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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微修】【繁华调】第九回 洛城桃李又争春(下)
伽蓝雨 2019-08-31

洛阳欢乐多,到底多欢乐?额……有些已经接近沙雕了……看文之前不要吃东西,不要喝水,不听提示,后果自负……

什么?不清楚这些人究竟能沙雕到何等程度?

来来来问大家一个问题:国宝级文物“马踏飞燕”(又名马超龙雀)为什么从来只有侧脸照,而没有正面照?

其实……


它的正面照……


画风是这样的……

所!以!沙雕的世界里,是没有第一的……请你们千万慎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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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青葵眼波横斜,又将披帛朝他一拂,嗔道:“人家善舞,歌却唱得不大好听!也作不出慕容郎要的那等词句!还是再找个人罢!”转身笑道:“红露,你来!”

秦红露微微一笑,颔首道:“那……我就献丑了……”

提气酝酿片刻,唱出一只新曲来,其声绝风乘烟,戛玉鸣环,词曰:

“雨初收,胭脂透,倚栏明月楼。

懒回眸,泪盈袖,总在黄昏后。

纵是相知不相守,青雀③为谁留?

别时曾折园中柳,归来鬓已秋。”

“木兰舟,春如旧,独看梨花瘦。

解君忧,带吴钩,搏个万户侯。

历历关山烽烟骤,功名逐水流。

老去徒记少年愁,初心仍在否?”

秦红露歌声甜润,媚而不妖,一曲虽短,余韵悠长,慕容则抚掌大赞,桥头两岸也是叫好不歇。

郁青葵笑道:“红露的歌好,可我也想去看灯,要不作舞一支,慕容郎也带了我去罢?”

慕容则眉梢一挑,忽然笑道:“好说!好说!”朝桥头一指,道:“看见那个身穿绿绫裘的年轻将军没?哪天你若能同他搭搭手,碰着他半根手指,我也带你出游一夜,如何?放心,他和我一样,未曾婚配。”

郁青葵看了一阵,笑道:“好~~慕容郎是君子,我自然要信你。”

慕容则点头匿笑,这时船到岸边,向岸上搭起踏板,婢女递过一条红团缠花裹衫,秦红露披在身上,慕容则轻轻捋袖,抬臂作请,却不伸手搀扶。

秦红露微微一笑,走上岸边道:“慕容公子也并非外界所传,是轻薄无行之人。”

慕容则笑道:“‘嫂叔不亲授’啊!没见那上头还有人盯着!”说话间,皇甫惟明已经穿越人山,急急奔到近前。

秦红露今夜画了檀晕妆,头绾单环高髻,上点凤纹缠花镂空钗,另有一只琼花玉簪剔透无暇,衬得她气芳兰蕙,妙质芊芊。

皇甫惟明递过那只琼花鸳鸯灯,在她耳边低语一句,秦红露颔首轻笑。两人齐向慕容则道谢。

皇甫惟明道:“李将军和泽川的恩情,皇甫惟明结草难报!”

慕容则摆手笑道:“别别别!这次是李将军花钱,与我无关!真要谢我,将来二位大婚之时,送个团书,请喝酒就行!”

那边众人也下了桥来,狄博逊、张拯和源弼瞧见皇甫惟明与秦红露的神情,自然知道怎么回事,私底下交头接耳:“想不到允辉兄还认识这么漂亮的平康花魁!”

宁安郡主也早没了方才的怒气,只是神色平静,在旁淡漠不语。

慕容则抬眼一扫,莫名道:“忠嗣去哪儿了?”

一旁王询道:“哦,我让他去陪那位莫真姑娘四处走走,你们继续!”

众人挢舌愕视,一时间笑得都有些诡异,心说王大哥还真是雷厉风行!

忽然一旁钻出个满眼含笑的清秀少年,对李延青揖手道:“李将军!”言毕又同慕容则几人作礼,对宁安郡主和咸宜公主更是一揖到底。

慕容则道:“杨洄!你怎么在这?”

杨洄讪笑道:“我……那个……卑职原想去尚贤坊的,谁知路上人多,实在走不过去,就在天津桥附近等候,果然遇到你们!”

慕容则笑道:“行了行了,诸位这一晚上,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了,各自找个姑娘,看灯去罢!”说着要抱慕容芷。

谁知小粉团紧紧黏在李延青身上,叫道:“大哥去找你的姑娘,干么来找我!”

慕容则失笑道:“我不找你,李哥哥怎么去找他的姑娘?”

慕容芷俏皮道:“也不用找,你说我还有个漂亮的大姊姊,把她送给李哥哥,不就行了!”

慕容则急得跳脚道:“别!这话可不能乱说!你姊姊怎么能随便送人!”

慕容芷粉腮一鼓,点头道:“不乱说,认真的!”四周一片哗笑。

杨洄见没人盯着自己,悄悄凑到咸宜公主身边,大着胆子轻轻一扯她衣袖,低声道:“公主!我……那个……”

咸宜公主小声笑问:“怎么?”

杨洄挠挠后颈,低声道:“公主随我来,有……有好东西给你!”

咸宜公主见他一脸神秘,倒也好奇,两人悄悄离了众人,躲到一处坊墙底下。

杨洄左看右看,对她饶有深意地一笑,伸手要往怀中拿甚么东西,直是一副饿了三五天,藏了一块饼子出来偷吃的急切模样。

咸宜公主好笑道:“你要给我甚么?”

杨洄一见她浅笑含春,顿时心迷意乱,竟忘了两人身份,忍不住胡说八道起来:“公主莫急,反正不是‘压箱底’就对了!”

若是寻常女子听了这话,定要劈脸几个大耳刮子,骂声“登徒子!不得好死!”,再恨恨唾他几口。

然而咸宜公主幼在宫中,不知民间俗事,难懂他这话里的古怪,心下暗暗纳罕:“‘压箱底’又是甚么宝贝?”

一念未毕,背后忽然有人叫道:“琪儿!你在此处做甚么?”

杨洄在怀中翻找半天,那只刚刚握定的手猛然僵住,咸宜公主大惊回头,赶忙一礼道:“三哥!”

杨洄把手伸了出来,掌心空空如也,颤颤巍巍向那人插手作礼,栗声道:“卑职……见过陕王!”

