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生了,梗还有,文随缘,莫催更。
*再次感谢各位的红心蓝手绿评。
下了一宿小雨,空气里满是清凉回甘的草木香。
天气暖和之后,田丹睡得越来越浅。曙色方透就恍惚着醒来,躺着数了会儿胎动,看着窗户越来越明,索性准备起身。孕期38周多了,肚子里这个小囡,除了醒得早,别的难缠倒都没有——或许真如徐天盼望的,是个贴心的小姑娘。
徐天随着她的动静也醒了,咿唔着跟她起了好一阵子腻,才一骨碌起床。
“跑了趟大上海回来,长眼力见儿了啊。”厨房里侍弄早饭的关宝慧见徐天进来帮忙,笑着打趣。
徐天态度挺端正:“这不小一个月不在家,偏劳你了嘛。”
“自家人说这个。”关宝慧把熬得浓稠冒油的小米粥盛出锅,“我也没操劳啥,人田丹干活儿比你利索。有她在家看着,我去副食店都踏实点儿。”
徐天挠挠头,正要张口,被关宝慧一句话又堵了回来:“啧,知道,没让你宝贝媳妇儿累着。”
徐天嘿嘿一笑,端了粥盆和碗筷奔东厢房去了。
徐记车行交给祥子打理后,关宝慧守在家跟老父亲做伴,日子这么一天天地过,心里总不是个滋味儿。瞅着周围亲友熟人都红红火火奔着新活法,自个儿还是袖手吃闲饭的姑奶奶样式儿,忒也落后了。尤其转年得知金缨选上了平渊胡同居委会主任,心里惦起旧事,更觉着哪哪儿都矮了一头。
田丹察觉出她的不自在,悄悄向徐天说了。徐天犯了难:“可宝慧儿她能干嘛呀?车行有几辆车都弄不明白……”
“有心学就不怕。各区不是办着夜校吗,刀阿姨都上扫盲班了。宝慧姐有识字底子,去学门技艺没问题。她是爱面子,张不开口,你主动劝她去,她一定听。”
“成,她要不去,我拉她去。”
于是关大奶奶忐忑不安地被徐天拽去了珠市口市民夜校。学完一期结业,算盘打得噼啪响,记账一清二白,顺利进了新开张的街道副食店做售货员。店就在胡同口,前后晌轮班,不耽误照料关老爷,四角俱全,皆大欢喜。
关宝慧在新工作岗位上精气神儿挺足。头一回领工资后,却独自挎个篮子出了趟门,谁也没告诉。大半天才回来,肿着两个眼泡,神色倒很平静。徐天心里犯嘀咕,田丹却并不意外。
“她应该是去铁林墓上了。”田丹语气有些感慨,“昨晚我在厨房见她备了一小瓶酒,还有一包香瓜子。”
徐天一愕。他其实已猜到几分,不禁叹了口气。
铁林也埋在广安门外小阳坡,离徐允诺的墓不远。扫墓的时节,徐天会给他上炷香,会想着当初哪一步上要把他拽住了,如今日子是不是还照样兄弟亲厚地过,但终于是想不出结果。他在铁林绝望的呼号中扣动扳机,射出的子弹击中了铁林的心脏,也把自己的仇恨和愤怒,连同数年的结义情分一道击得粉碎。枪声过后,只余一地空洞洞的茫然。
田丹握着他的手,目光里有深深的了解:“她是去迈过心里面那道坎,给自己交待。你知道,别人帮不上的。”
徐天点点头,满心慰藉地搂住她。
小雨洗过的初夏清晨像明亮的轻纱。
仰脖子倒完最后一口粥,徐天挎了包风风火火赶出门,远远地给田丹扔回一句:
“一会儿我下班先去趟平渊胡同,晌午回来给你带五毒饼,等我啊。”
自行车铃响不绝,人已没影儿了。
出差小一个月,所里交接的公事着实不少。徐天水没喝一口地连轴转了半晌,总算理清头绪处置妥当,麻溜蹬着车直奔前门。
正明斋开在前门大栅栏东口斜对面,上好地段,三间轩敞的大门脸,金匾黑字的招牌擦得锃亮,进出的客人络绎不绝。
店里还是北案饽饽铺的老式排场,正当间摆着红木茶几和座椅,周遭一圈柜台,里面两溜红漆箱子,分层分类排着琳琅满目的点心。每回徐天带田丹来逛,她总爱先把各色点心挨着瞧个遍,再心满意足地决定这趟买哪样。
