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梦丹】明教审问犯人时使用的一种致幻药物。先把人熬好几天,用起来最有奇效,它可以迅速瓦解人的心理防线,让他们在半梦半醒间吐出讯息。就是有一个不好的副作用:意识里出现的并不全是真的,服药者无法区分出梦里虚假的成分。
岁月忽忽悠悠倒转,浮茶影子一般回到当年,仿佛如置身事外的存在,看见自己领着冯延进了长安。
这是浮茶第一次来长安,和阿延两个人。这一年她十六,阿延十三。不过来的很不巧,正碰上李朝内乱外患。原本想见长安富贵繁华,却见了满地疮疤。长安南郊,流民大量聚集,俩人雇伙计搭了一个施粥棚。
就在那里,浮茶遇到了他——儿时的青龙。
起初,一个年级大的嬷嬷带着他来。明明是个小孩儿,区区一碗粥,他也如领大恩,接的恭敬诚恳,那是骨子里带的教养。后来,他自己一个人来。问了才知道,嬷嬷生病了。给他的鸡蛋他舍不得吃,怕凉了就揣在怀里,等回去的时候再给嬷嬷端一碗粥。
有人问他名字,他只低头不言。浮茶知道他有意隐瞒身世,也便不再问。
他是小孩子,正长身体,仅有的好东西也不过一个鸡蛋。浮茶留了心,每回都让冯延多给他一个。不料,他连这一点好都牢牢记在心里。
有一天,天气很好,满树的夹竹桃花开得耀眼。他接过粥,抿着唇看看浮茶,只听他道,
‘神仙姐姐,你人美心善,慈悲为怀,我定会在心里为你诚心祝祷,愿你长命百岁。’
听他一本正经,浮茶倒像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噗嗤一声笑了,她扭头看向阿延,笑说,
‘阿延,你听见了吗?!竟然有人夸我慈悲为怀,还要我长命百岁——!你敢信吗?!’
他诚惶诚恐,生怕一番真心被误解,急道,
‘句句发自肺腑,绝无虚言。神仙姐姐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不敢忘,亦不敢欺瞒。’
浮茶当年属实话本子看多了,要不就是受师傅的影响,当即脱口而出,
‘哦~~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不如你以身相许啊~~’阿延闻言,差点咬了舌头,忙扯扯浮茶胳膊。伙计们没见过她这么疯癫不着边际的姑娘,个个哈哈大笑。
他低着头,捧着粥,一张小脸早已羞得通红。阿延赶紧从篮子里拿出一个鸡蛋,揽着他走到一边,安慰道,
‘姐姐胡闹惯了,方才是跟你开玩笑呢,你别放在心上。乖,快坐下吃粥吧。’
等他端着给嬷嬷的粥回去,走了老远,忽然回头望望浮茶。浮茶冲他瞪眼吐舌就是一个鬼脸,他竟然笑了,还笑得那么温暖。等他再来,小伙计们就起哄:娘子的小郎君来了。因为他不肯说名字,别人便把这作了他的称呼。
这一天,他端着粥刚走了没多久,一个小孩风似地跑来,老远就气喘吁吁喊道,
“娘子,不好了——!你的小郎君被人欺负了——!流了好多血——!”浮茶和阿延急忙跟着那孩子去看。
远远的就看见一个小人儿趴在一滩血里,气息奄奄。浮茶把他翻过身抱在怀里,赫然发现他左下腹扎着一块细长的瓷碗碎片。浮茶不敢拔那碎片,怕拔一出来更多的血喷溅出来,到时候他的小命可真要完了。
浮茶厉声道,
“阿延,去套马车——!”阿延风风火火往回跑。
浮茶把他伤口处的衣裳撕开,将身上带的外伤药全都倒在伤口上,吊命续命的丹药、参片一股脑嚼碎了渡到他嘴里,只希望能起些作用。捂着他的伤口,只盼着阿延能快些来。
等把他抱上马车,紧赶慢赶到了附近一家医馆,却发现半吊子郎中只能将就着看些头疼脑热的病症,如此人命关天,他不敢上手。探到他的脉搏已经十分微弱,浮茶询问附近可还有其他医馆,得到的回应是这一片只有这一家。若是带他赶去城里,路途遥远,恐怕他根本撑不到。最后,别无他法,浮茶只能自己动手。
所幸,瓷片没有扎到脏器,拔出后也没有大量出血。当天夜里,他起了高烧。浮茶守在床边,给他擦洗降温,直到了第二天半夜才转好。其间,阿延又去城里请了郎中来瞧,令开了几副外敷和内服的药。第三天中午,他终于醒了过来,浮茶长舒一口气,总算没耽搁一条人命。
等精神好了一些,他望着浮茶,倒像是不认识了一般。问,
“姐姐,是你救了我吗?”
