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得艰难,尽力而为,刀片如林,糖渣零星。
*例行感谢红心蓝手绿评。
小满的记忆深处,一直有一个明灿灿、甜津津、带着幽幽香气的秋天。不知是什么地方,她和爸爸妈妈站在水中央,无数星星围绕着他们,像是身在天上的银河。
大概是个梦吧。小满偶尔想。
(一)
1958年春天,田丹结束在苏联科学院心理研究所的进修学习回国,小满已经快四岁了,精致眉眼和机灵心眼儿宛然是个小田丹,拧脾气却随了徐天。全家上下一个赛一个地溺爱——小满笑是甜的,哭是软的,撒娇是俏皮的,任性使气亦是灵动可人。按她亲大爷金海的意思,从白纸坊到珠市口的柴禾妞捆一块儿,也不及咱家满妞儿一根手指头。
然而,在这个春天,被宠得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儿,实在是田丹最微不足道、也是唯一可称幸福的烦恼。
回到讲台和教研室的田丹,发现校园已不是一年多前她离开时的模样。从整风到反右,从“大鸣大放”到“引蛇出洞”,形势急转直下,旧日师友同仁因言获罪,降薪降级、撤职留用、乃至监督劳教。有人自此噤若寒蝉,有人依然骨鲠狷介。
田丹尚未对眼前状况理清头绪,1958年夏天,曾经向学术界侃然宣讲“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权力机关,掀起了对心理学的大批判。一批著名学者被指为“举白旗”的“反动资产阶级专家”,一时间詈言滔滔。
田丹不肯说违心的话,也不愿对谬论保持沉默,第一次批判会后便拒绝参加。
“是非自有后来论,不必争辩,留着有用之身吧。”沈教授得知此事,疲惫而和蔼地叮咛田丹。一年前,沈教授就因发表对心理学科建设的意见被扣上了“右派”帽子,现下又顺理成章地被“插白旗”,似乎苍老了好几岁,脊背却仍然挺直。
徐天第一次从田丹眼里看到那样深的茫然和忧虑。仿佛某种庞然大物正在地平线远端升起,投来如同谶兆般的阴影。
1958年秋天,心理学专业全体师生下放农村劳动。去处是京西门头沟崇山峻岭中的一个小村。转眼入冬,深山早寒,徐天心急如焚,请假带了小满翻山越岭去探望。凑巧生产队队长兼治保主任原是徐记车行伙计,土改翻身后回乡,成了搞生产一把好手,见到昔日东家少爷分外热情,对师生们加意关照。小满村里村外开开心心地撒了一天欢,临走突然懂了离愁别绪,搂住妈妈脖子大哭一场,回到家却只记得妈妈晒的山核桃真香。
街道里也乱哄哄地折腾个没完,一会儿办食堂,一会儿炼钢铁。刘家俩小子险些把家里炒菜的铁锅拖去捐了,被金缨关起门来结结实实揍了一顿。
这年冬天,田丹总算回家安生过了个春节。
开春后,情势出现了转机。“学术讨论要说服人”的开明声音重新在权力机关内响起。只要能讲理,读书人是不怕的。1959年3月起,几次心理学界的学术报告会、座谈会热烈地讨论了一年前大批判中的问题,声辩种种荒唐的抨击。教学和研究工作渐渐回到正轨。
“你也去讲了吧?”徐天问田丹,语气却很肯定。
“讲了。”田丹直言不讳,露出久违的略带孩子气的倔强神情,“我不怕的。”
徐天点头:“我知道你不怕。我也不怕。”
(二)
小满六岁,该上小学了。
1960年秋天,小满进了附小,跟着妈妈住到简陋的教师宿舍,一周回不了两天珠市口。从爸爸到大爷大妈大姑再到刘家两个哥哥,万般舍不得也没辙。读书的事,妈妈说了算。
大学的氛围较前两年宽松了一些。附小里家庭沾“右”的孩子多了,摘帽的没摘帽的,中右的极右的,连全国点名的“大右派”也不稀罕。六七岁的小豆包还没学会半大孩子自以为是的眼色和心计,懵懵懂懂混一块儿上学放学、玩闹作伴,与普通邻里没太两样。
但另一种前所未有的困难无情地袭来,却是连小满也难以忘怀。
先是主粮和油,然后是肉食、蔬菜、白糖、黄酱……需要凭票证供应的物资名目越来越多,数着人头户头给的定额却一减再减。花生瓜子、茶叶香油都成了逢年过节才会有的金贵物事。学校食堂的米饭面条换成了杂粮窝头,饭菜总见不着油花。
徐天心疼媳妇儿闺女,周末接了娘儿俩家去,总能变戏法似的变出几块市面上难买的点心。萨其马、玫瑰饼、蜂蜜蛋糕……
小满把手指头上沾的玫瑰饼渣子舔得清洁溜溜,将剩下半块饼的碟子往田丹面前推了推。
田丹微微一笑:“我吃不下,你帮我吃了吧。”
小满使劲忍着馋虫摇摇头:“这半块儿归您。”
点心有一半是妈妈的——这是打小儿爸爸就教的规矩。
徐天怜惜地摸摸小满的刘海,催促田丹:“闺女给的,赶紧吃了。”
田丹轻叹一声,把半块饼又一分为二,递给小满:“咱们来比赛,看谁先吃完?”
