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疫播散肆虐,连宫中亦有人染病。天象示警,流言四起,谓之上位者失德。朝廷中有人试探进言,请皇帝出面,为平息天怒、祝祷祈福。皇帝充耳不闻,避居深宫,连朝会亦停了。
旁人看来,皇帝沦落到这一步,已无还手之力;胜负已定。然而,众人或都忘了一桩事:当今陛下是元氏后裔,这一脉血液里从不缺孤注一掷的决绝。
宫中传出消息,嫡皇孙染病。楚国公豆卢崇闻言惊急,当日便匆匆进宫。皇孙病状尚不算重,然而婴儿幼弱,哪堪一点折磨。三日来,每日腹泻、兼以发热;失水既多,喂养又困难。楚国公见时,小儿双眼眍䁖,连囟门都瘪下去。若在平日,医官多半便按秋冬天寒,小儿胃肠幼嫩不服诊治;稍服些固本药物,慢慢调养便罢。可这疫情肆虐的时候,宫中又已有人病倒,谁也不敢说,这定与时疫无干。
治时疫的药物,药性颇大,用在几月大的小儿身上,医官们也甚迟疑。究竟如何决断,一干人都不愿出头担责。含糊推诿,谁也没有主意。父亲来探望时,豆卢妃除了摇头抽泣,木然得好似假人,只是眼中已哭得再无泪水。楚国公见这场面,心头痛惜却束手无策,除了发作一阵医官,良久亦只有叹息。
有内侍上来奉酪浆,父女二人谁有心思来饮。豆卢妃拭去眼泪,无力道:“你下去罢。”
那内侍讷讷应声,却立着不动。豆卢妃无意打量一眼,却见并不是东宫中人。那内侍抬头,深深相望。豆卢妃微一沉吟,向两旁挥手,道:“你们都下去。”
众人退开,豆卢崇亦发觉异状,沉声问:“什么人?”
那内侍躬身,细哑嗓音在空当堂内愈显鬼祟:“楚国公,陛下有请。”
豆卢崇来时,背对窗外光亮,面目并不清楚。日影偏转,皇帝坐于阴影之中。深幽殿宇的阴影角落,似隐没着稀薄的血腥气息。错金铜炉上的兽头纹样,在光影中突现狰狞。宫禁之中,从不缺只手废立的强权,亦不少阴暗杀戮的密谋;身处其间,便难脱宿命轮回。
只听皇帝道:“楚国公进前坐罢。”
座中除了皇帝,还有个人,带一张中年发福的面孔,却是御正庾仓和。
坐得近了,豆卢崇只觉数日未见,皇帝竟似苍老了十岁。稀疏眉梢耷拉,眼下是暗色青影。豆卢崇道:“陛下召我做什么?”
皇帝缓缓道:“京中疫病横行,连皇孙也未幸免,可见毒烈;为平疫情,已有人主张府兵入城执法了。”
豆卢崇颌下髯须突然蓬张,京内戒严之意,他再清楚不过,脱口问:“当真?”皇帝向身旁一指,道,“消息确实。”
庾仓和连忙接口道:“卑职当时在场。那一日,就在天官府,大冢宰召集众人议定对付疫情的主张时,商定了调周城军团入京。”
他将当日情形细节述说一通,以证所言无虚。豆卢崇浓重眉梢抖动,垂下眼目,缄口不语。皇帝向庾仓和示意,道:“多亏御正是忠心义士,冒险告知于朕。”
庾仓和闻言揖礼,道:“忝受陛下恩惠,敢不如此。”他似也有顾忌,又道,“陛下与楚国公商议大事,微臣告退。”
豆卢崇瞥着他退下,又注目皇帝一时,问:“陛下想要如何?”