李嗣升朝他看了几眼,淡淡道:“你……是长宁姑姑家的杨洄?”

杨洄哪敢抬头,连声应是,李嗣升嗯了一声,转而向咸宜公主道:“刚才遇见玲儿,她说你在这里。走罢!”

咸宜公主不解道:“去哪?”

陕王微笑道:“你先前让人带话,说有要事相告,难得今晚出来,自然要说此事。”

咸宜公主恍然道:“啊!是是!我……我跟三哥回去罢!”转身又对杨洄悄声道:“那个……表哥,我明天去李将军府上,你有甚么东西,到时再给我!”说罢退到陕王身边,跟着他急急离去。

待这兄妹二人和大群亲兵卫士走远,杨洄倚墙慢慢坐倒,长长出了口气,暗道好险!

不知怎的,他见了李延青和李嗣升两人,就不自觉地打怵,再加上咸宜公主一向受到陕王宠爱,若是刚才那句轻薄言语被他听见,那这个上元节,恐怕要过得终生难忘了。

将到寅正时分,除皇甫惟明和哥舒翰之外,其余众人陆陆续续回到尚贤坊。

次日天又欲雪,平明时分,正堂上架起炭火,咕咕嘟嘟煮着一锅鲜美羊汤,各人围炉而坐,捧碗吃肉,惬意无比。

皇甫惟明又向慕容则和李延青道谢,张拯笑问:“允辉兄,容小弟冒昧一问,你……和那位红露姑娘,究竟……?”

哥舒翰咕咚咽下一口鲜汤,诧异道:“怎么?我错过了甚么好事?”

见十余道目光齐刷刷盯向自己,皇甫惟明也不遮掩,坦然正色道:“诸位兄弟也都见了,我俩没甚么好遮掩。”

源弼道:“上回允辉兄曾说,与红露姑娘是旧识,看来是自小的交情?”

皇甫惟明微微一笑,点头道:“不错。昔年家叔在广陵为官,我十二岁那年,跟随叔父求学,就同红露相识了。她家虽非仕宦,但其父经商多年,极富资财,也算扬州望族,因此父母令她读书,学习诸般雅艺。”

众人纷纷点头赞道:“无怪能出口成章!”

皇甫惟明继续道:“过了几年,叔父改任别处,我也只得跟随,但与红露常有书信来往。可谁知,两年前她忽然没了音讯,我心急如焚,亲自去扬州找她……”

说到这里,皇甫惟明一双素来平和含笑的鸳目,忽然闪过一丝怒色,顿了一顿,才继续道:“原来她的父亲忽然去世,族亲叔伯,以她父亲无子为由,霸占了家产……把她们母女俩……卖了。”

哥舒翰不解道:“卖了?直接把人卖了?凭甚么?!”

他是胡人,不知汉家亲族所谓的伦理规矩,其余众人却或多或少听过此例,都是默省不语。

自来家族嫡系旁支聚居一处,常以族老亲长为尊,各家事务,族中动辄以私刑处置,随意打杀后辈子弟,都属常见。

还有一项不成文的规矩,便是家族之内,若有人只生女儿,不得男嗣,此人死后,远近族亲往往以女子无权继承为由,联手谋夺家产,并将寡妇孤女以各种手段处理,或是倒卖勾栏,或是逼迫自尽,以防她们得人帮助,卷土重来。

此等行径说来令人不齿,古往今来却是层出不穷,久而久之,竟成惯例。如秦红露家中这等豪富,一帮族亲只怕早已如狼似虎,又岂会顾念丝毫的骨肉之情?

皇甫惟明神色黯然,唇露苦笑,道:“我得知此事,在扬州大小风月之地寻她的下落,发现红露的母亲不堪受辱,已经自杀,而她被卖到了长安。所以我传书父母,说要到长安应试,不想赶到平康坊,才知……救她不易。”

慕容则道:“想来也是!红露姑娘颜色姣好,又通文墨音律,若是捧成花魁,就能得财无数,平康坊中正求之不得,怎肯轻易让人赎去?况且……长安洛阳不比别处。若在扬州、益州,甚至金陵、苏杭,只要肯出钱,都能在妓坊里砸出路来。两京却是认官不认钱,除非你是当朝大员,否则万金在手,也别想从平康坊带了人去。”

皇甫惟明点头道:“就是为此,我才真去参加了春闱,盼着一朝入仕,能将她救出来。谁知我进士及第,红露却令人传话,让我尽快娶妻生子,了却此念。她怕累及我的前程,却不知我为何要去搏这前程?虽说大丈夫建功立事,若为儿女之情,传出去惹人耻笑,可我却以为,身为男人,不能保护心爱的女子,那才是真正无能。”

众人听罢,既佩服他的深情和气概,又唏嘘民间之事也忒残酷,张拯几个不约而同地抚掌道:“说得对!”王忠嗣兄弟俩对视一眼,也纷纷向皇甫惟明点了点头。

皇甫惟明道:“所以李将军对我实有大恩,若不是上次,将军助我同红露相见,我也不能向她表明心迹。”

李延青笑道:“这尚不算成人之美,允辉兄何必在意。”

说话间,仆役来报,宫中有内宦前来,却是明皇赏赐了内造果子数盒,李延青谢恩接下。

打开看时,其中盛了松仁奶酥、玉芸糕、糯米团子,梅花五福糕各色珍味糕点,品相甚佳,就各取一半和众人分食起来,余下留作午后待客之用。

那奶酥松香盈口,李延青一尝之下,不免恍惚,尽管尚食局做得十分用心,到底比不上母亲的手艺。又是一年,也不知父母怎样,弟弟云青可长高了没有?

巳牌时分,杨洄提了许多肥美的野兔,斑鸠送上门来,另有一只用毛毡遮盖的小木笼子,小心翼翼地搁在了一旁。

哥舒翰撩起毡盖瞧了一眼,其中缩着两只茸茸的白毛球,问道:“你弄两个兔娃作甚?”

杨洄尴尬一笑,挠头道:“拿来送人……”又对李延青道:“昨夜……李姑娘说,今日要来府上探望将军,只怕……就快到了。”

李延青和慕容则、王忠嗣面面相觑,也是无言以对。

过不多时,仆役果然报称有客到访,递来一张陕王署名的拜帖,咸宜公主带了大批亲兵随从,仍微服前来,笑嘻嘻地摘下帷帽,叫道:“大哥哥,我早想来瞧你!今个还要讨一顿午膳,不知留我不留?”