小满毫无悬念地赢了。
徐天看着她笑得弯成月牙的双眼,心里发堵。忍到小满去东厢房做功课,才压低了声音:“瞧把闺女给难得,这都什么事儿!”
田丹黯然道:“已经比很多外省市的人家过得好多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拉开书桌抽屉,点了一遍各色票证,仔细地分别夹回粮本和副食本里。“对了,缨子姐那边,你也想着点儿。两个男孩子正是吃长饭的年纪,这家可不好当。”
“知道,替燕三张罗了。”看着本上一格一格打的对勾和盖的“已领”章,当惯甩手掌柜的徐天也不禁犯起愁。
靠着两人还算宽松的工资,靠着徐天的系统内部资源和金海七拐八弯的人脉,靠着关宝慧在副食店近水楼台的便宜,靠着刀美兰一分钱掰好几瓣花的精打细算,日子在相互周济中紧巴巴地过了下来。
除了吃不饱饭,小孩子的生活里没有多少别的烦恼。为了减少体力消耗,学校课时改为半日制。小满活泼跳脱,功课从不费劲,考试总能悠个头几名。课余跟着刘家两个哥哥学会了不少技能:去天坛和陶然亭挖野菜、打麻雀,去金鱼池捞鱼,去永定门外的小树林偷偷跟农民换白薯——这是刀美兰打听出的门道,一斤北京市粮票换四斤白薯,好歹能混个饱。用她的话说:跟解放前大差不差。
1962年开始,困难略有缓解,市面上能买到的东西稍稍多了一点。暑假,田丹带小满去了趟上海。半个南方小囡看这里的一切都新鲜,在山阴路上外公留下的三层小楼内流连不已。田丹把曾经高朋满座、名家往来的小楼连同藏书都捐给了政府,只留下田怀中的手稿、书信和家庭相册。政府发了一张证书,象征性地奖励了一笔钱。回到北京,一大家子去东安市场内的东来顺,破费三十元,吃了小满印象中最奢侈、最丰盛的一顿涮羊肉。
1964年,“四清”发动。田丹的海外经历和隐蔽战线工作历史再次被审查,教学一度中止。
田丹对此很淡定。“不用担心。去欧美留学、回上海入党、在北平下狱,这些事1955年肃反审干时都有结论的。去苏联进修,1960年中苏交恶时也都说得清清楚楚。他们要查,尽管再去查。”
徐天面上倒也沉得住气,安慰她“身正不怕影子斜”。背地里咬着牙根教小满:“凡是说你妈不好的,不是瞎了狗眼的糊涂虫,就是脏心烂肺的王八蛋。”
小满乌黑如点漆的眼睛睁得老大:“爸您说粗话!”
“说了咋了?”徐天眉头一纠,耷着脸补了一句,“别告诉你妈啊!”
“还用您嘱咐?”小满皱皱鼻子。
徐天叹口气,捋了捋闺女的马尾辫。“你妈心里难受,她不言声儿。”
1965年初,对田丹历史问题的审查以“查无实据”作结。彼时北京大学的“社教”正在如火如荼,组织结论虽然有了,恢复开课的事却遥遥无期地搁置下来。
“也没到那么糟。不讲课,还可以读文献、搞研究,只是可惜有些实验现在没条件做了。”田丹反过来安慰七窍生烟的徐天。
徐天攥紧了她的手,忽然说:“咱不干了成吗?”