皇帝自嘲笑叹一声,道:“朕是百无一用之人。”他突然倾身,低声道,“朕想要如何,全靠国公。”
一阵寒意扑面,豆卢崇竟悚然一惊。皇帝皱褶愁眉下,一双眸子晶亮得有似夜晚映月嘶嗥的野狼。
豆卢崇冷笑道:“陛下玩笑。”
皇帝道:“楚国公已甘心认输?皇室若倾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国公总该替爱女外孙想想。”
这不是恫吓妄言。百年间江山更迭,哪一次不是后来者屠杀前朝皇室以祭,从无仁赦二字。豆卢崇沉默良久,终于问道:“陛下有什么筹谋?”
皇帝嗓音干涩如朽木:“楚国公知道孝庄皇帝与尔朱荣的事么?”
前朝尔朱荣以权臣威势主宰朝局,视皇帝如股掌傀儡;孝庄皇帝终于不堪压迫,将尔朱荣诳进宫内诛杀,煊赫一时的尔朱家族亦轰然离散。豆卢缓缓开口道:“臣知道。那么陛下也当知道,孝庄皇帝的下场。”
孝庄皇帝杀死尔朱,却无力稳定其后的乱局,尔朱故部举兵报复,孝庄皇帝被叛军缢死宫中。
皇帝点头道:“楚国公说的不错。可怜孝庄帝身侧只有庸碌宗室,难逃覆亡下场。但而今,楚国公是老成谋国。”
豆卢崇冷笑道:“我这样的老朽,自觉也经不起这样的波折。”
皇帝道:“此事当然棘手。因而,对扶助我元氏于危难的忠义之士,定有答报。事成之后,朕愿以分散中军、与诸功臣共掌军权为谢。再者,悼怀太子不在了,朕心中总有个念头,就是早日册立皇孙为储君。”
这是开出了颇高的价码,皇帝望着豆卢崇道,“楚国公若觉得仍要思虑,亦无不可。只是,国公当知兵贵神速,时机稍纵即逝。”
豆卢崇面上渐现出皇帝不曾见过的冷峻神色,道:“陛下,依臣看来,此事关窍有三。其一,禁中卫戍由岑司马执掌,如何制衡;其二,京中戒严,如何抢得先手;其三,恶人伏诛,如何善后。”径自续道,“这三桩事的根本,都在抢控京畿。尉迟扈要调兵入城,可这于陛下未尝不是机会。陛下须知,卫国公部曲驻扎宁夷,亦距京畿不远。”
皇帝道:“楚国公有把握说动他么?”
豆卢崇侧目望着殿内一点点铺满的阴影,许久摇头道:“天命难测,只说尽人事罢。”
楚国公步出禁中,已是傍晚时分。登上车驾之时,突然低声向御夫道:“去卫国公府。”
长街上寥落无人,车轮辚辚、白马萧萧;日影西斜,是为几日来难得未雨的一天。余晖浸染天际浮云,夕阳光色是刺目殷红。御正庾仓和立于宫墙阴影之下,望着豆卢崇车驾行远,方悠悠回转。
天色到了这个时辰,楚国公来访,卫国公府上仆役亦甚吃惊。一面忙向内请,一面急着通禀。几日来劳神挂心,陈信正在假寐小憩;下人不敢打扰,便去寻陈峙。彼时陈峙正与妻儿谈笑,冷不防听这消息。沉吟一时,直觉来事不善,不敢耽搁,便忙起身。行在半路,却看见陈嵘,草草应他一声,径向父亲处去。待小心唤了陈信醒来,低声道:“楚国公来了。”
陈信立时清醒,不由蹙眉。思量片刻,唤来仆役道:“你去向楚国公说,我近日染恙实在不便相见,请他有事改日再叙。”
那仆役领命去了,陈氏父子相对而坐,敛容不言。一时那仆从又回来,道:“楚国公说,他只有一句话问郎主。请郎主予他一分薄面。”
陈信抬手拂过颌下胡须,看来豆卢崇是不肯轻易被打发。正在为难,只听陈峙道:“既然阿爷决计不见,便我去罢。”
陈信倏然道:“你莫去。”
陈峙道:“可恁大一位国公,总不能硬推出去,他拖着不走也是烦恼。我去替阿爷再做个解释,料也无碍。”言罢,已起身向外。只听父亲在身后唤他道,“如愿!”
