西娅几乎是挑明了地暗示,陛下召见了刑部尚书,有意重新修订《刑案则例》。他这才醍醐灌顶,迷瞪过来,立即跑出去把皇帝陛下最心爱的牡丹们浇了,还破天荒主动给皇帝陛下揉了肚子。
皇帝陛下本来满心愧疚,年年都要这么离开半个多月,如今团圆,反而要离开一个多月!雷思德偷偷的观察他的蠢样,像一闷棍打在天灵盖上,疼得皇帝几乎厥过去。竟然真叫安西娅说中了!一个外人!可怜满腔心血都付诸东流!到如今谁都不敢给他委屈受,偏生要受这恶人的委屈!皇帝陛下一时愤怒、一时委屈、一时气苦、一时无奈,冷热交集齐齐猛攻,当天夜里就起了高烧。
这么着来回往复,直到荷花再次开遍天子居所,雷思德终于得到了天子旨意:原职不变、着领正三品刑部侍郎衔,协助修编《刑案则例》。
雷思德张开翅膀飞出御苑,可惜还没飞多高,就撞上罗网。他的新职司就在御苑外一射之地宅院里,分给他的任务是组织、收集各地积年老吏意见,说白了,就是主官来不来都行。早膳后来点卯,午膳就得回去——皇帝陛下用过午膳要午休,处理公文奏折都在寝宫内,晚上用过点心还要散步,都得他陪着呀。
就这半上午时间,皇帝陛下还不放心,弄了两个红顶子侍卫穿便装寸步不离保护他。雷思德盯着其中一个很久,试探着问,德柱?
红顶侍卫面不改色给他请安,恭恭敬敬地说,雷大人,标下姓王名德言。先帝四十七年为三品带刀侍卫,奉先帝差遣,化名德柱入通州巡检司保护大人。
雷思德头上炸开个霹雳。
那你……现在……
托大人洪福。德柱淡定地回禀,今上宽容,得以继续拱卫内廷。
雷思德全明白了。
那,海保也是你们的人吧?
德柱恭恭敬敬地说,标下不敢跟海大人比肩。海大人是小亲王保母谢氏独子,缇骑司出身,陛下登基后谢夫人追封正二品奉贤夫人,海保依例得封轻骑都尉爵,奉皇命赴任江宁织造。
德柱很干脆地把剩下霹雳都扔了出来。
陛下保母大嬷嬷,封正一品奉圣夫人。因其子不孝,陛下特旨,大嬷嬷名下恩荫爵位由海保双袭,由其迎养封圣夫人如己母。海大人夫人苏氏,跃级诰封为正四品淑人,皇后主子钦赐“萱德”堂号——雷大人认得,便是在京中陪伴大嬷嬷数年的雷四奶奶。
兴许皇帝陛下还觉得看守人不够,隔几天又送来个贴身助手官员——刑部员外郎狄墨客。门外先是探出一张尴尬干笑的脸,然后慢慢地、点头哈腰地挪进整个人来。雷思德死死盯着他,突然从书案后一跃而出,德柱二人只觉得眼前一花,狄墨客已经被放翻在地,雷思德赤红着眼睛骂,活该我眼瞎!奸细!骗子!狄墨客被打得血气上涌,大吼一声,狗孙贼!你踏马还有理了!一拳打在老友面孔上。
德柱拽着另一个侍卫出来,随手关上门。他拍拍攥着门框不敢撒手的同事说,放心,不是坏事。
雷思德和狄墨客这一架打得天昏地暗,谁都没占到好处,打到最后,两人却抱成一团哭了。狄墨客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帖子,扔在地上说,狗孙贼,你老闺女托我带来的请安帖。若你还有良心,清明节记得给我烧纸!大义凛然瘸着腿回去等死。
雷思德颤抖着青紫的手,捡起那张请安帖,简单到除了姓名和敬语再无它言。
是大妞的字。
用完好无缺的手写出来的字。
雷思德潸然泪下。
狄墨客想法子把茉莉骗到督捕司值夜,晚上大开中门,坦然等待前来赐死的内廷天使。太监倒是真带来了一瓶颜色诡异的液体,但没灌进他嘴里,而是轻柔地用毛笔在他脸上画出一张青紫靛蓝的挨揍脸,然后传达陛下口谕,不准洗。狄墨客对着镜子照照,被鬼脸吓一跳,太监柔和地在背后说,狄大人,贵人伤患若不好,只怕您得屈尊去床前侍疾呢!狄墨客只觉得蛋蛋一紧,如浸雪水,牙齿乱响,跪在地上冲御苑方向扯着嗓子喊,我知错了!再不敢了!
七天过后,狄墨客终于获准洗掉满脸颜色,灰溜溜重新去官衙点卯。不知陛下给那臭孙贼用了什么药,看上去还白净光滑了许多。两人闷头办差事,狄墨客战战兢兢,把进京名单都弄颠倒了。雷思德主动说,没事。看狄墨客满脸惶恐忐忑,又追加了一句,陛下……挺高兴。狄墨客手一颤把砚台打翻在地,迸溅半身黑水,尖声说,别提他老人家!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听见!