李延青笑道:“午膳自是有,你不嫌弃才好!”

咸宜公主嘻嘻一笑,又对杨洄道:“昨晚你要给我看甚么东西?”

杨洄不知怎的,脸上露出一丝尬笑,赶忙提了小木笼子递到面前,从中捞出一团雪球,递给她道:“是这个!”

咸宜公主顿时笑逐颜开,赶忙接过道:“呀!小兔子!”两只纤白小巧的手掌捧了这茸团,喜滋滋放在膝头,忽然又有些奇怪。

昨夜杨洄伸手入怀,摸了半天也没寻出物件来,若真是要送两只兔子,白兔虽小,塞在怀中也不会如此难找,莫不是他改变主意,用白兔顶替过关?

当下也不询问,把另一只雪球也拿了出来,邀李延青、王忠嗣一道和两只兔子玩耍。两人固然兴趣不大,却也陪她逗起兔子。

哥舒翰从咸宜公主进门之后,就如木桩一般浑身僵直,意乱神迷,心下大呼:“完了!完了完了!这是何等风姿!虽说年纪还小,可小小年纪就有如此绝色,再等几年那还了得!大唐果然是……宝地!宝地!不然怎能有这许多美女?”

慕容则见他直勾勾瞧着咸宜公主,神色变幻莫测,便知他心中是何想法,眼看他就要上前搭讪,慌忙一把拉住,拽到一旁,低声道:“哥舒兄!去不得!”

哥舒翰兀自两眼放光道:“泽川,这姑娘……年岁几何啊?”

不光是他,张拯源弼等人也颇有兴致,一齐围上来询问。

慕容则长叹一声,道:“哥舒兄,你不会是……打甚么主意罢?”

自己多年来假作风流,对哥舒翰拈花惹草也并不反感,却怕他胡乱撩拨,惹祸上身,那可不堪设想。

哥舒翰尚不知自己的想法形同作死,反问道:“有何不可?”竟还惹来周围众人齐声附和。

慕容则瞧了几人一眼,神色莫名道:“你可知道她是谁?”

哥舒翰道:“不是李将军的妹子么?”

他并不知晓李延青只有一弟,而无姊妹,方才听杨洄称咸宜公主为“李姑娘”,又见这女孩唤李延青作哥哥,就道她是李元芳的幼女了。

慕容则又是幽幽一叹,点头道:“说起来倒也算是。可李姑娘这个‘李’,却不是李将军那个‘李’!”

哥舒翰听他一气说出四个李字,一时头昏脑涨,不解道:“这‘李’还能有甚么不同?”

慕容则一手搭上他肩膀,低声笑道:“当然不同!李将军虽然姓李,却非门阀出身。那位李姑娘……嘿嘿,她姓的……可是大唐之李!”

他声音虽低,众人听在耳内,却是齐齐一颤,大唐之李,可不就是皇族直系!

哥舒翰一时哑然,许久才道:“这……这…是大唐的……贵主?”

张拯和源弼颇知,李延青当初能以布衣入仕,是因对明皇爱女有相救之恩,悄声议论道:“她……是咸宜公主?!陛下和武惠妃的咸宜公主!”

慕容则撇嘴一笑,幽幽点头,道:“你们……还有哥舒兄,若想同她搭话,我可以帮忙……”狄博逊和皇甫惟明一时面如土色,纷纷退后。

哥舒翰脸色大变,悚然摆手道:“没有没有!我……我可受不起……受不起受不起!”

张拯和源弼更是印堂发青,迭步闪躲道:“不要不要!你爱找谁找谁!”

自始至终,王询在旁冷眼看热闹,满脸戏谑,慕容则瞧着一个两个噤若寒蝉,神色恐悚,也是好笑至极。

不过情有可原,俗语云“娶妇得公主,无事取官府”,自来大唐的驸马,一生富贵且得善终……似乎没有几人,无怪哥舒翰都如此怖畏。

待到午间摆宴,李延青与王忠嗣就坐在咸宜公主左右两席,两人身畔仍是慕容则与王询。其余众人,虽不改平常围炉环座的习惯,却也纷纷撤开桌案,离那三人远远地。

待到膳食摆上,各人起箸,咸宜公主瞧一眼桌上肉食腥膻,无甚新奇,却见一旁点心碗里,盛着一颗颗龙眼大小、晶莹洁白的水煮圆子,忍不住“咦”了一声,端到面前道:“这是甚么东西?”

一旁庖人正忙着切割杖枝红羊,闻言插手一礼,笑道:“姑娘见笑!这是厨下自做的点心,叫做‘如意元’!”

咸宜公主点了点头,用木匙取了一颗,左看右看,道:“是糯米做的?直接吃么?”

庖人笑道:“一旁有特制的寒梅桂子糖,撒在上头,姑娘尝尝可好?”

咸宜公主依言向小碟里捻起一撮桂花糖粒,洒在上头,那圆子称了几颗干桂花,愈发的盈盈似月,教人舍不得下口。

咸宜公主尝了一个,不住点头,笑生双颊,赞道:“好!很好!”见她吃得香甜无比,众人也纷纷尝试。

咸宜公主又吃了两颗圆子,忽然心念一动,向李延青问道:“大哥哥,你知不知道,甚么是……‘压箱底’?”

吧嗒一声,杨洄的筷子掉在地下,赶忙钻到桌底去拾。

狄博逊一匙汤羹停在半途,不知是喝是放;哥舒翰咬着半只羊腿,此时难咽难吐。

王询眼若铜铃,不知所措;源弼瞠目呆怔,口能塞茄。

张拯正呷了一只如意元,卡在喉间,满脸通红;皇甫惟明瞧着李延青,面露惨色,眼带同情。

一时堂上静如午夜,呼吸不闻。

只有慕容则尚算活络,慢慢转头,先看咸宜公主一脸好奇,确非明知故问,再看李延青不怒不惊,眸显疑惑,倒真不是作伪,一时竟有些拿捏不准。

七八双眼睛齐齐钉在李延青身上,无不替他为难,这……这可如何作答?