没等田丹答话,他烦躁地掉开头:“我知道你不肯。可我受不了别人冤枉你。”
田丹温柔地捧起他的脸。早已不是混不吝的莽撞少年,徐天却仍然保有浑金璞玉般的不平之气,像冲破云层的一束光。
“这不算什么。咱们不是没经过是非黑白颠倒的时候。世上的道理再糊涂,总会有澄清的一天。”她一字一句地说。
徐天仿佛又看到当年在狱中含笑问他描述“人人平等的新世界”的姑娘,高窗上的冷月映着莹玉般的面容,与眼前的她一模一样。
他缓缓地抱紧她,哀愁中渗出沉沉的甜蜜。岁月没有改变他们一丝一毫。
(三)
1966年的夏天来得格外地早。5月,十二岁的小满正信心十足地准备升附中的考试,燕园的炎炎日头下贴出了第一张大字报。
这次,庞然大物不再徘徊于地平线远端,任谁都能窥见它轰然迫近的浓重阴影。田丹所担心的那股力量,在近十年的隳突扭曲后,终于狂暴地失控。
没有升学考试,也没有毕业典礼。高校招生推迟半年,停课闹革命的潮流很快蔓延开来,龙卷风一般横扫全国,夺权、打倒、揪斗、抄家……不计其数的人被冤屈、被侮辱、被损害、被摧折……
田丹一介普通教师,既不当权、也非资深,暂且轮不上大罪名,但校园里无处不在的大字报、批判会上,“修正主义分子”的名单少不得算她一个。心理学作为“资产阶级唯心主义反动伪科学”已被全盘否定。无课可授、无学可治的田丹将小满带回到珠市口家中,严令不许出门。小满对革命小将们的啸聚充满好奇,但妈妈言出如山,她百无聊赖,只好读书、画画、学外语打发时日。
已调任西城分局治安支队队长的徐天,也面对着系统里的惊风密雨。工作组进驻市局,以老冯为首的班子集体被隔离审查,徐天作为他直接领导过的下属,当然受到重点“关照”。翻来覆去问话多次,徐天只有一句:“冯局拥护党、拥护毛主席,我没觉着他是坏分子。”
如此态度自然没有好果子吃。徐天被暂停工作勒令反省。窝在家写材料写得满腹龌龊气,就跟小满闲扯反特的旧事解闷。
盛夏酷烈的热浪下,珠市口的小院仿佛恣肆汪洋中一叶孤船。
跟着妈妈学外语的小满,突然读懂了莱蒙托夫那首《帆》。
……
波涛在汹涌——海风在呼啸,
桅杆在弓起了腰轧轧地作响……
唉!它不是在寻求什么幸福,
也不是逃避幸福而奔向他方!
……
伏天的尾巴上,“红八月”来了。
1966年8月5日上午,徐天被通知回分局参加对市局原班子的批判会。这一去,直到深夜才回。小满看见爸爸整个身形仿佛陡然被熬干了一层,瘦骨支棱,却异常硬挺。
徐天闷头灌了一大杯凉白开,抬眼看着田丹,眼里满是血丝。
“出人命了……女附中的学生斗校领导,拿民兵步枪砸、拿扎了铁钉的棍子打。有个出身不好的孩子偷偷来报信儿,赶过去的时候,人已经站不住了。我掏枪才吓住他们……救下四个,可有一个没来得及,送医院太晚了……”
“女附中……”田丹低低地确认了一句,脸色发白。震撼惊惧中的小满想起,女附中的小将没有等闲之辈,都是“老子英雄儿好汉”的来头。
“这事儿且完不了。”徐天把头埋在双手中,哑声说道。
田丹“嗯”了一声,转头吩咐小满:“收拾点衣服,我马上送你去平渊胡同。”
金海在“四清”中经过多轮清查,账目笔笔过硬,却自此撂成闲人一个,厂里经营大事概由书记说了算。眼下书记被揪成“走资派”,金海虽也被贴大字报,托了往日行得仁义、“靠边站”又够早的福,躲过大难。
