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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和春秋(6)
青藿白牛 2018-08-29

徐氏回到府中,忍不住痛哭失声。源熹不明所以,只知要有灾祸临头。见母亲哭,便也只跟着哭。徐氏这一场哭过,望着儿子抽噎悲泣,头脑才清楚了些。她不肯坐以待毙,决心想个办法。可此事亦无人能商议,辗转了一夜,也想不出什么。次日又苦想了一天,终于想起一个人来,就是孟国公久良。

孟国公武帝朝入仕,是源氏最早任用的一批汉臣。历经四朝,始终皇恩不绝,且为太后尊重。若能请他从中周旋,这事或还有寰转。主意打定,抬眼却见日已西坠,这一天也是去不成了。心中再急亦无法,只能过这一夜再说。

徐氏一面因有了指望而稍宽解,一面亦料不定明日前景,坐卧皆不能安稳,只觉一世中也无如此难捱的一夜。

可其实,这一夜间最难捱的,并不是她。

 

皇帝已在冰冷地面上蜷缩成一团。这侧室说是偏殿,实则只有小小一间。内中空荡,莫说被褥,连床榻案几皆无。他只剩一身中衣,这两日间亦无人送来饮食。

他被押送来前,刚受了杖打,痛得一身是汗。衣裤浸湿,贴在身上愈发冰冷。那湿漉汗水似吮血的毒虫,将周身些微温度也一点点蚕食吸取。皇帝紧抱着双肩,只觉肩胛突兀,似都在颤抖。他几乎不敢大口呼吸,少一丝冷气吸进肺腑,才勉强护住胸前一点热气。他听见自己齿列间“格格”作响,却像有什么将他的神智也一点点咬碎了。

身后疼痛早已经麻木,痛觉含糊,一向为忍痛而紧绷的意志似也随之松弛。令他时刻忐忑的赐罪赐死都没有来,太后难道是要他就这般冻饿而死?甚至连一个让他在死亡面前摆出体面尊严的机会都没有,就要他这样自生自灭。

 

天色渐渐黯淡,最后一丝光亮都褪去,寒夜降临,殿内地面几乎凝起寒霜。皇帝鼻息已经不畅,目中生生冻出眼泪,又结在眼睫上。眼睫上冰晶相融,一时化开一时又冻住。他双眼也不由闭合,接着生出许多幻觉。有热水在唇边,却陡然打翻;软和裘衣披上肩头,又突被狂风卷走。他名义上仍是一国之尊,却孤苦无依,饥寒交迫。恍惚中似乎有人触着他脸,手指轻柔,却也冰冷。他睁眼去看,仿佛是一个模糊的影子。那是一个面色青白的女人,他并不认得。那女人含着眼泪唤他:“我的儿……”

他恍然明白,这或许是他生母李氏。记忆模糊,情感似也飘忽。那手拂过他面颊、鬓边、颈后,无限温柔;这爱抚当是他渴望的,然而那爱抚如此轻飘无力,皇帝心中竟若有所失。李氏慢慢将他揽在怀里,一点点抱紧。那声音在说,“睡吧,何必如是辛苦,”他的呼吸不由变得清浅,寒意一点点从肌肤渗进心肺,四肢也绵软下去。

忽而,皇帝眼前浮现一双狭长的凤眼;那目光倏然翻转,便突然闪出一道光彩,如日光撕开云霭。似又有一只手扳住他的肩头,蕴着沉稳的力量。他周身被激得一震,躯体弛怠的肌肉猛然收缩。他下意识推开怀抱他的女人,脱口道:“不,那才是我的母亲!”

