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天摸黑杀回广渠门南的崇文分局,把刚眯瞪着的专案组副组长老马从地铺上掀起来。
老马是市局十三处处长,华北城工部老交通员出身,说话慢悠悠的,团子脸自带笑,一双小眼睛精光内敛。徐天三言两语道完推测,老马一个激灵,立即摊开城区地图寻摸起来。
“天坛南门、龙潭湖、护城河,这几处有野地有树林子,适合隐蔽,姓莫的要方便出入换装,找附近的旅馆可能性最大。”徐天拿红铅笔在地图上画着圈。
两人合计一番,决定立即上报冯副局长,双管齐下:徐天突击提审牛歪嘴,老马带人对重点区域的旅馆展开二轮排查。
天刚蒙蒙亮,牛歪嘴被提溜进审讯室。
这回的主审他前两趟见过,看着岁数不大,长得眉是眉、眼是眼,要不穿警服,说是读书后生也能信。之前都坐在姓马的主审旁边做记录,没怎么说话。这回怎么改他审了?
牛歪嘴暗暗纳闷儿,面上眼观鼻鼻观心,不吭气儿。
主审上下打量他一眼:“你既然是自首,党的刑事政策听明白了吧?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是,是。”牛歪嘴忙哈了哈腰,“我认罪,我悔过,半句瞎话不敢有。”
主审打了个哈欠,转头向记录员小声示意:“下笔快点儿,争取上午就……”
后半截牛歪嘴竖起耳朵也没听清,眼珠子转了几转。
主审也没看他,随手拍亮桌上的白炽灯,焦黄的灯光直射向牛歪嘴面门。主审打开讯问笔录,哗啦啦翻了几页,带着一丝不耐烦开始发问。
姓名、年龄、职业、住址、家庭成员、解放前跟着党通局干过什么勾当……声音呆板得像一滩水泥,没一点语气起伏。
“6号夜里,几点摸进的厂区?”
“从哪儿摸进去的?”
“一路遇上巡逻队了吗?几个人?高矮胖瘦啥样?”
“火怎么点的?”
“棒香和鞭炮哪儿买的?”
“棉纱跟柴油呢?”
“姓莫的头一回找你是哪天?”
“下的哪家馆子?”
“许了多少金条?”
“一共见了几回面?”
……
审讯室门窗紧闭,空气窒闷。主审看上去越发无精打采,不带起伏的声音干巴巴地响个没完,把前两趟提审问过的又问了个遍……这架势,是准备结案了?牛歪嘴心头松了一茬,竭力把背得烂熟的供词一条条倒出来。
窗帘将天光挡得严实,唯一的光源就是白炽灯,烤得牛歪嘴一脸冒油,昏昏欲睡。
抽不冷子地,主审问出一句:
“姓莫的跟你接头,扮上的家伙式儿都藏哪儿了?”
“藏在……啊?……”牛歪嘴猛一哆嗦,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对面。主审脸上的懒怠神气瞬间无影无踪,盯着他的眼神像蛰伏已久的猎手注视着被诱进罗网的鸟雀。
“大褂儿里塞的,脚底下垫的,脸上抹的,不老少吧?”
牛歪嘴顿时面如土色。
徐天往椅背上一靠,松了松衬衫领口,半笑不笑地看着他。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你自个儿掂量明白喽。”
牛歪嘴呆了半晌,哭丧着脸瘫在座位上:“警察同志,那姓莫的会使妖法……”
晌午刚过,徐天拿着牛歪嘴摁上手印的讯问笔录,赶到冯副局长主持的案情分析会上。
“牛歪嘴承认是替人顶缸,但他赌咒发誓不知道纵火真凶是谁,姓莫的每回跟他都是单联,只派了去厂区踩盘子的活儿,估摸着是为了不让假口供露馅儿。”徐天回忆着牛歪嘴一把鼻涕一把泪招供的情形,“这回看来不像撒谎。”
上首的冯副局长看他一眼:“那姓莫的真面目呢?”