大妞的事儿,你也不知道?
你老闺女的事儿,你不知道?!
狄墨客瞧着这臭孙贼的憋屈样,一边惊讶,一边暗爽,试探着说,大妞没进宫瞧瞧你?您这费劲巴拉当回干爹,一张请安帖就完啦,怎么着也得亲口说声结果吧?
雷思德闷头不语。
狄墨客瞧出门道来,幸灾乐祸地说,哈,敢情贵人您真不知道啊!都什么人呐,全京城都知道的事儿,随口跟您说句不就行了?——放心,您老闺女没受什么罪。转脸顺天府就把案子破了,她不但全须全尾出来,还彻底洗干净了捞到嘉奖,如今是指挥使衙门正六品女官了呢。
雷思德连手里的案卷都忘了放下,抬头直勾勾盯着狄墨客。
狄墨客顿觉捞回了面子,兴冲冲地说,顺天府审结公告,人证物证俱全!原来这安家跟他那内务府姻亲,两家一直合伙盗卖药材,为结贼盟各出子女联姻作保,就是安德森和安六奶奶。六奶奶泼悍无子,经常殴打捶楚其夫,安德森苦于无法摆脱,就千方百计讨好你老闺女,希望能靠着你这棵大树脱身。
后来经过那一番闹腾,这两家投机不成反破家,被有心人拉入麾下定下毒计,勒死安六奶奶嫁祸大妞,再将小姨子嫁过来安抚安德森,两家继续合伙给贵人办大事发大财——当然,顺天府没往外这么说,只说是安家误以为安德森将违法阴私泄露给了大妞,起了杀人灭口的心。
真相大白,安家如今彻底被逐出太医署,家财抄没;姻亲由内务府杖责后,全家发配黑龙江与披甲人为奴,参与杀人的几个子弟都判了绞刑。内务府抄家时,意外从下人手里找到安六奶奶死前写给大妞的信:她说自己为人一世,到头来只认得大妞一个堂堂正正的人。自个儿叫家族哄着当枪使做下的罪孽,自个儿到地下还,只托付大妞一句话,若哪天她暴毙,必是为安家娘家合伙所害。
这事儿京城都传遍了,谁不说声安六奶奶可怜,赞声大妞行得正立得端?九城兵马司指挥使衙门各部都出了人,女吏们全员出动,由副指挥使带着,好大阵势,披红挂彩扬眉吐气把大妞接回衙门。如今哪还有人肯信大妞错走那一步,都说是她发现端倪前去查案,才被魑魅魍魉泼了脏水,只可惜世人轻贱女吏、她势单力薄,竟没把安六奶奶给救出来。朝廷特赐了六品官衔,下令在九城兵马司衙门设置女官女吏,自此永为规矩。雷思德,您老闺女,如今官儿跟我一般大啦,手下一百余女吏,连读书识字的小姐都招了好些个!
……
欸欸欸,别介呀。狄墨客赶紧收起满脸贱笑,安抚老友说,你也别怪大妞不来见你。要真是个没良心的,反而才上赶着贴过来。你别多想,横竖,如今你平安,她也平安不是?
雷思德胡乱抹去泪痕,红着眼睛问,那,大妞,可家去了没有?
家?
狄墨客狠狠啐了一口。
论理我个大男人不该闲谈女人家事务,可多家人忒不成货色。亲娘亲弟嚼用大妞这多年,闺女一出事就打出门自生自灭,病得要死,督捕司送信上门都不理睬,撇得再清楚不过。如今大妞发迹,立即上门吵闹大妞本是承继了他死鬼爹的抚恤,六品官衔该让出来给她兄弟做,便不肯让,那也该给她兄弟买房置地再娶两房妻妾回来延续香火。她那亲娘还站在中堂里叫唤,别以为个破烂货一床锦被遮盖就完了,若教官府知晓她放荡无耻不孝亲娘不顾幼弟,准叫她死无葬身之地!嚯,雷思德,你这干爹都不舍得占老闺女丝毫光,人家骨肉血亲要榨干喝净了呢!
雷思德两手紧紧攥起,额头青筋都显露出来。没等他说什么,狄墨客先笑了,轻松地说,哈,不过你甭生气,恶人自有恶人磨呐!这娘俩闹过几次大妞都没理会,却惹恼了旁边一个恶女人。等这俩货再上门,好恶女,啪啪啪啪劈头一顿耳刮,把熊兄弟打懵了,拽起头发拖到大门前,一脚踩脑袋、一脚踩大腿,摆出一言不合便大劈活人的架势,用刀挑起丫下巴磕,笑道,朝廷赏赐的官职乃是女官,你这姐姐便是想让,怎奈你天生着一根鸡巴两个蛋,做不得女官。不如动手割了去,如此解了你那老娘烦恼可好?说着便拔刀挑了裤子下来,将那老货吓得烂泥样软在地上,直着脖子嚎叫。旁边女吏们捂着鼻子说,哎呀姐姐,好腌臜东西!怎生地脏了咱们斩妖除魔的宝刀?那恶女就势在熊货兄弟胸前蹭蹭刀,脚碾着他脑袋笑说,也是。那便拿多大人帖子,去请了前门外小刀刘来?女吏们嫌弃地说,哎哟,我没见过世面的姐姐,您就是卖了多大人这衙署,瞧能不能请得小刀刘来,人家可是切过内廷总管的名刀呐!依我说,前儿抓来那笼子疯狗还没来及处置,不如放出来,吃了便是!那母子俩杀猪般嚎叫起来,见女吏们果然牵着两条恶狗出来,也不管还光着屁股,连哭带嚎就跑了……
艾琳!
