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的日光与那日一般,皇帝似被晃了眼般微垂下眼睫。孟久良似絮絮又说了几句什么,见皇帝只微笑不应便也噤声。车轮碾过石铺道路,有些微颠簸;树木凋敝,天色青灰,北都已是入冬的模样。其实生发与衰朽一样,该到来的总会到来。
皇帝回到宫中,便换下朝服。有内侍奉水,便擦了头颈。这才觉出凉水冰手,北都的天气确是寒冷许多,索性命取来皮衣披在身上。旁的事倒都不急,便向太后宫中去。一路上犹在想,春日里他走时,太后便偶诉不适;他到了东都,还寻访数位代传的名医遣回北都为太后诊治,谁知竟全还不如景国公府上一个寄居的医女。世上“出处”二字,无事时能抬人身价,有事时实则也当不了什么。譬如世家的名声,也未必抵得了寒士的一个主意;然而,他为了标榜正统要重兴门阀,纵知长远计较有大弊端,可已有些顾不得了。不过先不论这些,单说太后复健,总也还是好事。
这般默想,已行至殿外。皇帝立在门前,却忽而踟蹰片刻。数月未见,不知太后此时形貌如何?这由东都归来,一路间思虑心绪,此时却忽而无所着落。
待步入堂中,举目便望见座上的太后。看去较之半年前似胖了些,仍不失棣棣威仪。神态从容,确已无春日时的急燥气色,气息亦缓和,看来的确是调养得宜。因近日不见外臣,便也未戴甚首饰,头上仅一柄金钗,肩头狐裘亦是往年间的那披。虽然簪环简肃,妆面却一丝不苟。太后妆饰,从来不假手他人,上了年岁亦从不糊弄。这样妆容,换做她人或显浓艳,于常太后面上却只显威严。
皇帝疾步上去,拜在太后面前。一朝相见如旧,心头竟油然欣悦欢喜。这欣喜使他悚然诧异,正是这飞扬眼梢与正红唇色,令他无限压抑而千方百计要脱离;然而重见之下,他下意识萌生的,却是惦念落地的安慰。那么,他在东都时常日催问“太后近况”,有几分是为熟通消息,又有多少也是为了纾解这惦念。
这念头一起,皇帝自哂可笑。所谓积威难返,便是如此罢。
他听见太后唤他,才抬起头来,仍是少年时的腼腆笑意。太后招手令他过去,皇帝坐在祖母身侧,亦只含笑而不多言。离得近了,细看那雍容器宇间,面上褶纹似添了许多;不知这是久别乍见的缘故,抑或原本便如此?太后双颧鲜明丰盈,而年纪长些,皮肉微微松懈,鼻唇旁的褶纹愈深,面孔望之愈似含笑。从前这笑意与她眸中锐冽相称,反显出居高临下的嘲讽意味;而今眉梢略垂下些了,面目才稍显出柔和。且不论性情,单说容貌变更,终究也是年纪不饶人了。
皇帝听着太后问话,温声谨慎作答。常太后听他娓娓讲着,一条条皆说得清楚。不由满意点头,皇帝是她从那样小一团时教养长到而今,也终能深谙她心意,干练处事了。只是心思明达了,眼界便也愈高;太后见皇帝竭力敛着眉目,微微一哂,他或是甚不愿自己看出他眼中的光彩罢。
此时,正好宫人奉上酪浆,置在案上,扑面便有醇香。天气转冷,酪浆亦温得热了,氤氲还飘着白气。太后见了称“好”,持盏欲饮。皇帝在旁忽而道:“祖母慢些。”
他一眼瞥见那盏中似有个乌点,从太后手中接过碗盏,取匙一拨,竟见是只指甲大的飞虫。宫人一见已经骇住,皇帝面色亦变了,急道:“怎么回事?”
那宫人慌忙跪下,连称“不知”“恕罪”,皇帝蹙眉止了她道:“将厨下置备酪饮的人唤来。”他是真生怒,不由露出平日少见的严厉。那宫人本就惊怕,见状更抖索起来。
却听常太后在旁淡淡道:“罢了。”望着皇帝笑道,“我听闻在东都时,皇帝被侍奉宫人用热汤泼了手也只一笑而罢,这才是人君气度;此时为何计较?”
皇帝语中仍略听得出急躁,道:“那次是宫人无心,与此番不同。对祖母的饮食,他们竟如此含糊惰怠。”
太后道:“可此番他们难道是有意的么?”