 

身躯摇晃中,皇帝恍然惊醒,原来只是一梦。也许是躯体忍耐到极限的时候,意志再无法辖制平素被压制的隐秘,他在一瞬间吐露出心底深处的真相。常氏令他失去生母,而鸩占鹊巢的占据了这个位置。然而,光阴流逝,那光华风采、雍容气韵、强势手腕令这逐渐成长的少年仰慕、折服、依赖。她不曾生育他身,可他的识知、志趣、性情却无一不是因她而塑造。她于他,其实与母亲无异。

 

这真相令皇帝如跌宕进激流;两日一夜间寒冷疼痛的折磨,将到来的难熬冷夜,在这一刻都不能摧折他无限涌出的求生欲望。他无法甘心,他在被强行押下前要问的话,他已决心一定要等到向太后去问——他究竟做错什么。这并不是质问,就像儿子不会质问母亲;他只是希冀,他的尊崇爱戴,能得到一丝温暖回音。

皇帝明白,轻易睡去便可能一睡不醒;他振作起来的一点精神,也支持不了多久。在困倦席卷,他犹存一点意识时,便毫无犹豫的将齿列噬进小臂。肌肤穿破的疼痛和血腥气味让他又拖延出一刻清醒;时至此时,这身血肉他都不吝惜,哪怕只为了能问出那个问题。

 

 

第三日,东方才露青白,徐氏便急忙起身梳洗。穿戴已毕,枯坐着眼睁睁等着天色大明。好容易捱到差不多的时辰,备辆小车就向孟国公府上去。

待见了孟久良,将事情如是说清,已一头拜在他跟前,哭诉道:“求国公去劝劝太后…”

孟久良亦是惊动。两日之间,竟出了这样的大事。那一日太后听了阉官传话生怒,却如何竟就要废黜皇帝?献文帝时母子相争的政局才稳定下这几年,如何就又生波澜。

徐氏在侧哭得凄惨,孟久良连忙劝道:“此事是二圣的家事,亦是国事。老臣不敢含糊,太妃放心。”

送着徐氏泪眼婆娑一步三顾的去了,他沉下心仔细再想,此事他不能去向太后说。不说他一向明哲保身,太后痛痒里的心思,以他的身份也不便点破。这样必得一击即中的事,话说不通透,就办不成。即要话有分量,且需人有胆量,与皇帝不远不近能持中公允:孟久良将朝内资深位重的宗亲,巧言能辩的宠臣细细想过一遭,也只有一个人能负重任。

他随即去寻的,便是内秘书令李崇。

 

李崇当日才三十四、五岁,风华正茂。他祖上是西凉国主,被灭国后辗转追随源氏;到他这一代,亦早是当朝臣民。李崇少年老成,殊有才谋;二十六时为秘书中散,掌管宫禁图书。他那时得遇太后,太后惊艳其学识见解,旋即引为皇帝指点经史,说来竟算半个帝师。李崇姿容俊美、风姿翩然,性情开阔潇洒却无骄纵轻浮,太后对他的爱重便渐渐不止限于案牍奏笏之间。尤其延平以后,他自如出入宫禁,连一向多事的阉官都要畏避三分。

李崇承恩却不恃威,风光之下仍能博得贤名。孟久良心知太后心中不单视他为床第间的宠臣,更是出谋划策的心腹。他若能说话,自然事半功倍。

 

李崇听清这来意,亦吃惊匪小。事关者大,他也无心与孟久良推拉纠缠,沉吟慎思片刻,便道:“我去向太后进言。”

孟久良料不到他应得如此爽利,倒又替他生出忧虑,反劝道:“此任艰重,你可再慎重想想。”

李崇扬唇微笑,道:“那国公是想要我去,还是不去?”再低声正色道,“孟公放心,我有分寸。”

至这一日过了午后近晚,李崇修饰仪容,向禁中去。此时皇帝已在寒室中羁押了三日。既无水米果腹,亦无衣裘御寒。他再竭力清醒,眼睑亦愈发沉重。呼吸心跳皆在寒冷中渐渐迟缓,已一阵阵失却意识,半昏半醒,是支撑不了多久了。

 

李崇来时,太后似正在出神,见了他些微诧异,转而却仍是温和点头,道:“你来了。”

李崇禀奏了两桩事,其实也都不要紧。太后只听着点头,亦似心不在焉。李崇稳当述毕,只若不曾看出太后的懒怠,似闲话般道:“陕城崔厚一案,臣听说了后文,也着实有趣。”

太后闻言,精神似稍振奋,道:“你如何看?”