雷思德不用想就猜到了,脸涨得通红,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大声说,再没别人!肯定是她!她何时又凑到大妞身边了?
您老闺女亲自去口外接回来的呀。大妞从牢里出来,请了几天假出门,回来就马背上就多了个艾琳。狄墨客压低声音,小小声说,口外有消息说死了一帮马匪,背后又隐约勾连着江湖帮派,到底怎么回事儿怕只有她俩知道。艾琳之前就是指挥使司赫赫有名的林师爷,这回换了女儿身归来,女吏们倒是极为敬服。她如今就跟大妞住在一起,里外张罗女吏衙门事务,据说女吏官用袍服就是她画样特制,刺绣小挑肩,窄袖,窄腰,嚯,骑着高头大马出巡,惹得京中大姑娘小媳妇儿好生羡慕,恨不能也收拾成那般飒爽模样,斩妖除魔,主持正义。连茉莉都去借了样子,回来用日常料子比着缝制两套,悄悄穿了去打猎呢!
雷思德颓然靠在椅子上,半天才说,我原想着,总要教她嫁个体面老实汉子,下半生儿女双全才好……
狄墨客不知内情,还以为他是嫌姑娘家不该做这等艰苦差事,劝他说,可少操了这份心吧。你倒是出名的体面老实人,谁家瞎眼把闺女嫁给你?哼。依我看,从前就不是你罩着大妞,倒是大妞维持你,没了你这当师傅的,人大妞自己就在京城站成一方势力了,还用你操心没男人依靠?我跟你说,姑娘们强起来,那真了不得。我家茉莉如今也收了三个女弟子,女吏司、宫中医药局到处抢着请去做教谕,拿回束脩放在书房抽屉里,跟我说,只管花!哎呀呵,这软饭吃的我!
雷思德也笑了,他感慨地说,早先竟没看出你们俩投缘。若早知晓,何必看着你们各自拖到偌大岁数。
事到如今,我便实话实说了。臭孙贼,还不是你害的?自打那回在你家撞上他老人家,我就晓得自己活不长,死了相亲成家的心,只管吃好喝好玩好。茉莉被人砸了黑砖,家里没人,我这个督捕司主官得安排女吏照顾她,每天去看看,就遇上小亲王打发赫太太给茉莉捎话,要请她去福家当府医。
别人不知道,我能不知道“福家”是个什么地界吗?茉莉多老实一姑娘啊,不就是没见过世面,见着个行事孤拐的男人就迷了心窍么,天地良心,她干什么了,就要被骗到那种地界去永不翻身?我狄墨客好歹是条汉子,你这浪货是自愿睡圣上老人家,管不着,我还能看着好好一姑娘跳火坑不管么?逼得没法,我一咬牙冲进去,咣,往地上一跪哭着喊着求茉莉嫁给我。皇天保佑茉莉不是你这种见色就迷的蠢蛋,不然她完了,我也完了!
你们原来是这样成的亲!狄墨客,夏洛克不会害茉莉,他叫茉莉去那必是做好了安排。夫妻百年,不是一对儿强凑合,真就比去王府暂住要好吗?
呸!臭孙贼,我不敢说他小人家坏话,你摸着良心问问,除了破案,他小人家干过什么好事儿?我跟茉莉说了,她要不愿意就拉倒,总归不能去福家,不进去是朋友,进去了那就是奴才。没看出来,茉莉原来是个少有的明白人,她让赫太太请他小人家过来单独见了一面,完了就答应跟我成亲。茉莉说,她就一个要求,自家差事虽不体面,但仍想继续留在督捕司效力,其他万事随我。我一听就高兴了,搁外人是个大忌讳,搁咱们身上算什么呀?我也跟她提,我就好个玩,只要她不管我玩就行!哎呀我跟你说,原来茉莉也爱玩,她都学会射兔子了,我们俩还一起熬了只鹰……
你告诉茉莉了?!
