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来处、不知年龄的小女孩默默,生活在城市边缘的圆形剧场废墟中。她有独特的倾听的本领,倾听人心,倾听自然万物、宇宙天地的声音,直击生活的本真与柔软,于是成为身边大人和孩子们平静喜乐的源泉。然而城市里出现了时间窃贼灰先生,他们诞生自人类追逐物质和功利的欲望,利用并放大这种欲望,诱惑人类抹煞珍贵的情感和思想,湮灭心灵中幽微深刻的内容,将一切无法实际量化的结果视为“无用”,以此偷窃人类的时间、延续自己的生存。纯真而勇敢的默默在时间管理员时先生和开挂小乌龟卡西欧佩亚的帮助下,用时间之花打败了灰先生,拯救了人类。
《默默》讲述了“时间窃贼和一个小女孩的不可思议的故事”,所探讨的主题——“时间是什么”,本质上是追问生命的意义。这个主题严肃深刻但并非全新,从老庄列子到《浮士德》,已被无数哲学文学巨擘、无数艺术创作探讨过,敲下这些字句时,脑海里也不自禁地飘过《忙与盲》、《星星点灯》、《Shall We Talk》……的旋律。小说写于1973年,是第三次科技革命方兴未艾、战后出生的一代年轻人已成长起来、主流世界在各种意义上步入“当代”的时代,耽于物质主义、功利主义而迷失自我,这个“成年人的困境”决不是当代社会才有的疾病,但不得不说,在科技高速发展、信息空前膨胀、组织愈加严密的后工业文明里,这个困境更加普遍而深入,甚至具备了某种“存在即合理”的属性。
正因如此,在当下将《默默》作一次新的创作、尤其是以话剧的方式搬上舞台,并不容易。
古老严肃的主题如果只注重主题本身的演绎,会变成从概念到概念的并不高明的说教。《默默》的魅力不仅在于“讲道理”,更在于天马行空、充满幻想的“讲故事”。在或是温暖细腻、或是欢乐奇幻、或是阴郁森冷的情节和场景里,作者所珍视的价值和信念活了起来,散发出感染力,润物无声地激起读者的共情。将故事搬上舞台,如何重现这些浸透在细节里的感染力,从而打动观众,既考验剧本创作,也考验整个舞台表现的设计和调度。
改编的另一重困难在于平衡“孩子”与“成人”。作者恩德不认为自己写的是儿童文学,但小说本身确实是以孩子的视角聚焦于解答世界观的“Why”,“孩子对这个世界有最本真的理解”,可以理所当然地驾驭幻想的方式拨云见雾。但戏剧改编采用了全成年人班底,剧组的态度也并非要排一出儿童剧。偏偏这个主题又极其呼应当下。因此,在观剧逻辑上,令人不可避免地期待剧作对方法论有所追寻,带着水泥森林里的成年人或许无趣的疑惑,问一声——How?
基于这些想法,看了此次椎剧场排演的上海场《默默》,有亮点,也有遗憾。
从小说到话剧,从文字到舞台,大量的叙述和描写需要转化为台词、动作和场景。剧组在表现方式上作了很多有勇气的创新,值得赞赏。
小说里的几个重要地点,时先生的乌有之家(无处楼)、灰先生的总部、冷冻时间的仓库都是超现实的存在。剧作因此摒弃了写实的布景,采用高度抽象简约的舞台设计——基本结构是一个行星光环式的圆轨,令人联想到人类在浩渺宇宙中微如芥子的存在,很精彩的隐喻。随着情节的推进,通过表演、道具、背景屏幕影像,并配合打光的变化,将圆轨展示为不同的场景,并利用照明的切换实现转场。开挂小乌龟卡西欧佩亚也是用灯带构造。静默须臾,光影之间,时空变换,这是舞台的特权,也是话剧令人着迷的独有技巧。背景屏幕的运用有几处出彩的地方:灰先生骗弗西先生签订时间契约时,屏幕打出算时间账的连串数字;灰先生用琳琅满目的玩具诱惑默默时,屏幕用简笔线条画展示这些东西“堆积如山”的效果;开挂小乌龟卡西欧佩亚与默默交流时,屏幕上显示出台词,配合现场器乐演奏的音效,巧妙塑造了小乌龟的情绪,令两者的形象都更生动。特别要赞一下大提琴和手风琴组合的现场演奏配乐,为剧情节奏、气氛的变化做了很好的烘托,是很棒的创意。