谁知李延青怔了片刻,居然字字诚恳道:“我也不知……”话音未落,四座一片唏嘘怪声,皆有疑惑之意,连慕容则都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咸宜公主不懂众人这是甚么表情,转头又问王忠嗣道:“忠嗣哥哥可知道么?”

不出所料,王忠嗣更是将头摇的真挚万分。

这厢回过神来,皇甫惟明长叹一声,无话可说。

狄博逊将那匙凉透的汤羹送入口中,黄连一样咽了下去;哥舒翰慢慢撕下一块羊腿,如同嚼了满口沙子,嘎吱有声。

源弼好似放了血的公鸡,慢慢瘫软倒地,张拯赶忙一手扶住他,一手在自己胸口顺气。

王询一声干咳,悄悄嘀咕道:“李将军也是个好孩子……”不论谁教了咸宜公主说这种话,除非他福大命大,不被招供出来,否则还真是教人想瞧一瞧,究竟会是甚么下场。

李延青满面疑惑地朝身旁看去,慕容则无奈一叹,附耳在他颈边低语,只见李延青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跳,和慕容则两人不约而同,朝杨洄坐处扫了一眼。

此时那少年还缩在桌案之下,不敢出来,否则必定被这四记眼刀,戳个千疮百孔,刮得骨肉横飞。

李延青回身端坐,向咸宜公主含笑叮嘱道:“你如今还小,有些东西,以后自然会知道。眼下不须明白,也不必问,否则……”

慕容则在旁接道:“否则有人掉了脑袋,肩上只剩老大的疤,那多不好看。”

杨洄一个哆嗦,从桌案下颤颤巍巍地探出头来,活像做贼心虚,被堵在墙角的灰毛鼠子。

咸宜公主隐约猜得,这“压箱底”恐怕不是甚么好东西,瞧了杨洄一眼,小心坐好,朝李延青点了点头。

慕容则默默塞了一颗如意圆子,环顾四座,各人都是一脸吃糠嚼蜡的愁苦模样,心下暗忖:“好好一顿饭,不能教杨洄这混小子坏了兴致。须得想个法子掀过此节。”

瞥见鸡首酒壶,猛然心念一动,伸手拍案,震得满桌杯盘微微一跳。

众人刚刚回神,冷不防给他吓得锤心摇胆,王询斥道:“干甚么!一惊一乍!”

慕容则咽下圆子,笑道:“险些忘了,还有件好事!”向李延青道:“上回许我的‘阆苑四绝’在何处?如今可交出来了罢?”

哥舒翰、狄博逊、张拯、源弼四人齐声惊呼:“甚么?阆苑四绝?!”

慕容则傲然道:“没错!想不想喝?”

张拯和源弼把头点的犹如捣蒜,狄博逊道:“我在并州只听人说过,可这酒在两京都有价无市,别处更不能见了。”

哥舒翰道:“说得对!这四种酒比珍珠都贵!我上回跟那酒商压下一只珍珠眼的金蛤蟆做定酬,等了一个月都没等到一坛!”

王询更是不可置信道:“还有这等好东西?”

李延青笑道:“有是有,可不多,难以人人有份。咱们须得借个法子,看谁有这口福。”

众人齐声道:“甚么法子?”

咸宜公主见这些酒徒,刚才一个个还是生无可恋,乍听美酒立即又活了十成,而且眼放绿光,面带傻笑,真是莫名其妙,酒这种东西究竟有甚么好喝?

李延青环顾众人,皆是急不可耐,愈发慢悠悠道:“上回你们掷骰子,赌大小,咱们就以七日为限,设赌七局,每次选点数最大的一人饮四样美酒,掷出‘骄’和‘酒来’也可。哪个运气不好,实在无缘一尝,须得甘心服输。”

众人大叫:“好好好!就这么办!”

哥舒翰那厢已从怀中取出一枚骰子来,道:“那我就不客气,先掷第一把了!”教小厮取来一张托盘,往盘中撒了下去。

如此环绕一圈,一个个掷了骰子,记下点数,杨洄虽然目光躲闪,不敢去看咸宜公主与李延青,却也忍不住伸手抓了骰子,撒上一把。

孰料那富丽堂皇的铜球滚了几滚,居然翻上一个“酒来”,杨洄吃了一惊,左看右看,确信没错,惊喜地结结巴巴:“我……我……酒来!”

哥舒翰笑道:“你小兄弟还真走运了!”

杨洄讪讪一笑,暗道可不是走运?也是李将军涵养极佳,若换了旁人,指不定早已抄起家伙,将他当场砍成八块。

早知被咸宜公主当众捅出这样的篓子,打死他也不会胡说八道!

一番惊惧喜悦,直到一群华丽丽的酒杯端到面前,那千种芬芳,万般娇妍的酒香扑鼻透脑,杨洄仍是恍恍惚惚,如在梦中。

且不说每种名酿只有一杯之量,单这四只酒器也是非同小可。

第一只是纯银羽觞,上有鎏金缠花纹,其中盛着“群芳醴”,以春日盛开之九种名花异卉,采新蜜入酿,饮一口即入花间,红情绿意,阅尽春光。

第二只乃是琉璃荷叶盏,盛了“露叠香”,仍是选夏花九种,取花瓣晨曦清露为水,酝出玉液,饮之如沐好风,似观沧海,飘然神飞。

第三只是金边白螺杯,其中盛了“千娇醉”,又名“千秋丽”,以中秋重阳前后各类名花,采花蕊粉芯做成酒曲酿制,饮之恍在山巅,极目长天,烟霞万里。

第四只是一白玉忍冬八曲杯,所盛“世藏春”,须取各样冬花之上,覆盖一昼夜之霜雪为引,窖在银瓮内,才可制成此味,香幽如缕,清冷孤绝,正如寒天万物,守势待时,迎候春归。

这四只珍器,四种珍酿摆在面前,杨洄已是两耳不闻,双目呆怔,全瞧不见周身一道道艳羡热切,直要挟夺的目光,心中只想:“能一次喝遍‘阆苑四绝’,我就是立时死了,也不枉一世!诸事如何,也等喝了再说!”当即一杯杯拿起,细尝慢咽,喝个干净。

放下最后一只忍冬八曲杯,杨洄心中赞叹,这“阆苑四绝”名不虚传!一杯群芳醴,已教人脚下生风,如行空谷,喝罢世藏春,直要乘空而去,白日飞升!