端午节的“头牌”五毒饼惯常是提前半个月上市,摆在最显眼的位置。赶上星期天,柜台前毫无意外地排着长队。枣木刻的饼模子,磕出饼团,吊炉烤熟、提浆上彩、面上再抹一层油糖,热乎乎出屉,蛇、蝎子、蜈蚣、壁虎、蛤蟆的花纹活灵活现。
玫瑰,豆沙,枣泥,一样馅儿来一斤分装好。田丹爱吃玫瑰的,徐天又多买了一份。蒲包包了挂在车头,吹着口哨,不时来个大撒把,拐去平渊胡同。
今儿两边院子里挺消停。徐天车骑到了正院门外,竟也没听见二位混世魔王的响动。
他推门进了院。金海架了藤椅,正坐在树阴底下喝茶,见了他来,把盖碗一放:“嗬,见大世面的回来了。”
徐天叫了声“大哥”迎过去。
“天儿来啦。”刀美兰从堂屋里出来,上下一打量,“上海挺好?瞧这样倒没饿着。”
“还行,就是菜都好甜口。”徐天把两拎蒲包递上去:“正明斋的五毒饼,刚出屉的。”
刀美兰喜道:“早起我还琢磨呢,啥时候去它家买这个,还得给田丹订点桂花缸炉。”
“订那干嘛?”徐天不解。
刀美兰瞅傻子似的瞅着他:“坐月子的礼啊。”
徐天对这些老讲究并不上心:“嗐,反正是点心,没有她不爱的。——噢,对了,给你们捎了点上海货。”说着掀开鼓囊囊的挎包,掏出五花八门的一堆:英雄的钢笔、蜂花的檀香皂、百雀羚的香脂膏子、冠生园的鱼皮花生……
刀美兰看得直瞪眼:“天儿,你这……”
徐天有点窘,忙道:“都田丹开的单子,我照着置办的。”
刀美兰心里喜欢,嘴上忍不住埋怨:“田丹想得真周到。也亏得你这实心眼儿,扛这大老远的一路。”
金海眯缝了小眼睛,悠悠地觑着徐天:“行,你就服你媳妇儿支使……”
徐天被觑得讪笑一声,扭头上堂屋拎了条凳子,陪坐到金海对面。
哥儿俩叙了一阵上海的见闻,徐天忽然想起院里是少有地清净:“柱子栓子呢?这半天了,还不蹿出来馋糖吃。”
“八青领着陶然亭去了。”金海露出牙疼般的表情,“估摸着一会儿就回。”
刀美兰撑不住笑了:“别提了。爹妈一大早都去区里开会,俩小子哭天抹泪,闹得你大哥麻爪儿。就八青好性子,哄着逛公园、吃冰棍,总算给弄走了。要不他哪有这乘凉喝茶的工夫?”
徐天跟着一乐:“燕三跟大缨子开啥会?张罗区人民代表大会?”
金海点头:“大事儿。”
是大事儿。打去年春天起,全国各地组织基层人民代表普选。要普选先得普查,摸清人口、审查登记、张选民榜、发选民证、宣传政策、组织投票……派出所跟工作组一道,带着各居委会挨家挨户地调查动员,徐天觉着自个儿前三十年加起来跟人说的话都没这大半年多,天天嗓子冒烟儿。
年初腊月二十那天投票,比正月正庆元宵还热闹。选举站门口一大早就挤满了手捧选民证、兴高采烈的群众,站外文工队和积极分子敲锣打鼓,舞狮的、跑驴的、扭秧歌的……徐天带着全所干警里里外外维持秩序,忙了一头汗,心里的热乎劲儿,跟大雪天吃了碗滚汤面似的。
各区选出了人民代表,都要陆续召开代表大会,选举北京市的人民代表,市里再开会选全国的人民代表。一层一层选上去,才是人民当家作主。
“我们所也接到通知,6月区里开大会。说话就得忙了,活儿多着呢。”想着怕是正赶上田丹坐月子,徐天心里有点不安生。
金海呷了口茉莉香片,把盖碗托在手里,撇着盖子,半天没出声。
猜到他是踌躇有话说,徐天等了一会儿。金海慢慢地开口:“我琢磨啊,等区里人民代表大会一开,公私合营就该有准信儿了。”
徐天知道,这事儿一直横亘在金海心里,一天没落定,一天少不了咂摸。“区里找您谈话了?”
