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转到中天,浮茶想着反正他俩已经垫了肚子,应该不至于太饿,不如趁此机会先办青龙的事情。浮茶道,
“飞鸾,先不逛了,去崇仁坊景轩宅邸。”听得吩咐,飞鸾扬起马鞭朝前响亮一挥,马儿撒开蹄子奔跑开来。
车子绕着曲江池西北角,马车经修政、升平、安邑坊,沿着东市外街北行。这一片坊肆因为靠近兴庆宫,官员们为着上朝方便,在宣阳、道正、常乐坊里扎堆置办宅邸。从车窗看去,市容自与西市大不相同。
但见道旁翠柳孱弱、槐枝垂地,娇花簇簇,彩雀鸣啼。高门府第,精工雕琢的合欢花开在窗棂,双阙宝顶腾飞着金凤。几家阁楼雕梁画栋高耸入天,楼阁上歌儿舞女,吹箫弄玉。街上,身着简便骑射服的贵族子弟,手擎苍鹰,纵马驰骋。吆喝唿哨间,十足浪荡痞气。身后一众小厮,或背球杆,或牵黄狗,如飞毛腿般在马后猛追。又见谁家七宝香车碾声而来,华盖精美,凤衔流苏,车中仕女唇红齿白,额间一弯鸦黄新月,端的是千娇百媚。
出东市,车子斜穿宽阔的皇城大街,缓缓进入崇仁坊。崇仁坊分布着长安城最多的客栈,加上坐落在皇城根,又与平康坊相对,车子甫一进坊,顿时像入了人海。车子在巷子里又行了一段时间,转过几个弯,飞鸾方停了车驾,扭头提醒道,
“娘子,郎君,景轩宅邸到了。”二人闻声下车。
抬头望去,见一处掩映在槐荫里的清幽宅子,古朴门匾上刻着流光书写的“景轩”二字。浮茶道,
“飞鸾,你找一家喜欢的酒楼订好饭菜,顺便规划一下下午的行程。约莫一刻钟后来接我们。”
“好嘞——!”飞鸾喜不自胜,扯缰调转马头。
“接着——!”青龙说着丢来一个钱袋,飞鸾伸手抓住,“多谢青郎君——!”语毕,驾起马车返回东市。
青龙扣了门,接待的仆从出来,向他出示明教赤霞尊的狮形令。仆从确认后,将二人往宅子里请。浮茶边走边道,
“我要往长公主府送信。”
听她要求,仆从在抄手游廊里顺势换了路,道,
“娘子请随我到书房。”
青龙略加思索,落笔寥寥几字便写就了信。早有小童接过信封好,拉缰打马而去。
京都权势富贵,浮茶怕青龙不好应对,不免多有思虑。虽说长公主李昭仁与他有亲缘,毕竟十多年不见。若一心等她筹谋周旋,终是不如靠自己来的放心。
“青龙,我看,你还是跟谢藻打听一下朝中局势最为稳妥。”
“谢藻?”青龙不置可否。
谢藻,字斐然,年方十九,明教东市香主,东市大名鼎鼎纨绔!
在东市商户的眼里,谢藻的名字起得再有文采,只要往谐音上一靠就变成了——卸枣,立马土鳖味儿十足。另外,卸枣,也用来形容他捞钱的速度,只要闭着眼往枣树上噗噗几杆子乱打,银钱便如哗啦啦的枣子般掉进了口袋。
他整天戏鸡逗狗,平日里吊儿郎当没个正形,不待见他的、眼红他的都爱编排他,一传十、十传百地他就成了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可即便谢藻是个大草包,那也是个富得流油的大草包。
事实上,谢藻好好的一个长安少年郎,根正苗红。谢藻他爹是明教白虎坊坊主,杨凌的得力干将,以手腕狠辣,雷厉风行著称,很有经商头脑,家大业大;谢藻他娘是博陵望族之后,聪慧机敏,见识、胆量俱是出类拔萃。照理说,这俩人生出草包的几率不能说没有,只能说微乎其微。
见青龙兴致缺缺,浮茶不由好笑,谢藻这孩子是不是戏演得太过头了,怎么连自己人都觉着他不靠谱了?!