直到次日清晨迷迷糊糊地醒来,杨洄才恍然大悟——自己在铺天盖地的花香酒韵之中,似乎真的白日飞升了。

看看这是李延青府中的厢房,再想昨天是上元节,按说李延青与慕容则几人晚间要进宫赴宴,自己如何睡在这里,居然半点也记不起来!赶忙穿戴整齐,洗漱干净,冲出门外。

李延青正在后园,指点王忠嗣、哥舒翰练刀,慕容则与诸人俱在。杨洄心如擂鼓,正想为昨日之事跟李延青告罪,谁知众人看他的目光,个个透出一股同情的意味。

哥舒翰上来按住他肩膀道:“小兄弟!没事了!你也真的不容易!”

杨洄莫名道:“哥舒兄……”还未询问,慕容则又上来笑道:“以后想哭就哭!不必藏着掖着!男人也是人,何须顾忌这个?”

杨洄给这两人一唱一和,连声安慰,愈发不知所措道:“这……我昨天……”莫不是喝了酒之后,说些甚么不太得体的话?

果然一旁张拯道:“怎么,喝了酒以后的事,你全不记得?”

杨洄茫然道:“平日里喝了酒我也记得,可昨天那酒……有些厉害,我甚么都不知道!”

源弼大笑道:“不记得最好!”众人齐齐点头称是。

一旦杨洄知道,他醉酒之后将哥舒翰当做了李延青,抱着他的大腿死活不撒手,痛哭流涕,反省自伤,把自己从小到大的种种劣迹,样样辛酸一股脑交代了,弄得在场诸人哑然无语,那恐怕真的要羞于见人。

杨洄见此情形,也猜到自己酒后失态,不敢多问,只得怏怏不语。

都道是酒品如人品,这“阆苑四绝”似乎真如杨洄所说,“有些厉害”。待到张拯和源弼双双掷骰中的,各自喝了四杯美酒,也如杨洄一般不省人事。

只不过他二人极醉之时,又是另一番风景,大笑大闹,不知从哪里寻了一具琵琶,你来我往,纵声高歌。

这两嗓子岂止声大气足,穿墙透户,更是呕哑嘲哳,鬼哭狼嚎,难听至极,直接从午到晚,唱到齐齐倒地不醒才罢。

次日双双在厢房爬起,两人都是哑口倒嗓,作声不得,正赶上杨洄将一只矫捷威猛的细犬拴在庭前枇杷树下,赶忙向他询问缘由,谁知杨洄揉揉双耳,竟不言语。

一旁哥舒翰伸手指向头顶稀稀落落的树冠,幽幽道:“你俩唱的好歌谣,这树听完,叶子掉了一半!”

张拯和源弼见他面色不善,吓得瞿目缩舌,心中翻江倒海。

杨洄见细犬在哥舒翰面前俯首帖地,惧怕非常,一时好笑不已:“能教狗子怕成这样,哥舒兄莫不是真的杀狗?”

仅仅一炷香之后,杨洄就眼睁睁看着自己这条爱犬落入了他的魔爪。

哥舒翰喝罢“阆苑四绝”,初时陶醉不已,尚显正常,谁知一会儿功夫,开始呈现醉态。

李延青与王忠嗣等人,虽曾不止一次目睹他喝高的模样,多是倒头就睡,直到此刻,才见他真真正正的醉酒。

但看哥舒翰在屋中抱着各人各物,都能称兄道弟,数长论断,虽然囫囵不清,却是源源不绝。最后跌跌撞撞坐在树下,一把搂住杨洄的细犬,轻轻抚摸它头,嘿嘿傻笑道:“我不管你是老兄,还是老弟,就看你……长得……长得还不差……”

那细犬颇通人性,本就畏惧万分,给他抱着更是心惊胆战,却不敢挣扎,只得埋头听他喋喋。

哥舒翰哪管它是否听得懂,与细犬对坐长谈了三四个时辰,终于沉沉睡去。

待到亲兵们抬他回房,杨洄将细犬抢救回来,也不知究竟听了些甚么,那只狗子居然泪流满面,一脸生无可恋,埋头在杨洄怀中呜咽不止。

此节自是无人敢提,哥舒翰终是逼问慕容则,才知道自己醉后如何,倒也不置一语。

慕容则不须掷骰,每日变着法子只换一种佳酿来喝,十分悠然自得,见此情形,也忍不住对李延青道:“莫非这四种酒同喝,不光使人大醉失态,还能忘记醉后之事?我倒真想看看,你若是喝醉,会甚么模样?”

李延青含笑不语。可惜谁也不敢跟他拼酒,即便灌了,他也未必就醉。

纵使有了三个怪例在前,余下众人却仍是前赴后继,舍不得错过千金难得的好酒。

幸而也并非人人都是酒品不堪。

如王忠嗣,真似他本人一样,忠厚耿直,喝醉之后倒地不起,睡的规中规矩;皇甫惟明原有心结,醉后不吵不闹,只是不住翻找失物,又说不出自己丢了甚么东西;狄博逊眼见如此,生怕自己酒后失态,干脆拒绝参与掷骰。

只有王询略不省心,喝醉之后四处寻坑,登楼坠井,被众人合力拽回,又要出门跳河,竟是一心寻死,无论如何都不打算再见明天的太阳。

末了众人由衷感叹,难怪世家大族都要严禁子孙酗酒,平日里瞧着个个一本正经,风度翩翩,喝醉之后竟是这等原形毕露,丑态百出,若是传了出去,哪有女子肯嫁他们为妻?

哥舒翰却是另有看法:“这也并非坏事,得是如此大醉,才能教知情人牢记不忘!就算再过几十年,诸位回想今日,也会记得有一个叫哥舒翰的人,在洛阳喝过这样四种好酒!哈哈!”

众人无言以对,只得点头默认。果真一语成谶,其后数十年间,纵使如何贪杯放纵,这些人再也未醉过如此境地,当众出丑,也算幸事一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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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真有人能喝醉酒之后老实交代自己?能一口气唱歌或者说话好几个时辰?以及寻死觅活找东西?