“那倒没有。木器厂这点小破摊子,还轮不着。”金海沉思片刻,“上海不是资本家最多吗,你这趟去,看见到底是怎么个光景没?”
徐天心说我是去警务学校学习,又不是去接管工厂,只好拣知道的说:“上海市政府管经济的同志来讲了形势,说现在公私合营是‘四马分肥’,厂子赚了钱,三成交国家,三成留给厂里扩大生产,一成半给工人发工资,剩下两成半,归资本家。”
“厂子谁说了算呢?”
“就上回田丹跟您说的那样,原来谁管还照样管。资本家雇的经理什么的也继续领工资。”
金海嗯了一声,犹疑道:“政府真不会派人把厂子给管了?——就跟解放那会儿接收监狱、电台似的?”
“那不一样。”徐天这层倒是想得明白,“接收监狱、电台是为了管理治安、安定秩序、打击反动派,政府不派人不成。开工厂店铺是搞生产、搞建设,只要不坑蒙拐骗、不剥削劳动人民,都是受政府鼓励的。”
他想了想又道:“再说了,解放那会儿好些个快撑不下去的老店铺作坊,不是靠着政府支持资金原料,才又红火起来的吗?”
“嗯,这我有数。”金海又呷了口茶,把盖碗放下了。“最近吧,听见风声,说——同仁堂乐家,有意在北京的工商业里带头申请公私合营。”
“是吗?”徐天没想到消息来得这么快。
“按说啊,是好事儿。四九城响当当数得着的大商号在前面趟着,划着道儿。它家要真搞成了,政府办这公私合营的章法,也就看得明白了。”金海思量着。
徐天宽解道:“公私合营是奔着把厂子搞好了去,甭管什么章法,也绕不开您这出钱出力的主。”
“说实在的,那点股本我不在乎。这两年接政府加工订货的盈余,也尽够回本。但这厂子我扑腾惯了,是真撂不下。”金海长吁一声,“我想好了,真要公私合营,我只要在厂子里干活拿钱,凭本事吃饭,自己保自己,啥时候心里都踏实。”
“凭本事,木器厂您不管谁管?”徐天笑道,“我是不信南城有比您本事大的。”
“少跟我这瞎忽悠。”金海横他一眼,“你媳妇儿本事不比我大?”
“田丹早跟我断过您了。她说——”徐天看金海竖起耳朵,憋着笑学了田丹当年泰然自若的口气,“‘他跟你一样有原则,同时他又有城府和变通,这两样你没有’。”
“得了吧,拐着弯儿说你缺心眼儿,你还美呢。”金海鼻子一哼,心里却十分受用,斜靠着藤椅背问道,“还有你们家车行,你怎么打算?”
“没论呢。”徐天不甚在意地应道,见金海拿眼瞅着自己,忙说,“我跟田丹商量过了,车行合营不合营的无所谓。要紧的是安顿好伙计们的去处。”
北京城的建设一年一个样,公共汽车、电车路线日渐四通八达,人力车市场大不比解放前了。这下力气的营生本就干不了一辈子,曾经甩手惯了的天儿少爷,也不免得为车行伙计们操心起日后的着落。
“哎,是这理儿。”金海也明白其中的难处,“车行现在还多少人呢?”
“八十来号。”徐天掰着指头算了算:原本二百来号伙计,解放后,十来个积极进步的,光荣参军去了朝鲜;三十来个脑子灵光、上过夜校不当睁眼瞎的,招工进了郊区的工厂;其余倒有一多半是乡下土改、翻了身分了地,欢欢喜喜回老家了。
“最近生意怎么样?”
“去上海之前祥子念叨了一嘴,勉强够开支吧。”
金海皱了皱眉:“要这么着,公私合营对车行是好事儿。剩下这些伙计要没别的出路,好赖将来还能落着笔退休费。”
徐天没心没肺地道:“可说呢,兹要政府看得上,股本我也不要了,捐给公方。政府替我管了他们饭碗,我就不用愁了。”
金海笑骂道:“你就浑吧,天塌下来当被卧。”
说话间,刀美兰包了二米小枣馅儿的粽子,煮好一锅,端出来沥水,招呼着徐天:“午饭吃了再走,小碗干炸,我这就炒酱。”
徐天闻了闻厨房里飘出的黄酱和生抽味儿,吞了口馋涎:“不了,家去吃。”
刀美兰噗嗤一笑,拣了一网兜粽子,让他拎回去。
院门半开着,天棚下花花绿绿地晾了满架小衣裳、小被褥,没见田丹的身影。
“田丹?”徐天撂了自行车,进院四下一寻,见她正坐在西厢房床沿上发呆。
“又一个人捣腾那么多东西。”徐天忍不住咕哝一句,凑过去握住她的手,入手微凉。
“趁阳光好嘛。”田丹轻轻地说。
徐天捏了捏她手指:“五毒饼买来了。”他打开蒲包,掰了一块递到她嘴边:“玫瑰馅儿的,来。”
田丹咬了一小口,微微蹙眉。
徐天一怔:“咋了?味儿不对?”