“牛歪嘴每回见的也是扮上的,只能大概齐看出四十来岁,个头不高,体型偏瘦,拎的是一黑色大包。”徐天语气有些无奈——这一层他和田丹没猜着。
他旋即振作了一下精神:“但牛歪嘴提供了几条重要线索:姓莫的对南城的胡同宅院了如指掌,龙须沟、天桥整治前啥样都倍儿熟,不像外省人;是练家子,每回接头神出鬼没,摸不清来路;会点装神弄鬼的障眼法,唬得牛歪嘴一愣一愣,以为不听他的就有血光之灾,八成还干着反动会道门的勾当。”
坐他对面的老马也摆出了二轮排查的线索清单。
“初步查到几个可疑的人。跟牛歪嘴的口供对照,我认为可以重点锁定鸿运旅社这条线索,”老马站起身,指着墙上的南城区域图,“这家旅社是公私合营,开在龙潭湖西南角,邻近护城河。经理反映,7月初有个拎黑色牛津布大包的客人入住,登记的信息姓李,上海来的鞋商。待了大半个月,个头不高,精瘦,出入都戴着鸭舌帽、包不离身,体貌、行动特征和时间基本都对得上。刚让人去请旅社经理、服务员、厨子过来,马上安排技术科的同志画像。”
冯副局长翻着材料,沉吟片刻道:“案子的脉络已经比较清楚了。牛歪嘴假自首,最大的嫌疑犯是电车厂那老病号。这人比牛歪嘴贼得多——把驻厂的侦查员先撤回来,放出风,就说案子差不多能结了,自首的罪犯供出了同伙。继续24小时监视他的行动。还有那个护士,老马,调个有经验的女侦查员,做做她的思想工作。假的真不了,不怕老病号不露马脚。”
他手指敲击着桌面,语气转重:“但眼下当务之急,是这姓莫的。从种种蛛丝马迹看,此人反侦查能力很强,不是等闲之辈,很可能是国民党的大特务。挖出了他,电车厂的嫌疑犯就抵不了赖,说不定还能牵出别的案子。”
“旅社证实他离店时间是案发前十天左右,目前还不能确认去向,不排除他还有另外的目标。”老马面色颇不轻松。
“这样,兵分三路,”冯副局长拍板道,“整理案情,抓紧给姓莫的画像,材料出来之后第一时间上报部里。同步把画像发各分局协查,天津、河北也发。还有你——”
他转头指着徐天,话里带了赞许:“既然他撞你手里了,你负责给我掀他的老底。”
徐天敬了个礼领命。
一时间画像完成,徐天赶去技术科一睹尊容——这王八蛋长得说不出哪儿邪乎,乍一看以为认明白了,盖上画像却愣是想不起五官啥样。“真是天生做贼的长相。”徐天心里嘀咕。
技术科负责影像的小陈举着相机咔嚓咔嚓给画像拍照。徐天一眼瞥过去,目光胶在相机上。银白色金属和黑色皮质嵌合的机身透着精密工业品特有的冷冽美感,瞅着那么眼熟,又有点新鲜。
“这相机不错,新的?”
“徐所长真识货,最新的徕卡‘M3’相机。”
“哦,徕卡相机有最新款了啊。”徐天恍惚了一下,生起一阵感慨,“真快……”
小陈这些日子跟他混挺熟,说起自己吃饭的家伙滔滔不绝:“您看这镜头卡口,改插入式的,换镜头特快。这取景窗更厉害,带视觉补差系统,高倍率取景,拍出来的东西又亮、对焦精度又足……”
徐天囫囵听着点头:“嗯。是好玩意儿。”
小陈骄傲地挺胸:“那是!您不知道,这可是全局独一份儿的宝贝!周总理前年出访日内瓦带回来的,一共没几台,就送了局里一台。局领导专门研究决定,给十三处办案用,平时归我们科保管。”
“嗬,真宝贝!这品级可高,你可捧牢靠了。”徐天称赞了几句,“拍完没?拍完赶紧洗去!”