皇帝还欲说话,忽而想起那前一句,自己在东都这一点小事,太后如何竟都知道?念头翻转间,微微一凛,垂首道:“是,是孙儿失态。”
太后由着宫人慌忙撤了那碗酪饮,挥手令她去了。皇帝捧过自己案上那盏敬上,却未多话。太后玩味看着他,见他双手将酪浆奉在面前,神色诚挚。那眉目间的是真心恭奉,抑或只是做戏?一时抬手接过,只是一笑。啜了一口,方道:“恕与孝,皆因仁心而发;你总记得这个便好。”
皇帝点头应道:“是。”
太后曼声道:“你四岁时,你父亲背生痈疮。你不恶污毒,为他吮出脓秽,可见是幼有至性。”
她突然提起这个,皇帝微微愣怔。其实再幼有至性,四岁稚儿行事,多半仍是听人教使。彼时,他已被太后抚养,既难相见,父子之情也便生疏;那一年父亲又新得了次子,珍爱非常。或是因为喜新厌旧,或是不愿储君长于政敌之手,总之便有流言传播,说先帝起了废长再立之心。然而最终,太后导演的这出稚子的吮脓孝亲,还是打动了先帝。一段隐患风波就如此过去。
太后此时提及此事,是在提醒他感念扶持之恩?或者,只是在借此讽刺他所谓“孝顺”的一贯做作。皇帝如鲠在喉,继而咬住唇内。太后并不掩饰她的猜忌,却又在言语间让他无从着力辩驳。只是这种憋闷他似乎也已习惯,默然中甚至自嘲的想,他的所为的确是做作。他内心中既然已不是唯命是从的孙儿,这些关切乖巧自然便也都掺进了图谋。然而,他终究忍不住道:“孝亲之感,内切于心。”
他这样执拗的表白,倒令太后微扬了扬眉。皇帝已从她手中殷勤接过饮尽的碗盏,将近廿年中,奉迎与真情早纠缠在一处,他自己也已分辨不清。
太后下意识拂过鬓边,那黑发里掺的银丝早遮不住了。皇帝是当真长大了,以致他的心意自己已不能一眼便轻易看透。然而,看着皇帝与自己周旋的手腕,由稚拙而渐渐稳当,太后心中反而并不觉恼怒。这一颗自己植下的种子,长到而今已几乎被修剪成材。至于他那些自立门庭的盘算,太后微微一笑,青年人的血气有时会因为青涩而显得可爱。
太后转了心念,忽而正色问道:“中书令郑锡给我写信,内中颇有抱怨;我亦听说你们君臣在东都是当面闹僵起来?”
皇帝闻言心中一动,飞快瞥过太后面色,却竟不现一丝喜怒。皇帝手指下意识摩挲着虎口,片刻思量,直白答道:“是。是为了推行三长的事。”
源氏初定北方,倚靠宗主豪强辖制地方。起初,这固然令源氏得以在中原立住脚跟,毕竟只是权宜之计。豪强势力膨胀,不但坞壁林立,更大肆荫庇人口蓄为田奴;隐漏不报的人口愈多,朝廷在册户的自耕农愈少,国家租赋劳力便都难维系。本朝赋调制本依“九品差调”之法,因人贫富令租输分三等九品,这看似裒多益寡,实则亦不尽然:富户纳税是贫户五倍十倍,可其户中隐冒的户口却可达贫户百倍,甚至百室千丁同籍共户;这些荫农虽不服官役,但上缴郎主的地租却数倍于公赋,乃至农户不堪重负而逃亡,又成游食之口。如是,豪强占田荫户财势愈盛,国家赋税萧条,到了皇帝即位后,此事已到了不得不处置的关头。元和之后,朝廷屡下诏书,推行“均田”法令,便是为了还地于民,增加国家可纳税的编户。而至于检括隐占人口的办法,便是袭秦汉邻里乡亭之制,立邻、里、党三长,由下而上层层关结。故而,富国税依靠均田,而真正能查实户数、按丁授田,关键却在三长。
只是,均田亩、立三长,豪强便受限制;郑锡是荥阳大族,如何能不反对。当日御前更说出“不信臣言,但试行之,事败之后,当知愚言不谬”的恫吓之语,皇帝忆起他当日的跋扈,心头犹觉不平。只是郑锡即为豪右,又是早年便追随太后的旧臣,而今他背后告上一状,皇帝心中说不忐忑,也是假的。此时望着太后神色,亦不知她可要怪罪,思忖间虎口上又掐淤了一块。他愈发显出恭谨神色,言语却极清晰:“推行三长,是去岁便在朝堂上议过的,祖母也颇赞成,只是到而今,仍有人借故推诿使政令不畅。当日处事,孙儿确是略急躁;但这并非对中书令失敬,实在因为心焦;定州治下,景国公罗钧依诏检括,隐浮户数竟达二万;一州如是,天下如何?国家因此散失的赋税,无以计数。而今地有遗利,民无余财;生民贫苦,实在触目惊心。再说得远些,北方虽定,可若欲一统华夏亦早晚要征伐南朝;无粮储兵员,何以兴兵?圣祖们靠沿途掳掠充实军资之法,已是再不可行,”他愈说着,音调已不自主抬高,可下一句“昔日豪强宗主督护地方的旧制,亦当同理废之”的话已到了唇边,却骤然心惊而顿住。制度废立之事,不是他能在太后面前讲的。况且这些出头反对的臣子,哪一个不曾为太后出力效劳;他纵然拼着胆量直言陈述这许多,可有些话,他还是不敢说的。
太后静静听着,眼看着这青年明亮眼中不自觉流露的锋芒。然而听他话说到一半,却截住了。只见皇帝口齿明显一个磕绊,似突生了怯意。太后故意只盯着他不语,看得皇帝不敢对视,默默垂下眼睫,倒像是等着发落。太后悠然一笑,开口时却肃正了颜色,道:“立三长,则课有常准,赋有恒分,苞荫之户可出,侥幸之人可止,何为而不可?”