李崇道:“肃绝贪暴之法,其实五年前,当时的给事中张昭便提过。”

太后接口道:“班禄。”

朝廷班禄,则清者可得自保,贪者难肆其奸;既然已有了衣食来源,再行贪腐,朝廷便可理直气壮的予以严惩。不单如此,颁班禄而绝掠夺,是以华夏王朝的旧制摒除鲜卑掳掠私财的遗习。借题发挥,乃至可为汉化文治开声。

 

李崇笑道:“太后既然已有良策,便不必再苦恼了。”

太后面色仍沉郁,道:“班禄后若仍有贿贪恶行呢?”

李崇含笑相对,只吐一字道:“杀!”

太后不由扬眉,哂道:“你如此怂恿我断人财路,不怕来日步晁错后尘?”

李崇道:“臣仰赖太后庇护。”

太后冷笑叹道:“我之后呢?”

李崇道:“那便更赖太后慧眼,择一位能承懿志的至尊了。”

这正说在太后心事上,她一愣后正欲开口,李崇已从容转了话头,道:“臣回去再细思量,来日将班禄的事,呈一份奏章上来。”

言罢起身告退。冬日中衣裳厚重,太后只见玄色外氅从李崇宽阔肩头垂坠而下,底下的青衫却衬着腰身,愈显出他丰神峻伟;又望着他隽雅容貌,开口笑道:“秘书令,等一等罢。”

这便是欲赐予恩宠,李崇心领神会的一笑,揖礼应诺。

 

销金帐内,炭暖香薰;角枕锦衾,正是寒夜中春风一度。他二人都正富于春秋,身心和契,鱼水缠绵。缱绻多时,只听太后低低长叹,却带着无限满足。

李崇起身,探手从帷帐外案上擎过碗盏,奉与太后略饮了口水;太后已取过衫子披在肩上。往日尽欢之后,太后并不爱多再言语,也就闭目睡去,今日却反而坐起身来。李崇抬首仰望,笑问道:“太后可还不尽兴?”

太后瞥他一眼,哼了一声。一时道:“皇帝的事,你是不听到什么?”

李崇道:“臣听到什么不当真,当真的是太后想着什么。”

太后扬眉冷笑道:“我死之后,皇帝若挟怨报复,你能死在头几个。”

李崇微笑道:“若真如此,陛下不是太辜负太后教诲?”见太后摇头,又道,“或是退一步说,太后废黜了他,再立新君,便一定比陛下合意么?皇子熹亦不是太后自幼抚养,心性还很难说。可陛下长到今天,勤谨老成,却都是太后的心血。”

太后道:“可就是他这老成,我总觉忧虑;或有一日,我便缚不住他。”

李崇手掌轻覆上太后双手,道:“臣有一言直陈。”

太后点头道:“说罢。”

李崇披衣起身,正色道:“臣私相揣测,太后养育皇帝,并不图他报以恩情,却是要一个续画宏图的传人。因而,太后又何必束缚他?反倒是要让他明白,他依太后所作为的,并不是为太后,而是为天下、为生民。陛下若终究懂得了这一点,私心的恩怨,又算什么?到那时,太后的志愿,亦是他的志愿,他又怎么会毁掉太后的心血?”

太后注目道:“真能令他如此么?”

李崇诚恳道:“陛下圣聪。只若太后悉心指点,必不孚厚望。”

太后看李崇一时,反手抓着他手腕道:“你我都是失国之人,漂泊在这异族的朝廷,只有你是最懂我。”

听这情真挚语,李崇心头亦不由激荡,垂首道:“太后言重了。李崇终究只是人臣,不敢妄度圣意。太后挥斥八极,您的志愿总将会有人真正懂得。”

太后悠悠道:“但愿吧。只恨我所愿的,一代人之间,终究做不完。”

李崇笑道:“太后何必伤感,圣贤们的求索,就是要代代传承啊。”