小陈缩缩脖子,一溜烟去了。
徐天揣上洗好的画像照片,直奔平渊胡同。
秋意悠悠,天光长得却仿佛仍是浓稠的夏日。放暑假的孩子们成群结队从胡同这头呼啸到那头,刘家混世魔王状如泥猴儿,双双冲在队伍最前列。嬉闹声和着树梢蝉鸣,衬得院落中的清凉格外安逸。
应门的是金海,瞧见徐天,一愣神:“你们两口子,商量好的这是?”
没等徐天答话,他扭头向里吆喝:“满妞儿,瞧瞧谁来啦?”
小满被刀美兰牵着从堂屋里出来,一见徐天便张开双臂:“爸爸!”小腿儿蹒跚着迈下台阶,噔噔噔朝他跑来。
“诶!乖宝儿!”徐天稳稳地接住她,顺势举到半空中一悠,逗得小满咯咯笑个不停。
“怎么来大伯家啦?”徐天亲了亲闺女的小脸蛋。
小满扭身一指:“妈妈上班。”
“早上系里临时通知去一趟,就只好把她搁刀阿姨这儿。”田丹快步跟过来,轻声解释着,眼含询问看向徐天。
徐天不及细问,点点头:“我来向大哥请教点儿北平老事儿。”
金海瞅他俩神情已知晓几分:“屋里说。”
“不认识。”金海对着照片好一阵忖度,确定地答道,“旧北平的黑道里,我没照过这号人。”
徐天与田丹对视一眼,这个回答不太出乎他意料。“那这人的路数您有成算吗?有功夫、会易容、能使障眼法、老四九城地形门儿清——”
“干的是暗挂子的营生,还不是庸手。”金海接口道,皱了皱眉,“但这路货色,解放头几年缉查‘三类人员’、搞‘五反’,都给镇压了,听说还毙了几个罪大恶极的。蹦跶到这会儿?不能够啊。”
两人一时陷入沉默。徐天有些气沮——连金海这儿都没头绪,难不成摸错了脉?
田丹插话道:“要是再早的呢?”
徐天顿时省起:“对,这王八蛋从外地潜回北京搞破坏,准是老早就投了国民党,49年那会儿跟着撒丫子跑了。”
金海出了会儿神:“别说,兴许真有这么一号,但得十年没消息了……”
他微眯起眼看着徐天:“天儿,46年金鱼胡同那起失盗案,记得吧?”
“您说段鹞子?”徐天一凛,随即眼露困惑,“不说在保密局狱里悄么声儿弄死了吗?”
“都这么传。但我听暗地里另外有说法,是保密局的大靠山看中他可用,给保下来了。”金海轻捏着指节道,“他那身儿飞檐走壁、蹿房越脊的硬功夫,可不是忽悠。”
十来年前,段鹞子是旧北平四九城内无人不晓的独行大盗,干过不少大案。此人行事极秘,不仅趁夜盗窃来去无踪,白日间踩盘子也不露行藏,罕有人见过其真身。1946年初,东城金鱼胡同一户高官家巨额钱财失窃,北平警察局在天津一家金店抓获销赃的贼伙,牵藤扯蔓,逮出了主犯段鹞子。解回北平后,这案便没了下文。传言是段鹞子盗过的权贵怕他泄露阴私,暗中出动保密局灭了口。
听徐天说完根由,田丹脸色微变,嘴唇动了动,却没作声。
“传言要不假,那最有可能认出段鹞子的,就是当年保密局北平站的高层。”徐天琢磨了片刻,“听说这帮人有几个现在劳动改造,我得找老冯,带人跑一趟。”
“还有个办法,也许更快。”田丹轻轻叹了口气,“坏人的事,通常坏人最清楚。偷了东西要销赃,总得有可靠的门路。狱里有这类人吧?”最后这句却是向金海问的。
“是有个现成的人,碰碰运气吧。”金海颔首,笑着瞥徐天,“就当年被你开了瓢那主儿。”
“灯罩!”徐天从椅子上一跃而起。
“这就急着走?”领着小满在院子里吃点心听话匣子的刀美兰叫住徐天。
“哎,刀姨,还得回局里。”徐天含糊道。他得赶回去开进监狱的介绍信。
“凡事瞜着点儿啊。”金海在后头念叨。这个而立之年的小兄弟,在他眼里总不免还像个半大小子。
“有数。”徐天应着,大腿突然被抱住。
“爸爸,吃——”小满举起手里的半块枣糕。
“诶呦,真是爸爸的亲闺女!”徐天蹲下身,情真意切地咬了米粒儿大小的一口。
小满还没完:“爸爸去划船——”话匣子里清脆的童声正唱着“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
徐天满怀歉意:“乖宝儿,爸爸有任务,办完了就带你去划船,行不?”