“你不要被他的外表蒙骗了,他那副纨绔样儿不过是掩人耳目。整日里和宫廷里的禁军內监应酬,还要与达官贵人、王公贵卿迎来送往,少说得八百个心眼儿还不够用,他又性子跳脱,可不就显得油腔滑调。东市就是人精儿扎堆的小官场,要想在这儿立住脚,把握时事风向,少不了门路和手段。若说万事通,谢藻才是真正的万事通呢,可难得的很。”
浮茶不由赞叹:这样的能人还是太少,继而想起后起之秀小飞鸾,补上一句,
“回头,得跟翟骊说一声,让飞鸾过来跟他学学。”
信也送去了,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传来。浮茶明白,相处的时间不多了,她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浮茶不由庆幸:还好,还好来了长安,两人能够心无挂碍笑着道别,这个结尾还不算太坏。拉起青龙的手,浮茶感叹道,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青龙,恐怕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么多了。今晚,我就和飞鸾一同回西市香口了。之后,一入宫门似海,战场风云莫测,你自己多保重。”
青龙了然,纵然心里一万个不舍,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刻!拉过浮茶拢在怀里,脸颊轻轻摩挲着她的鬓发,缓缓道,
“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以后的事,我心里有数,你无需担心。” 这时,仆从来禀,飞鸾的马车已停在了门外。
【遇仙楼】
东市里,排的上号的酒楼不少。可你要问:哪个酒楼最热闹?长安人会竖起大拇哥说遇仙楼。
遇仙楼光楼阁就起得特别高,算着门前的一层白玉高台,共计十九层。晨雾朦胧时,小半个都掩在云雾中,漫步顶楼鹤唳阁,如游太虚。黄昏时分,笼着夕照霞光,琉璃瓦金光灿灿,辉煌耀眼。
楼高是亮点,菜品是卖点,遇仙楼光时鲜菜品就达三百多种,品目繁多,直让人眼花缭乱。说它热闹,是因为大厅里每天不乏娱乐消遣的项目。表演杂耍的、说戏文的,声情并茂说侠客演义、佛家变文,连带着锣鼓喧天,一场场热闹非凡。因西北角靠着平康坊,有名的倡优伶人时常来弹琴歌舞,捧场的人更是络绎不绝。飞鸾最喜欢傀儡戏,这也是他选遇仙楼的一大原因。
三人在一张离大厅不远的桌子上边看边吃,一顿饭倒也吃得新鲜有趣。
出了遇仙楼,三人在街上走走看看,遛食儿玩耍,停在一个热闹的套圈摊子前。飞鸾看得心痒痒,一时玩心大起。青龙买了一大把竹圈,给浮茶留了两只圈,剩下的全给了飞鸾。
飞鸾相中了一个白白嫩嫩的娃娃摆件,对着它势在必得,愈挫愈勇,愈勇愈挫,可竹圈要么太近,要么太过,要么堪堪擦着边搭偏了,气得飞鸾咬牙哼哼,直跺脚。浮茶见他抓狂,乐得开怀大笑。
小孩儿玩得很尽兴,眼看着扔完了手里的竹圈,青龙又给买了一把。这回飞鸾死了心,索性换了目标,很快便套了一大堆花里胡哨的玩意儿。飞鸾借花献佛,统统捧到两人手里。怕浮茶手酸,青龙把东西全接到了自己手里,一趟趟送回马车上。
眼看飞鸾手里的竹圈再次扔完,只浮茶手里还剩两个。留意到飞鸾每每止不住往娃娃那里瞧,浮茶如何不明白他的小心思。
浮茶望望那个白瓷娃娃,见它半个茶杯大小,通身滑溜溜的,本就不好着边,而且摆得位置还又偏又远,更可恶的是边上还摆着一个茶壶。那茶壶仰着刁钻的长壶嘴,似是有意捕捉过往的竹圈。明摆着就是摊主故意而为,不想让人套走的。
飞鸾看浮茶望着娃娃摆件,以为有了指望,心里激动不已。却见浮茶捏着竹圈在眼前瞄了两三下就扔了出去,飞鸾忙合手、闭眼祈祷:教主出手,无往不利。结果,竹圈碰到娃娃直接弹飞了。飞鸾满脸难以置信:教主也不行?
浮茶扭头看看他,呵呵一笑,不好意思道,
“手生了……再来再来。”
青龙偏头看看她,才不相信她会失手,只笑笑不说话。
捏着第二个圈,浮茶顺便瞟了一眼摊主,见他也看着自己,心道:果然上心,还真是个好东西。不过,这人可不是个好东西。浮茶清清嗓子,抬抬胳膊,似是要大发神威,最后只虚飘飘地随手一掷,那竹圈滴溜溜原地颠簸了三四圈,不偏不倚正套在娃娃上面。
飞鸾一跃而起,高声大呼,
“娘子威武——!”
得了娃娃,飞鸾宝贝得什么似的,看着看着,似是想起了伤心事,抽抽噎噎抹起了泪。浮茶奇了,摸着他头问道,
“怎么了?”不问还好,飞鸾反倒控制不住情绪了。浮茶看他哭得伤心,心下动容,忙一揽在怀里,一边拍着背安抚,一边让青龙去刚来的街口去买串糖葫芦。
浮茶牵着他回了马车旁,拿出手绢擦擦他哭得湿哒哒的小脸,等飞鸾渐渐止住了哭声,细问道,
“究竟是为什么?怎么哭得这么伤心?”