太后凝眉一时,开口道:“皇帝被我囚在侧室,这三日衣食不曾供应。你去看看,倘若无恙,此事便当过去;”停了一停,低声道,“倘若已不行了,亦是命中注定。”

 

李崇听这语气,心中已然惊骇。才知这事是片刻不能再拖延。忙起身穿衣退下,唤来内侍,急向偏殿中去。殿门推开,便见一具少年身躯蜷缩伏卧在地上,唤之不应,是已昏厥过去。

李崇急忙摘下肩上大氅将皇帝裹住,鼻息微弱,胸前还摸得出跳动。一旁有人奉上热汤。李崇欲喂他喝,那牙关却咬合得掰不开;又见单薄中衣下露出那一截手腕,齿痕相叠,青紫的颜色如烫下的烙印。这躯体虚软得如幼弱婴儿,可眉间神色却执拗得几乎庄严。李崇想起从七、八年前他最初见到皇帝,便仿佛看着一株奋力生长在山间岩缝中的树苗,顶拨开周遭的石砾;那一颗起初并不知将变成什么的种子,而今正被风露雨,沉默顽强的生长起来。他自己的长子,也才这般大;李崇只觉肺腑中一块柔软心肠被触动,低头将外氅整好,双臂用力便将那少年托抱在怀里。见他起身,一旁阉官似怕他累着,慌忙道:“秘书令节劳。”

李崇神色郑重,只道:“你们引路,我送陛下回去。”

 

皇帝醒来时,已是又过了整整一日的晚间。睁眼时,周遭灯光仍颇明亮;他还有些迷糊,半身犹觉酸疼,头亦隐隐作痛。口中干渴,用力咽了咽,反而刺得喉头难过,不由咳嗽了起来。他正蹙眉喘气,忽而有人帮他抚着脊背。皇帝这一时,意识才明朗了些:他俯卧在被衾之间,周身温暖;前因后果一时尚未全想起来,回首望去,坐在身侧轻抚他的,竟然是太后。

一见之下,皇帝脑中骤然闪过寒室中景象,心头一阵惊惧;下意识间手指猛抓住被角,便躲闪开去。待他全然清醒,才发觉自己正将太后手臂晾在那里,更觉糟糕;而这一翻身,恰又压在身后还肿硬着的杖伤上,肌肤回暖,那触觉也敏感起来;心中乱、身上疼,“嗯”的低哼了一声,竟不知如何是好。

 

太后望着他这窘态,微笑了一笑,未说什么,只取了床旁碗盏予他。皇帝低头接过,顺从饮下盏中酪浆。那其中还掺了石蜜,口齿间盈然甘甜。他刻意喝得极慢,只为有一时想想;可愈是思量,愈是忐忑无着。半晌将那碗盏置回案上,便撑着起来,道:“祖母……”谁知喉咙尽是喑哑,几乎听不出音。

太后抬手按着他肩头,扶他重又卧下,淡淡道:“这一遭天寒染恙,是因为我对皇帝照顾不周。虽耽误了几日上朝,倒也无甚太要紧的事。”

 

寥寥几句间,皇帝却明白,这一遭劫难竟是过去了。他不知这是为何,就像他当日也不知为何遭厄。他此时应当谢恩?可口唇翕动良久,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抬眼望向太后,鼻后却突然发酸,赶忙垂下目光,抿唇默然不语。

偏殿中支撑着他的那个念头,此时再提似并不合时宜。太后话语太平和从容,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他是否也应该装作若无其事,抿去这一场无妄之灾在他身上一切迹象,就如从没有过那些苦痛。这自是最乖巧恰当,骤从大祸中侥幸脱险,当然应该如此。可不知为何,他却有些不甘心。

太后看出皇帝的欲言又止,便问:“皇帝想说什么?说罢。”