她不知道。狄墨客果决地说,这辈子我都不叫她知道,掉脑袋的勾当到我这里就罢了,她想记住就记住福神探,别的跟我们没关系。不光茉莉,周遭这帮人都蒙在鼓里,就是华大夫,看他那样九成九是不知道。我猜着,也就我跟赫德森太太知情,这老太太上门劝说茉莉时,话说得谨慎,脸上眼里都是不赞成,瞧见茉莉不答应,倒像真松了口气。我们成亲她还专门来给茉莉当娘家长辈。
不知道怎么的,雷思德觉得心里舒坦多了。他未曾辜负过旧人旧时光,原来旧人们也未辜负过他。
还有件事。
狄墨客打量着雷思德的神色,慢慢地说,看样子,他老人家并未告诉你。就在大妞出来后,他老人家派大臣祭告宗庙,将皇三子过继廉德庶人为子。从此后皇三子再未露面,前几日宗人府挂出讣告,廉德庶人过继子因病医治无效,已然病故。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看在你真当我是朋友份上,我再嘴贱这一次——狄墨客手掌拍在他肩膀上,叹了口气,用极低的声音说,雷子,别自作多情……陛下他老人家胸怀社稷,志在寰宇,你得明白。
眼见得雷思德眼睛里有了活气,皇帝陛下对狄墨客的差事大为满意,刚巧他要跟几个进京面圣的总督共进午膳,于是特许雷思德可以跟狄墨客一起吃个午饭。
这还是雷思德第一次踏入御苑外的世界。自打陛下常年驻跸此地,这一带越来越繁华,权宦巨商来往如织,川鲁豫淮闽浙大小菜馆竞相争荣,寸土寸金。四人刚出官署,就听到一阵哗然,门前排着长队的侯见官轿子缝隙里倒下个人,被马夫小厮们匆匆抬到树荫下,有位大夫模样的人过来给他摸脉。雷思德一眼就瞧见了那大夫,激动地嗓音有点变形地喊,华大夫!琼恩!老伙计!狄墨客却用手遮住太阳,盯着那晕过去的人瞧。哟,那不是葛来森嘛!
两人飞奔跑到树荫下去帮忙。只见葛来森一身下人打扮,头发花白,面如金纸,已经闭过气去。华大夫解释说,中暑了,若有凉水擦抹四肢最好。雷思德立即让德柱去喊小厮打井水来,狄墨客一边打听谁是他家主人,一边忍不住叹息说,老葛也不是没心性的人,怎么就给人当了下人呢?
葛来森当年掺和进大事儿里,全身功名捋干净,眼见得就要终身流放宁古塔,还是雷思德出面,跟主审官证明葛来森除了临终失足那一回没干过别的,只判了三年监禁,永不叙用。葛家经此一事家资耗尽,空落了个奴籍,按说回原籍也就罢了,偏他不死心,出来后还想再投靠主子振兴家业。没料自家没了利用价值,一日比一日不如意,最终竟靠给人跟班抬轿过活,主家苛刻,若非巧遇华大夫这热心人,只怕就不中用了。
一时主家过来,雷思德让人用自家帖子送他提前进去拜谒主官,交待他给这老下人换个轻松活计。主家自然满口答应,还想借机攀关系,被德柱踢出去了。雷思德瞧着葛来森脸色已经缓过来,不再理会,一把抓住华大夫连声说,琼恩,琼恩,走走走,去凉快地界喝两杯!华大夫却不如以往爽利。他迟疑片刻说,本想登门拜访,没料到倒在门前失仪了。我这形容……
华大夫向来干净体面,一身旧绸袍原本浆洗熨烫得服帖,此时天正酷暑,前胸后背后湿出大片汗渍,下摆还沾着葛来森呕吐出的污渍,就有些狼狈。雷思德自家有个酷爱穿衣打扮的醋精,一眼就瞧出来,华大夫穿的至少是三年前花色款式,细看去,袍服缝边处都浆洗得些许脱色,旧荷包上配的珠子也不是一个色。他暗自惊讶,脸上却没带出来,大力拍着华大夫肩头嗔怪说,咱们多少年老交情了,你如今竟与我计较起这个来!那谁,快回官署去取干净衣物来!
高档酒楼里自有温泉沐浴的地方。华大夫痛痛快快洗了个澡,换上新衣服出来,雅间里四下摆着冰盆,舒适得几乎不似在人间。他这一趟是专程来给雷思德送书的,封笔数年,此番将早年案卷里一些杂事理出来,集合成新书,共12个案子,名字就叫《归来记》。雷思德如获至宝,赶紧翻开,只见还是全新样刊,印制精美。华大夫解释说,书坊铁心要大卖,避过暑热,到秋凉再行上市,便先送样刊来给老朋友看。他自嘲地说,真是老了,脑筋绞尽都挤不出汁水了。写写停停,三年里勉强就写出这些,还有两篇是夏洛克替我写的。若非夏洛克一路鼓励,最后这卷怕是就不能面世了呢。
雷思德听着话音有点不对,跟狄墨客交换了个眼神,正色问,老伙计,这么大热天,早一天晚一天有什么关系,何必你亲自出城几十里来送书?