小满拽住妈妈不让走。田丹搂着快与自己一般高的女儿,叮咛道:“你跟着大爷大妈,哪儿也别去,别慌。我跟你爸爸不会有事。”
夫妻俩一夜无眠。
“到底是中什么邪了?那帮学生才比小满大几岁,怎么下得去这手……”徐天铁青着脸,语气中困惑更甚于愤怒。
田丹慢慢地开口:“工作组正在整冯局,你这现成的把柄,他们不会放过……”
“随他们怎么说。杀人犯法,哪朝哪代都这理儿。”徐天直通通地说道,没有半点屈服和转圜的念头。
田丹把手环在他腰上,仿佛是给他某种支撑。“你要记着,咱俩什么时候都分不开。”
徐天亲了亲她的额头。两人默然依偎着,谁也没再说什么。
天亮后,徐天被工作组带走。
起初百般恫吓拷问,要从他身上打开市局反对文革的“黑线”口子。过得一阵,风向突然变了,审问者似乎失了兴致,只例行公事地逼他写自供材料。耗了两个多月,徐天被莫名地放出来,定了个撤销职务。原来“血统论”已失势,女附中带头小将的老子们也都不再是“英雄”。
徐天去平渊胡同接小满,才知道田丹出事了。
“爸爸……”小满在金海夫妇面前强撑多日,扑到徐天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妈妈说,那些人把沈爷爷打伤了,在他脖子上用铁丝挂大牌子,绕着湖边示众,边走还边打他。她气不过,跟他们动手了……”
田丹把蓬头垢面、步履艰难的沈教授搀回家。老先生脊背佝偻了,神色感激而悲伤。“千万留着有用之身啊。”这是他向田丹嘱咐的最后一句话。
整件事的经过,田丹没有回避小满。
关宝慧在副食店也成了“被改造对象”,自顾不及。田丹连夜整理了家里重要的资料,托付给金海收藏。
“我得回去,不能让他们来家里。你们谁也别来学校。”她面色沉静如水,只有在提到徐天时,语声些微起了波澜,“徐天回来了,转告他:我跟他说的话,我也记着呢。”
小满那时才意识到:打小儿家里人说她拧脾气随爸爸,不对——妈妈拧起来,爸爸不是对手。
“后来任阿姨悄悄来珠市口给大姑捎话,说妈妈也成了‘黑帮’……爸爸,妈妈不是坏人!”小满泪眼朦胧地哽咽着。
“你妈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徐天安抚了闺女,掉头就奔燕园。
入夜后教师宿舍楼一片漆黑。凭着多年刑侦练就的本能,徐天躲过巡逻的“革命群众”,翻进二楼熟悉的窗口。
万幸,田丹还在。
她警醒地半坐起身,认出是徐天后,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借着月光,徐天看见她脸上恍惚的微笑。他挨过去无声地抱住她,于是也看见了她颈侧的伤痕和手上的血泡。
一团烈火在徐天胸口灼烧。
“批斗了几次,现在改监督劳动了,在图书馆那边。清理阴沟弄的。”田丹咳嗽两声,额头蹭了蹭他的下巴。十月的夜很凉。
“沈教授去了……是服毒,就在我送他回去那天晚上。”她喘了口气,“还有很多别的人,中文系的程书记,被人发现在香山,喝了烈酒和敌敌畏,还有西语系的吴教授、俞教授……”
徐天不寒而栗,抱着她不敢松开。
“为什么会这样……”田丹的声音逐渐小下去,“你那时候说,真有错就得改,到哪儿都一样。可是,错到这样,还能改得过来吗?”