卫国公眉心褶皱深刻,这几日间心力交瘁得何其厉害。陈峙轻笑一笑,道:“我自不会妄然自作主张,阿爷尽放心。”
豆卢崇静待堂内,听得外间疾声脚步,抬眼去看,来的却是陈峙。陈峙在门前令仆从皆退下,方过来施礼笑道:“阿叔,父亲这几日染了风寒,才服药躺下,他……”
豆卢崇止了他道:“如愿,你父亲便是一面也不肯见么?”
陈峙道:“阿叔有什么话,我来转告,亦是一样的。”
豆卢崇道:“此事我不见他,便不能说。”
陈峙垂首道:“如愿得罪了,阿叔莫怪我。”
豆卢崇明白,这是在逐客。他如此便走,必是不甘。可这事关重大,他本意是非见陈信本人。此时,陈峙立在他面前,豆卢崇望着他低垂的眉目,突然心潮跌宕。陈信徘徊犹豫,无异自欺欺人,坐视祸事临头。这件事,他是否可寄望在这后生身上?
终于,楚国公开口道:“如愿,尉迟扈要调兵入京,这样大的事,你父亲都不肯与我一谈么?”
陈峙闻言悚然震惊,脚下都不由退了半步。豆卢崇观其举止,问:“怎么,你尚不知?”
陈峙摇头道:“不知。”
豆卢崇一笑,道:“那我便讲与你听。”
二人在堂内对坐。豆卢崇略将经过述毕,陈峙垂目不语,只据案双手的手指松握,手背上青筋暴起。
豆卢崇看着他道:“这样大事,你父亲竟只字未对你讲?真也为难慈父苦心。”
陈峙道:“阿叔要家尊做什么?”
豆卢崇道:“而今我不问他,便问你了。”
陈峙道:“阿叔,尉迟氏与元氏相争,您又何必牵涉?”
豆卢崇冷笑道:“你只想想,今日遭祸的是陛下,来日又是谁呢?”见陈峙不语,又道:“只看经年间的情势,若尉迟氏一朝称帝,北镇诸人多年经营的兵马心血,还保得住么。”
情势至今,武川诸将已是进退维谷,左右为难。想要与尉迟氏相安无事,除非交出兵权,可这于诸人何能接受;抑或倘若真交出兵权,岂非更是手无寸铁任人宰割?于楚国公眼中,事已至此,除非彻底扳倒尉迟,再无旁的出路。卫国公与他渊源同根,此刻又当如何抉择?
陈峙半晌道:“如此大事,我作不得主。”
豆卢崇道:“如愿,你父亲老了。正因是大事当前,大丈夫当有决断。”
陈峙一时未应。堂外夜风阵阵,堂内烛影无声。
待二人从堂内出来,陈峙沉声道:“阿叔一路小心。”
豆卢崇点头欲行,忽而瞥见堂外檐角下有一人,原来是陈嵘。楚国公看定他,忽向陈峙道:“不知万年何时能如你一般。”
陈峙淡淡道:“阿叔取笑。万年自有前程,何必如我。”
豆卢崇点头一哂,道:“走也。”
陈峙相送楚国公出府,转身见陈嵘仍在当地,唤过他道:“这时辰,你怎么还在外闲逛。”
陈嵘含糊应了,不知可是因为寒凉,脸色苍白,肩头微微发抖。
陈峙始觉蹊跷,问:“你在此作什么?”
陈嵘低声道:“我替阿兄看着,”勉强笑道,“百步之内,无人近前。”
陈峙恍然想起方才自己疏忽,正暗庆幸陈嵘有心,转而又一惊,厉声问道:“堂内的话,你暗在旁听着了?”
陈嵘垂下眼睫,显见内心仍在震动,半晌才轻轻点头。
陈峙心头惊忡,这阿奴可真知道,自己听去的都是什么?这样的噬人漩涡,他怎生还偏参涉进来。一时急道:“胡闹。这是你当听的事么?”