华大夫笑了。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眼圈渐渐湿润,说,这番,也是来跟您辞行的。后天我就带全家回老家去了,这一去,大概就不回来了。
雷思德手里的酒杯,缓缓放下了。
华大夫这几年过得颇为辛苦。他们夫妇连续添了3个孩子,忙得团团转,久不来往的岳母倒拿着自家药材铺子的契书登了门,非要过继一个外孙给前女婿,延续娘家香火,铺子就留给这名外孙——不过要到外孙长大后,直接过户给外孙名下。华太太还在月子里,当场就被气死过去。老太太失心疯起来神仙没辙,天天哭闹纠缠,在华家门前上吊好几次,岳父糊涂,竟也跟着辱骂女儿女婿无媒苟合忤逆老人,老人家都不追究他们私奔成婚了,怎地连这点要求都不能满足呢?闹腾大半年,华太太渐成大病,彻底倒下,妻在病榻儿在脚下,竟把华大夫弄成个没脚螃蟹团团转。
大夫这碗饭也不是伸手就能吃的,病人叫一次去不了,两次去不了,门庭渐渐冷落,连雇来的助手大夫都不得不辞了。幸而华大夫寡姐闻讯进京,带着外甥女里外操持,才撑住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庭。华大夫再是个能人,要在京城这种薪桂米珠的地界养活老小八口人,太太又眼见得一日不如一日,也觉力不从心。干脆下了决断,离开京城,全家返回原籍去。
雷思德半天无语,谨慎地建议,哪里就到了这等地步。我认识一家生药铺子,正要寻觅可靠人帮忙跟着行走看货,薪资丰厚,走一趟便可休息数月。若家里能暂时脱开身,何不试试?
真巧。
华大夫这几年新添了许多皱纹,一笑起来更加明显。夏洛克也这么说呢。只是叶落归根,我满心里都是内子病症,只怕离开京城断了那边纠缠,她也就好了。辜负了老友们一番好意。
老伙计,雷思德诚恳地说,我便罢了,夏洛克跟你是多年密友,他待你如何你最清楚。便是派几个下人来照管家事又值什么?何必让姑太太千里进京来,你也能脱手干些事业。
华大夫喝了杯酒,脸上浮现出酡红色酒晕,微笑着沉默很久,方才慢慢地说,他是我,这一生最值当引以为傲的朋友。
狄墨客长叹一声,实在看不下去臭孙贼那不食人间烟火的德性,把酒杯墩在桌子上说,雷子,以前也没觉得你呆,如今怎地糊涂成这地步了?华大夫跟……福二爷,那叫什么,知音!就算全天下都去赶福家热灶了,他也会躲得远远的。唯有哪天福二爷落难了,你瞧着吧,他准又两肋插刀拼上去了!
华大夫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跟狄墨客碰碰杯,连声说,狄大人,你竟是这般趣人!只恨没早与你深交!
雷思德还拐不过弯来,皱着眉毛问,你这话好没道理,怎地外人尚可仗义相助,朋友倒只能共患难了?我以前落魄时候没少去你家蹭吃蹭喝,吃了还拿,新衣服都穿走好几件。难道我不算条好汉,我不拿你当朋友?
啊呸,你就吃我的能耐,你怎不去吃圣上老人家?
狄墨客在肚子里破口大骂,到底不敢说出来,只能恨铁不成钢地用筷子敲他的手说,就这直肠子,怎么混到刑部侍郎的?有来有往,那叫朋友;有来无往,那叫打秋风——你倒也想想,三节两会,朋友得相互走动吧?福二爷来容易,华大夫上福家,高门大户下人都是两只势利眼一颗富贵心,不说怎么备礼物、备多少礼物,单说置办见客衣服首饰这一项,华大夫全年薪资砸进去都不够!我跟你说,我还有亲娘嫁妆铺子垫底呢,就我亲姑姑家,我都不敢去多了,生怕衣服穿重样叫下人们嘲笑了我姑姑去。要不,我踏马借你这臭孙贼的衣服去相亲呢——您再瞧瞧华大夫这要骨气、要情义、视钱财如粪土这没前途的样儿,您叫他受福二爷银钱照顾,杀了他吧。先前是先前,如今一个是福家家主,一个是市井小医,远着点,才能是朋友!
华大夫被他说得脸都红了,还笑为挚友解脱说,您开玩笑,您开玩笑,福家下人很是忠厚质朴呢。
雷思德触动情肠,百感交集,跟华大夫痛痛快快碰了个酒,放下这个话题,谈起许许多多往事和趣事。他们最终在酒馆前分了手,说一声珍重,道一声再见,相互郑重地鞠躬告别。雷思德看着华大夫慢慢消失在烈日白翳中,当地站着,怔忪地说,狄墨客,咱们就这么着老了?
御苑重新在年节到来的鞭炮声中冷清下来,诺大园林,又一次剩下雷思德一个人。除夕当夜,天降大雪,雷思德坚持站在冰冻如镜的湖畔等待着,一遍遍地问,怎么还不来?怎么还不来?小太监眼尖,指着远处一点灯火说,您瞧,来了!
安西娅挑着琉璃灯,引着两个姑娘自湖面上踏冰走来,遥遥笑说,可不怪我!这两个强要滑冰,一路玩耍着过来了呢。雷思德慌得差点滑到,跑到冰面上去迎接,大声喊,走慢些,走慢些,当心掉到冰窟窿里去!