她蜷在徐天怀里,单薄的肩背随着呼吸起伏,像一片易脆的叶。
“这股力量太可怕了,能把人变得不像人……”田丹喃喃地低语,话音里的迷惘仿佛一个巨大的空洞,风刮得无尽苍凉。
“这不是咱们想的新世界。”徐天低头看着她,狠狠一咬牙:“走,回家。天大的祸,咱们好歹也得在一处。”
“不,现在不行。”田丹坐直了身子。霎时间,她又变回了那个冷静坚强、心思缜密的田丹。“这事的风头还没过,我要是回去,家里人会有麻烦。大哥、宝慧姐、燕三、八青,他们都经不起翻旧账。咱们还有小满……”
徐天无法抑制地想起当年在昏暗的骑楼上,她这么从容地替每个人考虑周详,转头却把自个儿的命豁了出去。他握着她肩膀的手不由得加重了力量。
“你放心,那些人整我整不到好处,过一阵就会罢手。我撑得住。”
“我听你的。”这四个字从徐天嘴里说出过无数次,从来没有一次像此刻这般沉重,仿佛在交割生死。
他翻出抽屉里藏的药膏,给她手掌搽上,搽得异常细致轻柔。然后,竭力收拾心神,将不知在心头滚了多少遍的一番话说出来:
“你也要听我的。你拿命挣来的世道,不能留给这帮王八蛋糟践。咱们都得活着,睁着眼睛,睁着眼睛看他们的下场。”
(四)
十三四岁那些时日,小满已经记不太清是怎么撑过来的。
1967年,山头林立的造反派搞起了武斗。北京市公安局被军管,全国“砸烂公检法”,打得遍地开花。“革命群众”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牛鬼蛇神”在夹缝中略得喘息。
冬天,“停课闹革命”改为“复课闹革命”,小满总算进了初中。然而“复课”不过是个空壳子,学校里不是学工学农学军,就是名目不断的运动。“黑帮子女”小满尽量让自己活得像一簇墙角背阴处的苔藓,不引起小将们的注意。爸爸妈妈的工资待遇一落千丈,只发微薄的生活费。在八青暗地引介下,小满课余去了木器厂,给家具箱笼画花样,挣点零碎工钱补贴家用。
1968年,武斗方兴未艾,“清理阶级队伍”又隆重登台。时局更乱成了一锅粥。北京大学将“反动学术权威”们投入“牛棚”,教职工被强制集中食宿、劳动,无法自由出入。8月,徐天和数百名公安干警被定为“反革命分子”,抓到良乡关押审查。从珠市口小院被带走时,徐天没能见上田丹一面。
“家里什么东西都不要紧,你保住自个儿最要紧。”徐天在军管会来人监督下收拾了两件换洗衣物、一本语录,轻抚着小满的头,“告诉你妈,别担心我。”
家终究是被抄了。关老爷子的唱机唱片、头面披挂,徐允诺的蝈蝈笼,都被当成“四旧”破了个干净。地柏的盆砸烂了,弃在院里,不知被哪个“革命群众”飞起一脚踢到墙根。田丹寻来一盏破了口的粗陶海碗,将折了枝的地柏种回去,培上土,浇透水,珍重地放回西厢房的案头。
房管所给二进院子安排住进陌生的房客。地契上的房主关宝慧识相地搬到前院,与小满挤住东厢房。后院陆陆续续搭满了砖房和窝棚,辨不出原本端方齐整的面貌。
田丹仍在北京大学监督劳动。良乡的看守所不允许探监,田丹只能在定期送去的换洗衣物中夹上字条,“收到盼复”。下一次从交出的衣物中翻检出半截字条,背面一个工整的“安”字,便知道徐天暂时无恙。
1969年夏天,小满初中毕业。刘家哥儿俩一年前已经去了陕北“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小满因年纪不够幸免插队,又因出身无法升学,无处可去,只得继续为木器厂打零工糊口。
1969年10月,北大清华奉命在江西鲤鱼洲建设“五七干校”。北京大学两千多名教职工和家属下放劳动,其中也有田丹和小满。
汽笛鸣响,火车出站。许久没有哭过的小满沉默地趴在妈妈肩头,痛痛快快地流了一回泪。从京城的胡同小院到方圆七十里无人烟的血吸虫疫区,她再也不是家人羽翼庇护下的娇娇女小满,而是接受再教育的“五七战士”徐安然。
在军宣队监督下,十五岁的徐安然跟着大人们修坝、挑砖、犁地、插秧、种菜、抢收、网鱼、放牛、赤脚踩在冰冷的黄泥水里搅拌打瓦,半夜紧急集合搞野营拉练……吃了种种没想过的苦头,徐安然磕磕绊绊地长大了。
但这几乎又是她十二岁以来最快活的一段时光。1970年,“推荐入学”的工农兵学员来了,干校的草棚里办起了大学堂。哲学、法学、史学、古代文学、语言学、逻辑学、历史地理学……胼手胝足劳作的学者们重登讲台,战战兢兢也掩不住万丈光芒。田丹也被安排讲课,心理学已然一无是处,只好为外语零基础的学员们教英语、俄语。徐安然抓住一切机会蹭课,她看到一个久违的华彩世界再次向她开启大门。
