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玉九龙佩,原是宁王李徵的贴身玉佩。见玉佩,如见宁王。宁王故去,玉佩便成了唯一可以驱使饕餮营重甲军的信物。
浮茶记得,梦里的那个小男孩曾多次向她索要玉佩,可墨玉九龙佩自始至终都是属于青龙的东西。自青龙入梦与浮茶告别,小男孩也跟着消失不见。一切都隐隐指向一个答案——小男孩很可能就是儿时的青龙。
马车里,浮茶苦思冥想,可不管她怎么绞尽脑汁的回忆,小男孩都只是一个模糊不清的形象,她怎么也记不起与他的过往。而唯一知道秘密的青龙,嘴巴跟蚌似的闭得严严实实。浮茶不能不往最坏处揣度,这家伙根本就没打算告诉她这个秘密。
青衣江上设计她还不算完,如今竟还对她有所隐瞒。浮茶恼恨非常,银牙咬得咯嘣脆响,一个气不过,抬手一拳猛砸向车板。
“这个混蛋——!”
这回,她绝不要再被牵着鼻子走,她要亲自撬开他的嘴巴问个明白。可浮茶也担忧,青龙心性坚定,若他真打定了主意非不说,她该如何探寻真相。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到了上灯时分,东市街巷上,远近高低的各色花灯依次燃起,长安展眼换作另一番光怪陆离的天地。烛火透过车帘,隐约勾勒出浮茶的脸庞。
青龙望着马车,回忆着飞鸾说的字字句句,心内烦躁异常。飞鸾手里,红彤彤的琉璃糖葫芦早就凉了。他没心思啃,连一根也没吃完。忽而远远听得马车咚得一声响,青龙不由一惊,穿过街道快步走来,飞鸾忙跑着跟上。刚走到街道中央便瞧见浮茶掀开帘子,伏身而出。
浮茶望着青龙渐渐走近,想到被蒙在鼓里,难免心有不忿。若目光能化作利刃,她早已剖开了他的胸膛。她真想看看里面是怎样一副铁石心肠。要不是飞鸾在,不好发作,浮茶真想跟他即刻算账。可待他近前了,想到他的种种好,没来由地又软了心肠,浮茶只当没事人儿一般,笑道,
“抱歉抱歉,一想事儿就忘了时间”说完,瞧瞧小崽子飞鸾,不由得再软三分语气,浮茶把他揽到肩下,问,
“饿了吧?咱们这就去吃好吃的。”看他手里的糖葫芦一根都没啃完,纳闷道,
“怎么,不好吃吗?”说着,伸手从他手里接过一根,贴到嘴边咬了一大口。香甜薄脆的糖壳和着酸溜软面的山楂,咀嚼间酸甜可口,口水直流,实在开胃得很。浮茶不禁瞪大了眼睛,赞不绝口,
“明明很好吃啊——!快吃完,等会儿正好吃饭。”
浮茶从竹签上撸下来一个山楂作势递到青龙嘴边,待他张嘴了又飞速塞回自己嘴里,鼓囔着腮帮子逗引他。青龙没成想她如此孩子般胡闹,被诓得一个无语,气得直笑。看教主大人笑得那般欠揍,飞鸾乐得没个收敛,又觉着青郎君看得着吃不着的模样着实可怜,随即伸手将一根未动的糖葫芦递给他。
“青郎君,我们一人一根。”
待他接了糖葫芦,飞鸾重又小跑上去扯起浮茶的胳膊往肩上一搭,给她介绍起两旁的特色铺子。青龙走在后面,瞧着她俩雀跃的身影,真希望沉湎在这快乐无忧的日子里,不要醒来。
酒楼里,趁着飞鸾去点菜,想到浮茶在马车上独处良久,青龙实在好奇,忍不住问,
“你在车上想什么呢,待那么久?”
青龙鱼儿终于耐不住性子,上钩了。浮茶淡淡勾起嘴角,轻描淡写道,
“没什么,不过一些陈年旧事。”
殊不知,将言未语,最是吊人胃口。语毕,再留一丝转圜余地,盯住他,别有深意道,
“青儿向来思虑周全,若是乐意帮我梳理,当然更好。”
陈年旧事?