人迎进屋子里,脱掉落满雪的斗篷,露出三张红扑扑的花容月貌,立即满室生春,笑语宴宴。安西娅很有颜色地说,我要先喝口热茶暖暖胃,不管你们父女塞压岁钱。雷思德干搓着手,傻笑着亲自给安西娅倒了茶,才转身进内室来。大妞和艾琳待雷思德在炕上坐下,哽咽地叫声师傅,实实在在跪倒在地板上,双双给雷思德磕头。雷思德已有两年多没见过大妞,只见大妞较先前换了个人一般,骨饱肌润,气色丰盈,腰背依然如标枪般挺拔,艾琳仍是那副风流袅娜模样,两人穿着同样款式绣花锦袍,大妞葱绿配桃红,艾琳桃红配葱绿,衣袖内里和裙子都是一色樱黄,画中走出一对儿佳人。雷思德只觉热气扑到眼睛里,搀扶起两人,半天才说,你们,今后要好好的。
您找我那天晚上,我收到她从前小徒弟传信,说她有书信要给我。这才,没跟您一起走。
大妞手里攥着雷思德给的红封,忍不住流泪了。
……我进了皇子府,就有人将我换出去,送进了御苑,见着了陛下。陛下当我面让人给她送信,个中曲折我不懂,只知道是要叫她猜不透到底是我出了事,还是陛下想召她回来灭口。陛下说,我想送你份大礼,只是成与不成,得看天意和人心。
等我从顺天府出来,陛下又让人告诉我,她没去南边,因躲避江湖旧仇,一路北行去了蒙古,一接着信,毫不犹豫就回来了,一路上还联系故旧,像是做了拼死一搏的打算,连惊动仇人都不顾了。师傅,陛下这份礼我收到了,天意和人心,我都有了,还怕什么呢?我在草原上狂奔了三天才找着她,一起杀了五天,杀到刀都断了,踩着仇人的血互相搀扶着出来。她原是个受不住约束的人,为了我,又回来在衙门里做事。我想定了,事情是做不完的,再干五年,我就跟她一起离开京城。她愿意游山玩水,我们就一起爬山涉水;她愿意唱戏跳舞,我们就置办个戏班……师傅,我,我……我满心里是想给您养老的……
这话,以后都不必说了。当时事情凑巧,对外定下父女名分,正经算不得的。
雷思德把另外一个红封郑重交给艾琳,心情复杂地说,大妞自小在督捕司吏员里长大,说是见多识广,内里不过是个傻孩子,跟你是比不了的。你们既是决定要在一起,便要好好过活,凡事坦诚,不要欺瞒。我是俗人,只盼着你们白头到老,莫生枝节。
艾琳拆开红封,瞧一眼就装进袖子里,笑咪咪地说,大人,跟着陛下这多年,您还是不会遮掩自家心思啊。您就差没在脑门上写明了,“瞧不上你”这四个字。
雷思德窘得说不出话来,大妞迅速扯扯她的衣袖,示意她收敛点。
艾琳哈哈一笑,心情颇好地说,没事儿!我们俩好上,您不知道,我们俩闹翻,也没叫您说合,您瞧不瞧得上都没关系。再说,我就喜欢瞧您这明明瞧不上、还得眼睁睁看着我拐走您闺女的憋屈样儿。您也不是鸡肚小肠过的人,打开天窗说亮话,您是瞧不上我男人女人都睡过的做派呢,还是瞧不上我少了根鸡巴、不能跟大妞生孩子这先天残疾呢?
雷思德顿时气个倒仰。气极了,反而倒不气了,他挠了挠脑门,狠狠啐了口说,甭在我面前装光棍!你当我看到大妞面上就不跟你计较,那就错了,若叫我知道你对不住大妞,我亲手剁掉你的狐狸尾巴!
师傅……
艾琳按住了大妞,凑上前笑嘻嘻低声说,大人,我跟您说个消息。我的右手在草原上被打折了,如今拿不得重物,功夫也废了一半。我天生并不美貌,全靠门中祖传媚术成就绝世妖姬,只是若无功夫依仗便不能施展——日后只有大妞欺负我,我再欺负不了她呢。
雷思德看了看大妞,认真地问,大妞,大妞,我要是笑了,是不是挺不厚道?
大妞流着泪说,不厚道!
雷思德顿时笑得声音郎朗,眉目舒展地说,可是我忍不住了呀!哈哈!
大妞和艾琳一直住到正月初四才走。
雷思德没去送。两人背影消失在茫茫雪雾里,雷思德却站在冰湖上,久久看着,不肯离开。
开春之后,九城兵马司副指挥使将密报送进了新官署,长达数年的秘密侦查、布局终于到了最后收网时刻——先帝驾崩前,纵横京城的匪帮提前获知情报,不但在千疮百孔的围捕中脱网而去,还在一夜间屠杀十二位兵马司兵丁,用菜筐将切成块的尸体陈列在指挥使司大门前,蘸着烈士鲜血烙下耻辱烙印。皇帝陛下登基之后,前任兵马司指挥使、副使被一锅端,雷思德等一干能员干吏进驻,立誓缉拿真凶,洗刷耻辱,从未放弃。
陛下的意思很清楚,将指挥使印信全权授予副职即可,有英勇的官吏们在,何须吾爱亲临呢?雷思德穿好全套官服,在天子居所外跪下,五体投地,久久不起。总管太监几乎是战栗着传达了陛下口谕,他跪在雷思德面前流泪说,先生……您怎敢,这样逼迫陛下?