陈嵘喉头翻涌,道:“我不是胡闹。你和阿爷……”
言犹未尽,只听陈峙断然道:“莫再说了。”
只如迎面泼过一身冷水,陈嵘目光倏然一黯,垂首再不作声。牙齿叩着唇内狠狠一咬,口中已尽是铁腥滋味。只听陈峙道:“你听到什么都尽当忘了。今日这种事,再不许有下回。”
陈嵘静静抬起眼来,陈峙望着那双眸子,只觉似两潭深水,自己竟都看不到底。
终闻陈嵘道:“我记得了。”言罢,从旁而过,径自走了。
后宅之内,可见簇簇朦胧光点,不知是谁梦中惊醒,燃起的灯盏。愈沉的夜色之中,光亮如豆;陈峙心底阴沉,不由举目望向空中,欲寻繁星明月。却见又是云影聚拢,沉沉遮蔽了半天。
夜色阑珊,大冢宰府上,却是明烛彤彤,恍如白昼。酒香满溢,欢语盈盈,丝竹声戛然而止,正是数名乐伎的一曲合奏终了。尉迟扈笑道:“人皆言声色误事,只因确能令人身心愉悦而忘忧。”
在场的多是自江陵而来南朝文士。有人应道:“歌诗舞乐亦有教化之功,上通神明下合伦理,是为礼也。”
尉迟扈抚掌笑道:“说得好。”点手唤过一名乐工,呈上琵琶。尉迟扈从座中立起,自相弹奏,末了歌道:“昼短夜苦长,何不秉烛游!”众人待歌声弦声止了,皆笑而称赞,一时颇为热闹。
尉迟扈归座,正瞥见座下的开府庾陵,不由唤道:“素闻庾开府长于音律,不知这些演奏,能入开府耳否?”
庾陵微笑颔首,说了几句客套。有人道:“庾开府最善笛声。”
尉迟扈兴致颇高,道:“可得有幸,闻得庾开府吹奏一曲?”
庾陵推辞道:“我久不演练,只恐令诸位取笑。不若奉一首宴乐诗?”
尉迟扈道:“开府过谦,娱乐而已,便演一曲又何妨?”
庾陵面露难色,道:“我只会演些江陵曲目。靡靡之音,恐降了格调。”
说起江陵,尉迟扈了然一笑。庾陵虽已在西京多年,心中仍难忘故土,时时嗟叹不得南归。宴上与他勾起这些,难免扫兴。于是不再纠缠,道:“真论起来,能得庾开府一首诗,今日我这筵席便是赚了。开府有雅兴,我求之不得了。”吩咐道,“取笔墨来。”
正在宾主尽欢的当口,又有一人入得堂来,原来是御正庾仓和。尉迟扈瞥见是他,暗含了笑意。庾仓和上前,先拜见大冢宰,又向庾陵施礼道:“阿叔。”
尉迟扈和蔼笑道:“原来是御正到了。”
庾仓和陪坐在庾陵这厢。一时又持酒向大冢宰礼敬。
这不过席间常态,谁也不多曾留意。庾仓和正恭敬奉上酒盏,就听尉迟扈低低问道:“如何?”
庾仓和道:“我把消息逗露给陛下,陛下便知会了楚国公。”
尉迟扈道:“他们商议出什么?”
庾仓和笑道:“这便不知了。不过,楚国公出禁中,归途却不是向着自己府上。”复笑道,“卑职胡乱猜一句罢,应是去寻什么人了。”
尉迟扈擎着酒盏冷冷道:“那且看御正猜得准么?”
庾仓和见他不以为然,沉吟道:“这些武人终究生性凶蛮,大冢宰当心。”
尉迟扈笑道:“困兽之斗耳。”
庾仓和闻言,陪笑道:“原来大冢宰是欲擒故纵。”
尉迟扈乜斜着庾仓和这满面的笑意,亦冷笑了一声,道:“辛苦庾公了。”
这一位貌似靠风雅混迹朝堂的人物,一张笑面,真也不知骗过多少人去。尉迟扈望着满座歌舞升平,文人雅士高谈阔论的场面,眯了双眼,仿佛薄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