刀美兰看了看田丹,不容置辩地分派道:“你忙你的去,她们娘儿俩跟我这儿吃晚饭。”
徐天忙站起来:“您说了算。”
刀美兰称意地一笑,抱起小满,转身跟金海一块儿进堂屋去:“满妞儿,今儿咱不家去了,就住大妈这儿。大妈给烙肉饼,好不好?”
“好!”小满拍着巴掌,瞬间忘了亲爸爸。
田丹常年忙于教研工作,徐天在所里定期值夜班,小满平日里时不常就得投奔大伯大妈家。金海夫妇爱得如珠如宝,要星星决不给月亮,比亲爹妈娇惯百倍。
田丹默默不语地送徐天出去。徐天猜到她在担心什么,攥着她的手紧了又紧。
转过照壁,田丹停下来:“徐天。”
“嗯?”
“如果这人真是段鹞子,他潜回来的目的应该不止于纵火,而且可能有不少暗藏的同党……”
徐天抢着道:“那就得是报到部里直接挂牌侦办的要案,且轮不着我这小破派出所的嘚瑟呢。你放一百二十个心!”
田丹凝视着他一本正经顾左右而言他的模样,噗嗤一笑,眼里有一点莹莹的光。徐天目光在她脸上流连,忽然心里一动:“系里突然叫你去干啥?”
田丹眼里掠过一丝犹疑,垂下眼睫,理着他衬衫的领口和前襟,轻轻摇头:“没事的,你也放心。”
“好。”她让他放心,他便不问了。“还有啥体己话没?”
“没有了。”田丹伸手去拉院门。
徐天斜睨一眼身后照壁和院墙夹出的视线死角,双手撑住院门,将田丹拢在臂弯里:“真没了?”
田丹靠在门上,扬起脸看着他。
“有……”她一眨眼,缓缓勾起唇角,声音低如耳语,“不能在这儿说。”
“成。”徐天俯下头,臂弯收紧,脸越凑越近,“回头慢慢儿说。”
他贴着田丹的唇,细细地吻下去。
胡同里孩子们的笑嚷声、商贩的吆喝声,堂屋内话匣子的歌声,都隔绝在意识之外的世界。门檐上、院墙头,微斜的日光洒落,匝地阴凉中添了若有若无的暑气,掺着院里盛开的茉莉蜜也似的香,溶进恋栈的呼吸里,温热又甜美。
田丹摩挲着徐天脖颈,柔声嗔道:“让人看见。”
徐天一脸光明磊落:“看见咋啦?我亲自家媳妇儿。”
“快去吧。”田丹转身拉开门,目光清清亮亮,“还是那句话,想想小满,想想我。”
提审灯罩的过程异乎寻常地顺利。
徐天一拍出照片,灯罩两眼立刻瞪得铜铃大:“段鹞子!”
徐天暗自诧异:“吃准了?”
灯罩瞪眼又瞅了瞅,一口咬定:“错不了!”
徐天狐疑地问:“段鹞子生性狡猾,没几个人见过正脸儿。你凭啥这么肯定?”
灯罩顿时来了劲:“我们是师兄弟啊!他偷摸拜过一贯道的道长,啊呸,是一贯害人道的大头目张五福为师,论起来我还比他早入门呢。”
好么,都对上了。
徐天心里有了底,仍寒着一张脸:“少蒙事儿!一贯道道亲道众查了十来万,张老骗子收的徒弟少说几百号,你跟他哪门子师兄弟这么亲热?”