这一日来,太后只在皇帝寝殿,便也未多妆饰。发髻寻常挽起,披着件帔子,往日威严形容在烛影的明暗交映间,竟又显出些不可捉摸。皇帝仰面望她,太后此时并未画妆面;挥去烈焰般明艳,唇角笑纹意味深长,似消融之中的浮雪,却猜不透雪下掩蔽着什么。皇帝因不甘委屈攒起的力气,倏然又皆退缩。夸父竟日而死,羲和亦不知道凡人的仰慕;羔羊欲追随猛虎,便须下必死的决心。她于他是太高远,高远到那些对他痛苦的漠视,都无从令他生出恨意。

 

皇帝这样迟疑隔阂的举止,太后明眼看着,却只当未见。她愈如是,皇帝心头却愈动荡挣扎,默然中一双肩头微微发颤,双手又不由相握起来。太后却已起身,道:“安心休养罢。”抬手理过肩头帔子,迈步便向外走,一条身影正映在白墙上。

只听身后皇帝唤道:“祖母!”

太后侧首,只见那少年满面通红,声音尤是哑的:“孙儿愚笨……那日的错处,我,我尤未想清……祖母,可,可能教导?”

太后只见他强鼓勇气间,手指又掐着虎口不放。回过来屈膝低身,从腕上褪下一物放在他在掌间,边道:“这一遭,你确是不曾错什么。”见皇帝瞠目愣住,又指着他掌心笑道,“手里若觉得空,予你拿着这个罢。”皇帝低头看去,原来是一只乌亮的石墨精串珠。此物于辽西所产,供奉朝廷;因是故国之物,太后平日亦常戴在身中,此时如何就给了他?

 

太后重向外去,行至殿门,回首见皇帝仍在出神。一笑间道:“过几日天气转暖,皇帝与我一道,出巡去四处看看罢。”

 

这话说着,等皇帝身体好转如常,又安稳了些时日,一时便已快到春末的三月间。东风吹细雨,拂醒绿槐高柳,皇帝与太后由平城南下出巡。车驾行过北都城郊,清风凉雨之中,城周田地里多少农人往来劳作。有耕牛拉着铁犁,在田地中被驱使向前;可耕牛亦不过寥寥,更多见的,是农人推拉扯拽着各式农具,躬腰挣背,呼喝着口号向前。春日尚有微寒,且在雨中,却已有人赤了上身;皲黑肤色,暴胀筋肉,口中白气吞吐,青筋亦在颈上勃起。赤条条的双腿双脚,就踩在泥土之中,一步步皆是深深脚印。

这费力搏挣的场面,颇为出乎皇帝意料。他不曾见过真正农耕,便也不知,这场面中竟也含着如此沉蕴的力量。太后在一旁向他指点讲说,那些农具,哪一件是方耙、哪件是耢、哪件是耰;再讲耕犁深浅,如何顺应地气;春日土干,如何一次次整饬,才能让强土变弱,适于播种。那些顺着精壮脊背滴落进泥土的水滴,不知几多是冰凉春雨,几多是农人血汗。

皇帝从前确是从不知春耕收秋,原来是如此繁琐苦劳;那些填补进人口,充实进仓廪的食粮,都是这样艰辛得来。太后亦望着车外,感慨道:“王事靡盬,不能艺稷黍。父母何怙?父母何食?天子靠生民所养,若还要小民最终问出这样的话来,岂不是无颜。”

 

车马再行,太后转首道:“皇帝可还记得,这一片空旷土地,是延平元年,你下诏退为耕田的?”

皇帝道:“记得。是祖母当日说,应当将旧时鹿苑分与农人耕种,因此才有了那道诏书。”

太后笑道:“确是我令你做的。只是,这可是你先祖规划出来的御苑山林,你也不曾问问,我凭何便要将它还田?”