这话讲得掷地有声,皇帝倏然抬头,神色中竟有些不可置信。片刻讶异后,才想起顿首称“祖母圣明”,话音里欣喜得几乎带颤。这样公允明白的支持,他实在不曾料到。太后面上却无笑意,续道:“你对此事见解虽然透彻,办得却不得法。如何益国利民的法令,无人支持响应,便也是一纸空文。譬如郑氏这样的大族,你绕得过么?”
皇帝闻言,才知这事并未说完,亦忙正容敛色,洗耳恭听。听太后道:“你做此事,不是兴废立,而是行变通。均田之的,在于民有所养,国有赋税;而对豪强,其意在限而不在夺。治大国若烹小鲜,失于急猛,便有王莽失政之虞。哪怕推行三长,昔日的地方宗主为何不能仍做而今朝廷的走卒?如何御下而为己用,你还当好生学着。”
皇帝听着,重重点头,心内由衷敬服。他苦恼一秋而百思不解的事,太后寥寥数语便点拨得清楚。那些看似纷杂的朝事,于她皆洞若观火。皇帝悚然意识到,虽然名义上还政,可这偌大帝国的根根丝缕仍清晰握在这老妇人手中,而自己仍太失于幼稚。想起这一遭决心向太后陈述的事,皇帝忽而有些畏惧。他曾以为无论心智与羽翼,自己已积蓄得够多,然而只经眼下这一事他便明白,以他而今的眼界力量,提那要求仍太自不量力。然而,他真正畏惧的,亦并非摊牌后太后的训斥甚至降责。心底深处,他开始害怕失去一直稳坐在他背后这人。有她在,他总可以仰目索求,那些教导、支持乃至拯救。这些在他的成长中如血肉附生骨骼,那样自然紧密,以致他早已习惯,就像他已习惯服从。而若有一天,无论因为什么,当这些终将失却,他独立在人间,是否会突觉寂寞而迷惘?不,那将是生剥血肉的剧痛,或如婴儿降生,便要血淋淋切断与母亲血脉的纽带。
皇帝兀自一阵心悸,却突听太后唤他。慌忙收拾着心绪应去,却见太后面上才浮起一点笑意,道:“只是你方才最后这句,说得甚好。而今不能再用先人的野蛮手段治理生民,你记得这一点,我甚是欣慰。”
皇帝望着她目中蔼然微笑,心头忽而一暖,低声道:“这是祖母一贯的教诲,孙儿不会忘。”
太后笑笑,转而又问起屯田的事。这事亦是效仿前人,军屯尤可令兵粮自给,不失丰盈国家粮储的一招。此事罗钧出力颇多,皇帝顺势不着痕迹颇赞了他一番。这其实便是为保全他弟弟罗彦的事铺垫,正说着恰有内侍来禀报,说景国公带着罗彦来了。
皇帝既然答允罗钧,纵然略棘手,终究不过是小儿女间事,尤其刚经了方才一番暗流跌宕,此时心头倒稍轻松。微笑向罗钧示意,令他安心。可罗钧却真是刚硬不知婉转的脾性,两句间就把话说绝了。尤其这已不单是小夫妻赌气相争,娘子那边把“告绝书”都写了。太后闻言变色,看来是非处置罗彦不可。皇帝看出要罗彦全身而退是无指望,可是那种种处罚,遑论徒刑流放,就是贬黜罢用,他也不忍心毁了罗钧这幼弟的前程。想来想去,竟然还是杖责最轻省。他赶着吩咐下“杖四十”,即便太后嫌轻,可罪不重罚,也便就如此了。
谁知太后当场便要用刑,皇帝亦再不好阻拦。看着罗彦被当下按住,剥了衣裤,他竟也无端不自在。侧目间只觉皮衣肩头似有一块污渍,心中烦恼,抬手拂了几拂,却仍见如故。
罗彦先前是已被他长兄狠狠罚了,那臀上鞭伤还没愈上。皇帝望着罗钧眉间急痛,忽而想起,其实自己和衡之这位幼弟是同岁的,可自己头上却哪有这样一位父兄来关怀。心中更生恻隐,不住再又求情。太后听着他话,却眼光都未动,只吩咐道:“打吧。”
这样旧伤新伤相叠,一时便见杖下鲜血汩汩,罗彦虽没叫喊,亦已疼得面目纠结。皇帝暗叹了一声,不说旁的,如今这样的寒凉殿内,赤/裎肌肤冻得僵硬,再受杖击,他知道那滋味是多难捱。不由下意识整了皮衣袖口,那一年天气比目下还冷,他那时才十三、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