灯罩支支吾吾,徐天一砸桌子:“别打量着信口胡吹就能混个立功!问话不老实,罪加一等!”
灯罩泄了气:“他当年荣来的,不是,偷来的值钱玩意儿,都从我这儿走货,不是,销赃。民国三十五年他干了金鱼胡同那一票红货,说好脱手四六,到了他翻脸不认,把事儿搅和黄了,还折了我一帮弟兄。”
许是总算逮着一吐苦水的机会,灯罩脸上现出愤愤之色。
是折了一条财路吧,徐天没好气地想。“他不也被逮去保密局处决了?”
“那都烟雾弹。实情是他被保密局头子招安,不是,呃……当了反动特务!后来道上就没他消息了。人后台硬,咱也不敢再找去算旧账……”灯罩突然回过味儿来,满脸尴尬,“那个,那个,都是不义之财,不义之财……”
出了审讯室,徐天问陪审的二勇:“判的多少年?”
“五毒俱全,判了无期。改造这么些年,好赖有点儿人样了。去年刚减到十五年,这才蹲一半呢。”
徐天深以为然:“嗯,且得改改。”
派去清河农场的小队很快带回了查实的消息:正在接受劳动改造的保密局北平站末任站长确证了段鹞子的身份,并交待其在49年1月奉保密局特令撤去了南京。情况汇齐一上报,部里火速对段鹞子单独立案侦查。
“上线”的来龙去脉夯瓷实了,护士那边也打开了口子。支援的侦查员大姐在部队干过连指导员,思想工作是老本行。春风化雨了两天,再把牛歪嘴假自首的证据一摆,护士终于吞吞吐吐地道出原委。6日夜里,老病号确实来医院看急诊,输了瓶葡萄糖,按医嘱留观。可是当晚9点来钟,他以家门忘了锁为由,私下疏通了护士,溜出医院。
“我……我是真不知道他有歹心。平日里打个针开个药什么的混熟了,瞧着挺热心一孤老头子,好几回帮我倒换点儿紧俏的油票糖票伍的,我家丁口多……7号下午他偷摸来找过我,说借口住院请了病假,犯懒没上班,央我别说出去,说是成分不好,怕落处分……”护士哭成个泪人儿。
万事俱备,是时候收拢包围圈。就在这褃节儿上,处于严密监视下的老病号出了岔子。
8月15日黄昏,监视老病号的小队正换防,老病号出门去了天桥菜市场。晚市正热闹,老病号买了一篮子菜肉,半道搁一公厕门口,人晃晃悠悠拐了进去。盯梢的侦查员在门外守了三分钟觉出不对,冲进去一看,男厕后侧的土墙不知啥时候朽一窟窿。
接到电话急报,老马虽忙不乱,一边通知管片儿派出所立即切断现场通路,一边电告市局派人手增援。专案组飞车赶到时,菜市场的车辆出口已被关闭,并在行人出口设卡。现场警力迅速分作三队,一队镇守关卡盘查,一队逐辆检车,徐天带了一队,入场挨个摊位搜人。
菜市场是露天环境,摊位都是木柱棚席搭的,除了管理处两间办公房,只贴着南墙根有一溜牙行的土坯房仓库,到处搂个底儿掉也没搜着人。天色渐渐暗了,买菜卖菜的商贩农民正在陆续离场,徐天有些焦躁——这也能叫那孙子跑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察看周围环境,突然发现有什么不对。绕着仓库内外又转了一圈,他心里有了主意,打手势让队伍围住库房,自己拐到临着库房东北角的一棵大槐树下,噌噌爬上树杈一看——
果然,正中那间仓库屋脊后趴着一条黑影,贴得像块儿狗皮膏药。
徐天抓住树枝一荡,纵身跃上房顶。土坯房有春秋了,被他这一踹,扑簌簌直掉土块。他稳了稳身形,冷笑道:“想玩儿金蝉脱壳?抽梯子上房就找不着你了?”