皇帝知她要借题讲说,也不多言,只倾身细听。太后道:“皇家山林这样舍弃,日后再想狩猎便无去处,似也颇可惜。只是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即便尽皆散赐,亦仍是天子所有。而这土地握在你一人手中,至多不过能供游乐;可与生民共之,这王土才真不虚置。”言罢看着皇帝。

皇帝轻声道:“孙儿想起孟子的话: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这便是先贤们,不动刀兵却能征服天下的理想罢。太后不由慨叹而点头道:“对,这正是仁者为政,保民而王的道理。”她侧目望着皇帝明澈双眼中的郑重神色,忽而一阵心颤。她播下一颗种子,无限期待;可或是因为太期待,她便忧惧他长成别的模样,乃至患得患失,差点不待他发芽便要粗暴铲除。幸而,还并没酿成大错;在这块以铁蹄直刀犁耕的贫瘠土地上,她播种的这颗种子,终究是笔直蓬勃的生长起来了。

 

是她当日的易激暴躁委屈了这个孩子。只是——太后无奈自嘲,可惜该说的安慰之语她却不知要怎么说。春风拂面而来,裹挟吹断漫天银线。太后见皇帝似被吹进车内的雨丝打迷了眼,便举袖为皇帝从旁挡住。半晌才瞥见皇帝直望着自己,略扬了唇角,温和一笑却也不言。

 

数日之中,祖孙同车同食,偕手伴行;皇帝的恭谨之中,退惧隔阂已消逝许多。这一日到了近晚,夕阳斜照,天边被渲染得煦暖斑斓。只是路不甚好走,车轮颠簸,亦不得不时时停下暂歇。太后兴致倒好,掀起帘布,吩咐道:“这车晃得人烦闷,备两匹马来罢。”言罢起身便从内下来,皇帝在一旁尚来不及扶。

卫士已牵了马来,太后略整整衣装,只见两匹骏马眼神乌亮,鬃毛柔顺。满意点头微笑,抬手捋过马缰。卫士眼明略扶她一把,太后已稳当跨坐上去。此时皇帝亦从车上下来,望着祖母,面上难抑的露出讶然。太后洒然一笑,催马行来,伸臂带过另一马的缰绳,递在皇帝面前,道:“上马罢。”

 

祖孙二人并辔,卫士们随侍左右。一行人亦不甚急,便续向前行。走过一段上了高处,突然迎面展在眼前的,竟是一片壮阔明丽的景象。只见数里间的地面,矗立簇簇石柱,原来是一片土林。晋北旷原之上,赭色柱石如刀劈斧凿,棱角如刃,直刺青天。石刃披挂霞色,那赤黄便在流光间转换。这不知是千秋万年间如何的风蚀水流,凿刻出这鬼斧神工的自然造化,兀然耸立,沉默而威严。那伟岸磐石用巨大投影覆盖金色的砂砾地面,盘旋在阴影之中的咻咻风声,亦仿佛带着流金光彩,述说这千万年时光的荏苒。

 

少年天子立在马上,已然惊叹出声,这自然伟力的恢弘在一瞬拨响他的心弦。原来天地间如此雄浑开阔,他忽而明白七岁时父亲的话:“这面前的,皆是你日后的山河。”

却听太后笑道:“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为人立世,确当纵情。想做的事,便当去做。须知人生苦短,耐不起蹉跎。”又向皇帝道,“你看此景,便知人力何等渺小微弱。这世上能千秋不朽的,若非这壁立坚石,便只有青史留名。”

 

皇帝的胸膛如鼓风般起伏,明亮眼眸中由震撼而充溢的晶莹光彩在夕阳下闪耀金光。他突然问:“如何才能做到祖母说的这般?”

太后含笑看他,却不作答。扬手指着远方问:“皇帝想看到那里有什么?”言罢,倏然抖擞马缰,道:“你便随我来。”

那马匹嘶叫一声,在驱策下沿着道路又向更高处而行。皇帝跟随在她马后,这一时,他已经领悟了这语中的意涵。他年轻的生命,对这世间的广阔和深邃都还那样懵懂;引领他向高处的,正是他历经沧桑的祖母。那样沉稳、高傲、俯瞰一切却又掌控一切的气度,已经充塞在他生长的每一寸空间。所有挑战、质疑,统统像烈火旁的冰雪,都化成水汽弥散不见。就像此时夕阳从空中披洒下来的炽热的辉煌,而他能做的,便只有敬畏和追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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