雷思德面无表情地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指挥使司。紧急会议,绝密部署,直到深夜出发前,他才有片刻空闲去后堂喝一口热茶。灯火幽幽照亮他丢在卧榻上的玄狐刺绣大氅,拱起人形,露出一双熟悉的脚。雷思德站了片刻,伸手揭开大氅。夏洛克那张消瘦苍白的脸毫不意外出现在眼前,睁开眼睛,嘴角上挑,恶毒地说,许久不见啊,李——抱歉,如今我该称呼您答应,还是贵人?
请便。
夏洛克翻身坐起,目光一闪,已将他的日子看在心中。
但凡肯听我一句话,何至于此?
雷思德冷漠地说,标下记性太差,不记得殿下曾说过,您原是白龙鱼服,来耍我们这些傻子的。
夏洛克蹭的跳下地,抓抓那头依然蓬乱的卷毛,烦躁地说,我是没说真话!可你也摸摸良心,我何曾对你说过假话?我一直告诉你,你不了解麦克罗夫特,千方百计将你跟他撕开,你就是不信我!
是啊。你还姓福,还叫夏洛克呢!
我就叫夏洛克!夏洛克眼睛里闪烁着意味不明然而坦诚的光芒,强调似的重复,我,就叫夏洛克!
妈咪的好儿子?他演好哥哥,你演好弟弟,演得真像那回事儿,结果你们都不是一个妈生的!
夏洛克危险地眯起了眼睛,走进他,最终压低声音说,我,是……看着我雷思德,看着我。让我瞧瞧此时此刻,在你眼里的是一个翻脸无情的亲王,还是一个曾跟你生死与共的老朋友?
雷思德目光冰冷,夏洛克炽热目光坚定不移地与他对视。
他防我防的极其厉害,我时间不多。雷思德,从前你就不了解他,如今更是连我都不能预测他会变成何等模样。住在那个地方的人最终都会变成怪物,我父亲如此,我嫡兄如此,他也会如此。别做梦!睁开眼睛瞧瞧,自从你跟他混在一起,如今你身边还剩下谁?亲属仆役都是他的密探,同僚都是他的眼线,唯一一个徒弟,被他轻轻巧巧一个恩典,就攥住了命脉。你一举一动都在他手心里,除了顺从你无路可走,不管他赐予你何种恩宠,雷思德,我告诉你——
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愿,意!
我从前就是他的男宠,现在也没更糟。从前你能忍着,那现在就继续忍着吧,我跟你连朋友都不算,你利用我获取官府支持,我利用你扬名立万,如今各安天命也不赖。
夏洛克突然上前一步,伸出双臂按住了他的肩膀,凑近他,轻声、然而坚定地说,你还有我。
雷思德沉默着,伫立不动。
不管到了何种地步,别忘了身后还有一个值得你信赖的人。他是我血亲兄长,你,也是。我会不遗余力帮助你,只要我能,只要我有。
他们平静地对视着。督捕司院落里火光闪动,人影摇晃,一支强悍的队伍正在快速集结。雷思德将手覆在夏洛克苍白纤长的手上,将它们从肩头移开,不容置疑地说,是我没法离开他。要是哪天我想通了,想走了,那也必是我自个儿跟他自个儿了断。有件事儿一直没告诉过你,我在西北绿营时候就认识他了,就是为了他我才追到京城,遇见你。这是我的命——不怨你。
雷思德在最前线坐镇指挥,整整五天。天音一道道传来,一次次被他无情漠视,最后一天,一张承载着天子怒火的纸被飞速送到他面前,上边只有一个血淋淋的朱砂大字,归!雷思德置若罔闻,冷漠地将御笔投入火盆,发出总攻指令,法网恢恢,巨孽鱼虾尽皆入彀。
雷思德没有参加兵马司官吏兵丁们的庆功宴,也没有参与接下来的讯问和审判。他跪在天子居所台阶下,郑重脱掉整套顶戴袍服,向陛下献上自己亲笔辞呈——刑部侍郎、九城兵马司都指挥使雷思德年衰昏聩,不堪驱使,自请罢官,回乡隐居。
皇帝陛下一个倒仰,晕倒在御座上。
安西娅正在家中享受难得的假期,等她匆匆返回宫廷,事情已然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她站在门外,看着锁在重重铁链中已绝食三日的雷思德久久不语,突然命令总管太监,抬到陛下身边去!是殉葬,是族诛,由陛下发落。