青龙心里一咯噔。她究竟在想什么?她究竟想干什么?事出反常必有妖,有了无双姐妹前车之鉴,青龙有一瞬甚至怀疑对面的浮茶是别人假扮的。不过这回是他想多了,浮茶还是浮茶。
一顿饭,青龙感觉浮茶的目光时不时就会停留在他身上,青龙每每与之目光相接,意欲探察,她偏又眸色如水飘然溜走,让他连个尾巴都抓不着。青龙猜不透她的心思,感觉她像躲在一张面具后面窥探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仿佛已胜券在握,只等着抓住自己的破绽,一击必中。青龙只觉如坠云雾,猜度得颇为辛苦。
用完晚饭,三人回到马车边。浮茶拍拍飞鸾的肩膀,道,
“飞鸾,我还有些事儿要办。今晚就不和你一起回香口了,你一个人回去,可以吗?”
飞鸾拍拍胸脯道,
“娘子尽管放心,我是谁啊,蒙着眼都能领着你逛长安城。西市近的很,顺着街就到。”
飞鸾坐上马车,拉起缰绳催马前行,似是想起了顶顶重要的大事,小脑袋忽而从车前探出来,高声提醒道,
“娘子——,我之前同你说的事,你可别忘了——!”
浮茶了然一笑,点头道,“记着呢,走的时候一定告诉你。”听她保证,飞鸾终于放了心,马鞭朝前一挥,马车滚滚而去。
浮茶与青龙就那么立在街边,看着飞鸾的马车慢慢消失在人海车流中。浮茶转身随意道,
“走吧,咱们逛逛也回家。”说完朝着一条巷子走去。青龙跟上脚步与她并肩走在街上,偏头看着她,问道,
“人走了,现在可以说了吧?”
浮茶不想打哑谜,单刀直入,
“你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我?”
听她问的没头没尾,青龙打哈哈道,
“我这里你不知道的事情可多着呢,你指哪一件?”
得——!避重就轻装糊涂。也怪自己问题太空泛,给了他空子钻。浮茶撑住脸上的笑,心道:本打算今晚就走了,以后想见都难,这个节骨眼上,肯定问的都是最最紧要,最不想别人知道的事啊!没成想这家伙警惕心这么足。看来,这事不容小觑!
浮茶上步,掌心拊上他胸口剑伤的位置,昂头望着他,认真提示道,
“我不知道的事,比这一件还要重要。你有没有想起什么?”
也许是抓住了她言语中的关键,青龙凝眉沉吟思索,最后又把问题抛了回来,
“我确实不知你说的是哪件事。”
浮茶暗暗咬牙,微眯了眼,耐心再道,
“它发生在十六年前,与你身世相关,与我相关。我们一起经历过……”
“……应该……不曾。”模棱两可的回应,拒绝得刚刚好。
他知道自己记不起来,所以谎言更加明目张胆。知道会有这种结果,浮茶神色倒很平静。自己问的已经足够直白。是他不想说而已。既然没结果,浮茶也懒得再逼问,无奈作罢。倏忽间,肋下抽痛不请自来,一波波麻酥酥漫上心口,提醒着她:她很在意。
自己该怎么办?
停在一家酒肆前,浮茶随手摆了一颗碎银子,让店家给热一盅桂花酿。怕他拦阻,浮茶拿出个正经由头道,
“我之前在江陵喝过酒。”青龙抬眉,心道:我又没问。
提起酒盅,浮茶缓缓给自己斟了满杯桂花酿,送到唇边。浓郁酒香入鼻,浮茶仰首一饮而尽。任酒液在唇齿间滋洇,绵软醇厚的口感,阔别十多年的味道。一口酒入喉,酒意倏忽上涌,漫过鼻尖,翩然上头。
浮茶抬眼,微移了目光看向四周,只觉耀眼烛火与亭台楼阁失了稳定,在面前延迟着跌宕、飘忽开来。浮茶闭眼转转头,大脑一片混沌。青龙看她原形毕露,真是服了她,说起谎来一点磕巴都不打。
“你当日喝得怕不是酒吧。”
浮茶挑眉,颇有自知之明。
“喝酒误事,我是那么不着调儿的人吗?”