“……我……想起了我娘……”
“那你娘呢?”
“……我五岁那年,来长安的路上,和娘走散了……”说完,飞鸾咬着唇,低头看着手里的娃娃,一行泪又滚了下来。浮茶伸手托起他的小脸,安慰道,
“总会再见的,只要存着这份心,多长本事,等再大些了就可以去找她了。哭鼻子可没有用。”说着拿起手绢又抹上了他的小脸,笑着安慰道,
“快擦擦小脸,你看你,跟萤儿似的一哭就成了小花猫。”
听浮茶说浮萤哭成小花猫,飞鸾一瞬破涕为笑,问道,
“少主也哭鼻子吗?”
浮茶只觉这问题问得好笑,
“自然啊,她也是小孩儿啊。”
“少主是因为什么呀?”
浮茶倚着马车,怀想道,
“……小一点的时候,会因为心法记混了,哭;大一点了,遇上难些的招式,她力道欠缺,总做不好,急得哭。有一回,我对她说:那你要觉着难,我们就不学了。你猜怎么着?她以为我不教她了,一下子更来劲,冲上来抱着我腿嚎啕大哭。我也迷惑了,就问她,那你到底是学啊,还是不学啊?她急得小兔子似的乱蹦,哭着说:学,当然学。”
飞鸾一直以为素未蒙面的少主就是高高在上,冷若冰霜的大小姐,没成想也会哭哭啼啼的,只觉可爱的紧,对浮茶道,
“若是她以后来长安,我一定陪着她玩。”继而又扭捏道,“您走的时候能不能告诉我,我想给少主准备礼物。”浮茶笑着点点头。
飞鸾看着是个小大人,也喜欢别人当他是小大人。西市的香口平日里生意很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飞鸾当然也明白,从不会不识好歹耍小性。只是,飞鸾可能也没想到,和浮茶、青龙待了才一天不到,俩人处处体贴照顾他,久违的温情让他心里颇为动容,一时竟感觉难舍难分。
看看周围确认没人注意,飞鸾悄悄凑到耳边,道,
“教主,你真好,青郎君也好。”真是天真的孩子话,浮茶笑笑。又听他道,
“教主你人长得美,心肠也好,上辈子肯定是个神仙。我以后一定天天为你祝祷,愿你洪福齐天,长命百岁。”
电光石火之间,记忆中,一个小孩对她说着相似的话。
……神仙姐姐,你人美心善,慈悲为怀,我定在心中为你诚心祝祷,愿你长命百岁……
浮茶一瞬诧异,不觉收了脸上的笑意。飞鸾看她突然神情有异,以为她不乐意听奉承话,觉得自己说的假,忙解释道,
“我说的都是真心的,绝对没有一句假话。”
同样的桥段,那个小孩说道,
……句句发自肺腑,绝无虚言。神仙姐姐对我有恩,我不敢忘,亦不敢欺瞒……
神仙姐姐?浮茶低首扶额,一时心绪翻涌。那个花枝下的小男孩也喊她神仙姐姐!
……神仙姐姐,你真是让我好找哇……
……神仙姐姐,我的玉佩,你究竟是给,还是不给我呢……
为何这些话突然喷涌而出,没有一丝征兆?——不,任何事都不会无缘无故,必定对自己特别重要。一时间,浮茶只觉胸中气闷,连吞咽都有些困难。她迫切地想一个人静一静,想弄明白,那藏在未知里的千钧一发究竟与什么相连。
“飞鸾,”浮茶勉力一笑,“好孩子,你去街口接一接青儿,告诉他我有些事情要想一想,需要一个人待一会儿。你们自己先去转转,不用管我。好吗?”
“嗯。”飞鸾知她有事,忙点头去寻青龙。
街口,青龙等在糖葫芦摊子前,见飞鸾来,高声招呼道,
“飞鸾——,过来——!”说着,将手里的糖葫芦给他,“这两根给你,刚做好的,快吃吧。我们给娘子也带一根。”
飞鸾接过糖葫芦,满心暖意,道,“多谢青郎君。”
他看青龙那么欢喜,实在不愿张口告诉他教主眼下根本没有吃糖葫芦的心情,可教主的话他又不能不听。眼看着青龙接过琉璃好的糖葫芦,付了钱,道了谢,转身往回走。
飞鸾几步小跑挡在了他身前,硬着头皮道,
“青郎君——。娘子说,她要自己待一会儿,想一些事情,让我们不要打扰她。”青龙疑惑,才离开一会儿,怎么突然就要自己待着了?
“发生什么事了吗?”
飞鸾摇摇头,面露难色,
“娘子只让我传达这些。”
青龙望着远处的马车,实在不明所以,心中不免担忧,道,
“飞鸾,你把刚才发生的事,一句一字说给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