田丹看着他,轻轻吐了口气:“没有,味道很好……徐天,我,我想洗头洗澡。”
“现在?”徐天瞄了瞄窗外三竿上的日头。
“……太热了。”田丹细声说道,脸有些发白。
“那行,我烧水去。看你说话都冒汗了,”徐天摸摸她额头,”难怪说孕妇体温偏高。”
田丹一直不习惯进北方的大澡堂子,徐天便在倒座房的一角用空心砖和棕棚搭了个小浴室,紧挨着南墙下走水的阳沟。一阵洗完出来,田丹换好衣服,慢慢坐回床沿,调匀呼吸,盯着书桌上钟面的秒针,好一阵没说话。
“徐天,去医院吧。”
“啪嗒”,物件掉地的声音。在院里晾毛巾的徐天噌地出现在房门口。“啥?”
田丹清晰地回答:“阵痛频率已经达到每五分钟一次,我应该要生了。”
徐天脚下一绊蒜,差点磕脸盆架上。
田丹微微翘起嘴角:“你别乱,先去副食店跟宝慧姐说一声。六斗橱第一层里有个袋子,装着待产用的东西,我都收拾齐了。病历在书桌右边抽屉里。记着带钱和户口簿。”
前院角落里早一个月就备下辆人力车。徐天小心翼翼地把田丹扶上车,手心汗得几乎握不牢车把。
珠市口到东单的路远得像去天涯海角一样。徐天只恨没多生两条腿,又怕奔急了颠着田丹不舒服,边跑边回头张望:
“田丹你别怕啊……”
“我不怕。”田丹呼吸有些沉重,神情仍很淡定,“你也别怕。”
徐天深知田丹有多么耐疼。因此,当终于赶到协和、把田丹抱上手术推车时,眼见她说不出话,只能一下接一下深呼吸的模样,徐天不禁慌了神,
“疼得厉害吗?”他紧攥着推车的护栏,一路结结巴巴地嚷嚷,“疼你就掐我,使劲儿掐……”
“哎同志,前面是待产室了,您不能进,快去办手续吧。”一旁推车的护士伸手拦他。
徐天充耳不闻:“咱……咱再也不生了……”
两根凉浸浸的手指无力地搭上他的手背,田丹侧过头,咬着牙挤出两个字:“放手。”
徐天一愣,下意识地松开推车,感觉自己快哭出来了。除了那年在司法处冷库里,他没见过她脸色白到这般地步:“田丹……”
田丹深深地喘息一声,勉力笑了笑:“等我。”
金海和刀美兰接到关宝慧报讯,火急火燎地赶来,在待产室外的走廊上,跟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徐天碰个正着。
“怎么样?进去多久啦?”刀美兰连声问。
“一个多钟头了。”徐天抿了抿干裂的嘴唇,目光不断地往待产室门上飘。
“大夫怎么说?”
“说,说是能自个儿生。”徐天想起助产士简短的交待——“林大夫亲自检查过,她指标不错,自然分娩很有希望”,犹犹豫豫地道,“可是您没见她进去时疼的那样……刀姨,咋办呐?”
刀美兰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强自镇定地斥道:“什么咋办?女人生孩子,都得过这一关。你慌啥?”
产科走廊里人来人往。三人并排坐着,大眼瞪小眼。金海待不住,出去一趟弄了点热乎吃食。奈何徐天半点胃口也无,只盯着待产室门口,门一开合他便忙不迭跳起来,却每次都失望地坐下。
“大夫!”这回出来的总算是接诊田丹的助产士。徐天一个箭步冲到她面前:“请……请问田丹怎么样?”