作者:绝对真实,这种场面从小到大我亲眼见过不止一次……俩人从午饭喝醉之后一直大声说话到吃晚饭,但是谁也没有在听对方说什么……

杨洄:我的狗子已经不想活了……

哥舒翰:那就杀了吃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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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闹归玩闹,不几日李延青与王忠嗣、慕容则照常进宫参拜明皇。问安既毕,闲话一回,正遇宋璟前来贞观殿奏事,三人本要告退,明皇却道不必。

须臾宋璟进殿行礼,待明皇叫起,敛袖捉手而立,三个少年向他目视作礼,便也稍稍颔首作还。

明皇问道:“宋卿何故去而复返?”

宋璟道:“方才臣见陛下批改奏疏,御笔圈点‘用人’二字,不知陛下有何疑惑?”

明皇微微一笑,道:“曾子云‘用师者王,用友者霸,用徒者亡。’宋卿以为,我今用人可得其才?”

宋璟道:“太宗曾言,‘君子用人如器,各取所长。’臣亦听闻,用人之失有三:一则国有贤才,而君不知其所在;二则君知贤才,而不用其人;三则虽用贤才,却不任其之能。今观圣人,恐有所失。”

慕容则心下暗道:“早听说宋璟耿直,却不想耿直若此。”

明皇听罢此言,却似已知缘由,幽幽道:“以公之见,所失者谁?”

宋璟道:“宇文融堪为户部侍郎,臣上书举荐,陛下未许,是失贤之任。”

明皇不禁失笑,停了片刻,提起御笔,疾书数行,道:“宋卿数度举荐宇文融,却未曾推举他人。不知何故?”

宋璟昂然道:“臣非荐其人,乃因其才,扪心无愧。宇文融若得用之,是百姓之福,更是陛下之福。”

明皇搁笔肃颜道:“所言在理。就依宋卿之意,即令御史中丞宇文融兼为户部侍郎。”教高力士取了面前谕令递给宋璟。

宋璟双手接过,谢恩而退,李延青三人也行礼告退,留心一瞥,明皇此时神情,非喜非怒,颇有些耐人寻味。

出了贞观殿,王忠嗣见左右无人,悄声道:“人言宋璟刚直,果然不假。”

李延青微微一笑,却是不以为意。

明皇有一逆鳞,即是厌恶大臣私下结党,宋璟举荐宇文融,除了其人才能出众,也是有意制衡张说,到时双方争斗一起,大肆拉拢朝臣,攻讦指摘,只怕要闹得朝廷不安,这就与初心背道而驰了。

只是世事变化,着实莫测,李延青纵然料到后来朝臣大肆争斗,却不知宋璟今日荐贤之举,虽是为国为民,竟也无意中为葬送大唐盛世埋下了祸根。

后来宇文融引荐一位宗室为御史中丞,将张说弹劾落马,那位宗室从此官运亨通,青云直上,终于拜相封公,威压朝野。正是权倾天下二十年的一代奸相李林甫。

狄博逊在洛阳这些时日,经李延青安排,常到张九龄、张说、宋璟、源乾曜诸位权贵府上投贴干谒,待到出了正月,终于由张说做主,到大理寺当了个从六品司直的属官。

众人闻讯,自然要来道贺,谁知齐聚尚贤坊,却只见慕容则和哥舒翰在堂上代为款客,李延青与狄博逊俱不在家。

询问之下,慕容则幽幽道来缘故:“鸿飞先前在东边归德坊,为狄大哥购置了一座两进宅邸,今日本想安排入主新居。不想他舅母带着二表兄从并州赶来东都,两人先去迎接了。”

狄博逊在东都两月,不见狄家有人过问,如今得了官职,又有屋舍居住,母亲弟弟就都急慌慌地赶来探亲,各人听罢,均是无言以对。

此事不好开口议论,闷坐喝茶也太无趣,张拯眼珠一转,忽然问道:“泽川,许久以来,倒有一事不曾问过。你和李将军,是怎生结识的?”

众人也都不知,齐声附和道:“对对对!说来听听?”

自从两人一起到了长安,确实不曾提及此节,慕容则素来不和人随便结交,如何与李延青成为莫逆?

慕容则啧了两声,抬腿一翘,道:“这个……说来也……也……”

王询道:“也甚么?”

慕容则环视一圈,各人脸上都分明写着“从实招来”四个大字,倒像是自己做了甚么亏心事一般,索性不紧不慢道:“也没甚么。这还得从襄阳说起。

那天晌午,我乘船过汉水,谁知走到半途,风浪忽起,一艘小渔舟翻在了江心。那船上有一个渔民会凫水,其他几人却是淹得够呛,我来不及多想,跳下船头,伸手从水里捞上来一个……”

慕容则说着剥了一颗松子,吃得津津有味,众人听到这里,又不敢胡乱猜测,只得小心问道:“那李将军……?”

就听慕容则哼了一声,道:“他?落到另一艘船上,一手提了一个。那两人加起来,怎么也得三百多斤,我见他小小年纪,倒也了得,就隔水喊了一句,‘诶,兄弟劲儿还真大啊!会不会喝酒?’”

众人又问:“李将军怎么说?”

慕容则道:“他倒是诚恳,说‘没喝过!不知道。’我说,‘这好办,我教你!’下了船,我就带他去找酒喝。”

哥舒翰见识过慕容则的酒量,诧异道:“居然是你……教李将军学着喝酒?”

慕容则眉梢轻挑,点了点头。

哥舒翰道:“他第一次喝?”

慕容则又是点了点头。

张拯道:“然后怎样?我猜……你们肯定大醉一场。”

慕容则低头喝茶,漠然不应。皇甫惟明道:“只怕未必都醉。两人之中,喝倒了一个。”

慕容则狐疑道:“你怎么知道?”

皇甫惟明笑道:“听众兄弟说,泽川在酒桌上少有败绩。若不是初次交手就输给了李将军,你又怎会对他如此敬服?”

慕容则坦然道:“说得对!确是如此!他上来就把我喝得五体投地,不容不服。”

源弼问道:“那后来怎样?”

慕容则一怔,想起那天宿醉醒来,李延青对他酒后一节讳莫如深,敷衍道:“后来?我不知道,你去问李将军,看他肯不肯说?”