遗憾的是,不知是导演注重突出这是一部给成年人的话剧,还是制作方第一个大剧场作品的舞美设计不够成熟,舞台呈现的效果还是有些欠缺。默默进入乌有之家,在钟林看见时间具象的流动,这是小说极为华彩梦幻的篇章。时间花在黑暗的水面上随着星摆次第开合,更是极尽奇妙瑰丽。此前在预热剧照里看到演员们手擎亮彩雨伞,还诧异这是哪一出,观剧才知是表现时间花。但灯光和屏幕在此处配合不足,背景甚或整个舞台上方的空间没有充分利用,“整个世界直至遥远星空,就像一张难以想象的巨大面孔正转向她”的感觉未能展现出来,令这幕高光时刻显得平淡单薄,少了小说中那令人神驰目眩的力量。
接下来说说剧本吧,毕竟一台话剧里,剧本才是灵魂。
小说篇幅不长,清晰地分为三部:第一部交待默默的到来,第二部、第三部才是与灰先生的斗争。剧本剪裁很明显侧重于后两部,讲灰先生如何令人们变得麻木不仁,默默如何勇敢地战胜他们。原著触动人心的片段大部分原样保留了——
默默对百般诱惑她的灰衣人反问:“没人爱你吗?”万老师微微拖长的腔调听得人心头一颤。纯真的心是最明亮的光源,足以让阴暗无所遁形。
时先生说:等待言辞在你心里成熟,就像等待一粒种子在地下沉睡后发芽。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后,默默和观众都明白了,等待积累的不仅是时间,还有认清信念所必须经历体验的磨难。
默默带着时间花闯进时间储藏库,与灰先生们搏斗。剧本别出心裁地将小说这段简洁轻快的描写呈现为无台词慢动作表演。默默的戏装层次多裙摆也长,万老师在满场连跑带跳表演的尾声部分,还能这么灵巧柔韧稳健地hold住好几分钟不间断的慢动作,优秀的身段基本功和体能优势一览无余。
有几处改编是印象比较深刻的:
一是默默向玩偶娃娃(BB Girl)展示自己的玩具。小说此处台词比较简单,剧本改编后为她喜欢的三件玩具加上了来历,分别是尼诺、老白坡和吉吉的心意,细节里透露出用心。尼诺的厨师帽还为默默的一对卷毛鬏留出小孔,看到万老师戴上时差点萌化了我。默默介绍每个玩具时,欣喜之情都溢于言表,尤其讲到吉吉送的扯线娃娃,神气语调不要太甜,真是触手可感的幸福。
二是灰先生肆虐后城市里的成年人们争论如何“有效率地”管束在户外自由玩耍的孩子们。剧本将小说的叙述性文字改为电视辩论节目现场,很有时代感,观点交锋的形式也更直观地呼应了成人世界的挣扎。
最令人眼前一亮的改编是结尾。在默默打开时间储藏库、放出属于人们的时间、与恢复自由心灵的朋友们重聚后,灰先生再次(继续?)从黑暗迷雾中出现、定格。话剧在这一幕戛然而止。原著的结尾欢乐和谐,剧作这一幕却是成年向的努力尝试和迷惘,是对原著的一种拓展式提问,也是顺应戏剧逻辑试图阐述How。好的作品应该具备多种诠释的可能性,好的改编也应该在思辨中延续和丰富原著的生命力。这个结局的改动,让人感觉到创作方是认真思考过原著提出的问题,并尝试给出特立的态度,难得。
但剧本的遗憾也显而易见。
《默默》的灵魂是默默。小说在灰先生们尚未入侵之前,先用了丰沛的细节刻画默默的纯真诚挚,刻画她身边可爱的人,展示她勇气和光明的来源。这些细节不是多余的闲笔,而是支撑故事主旨得以成立的基石。话剧将默默从小女孩着落为成年人形象(好的好的万老师三岁不能更多),小女孩身上自带的专属于童真的超然脱俗和浑金璞玉感,本来就需要剧本和演员以更精妙的设计、更富有风格的技巧来表现。固然,作为路人粉,可以不惮于闭眼以最大柔光的滤镜吹说,耿直本直的万老师在演出默默的纯真方面,有某种天然禀赋的契合,足够赋予默默生命力和亲和力,足够在舞台上呈现应有的光彩和力量。但剧本剪裁似乎专注于推进情节,将一些必要的细节过度压缩,个别地方甚至走了样,不免令故事失于生涩。
一是对吉吉的形象改编略显潦草。原著第一部讲述默默与她的朋友们,最动人的篇章就是她的吉吉的爱情。吉吉聪明轻率、爱慕虚荣、没有恒心,但他在默默面前是明亮而温柔的少年。默默对吉吉有特殊的意义,她的倾听是吉吉的故事灵感源泉。默默识字是吉吉教的。吉吉在游客面前舌灿莲花地瞎扯段子挣小费,但他与默默独处时,表达爱的方式是专为她讲述只属于他们的故事。吉罗姆王子和默默公主的故事,就是他们的love code,是不能说的秘密。