青龙笑着摇摇头,扶住她的手,转身屈膝,俯下身子道,
“上来,我背你。”
伏在他宽厚的背上,搂着他的脖颈,感知他身体的温热透过衣衫暖暖的传遍全身,浮茶晕着脑袋,安心地只想睡去。
“青龙……”浮茶醺醺然喊他的名字。
“嗯。”脸颊下,他的声音在胸腔里回荡,浑厚而低沉。浮茶换了另一边脸舒服地贴在他背上,接着道,
“之前总有一个人,频频入我梦境,可我总想不起他是谁……”
“……一个人?……男人……?”听他语调里些微醋意,浮茶微睁了眼,笑笑,甚为快慰。
“……嗯,一个男人……”浮茶迷迷糊糊地接过话头,似是熟睡般渐渐失了意识。
听着她均匀呼吸,侧脸看看她熟睡的容颜,青龙长长叹了口气,不由仰头望向夜空,内心感慨:总算蒙混了一时,老天爷为什么非要如此折磨人?
脑海里,一幕幕往事纷至沓来。
八岁那年,宁王府满门被灭,陷落入一片火海,那是他人生最黑暗的阶段。老天一时心软让他忘却前尘,还派了浮茶来暖他冰冷的心。
分别后,只为再见她一面,他走过千山万水,好不容易走回了她的身边。为了能够接近她,哪怕是一步,他都拼尽全力,直到与她并肩而立。原想着,情意即便不能宣之于口,就这么和她日复一日地走下去,也不失为一种圆满。
只是有些事,老天爷一时心软让你忘记,总会机缘巧合会再让你想起。一年前,往事兜兜转转还是找上了他。那一刻,意识到将要离开浮茶,青龙痛苦万分。可有些责任,他知道自己必须承担。
十六年前,北羯边患未平,又起内乱,才酿成了今日的大患。他是宁王府的后人,得有家国大义。他要肩负先人遗志,承担保家卫国的重担。只要这一仗能打赢,即便捐躯沙场,也是对浮茶的一种护佑,值得。
他小心翼翼,筹谋计划,顾虑重重。他不能伤害任何人,又必须脱去这层身份。他成功了,可心里却一点都不欢喜。他高估了自己,他的心胸并不宽阔,一切哪有那么容易放下。失了记忆的十六年,他的所有生存意义,不过一个她。转眼间,骨子里苏醒的烙印告诉他,他要扛起天下。
从前,对他来说,万千黎民,终归是太过庞大抽象;太平盛世,不过历代王朝的终极梦想。他不是没有犹豫过,最终还是选择了接受。
浮茶南下中江收服盐帮,荆鹏飞为人阴鸷狠辣,他知道她能应付,可终究还是放心不下。他只想离开前见浮茶最后一面,确保她安然无恙。
其实,这也是借口而已。他只是不甘心,他怕浮茶会忘记他……
既然如此,她都问的那么直白了,那就告诉她真相,为什么非要藏着秘密不说呢?
因为,他不能保证自己不掺杂感情因素如实客观的讲述,他不知道浮茶会如何回应,也怕她看到自己的脆弱和不坚定。若是没有北羯之事,也许在以后的某一天,找一个恰当的时机,他会告诉她。可若是没有北羯之事,他就不会策划青衣江上的脱身之计,也就不会发现自己在她心里的位置。
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能与她相守,连今晚都像是不可多得的恩赐。他很珍惜浮茶给的几分亲密感,她的笑,她的吻,她的怀抱,得了一点,就想再多一点,只会贪恋更多,永远不会满足。
他不能说。
十六年的岁月,十六年的心事,桩桩件件,全都隐秘地压在心里。当初只言片语都不说,如今在最后离别的时刻,却又和盘托出,岂不是要她一辈子愧疚。
他怎么可以这么对她?他不能。他怕她醒来,他不知该如何面对。
自己该怎么办?
街边,一个衣衫邋遢的道人倚着槐树,仰头灌了一口酒,砸吧着嘴,盯了青龙几眼,洋腔怪调拉长了嗓门道,
“讨债鬼上了心,小讨债鬼累一身。”
听他言语,树后露出半拉光亮脑袋,优哉游哉附和道,
“小讨债鬼可爱的紧,没准儿人家心甘情愿累一身。”
道人撇嘴,不屑道,
“嘁,看不破。”
和尚哈哈笑两声,反驳道,
“是你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