1971年秋天,得周总理亲自关心,鲤鱼洲“五七干校”撤销,北京大学教职工返京开展教学。田丹留在图书馆做资料员,继续兼给工农兵大学生编写教材补习外语。十七岁的徐安然仍背着“黑帮子女”的枷锁,招工、招干、参军、上学都没她的份。好在木器厂画画的活儿还能继续干,在公交公司“革委会”混上一官半职的祥子又帮她找了份公交站打杂的零工。前路茫茫,由不得徐安然有什么奢想。轮休时去学校找妈妈,偷偷蹭书看,是她最隐秘而盛大的快乐。
良乡看守所依旧不准探监,字条正反两面的“收到盼复”“安”依旧这么传递着。1971年初冬,一个阳光很好的午后,徐安然把爸爸的厚棉外套拾掇出来,准备明天往看守所送。
衣物搭上晾衣杆的缝隙里,她瞥见门上站着个人。
面颊凹陷,瘦得几乎脱了形,腰板却硬得扎眼。门檐的阴影下,双目闪闪发亮。
“小满长个儿了,比妈妈都高了吧。”徐天笑了,眼角、唇角的纹路一根根舒展开,仿佛此前漫长的时光都在一瞬间平复。
徐安然张了张嘴,想叫“爸爸”,没出得了声。
“我回来了。”徐天的目光投向小满身后。
田丹径直走过去,没有在意女儿,没有在意院里来往或窥探的任何人。她一言不发地抱着徐天,紧紧地抱着,把脸埋在他肩窝里,整个人都在轻轻颤抖。
过往这些年里,她身上那一层柔韧而坚实的盔甲,在这一刻的冬日阳光下,仿佛尽数卸去了。
1971年“9.13”事件后,全国公安会议决定调回一批经验丰富的老公安,加强首都治安工作。徐天作为“可改造分子”被释放,经过甄别,重回一线,担任基层民警。
离别三年,经历了不计其数的苦难后,一家三口终于团聚在珠市口小院。
1976年清明,在广场上自发聚集悼念周总理的活动中,徐天因保护朗诵诗文的年轻人平安撤离,再度被停职审查,受到留党察看处分。徐安然把自己收存的广场诗抄给了妈妈。田丹坦然地安慰她:“所有人都知道那些人要完了,他们自己也知道。他们越是疯狂,内心就越是恐惧。”
天会亮的,可究竟要到什么时候?
1977年春天,北京市公安系统彻底拨乱反正。徐天获得平反,恢复职务,后调至市局十三处任职。
1977年冬天,23岁的徐安然考入北京大学数学和力学系,成为恢复高考后第一届大学生。
1978年春天,田丹回到心爱的教研岗位,参与重建北京大学心理学系。
(五)
1978年夏天的一个傍晚,一场骤雨过后,彩霞铺满天际。
吃过晚饭,徐天陪着田丹在屋檐下侍弄花草。放暑假回家的徐安然从爸爸那儿领了任务,清理防震棚。
棚里黑洞洞的,空心砖墙上只挖了一个小窗采光。唐山大地震后,家家户户都搭了这样的简易窝棚,连住人带储物,以备避难栖身。如今震情过去,人是不用住了,杂物却越存越多。徐安然举着手电,踩着坛坛罐罐爬上最高处,吁了口气,从几个年深日久的牛皮纸大口袋开始动手。
动乱年月,家中几经劫难,值钱的物件不知逸散了多少,一家人都不在意了。十二年前那个深夜,田丹把几大袋手稿、信件、照片、奖章密密地包裹起来,送到金海家,数年后乱局过去才取回。躲地震时,这些真正要紧的东西也跟着他们住进防震棚。
徐安然随手翻着纸袋,发现中间夹了一本领袖语录。她认得十年前,正是这个季节,爸爸被军管会抓走时,随身揣的就是这本语录。在看守所跟了他三年,回家后,语录一度被小心地收进书桌抽屉深处。
徐安然歪头把手电夹在肩上,拎着语录跳下地,抖搂封皮的浮尘。下手略重,老旧的胶装硬纸壳封面跟内页脱节了。纸壳与胶皮的夹层中,掉出一件小小的物事,飘落在地。
是一张三寸的黑白照片。
徐安然拾起照片,愣了愣,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小窗外,视线突然模糊了。
田丹和徐天围着一盆建兰,正在专注地讨论新起蕊的花箭。
照片上是很好的天气,有明媚的阳光,潋滟的湖面。田丹微笑的侧颜美好得不可思议。她正俯身搂着伸手拨水的小满。画面那么清晰,那么真切,连小满圆脸上挂着的水珠都晶莹毕现,仿佛梦境照亮了现实。
照片背面,黏胶已经干了。右下角有一行工整的正楷小字:1956.08.20于北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