在愤怒中燃烧着病体的皇帝陛下,再次拒绝进药进食之后,猝不及防被塞进一个濒死的雷思德。一个在锦绣丛中躺着,一个在铁锁链中摇摇欲坠坐着,两双衰弱而疯狂的眼睛呆呆对望,安西娅毫不客气地给皇帝陛下手里塞进一根绳子,另一头在雷思德脖子上打个一拉就紧的套,指着雷思德说,陛下,万般忍让,何如取个痛快?转头又塞给雷思德一把匕首,指着皇帝说,先生,了才是好,一了百好!她连看都不再回头看一眼,强悍地逼着所有太监退出房门,对这群趴在地上觳觫的可怜人说,平静地对他们说,放心,我保所有人全尸。
皇帝陛下颤抖着伸出手,慢慢将雷思德脖子上的套摘下来,套在自己脖子上。
当啷一声,匕首掉落在地上。
雷思德先吃了粥,然后他跪着给陛下喂进第一口水。一场弥天祸事化解于无形,皇帝陛下流泪了,他坚决不肯跟雷思德说话。次日一早他就拖着病体开始处理政务,由太监搀扶着接见臣子,会议要务,亲手喂被吓坏的四毛和五毛。五毛将雷思德藏起的自制烟叶荷包翻出来,衔着跑进来,放在雷思德手中,两条大狗趴在地上讨好地看着他,看得雷思德心都碎了。第三天夜里,陛下喝下第一勺药汁,就皱着眉头不肯再喝,跟雷思德说了第一句话,苦。雷思德坚持要他喝,他犹豫着也就喝了,药汁还剩下一半,一口鲜血突然喷洒在雷思德手上。皇帝陛下在汹涌冲过来的人潮中,颤抖着手揽住雷思德,用尽力气只说出四个字,与他,无关。
半个月之后,安西娅亲自驾车送雷思德到指挥使司坐堂。她安抚雷思德说,陛下说得对,您得散散心。细论起来,陛下除了受些惊吓毫发无损,奸人倒连根撅起抄拿干净,并非坏事。您是见得少,这才总积郁在心。雷思德长久沉默着,临下车,他抬起头问,我……能见见小亲王吗?
安西娅没有回答。
冬至节到来之前,牵连广泛的大案才终于审结。主凶早已进了刑部大牢,指挥使司正忙着移交剩余各色小虾米。狄墨客带着点心酒菜来慰问雷思德,刚进指挥使司大门,就被斜刺里冲过来的一只小虾米抱住了大腿,扯着脖子嚎叫,大人,冤枉啊大人!小的从没干过亏心事呐!
狄墨客乐了,对尴尬不已的指挥使司官吏说,哟呵,兄弟,活不干净啊!
其实证据扎实,这虾米还真不算冤枉。他原是走街串巷靠小聪明骗钱的相师,贪图安逸给一个从良老妓当上了姘头,明知这满头珠翠的娘们来路不正,装聋作哑埋头吃喝玩乐,等眼线据点被一锅端,他跟着落网,这才作天作地闹起来,自称误入匪窟的读书人,惨遭女匪徒蹂躏。狄墨客嘴都笑歪了,前仰后合地说,哈哈哈,白天满大街浪,晚上送上门给女匪强,一送了一千来天呐!
虾米哭得满身鼻涕眼泪,瞧见雷思德眼里的不耐烦,赶紧哭诉卖惨说,大人,我们家先前,也是阔过的咧!我家先祖是几十年前誉满京华的神机子,王公高官非亲自迎请不到,宰相家公子在外跟唱曲儿的弄出个私生子,宰相老太太犹豫不决,请先祖推算这野孩子前程,我家先祖耿直啊,一时拿大,竟然当面跟宰相家说,这野孩子后人里必出个刺皇杀驾的反叛,会害死一朝君王!您瞅瞅,这不是失心疯么,就算是真的您也不能说出来呀!我家先祖回去吐了三天黑血死了,官府来人说我家染了瘟疫,一家子十几口人堵在屋子里一把火烧死了,亏得我爷爷串到邻居家玩,这才逃出一脉呀!大人,大人,如今我家就剩下这一根独苗……
狄墨客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顺势回头一瞧,雷思德那臭孙贼不见了。
雷思德当天没有返回御苑。他把自己封闭在指挥使正堂里,拒绝见任何人。
次日清晨,一封官员辞呈经过通政使司审核、抄誊,与大批政务奏折共同呈送到皇帝陛下御案上——刑部侍郎、九城兵马司都指挥使雷思德,因老母年已八旬,二十载未能尽孝膝下,特向朝廷申请辞职返乡。
朝廷内外闻风而动,兴奋不已,这块令人艳羡的肥肉会落在谁嘴里呢?
雷思德在指挥使司整整等了三天。他想了无数的说辞,最终等到了朱砂御笔批了一个大大“允”字的辞呈。安西娅亲自带着这封奏折赶到都指挥使司,她出人意料地跪倒在雷思德面前,双手奉上一封来自绥德的家信——
远在西北的老母亲,真的病危了。
雷思德一个踉跄栽倒在地上,大喊一声,娘!光着脚就要往外跑。安西娅按住了他,冷静地说,先生,离京之前,请您先跟我去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