老病号仓皇地爬起来往后逃。“还跑!”徐天大喝一声,飞步追过去。
仓库后的南墙外是菜市场的阳沟,为了及时排污,修得又深又阔,雨季前刚清过淤。封锁的警力都堵在阳沟对岸。老病号也顾不上了,踉踉跄跄就要往墙外跳。
徐天暗叫不好,这老小子一把痨病骨头,哪禁得起这摔法?摔死了嫌疑犯,人可丢大了。来不及多想,他和身扑上,一把拽住老病号的后领子,俩人齐齐摔在房檐上。
陈年土坯房顶实在禁不起这般祸祸,轰的一声,连着半爿后墙彻底坍了。
徐天好歹没让嫌疑犯摔死,自个儿的天灵盖却结结实实磕在土坯砖堆里。
“……歇菜,田丹该生气了。”一片闹哄哄中,这是徐天晕过去之前最强烈的意识。
醒来时已身在市公安医院急诊室,大夫围着他脑袋一通忙活。
“颅骨没骨折,清醒挺快,患者自述头疼、耳鸣症状也不明显,应该没有大问题,可以做个脑电图看看。”大夫向赶来的冯副局长报告。徐天正窃喜,就听见诊断结论:“初步判断是一级脑震荡,住院观察四天吧。”
徐天刚要打个商量,冯副局长声调一高:“服从命令!”
没奈何,徐天只能在医院干躺着,每根头发丝儿都往外冒着不乐意。所幸案子未结,组里按保密纪律没通知家属,去了他心上一块大石。闲得把随身衣物里里外外都洗了一遍后,终于熬满了四天。
8月20日一早,徐天兴冲冲拾掇好细软,正要去办出院手续,推门进来了老马。
“您亲自来?”徐天挺意外,“案子咋样?老病号招了?”
“招了,火是他放的,段鹞子就是他的‘上线’,一手策划指使。”老马摸摸脑袋,叹了口气,“这案子算是结了,可带出的泥比咱拔的萝卜大得多。”
他坐在床沿,低声道:“部里来的情报,段鹞子的踪迹已经摸清了。老蒋给他封了个上校,统管京津地区潜藏的特务。他这回是趁广州办出口物资交流会,化装成港商拿通行证混进来,再偷偷北上,从天津到北京,前后流窜了两个多月,这会儿弄不好已经脱身回港了。”
老马咬着牙,团子脸上少见地腾起怒气。
徐天心里也搓火,他宽慰着老马,也像是给自己打气:“有准信儿就有辙,先端他的耗子窝,迟早收拾了他。”
老马沉思一会儿,笑了笑:“我明儿就南下,正好跟你告个别。”
徐天一愕,看他神色,料想十有八九是去广东联合办案,也不能直说,跟他握了握手:“多保重,替我问老领导好。”
俩人又聊了一阵,老马起身告辞,从包里掏出个皮套子:“徕卡M3,冯局批了,借你使。限期一天,明儿还处里啊。”
“哟,老马同志,这是怎么话说的!”徐天喜出望外,两眼放光,嘴上却还得逊谢一番。
老马把相机往他怀里一塞:“装什么蒜?小陈跟我反映了,你见天儿地绕着我们这宝贝相机摇尾巴,眼珠子都快掉进去了,别不认啊。”
徐天嘿嘿一乐默认:“无以为报!”
“甭客气,又不是冲你。”老马和气团团地摆手,“都是看你媳妇儿面子。”
徐天愣了:“啥?”
“嗐!”老马意味深长地拍拍他肩头,“当年华北城工部第一拨进京接收的,谁没见识过田丹同志的风采?”
细品这话,徐天觉着他看自己的眼神,透着那么一丝儿莫名的、不像慰问同志、战友兼伤员的……关爱?
老马打开门,忽然回头问:“你晕过去之前撂下一句什么话,还记得不?”
徐天茫然。脑震荡伴有轻微的思维混乱,摔晕前的情形他记不大真切。
“你说的是——”老马笑眯眯地停了停,“别告诉我媳妇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