若真做了甚么出丑的事,他可没兴趣知道,料得旁人也不敢向李延青开口询问。

众人听得他二人如此结识,倒也新奇,正要再问,却见李延青同狄博逊一道回来,到堂上各自见礼一番。

狄博逊脸色极差,气忒咻咻,沉着脸坐在下首,李延青低声宽慰道:“表哥不必生气……舅母之言,原也没错。”

狄博逊又羞又怒,窘迫道:“如何不气?我真是没脸见你!”

慕容则等人无不诧异,暗说这是为何?见李延青举目示意,各自交换眼色,悄悄退出门外。

哥舒翰叫过一名跟随李延青回来的亲兵,低声问道:“怎么回事?”亲兵支支吾吾,不敢开口。

众人将他拽到僻静处盘问,亲兵为难道:“这……这要说出来,可对……对李将军大大不敬,小人无论如何不敢提的,诸位饶了我罢!”

几人更加茫然,皇甫惟明问道:“你究竟甚么不敢说?”

亲兵道:“狄大郎家那位……那位杜夫人,实在……实在是……小人不敢多言。慕容公子和哥舒兄,还有诸位可以自己去……去听!”

张拯道:“干么是‘听’?”

亲兵尴尬一笑,道:“小人并非乱语,那位杜夫人怕是……不知甚么叫‘隔墙有耳’,纵使隔墙,也听得见她放声……放声……”说到此处,又是息声不语。

慕容则沉吟片刻,见李延青一时无暇顾及他们,叫来自己的一个仗身,吩咐几句,这就出门,对那亲兵道:“与我指路!”走出几步,转头一看,王忠嗣、哥舒翰、皇甫惟明、王询、张拯、源弼六个人竟都跟了出来。

慕容则道:“又不是去和人争斗,你们干么跟着?”

哥舒翰幽幽道:“李将军多半是受了甚么委屈,我倒想看看谁有这个胆子!”余下几人纷纷点头,更不多言,催促那亲兵快走。

一行大喇喇向东出了尚贤坊,直奔归德坊北曲,绕过蔡邕墓,向东来到一座不起眼的宅邸后门。

亲兵抬手一指,道:“这就是李将军安排给狄大郎的住处!如今还没几个家仆婢女……”不需多说,隐隐约约已能听见院中似有人声。

慕容则点头了然,向众人道:“咱们几个,大小也是官身。翻墙越户这种事,说来有失身份,我却干的多了!要么我去,你们在这里等着!”说着轻轻一纵,跳过院墙,低头伏到屋后窗下,侧耳倾听。

没听半句,哥舒翰、王询、张拯、源弼纷纷跟着跳了进来,只留王忠嗣和皇甫惟明在外把风。

慕容则诧异之余,暗暗好笑,这种听人墙根的事,也的确不该他俩来做。

五人在屋后贴成一排,各自屏息,就听屋中一男一女两个声音,清清楚楚飘进耳内:“……阿娘,当初李延青到咱们家拜访我阿爷,你拦住不教我见他。如今大哥跟了他到洛阳,又是做官,又有房舍,还有这么多好东西,我只能眼巴巴干看!”

慕容则和哥舒翰、张拯三下对视,心想这定是狄博逊的弟弟狄博逸了,狄博逊纵然无甚大才,好歹为人处事尚算平和,狄博逸这声音,十足像是个泼皮无赖。

正自疑惑,一个尖酸刻薄的妇人声音犹如锣响,隔墙透耳,震得墙角三人齐齐一颤:“没出息的东西!这就完了?李延青也不想想,当初他爹跟随你祖父,进京数月就升作四品大员!如今你们兄弟倒只能得个六品小吏?呸!你当老娘千里迢迢从并州赶来,是求人施舍么?我非但要你们兄弟俩同他一样有官有爵,他还得给我五十万钱,为狄家在东都置办田产!等着瞧罢!”

众人各自捂耳,面面相觑,心说这定是亲兵口中那位“杜夫人”了,这堵墙壁形同虚设,不见其人,都听得出她话里话外的嚣张气焰,果然嗓门够大,幸好这宅子周围也是无人居住,否则定要惊动四邻。

不及置评,狄博逸又道:“……可是阿娘,听说李延青现在官居三品,很得圣人宠爱,你跟他要官要钱,他也未必肯给。你……”

杜夫人尖声道:“他凭甚么不肯?他爹他娘连带他这条小命,都是你祖父一力保下的!若非我们狄家,哪有他们父子的今天?这等恩德,他拿甚么报答得了?我跟他要官要钱,还不应该了?他要是不肯,老娘定教长安洛阳,乃至全天下人都知道,李延青和他老子全是中山狼,没心肝!李延青官爵再大,他敢把我怎样?惹怒了我,谁也别想好过!”

这番狂轰滥炸,慕容则几人不光给聒噪得脑子发蒙,更是大开耳界。

难怪狄博逊气急败坏,难怪那亲兵谈之色变,难怪这狄博逸听起来像个泼皮无赖,难怪狄景晖一家如今衰败至此!这杜夫人不光夜郎自大,更是贪鄙愚痴,瞧这一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汹汹气势,她哪里是来讨债,分明是来跟李延青索命的!

哥舒翰勃然大怒,张口要骂,慕容则赶忙一把掩住他口,却还是听见他噎在口中半句:“他奈奈的……!”

王询和张拯、源弼已经在两人身后寻处坐下,听了这话也是各自暗怒,正要站起身来,忽听一人喝道:“阿娘不得胡闹,此处可是东都!”

屋后五人都是一怔,心道狄博逊这么快就赶回来了?

耳听杜夫人叫道:“甚么胡闹?!你净帮着外人说话,指责我这个亲娘,疏远自己的亲弟弟,你以为奉承人家,就能有甚么好处了?还不是拿个从六品小官作践你!”

一旁狄博逸也高声道:“阿娘说得对!我们才是真正的狄家子孙,祖父对李元芳倒比亲儿子更亲,凭甚么他们跟着享受富贵,我们却从没踏足洛阳半步!本来就是祖父一心偏疼外人,你如今倒要学他了?传了出去,人家还真要说你有祖父之风啊……!”