小说里两人讲述这个故事的场景极其美好——
在一片黑黝黝的伞松树林上空,一轮硕大皎洁的明月正在倾泻着银白色的光辉,使废墟上那些古老的石块都在神秘地闪烁着。默默和吉吉紧紧地挨着坐在那儿,久久出神地望着天上的明月。他们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此时此刻,他们的确是永生的……
剧本将默默公主改为导游吉吉向游客吹牛时顺口借的梗,很不妥。小说中吉吉在诱惑中丧失自尊、自我厌弃的标志,正是他将只说给默默的故事当做博取名利的工具表演给观众。当默默重新出现在他面前,他想摆脱桎梏而求默默留下,这个过程是他的痛苦,也是默默的痛苦。剧作这一段,两位演员演得很好,万老师一言不发的含泪凝睇令人动容——是小女孩初次被成人世界的冷酷规则砸得头破血流的茫然和哀伤。但因为前面的铺垫不足,这段情绪的起承转合有些空。
另外,刚开场不久让老白坡批评吉吉“什么时候能说句真话”,也不对。老白坡是除了默默之外唯一不批评吉吉轻率的人。而且编故事并不是吉吉的缺点,相反是他的一种魅力,后来的堕落是因为这种天赋的魅力被名利场禁锢而扭曲。
总之,剧本改编后的吉吉形象较小说黯淡了许多,是很可惜的。
二是个别细节剪裁稍欠逻辑。老白坡亲耳听到灰衣人对同类人的审判处刑,这段在剧本中被删了。正因见识了他们的残忍,所以发现默默真的失踪后,他会如此惊慌地去找警察,导致被关进精神病院。而灰衣人恐吓他默默被他们抓住,他也会深信不疑,接受用时间赎回默默的条件。剧本交待得太跳跃,淡化了这一整段的戏剧张力。
三是默默与灰衣人的正面抗衡这段,剧本处理与小说很不一样。小说中默默有一段漫长的孤独和恐惧,徘徊街头,故人相遇不识,没有人与她分享时间,没有人向她敞开心灵,只有灰先生围追堵截地威胁她。而最终,她决定不再逃跑,正面应战。原著对此有一段非常细腻动人的描写。默默内心纤细、敏锐而丰富的情感,是抵御灰先生的最坚固的盔甲和最锐利的武器。剧本保留了默默路遇被规训的孩子们,作为这段矛盾的集中体现,接着就进展到灰衣人抓走默默,处理得略简单化。或许,此处应该有一段稍长的独白,辅以配乐,来刻画默默的真挚和坚强。
希望八月的北京场——如果有的话——可以弥补这些遗憾。
“你们有一颗心是为了感受时间的。凡是心感受不到的时间,就是已经失去了。”
不虚掷光阴的人生有很多种,唯一的共通之处大概是忠于内心,不役于物。灰先生是人类对生命价值的漠视与异化,是人的内心分裂出的对立面。而默默是天外飞仙般的拯救者,也是生长于我们内心的力量。
小说《默默》所向往的田园牧歌生活自有它的艰难与哀愁,话剧《默默》表达的困惑在当下也必然有回响。默默的答案未必能成为我们的答案,但她的问题值得一直作为我们的问题。
最后,关于万老师的表演。
其实,以优秀的舞台演员的标准来评判,很多赞扬的话都是不必说的(前面也说得够多了)——声线的调整、台词的轻松纯熟(某处小口误也是有的啊哈哈哈)、形体的挥洒自如、整个情绪和人物状态的投入调动,乃是理所应当、做足本分。
想说的是,每次坐在台下看剧,都能真切感受到,舞台表演的珍贵就在于一次即过。每一场的体验都是当下的、连贯的、不可逆的,获得的观众反馈也是即时发生,独一无二、无法复制。这就像蓄能良久、喷薄而出的火山,或是千里蜿蜒、倾泻而下的瀑布,实在很能激发创作者的野心和激情。
谢幕时来到舞台前方正中央的万老师,步履轻盈地蹦哒着,额上粘着汗湿的细细的卷发,耳麦里传出疲劳的喘气声,双眼却亮晶晶如星辰,信心十足又充满期待地看向台下,不由得令人恍惚她与默默是一体的,真是太迷人了。这样的瞬间,非常能理解她为什么渴望回到舞台。
那么,就恭喜如愿以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