助产士一怔:“哦,她还没上产床。宫口开得不太理想,刚做了人工破水刺激宫缩,看看情况。必要的话,考虑上催产针。”
徐天听到“不太理想”四个字,胸口一窒,脸霎时就青了,后面的话全成了一片嗡嗡声。
一旁刀美兰也是一头雾水,抢着问道:“那,那有危险吗?”
助产士和颜悦色地安慰:“一般不会,这是常规操作。”说着转身欲去,袖子突然被紧紧揪住。
“大夫,她……我媳妇儿……她肚子上受过伤,三刀,伤口半指深……”
徐天听见自己虚弱喑哑的声音,眼前浮现出破碎的画面,周身袭来刺骨的寒意。
助产士耐心地捋开他的手:“这个病历上记得很清楚,我们会密切注意的。”
“不是……”徐天浑身发颤,“她失了很多很多血,还有药物中毒,造成休克深度昏迷,病理上短暂心律衰弱、肌肉组织麻痹……”曾经从田丹口中淡淡说出的生死一线的词句突然自记忆深处翻起,被他一字不落地喃喃重复出来,每个字都牵扯着钻心的疼。
“天儿……天儿?”金海见他浑似魇住了一般,眼神直瞪瞪的,心里也发毛,用力晃了晃他。
助产士一脸无奈:“同志,你听我说。你爱人生孩子是有一定的风险,但目前出现的现象都在正常范围内,没有那些高危状况。我们会尽最大努力保障产妇和孩子的安全。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好吗?”
金海赶紧赔话:“他是急糊涂了,您多担待。”
助产士也顾不上计较,往护士台叫了两名护士,匆匆地又进了待产室。
“天儿!”徐天这段心结刀美兰再清楚不过,眼看他游魂似的还要跟着往待产室里闯,情急之下一把揪住他领口,厉声道:“她跟里头闯鬼门关呢,你要她活命就别添乱!”
徐天回头看着她,眼角通红。
刀美兰心里一酸,咬咬牙,放缓了语气:“你媳妇儿属铁的,你不知道啊?”
徐天缓缓地回过神来,蜷在座椅上,像个迷路的幼童,忍了又忍,眼泪终于潸然而下。
田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她又回到京师监狱,天地间茫茫大雪,徐天拉着她在枪声里疾奔。身子又冷又重,跑不动了,徐天张开外套拢住她。她坠入一片黑暗,他的气息、心跳、体温包裹着她,干净、有力、炽热。蓦地刺目的白光闪过,她被困在司法处的冷库里,寒冰一般的利刃从徐天手上递出,刺破她的身体,迸发出撕裂般的疼痛和恐惧……她本能地寻找徐天的眼睛,他眼里有无限的温柔和悲伤,她突然不再感到害怕。鲜血涌了出来,热得发烫,但血流过的地方,伤口渐渐不疼了。她仰面躺在温暖的干草堆里,举起手遮住眼睛,阳光从指缝间泄落,像透明的玻璃。比阳光更明亮的是徐天的笑脸。
他伸臂抱着她:“你不见了。我一直等着你呢。”
“我知道,所以我回来了。”她想回抱他,却不能动。她清楚自己是在梦里,但那如婴儿熟睡般的安心感,千真万确,并不是梦。
梦醒了,窗外流金溢彩,晚霞似火。病房里洁白的墙也被染成淡橘色。
毫无悬念地,田丹看见了一瞬不瞬守在身边的徐天。手上扎着针输液,因为被他握着,倒是一点也不觉冷。
她突然想起来发生了什么。
“在那儿。”徐天轻声说,向病床里侧示意。田丹转过目光,紧挨着病床的小推床上,露出婴儿柔软的襁褓,眉眼轻阖,睡得正沉。前额上细茸茸的胎毛镀上了淡淡金光。
“是个女孩子。”她唇角一弯,回头向徐天道,“可遂了你愿了。”
徐天却没有笑,神情凝重地看着她。窗外斜晖映着他的轮廓,额角有一道浅浅的白亮的疤——那年在司法处拼了命来寻她,被打得头破血流落下的印记。
“吓死我了。”
徐天突然哽咽一声,把脸深深地埋进她掌心。田丹感觉到一泊温热渗过指缝。她伸过另一只手,轻柔地抚着他乱蓬蓬的头发。
许久之后,徐天哑哑的声音响起:“就这一个,咱再也不生了。”
田丹微微一笑:“真的?那你可不要宠坏她。”
徐天抬起头,满天夕阳的柔光都落在他眼里:“姑娘随你,再宠也宠不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