狄博逊怒道:“岂有此理……!”一语未毕,杜夫人又是一声尖叫:“你敢!你动博逸一下,我这就吊死在洛阳街头,让你做个名满京城的孝子!”

想来是狄博逊要对弟弟动手,杜夫人上前阻拦,屋中他气得浑身发抖,屋外慕容则五人也是个个面色铁青。

耳听狄博逊道:“京城遍地权贵,凡事都需谨小慎微,阿娘如此做法,分明是玩火自焚,你为何不明白!”

谁知咣铛一声,屋中传来一声悠长凄厉的嚎哭声,竟是那杜夫人在地下撒泼打滚,大骂狄博逊是个不孝子,老天无眼,自己命苦云云。狄博逊又是忍无可忍地摔门而去。

屋后众人各自无语,慕容则紧紧拉扯着哥舒翰,以防他直接冲进屋里把这母子俩暴打一顿,五人暂时按下怒火,悄悄从院中翻墙而出,却见王忠嗣和皇甫惟明也是脸有怒容。方才杜氏声音如此尖利,他们站在院外竟然听得清楚。

五人快步向北出了坊墙,转进康俗坊内,走到一处荒僻无人的小茶亭坐着,个个憋了一肚子火,倒比李延青本人还要气得厉害。

这些日子众人在洛阳自在逍遥,全赖李延青纵容款待,便在朝中为官,也是或多或少处于他的荫蔽之下,才能如此顺风顺水。

再加上他为人雅量高致,器范超然,有大才而不外露,居高位能服下僚,深得众人之心,就连哥舒翰鲜少瞧得起人,也是对他心悦诚服,甘受驱策。

怎奈狄仁杰对李元芳一家恩重如山,李延青对狄家简直是有求必应,此番明皇赏赐钱物,大半都花在了狄博逊身上,生怕自己照顾不周,有负狄公之恩。

如今杜氏将这恩情当做软肋拿捏在手,就算真要李延青削骨割肉,只怕他也得乖乖照做。还真是无可奈何。

默坐一刻,哥舒翰终于一拍大腿,暴喝道:“不成!管他是谁的儿子孙子!我得先去打那小子一顿,不然这就要死!”

慕容则慌忙按住他道:“哥舒兄着什么急!”

哥舒翰轮睛鼓眼道:“如何不急?狗头鼠辈!也敢这等放肆!李将军是甚么人,晌午不知受了多大的委屈!若由着他们作践,哥舒翰在洛阳没脸混了!”

王询在旁道:“怎么打?我帮你!虽说老子不打女人,那个烂嘴老妇怎么也给他一并算上!”

张拯和源弼在旁点头附和,王忠嗣默然不语,皇甫惟明道:“诸位息怒。再是愤懑,也得顾及李将军。若他知道咱们将他舅母表兄痛打一顿,只怕也不高兴。”

慕容则点头道:“允辉兄说的不错!要打也不能自己动手,多得是法子。”

哥舒翰这才怒气稍歇,慢慢坐好。

张拯嗤了一声,道:“真不知狄大哥,在并州过得甚么日子。母亲弟弟竟是这幅德行。好歹是狄公亲孙,说出去不怕堕了先人的英名?”

源弼接道:“我倒是听闻,这个杜夫人原是婢女出身,当年狄公曾因这门婚事大发雷霆。”

哥舒翰道:“这怎么说?”

源弼道:“我也是听长辈提及,狄公曾说‘家无贤妻,岂有贵子,娶妇不贤,破家之祸。’因此要家中子弟须娶贤淑妇人为妻。谁知狄景晖非要娶这位杜夫人为正室,狄公一怒之下,险些将狄景晖逐出家门。如今看来,狄公远见,当真教人佩服。”

狄博逊虽然人品尚可,才能却稍显平庸,狄博逸更是狂妄无知,是非不明,这等后人如何振兴门楣?能一生平安都是天赐之福了。

众人秘密细谈一回,浩浩荡荡回到尚贤坊,果见狄博逊双眼通红,灰心丧气地坐在堂上,见他们回来,仍是提起精神,赔笑寒暄。

李延青道:“你们去了何处?”

慕容则笑道:“忠嗣说他在燕然山射下的那只金雕,如今驯养熟惯,邀我们前去观赏一番。果然不错!”

王忠嗣漠然瞧了他一眼,若论信口扯谎,只怕谁在慕容则这里都要甘拜下风。

众人闲聊,绝口不提狄博逊家中探亲之事,狄博逊噎着满心苦涩,神游天外。

如今李延青身边众人,或家世显赫,如张拯源弼之流;或能力出众,如皇甫惟明,哥舒翰之类;再或是慕容则、王忠嗣这般出身显赫,又本领超群之人,才能和他共享高官厚禄。

自己家道衰落,才能平庸,只不过因为是狄仁杰亲孙,凭借李延青提携,才得和众人相与一处,想要融入其中,本已十分艰难尴尬。谁知又遇上一个惹是生非,悖傲自大的弟弟,和一个目光短浅,自私小器的娘,当真教人伤神。

只怕得是祖宗保佑,菩萨开眼,自己方能把这从六品的大理司直平安做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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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叶姐倾情赞助的小剧场:

杜夫人:李元芳他儿子忘恩负义!

众人:倒要请教。

杜夫人:他把我大儿子拐跑了!

张拯:我作证,不但拐跑了,还让她大儿子当了个官,真是太过分了!

杜夫人:……只只只是从六品的官!他对得起谁了他!

王忠嗣:他原先几品?

王询:没品。

众人:哦——(散了散了)

杜夫人:别走啊!听我说啊!他他他打发叫花子吗这是!

皇甫惟明:他怎么打发叫花子的?

慕容则:也没什么,就是在京城给狄老兄置办了一间带院子的房子。

哥舒翰:哼,也难怪夫人生气哦,房子院子是小了点,里面大声一点外面听得一清二楚。

杜夫人:就是!他太小气了对吧!

众人:……

源弼:很是,所以他要怎么补偿才对?

慕容则:当然是再拐走杜夫人的小儿子去当官买房,以后两位狄兄再生儿育女也都要麻烦他一并拐走咯。

杜夫人:这是起码的!

众人:(MDZZ)




③青雀:一种古代女子装扮所用眉黛,代指夫婿画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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