浮茶享不了腻歪的感谢话,忙堵住他话头,
“要不是你生的好,我才不救你呢。”原来自己早些年就那么“肤浅”,英雄不问出处,只看脸。
“多谢姐姐救命之恩。”
“哼,之前喝个粥都喊神仙姐姐,这回救了你的命,只剩姐姐了?”
“……多谢神仙姐姐救命之恩。”
浮茶趴在床沿,托着下巴喜滋滋道,
“这还差不多。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不如……你以身相许啊~~~”
他听完,一瞬又红了脸,在浮茶眼皮子底下窘得躲都没处躲。浮茶瞧他脸皮薄的很,也不再逗弄他,起身去桌上端来外伤药和纱布。为着方便处理伤口,当日撕破的衣衫浮茶也就没给他穿,找了一件成年人的长衫给他松垮套在身上。
见浮茶抬手掀被子给他换药,他比刚才还要窘迫,下意识伸手就捂衣衫。看他这般动作,浮茶一个白眼翻上天,抓着手给他叠到胸前,调侃道,
“哎哟,这会儿知道害羞啦,晚啦,你的小屁股蛋子早被我看光了。小屁孩儿,懂的还不少,要不要我对你负责啊?!”
他渐渐好转,浮茶却发现他高烧后好像忘记了很多事。之前他隐瞒自己的身世,现在倒好,连自己的姓名都不记得。
浮茶这一趟来长安,本来只是想看看帝都如何富贵繁华迷人眼,没想到会在一个小孩儿身上花费了这么多时间。既然人已经大好了,她觉着也是时候该道别了。浮茶把从他身上解下来的玉佩还给他,
“这块玉佩,是你的贴身之物,我看着倒不像是寻常人家的东西,应该与你的身世有关,你仔细收好。若是以后能记起来,方便找寻家人。若是记不起,也没关系,不是还有一个照顾你的嬷嬷吗,让她来告诉你也是一样的。”
其实,浮茶不知道,嬷嬷在听闻他出事的当天就病重故去了。
【筑梦·幻觉】
梦里,自己就那么走了,他已经没有记忆了,浮茶口中的嬷嬷也并没有来找他。没了浮茶的照护,他彻底成了一个孤苦伶仃的人。看着他在床上蜷缩成一团,就那么慢慢地红了眼眶,在无声中泪水涟涟……
夹竹桃下,他流泪望着自己,抽噎着问,
“神仙姐姐,你是这世上唯一对我好的人了,若当初你知道我无依无靠,若当初我开口恳求,你会不会答应带我走?”
青龙背着浮茶还未到大门,就有仆从挑着灯笼前来相迎。
“郎君。”
青龙轻轻嘘了一声,侧脸瞧瞧肩上睡着的浮茶,示意他噤声。
恰在此时,浮茶梦中小青龙含泪询问,她心上忧伤,止不住几个抽气,紧接着几滴滚烫滴落青龙后颈。青龙猜她可能梦魇了,边唤她名字,边加快了脚步。
待仆从“吱呀”一声推开门,上了灯,浮茶也跟着醒转过来。
伸手抹掉她脸上泪痕,青龙轻声问。
“怎么……做噩梦了吗?”
浮茶仰首望着他,也不答,一只手轻轻附上他脸颊,指尖描摹过他的口唇和眉眼,默默地又红着眼眶,良久才缓缓开口道,
“你怎么兜兜转转又回到我身边了,我的……小郎君?”
听得儿时称谓,知道她记起旧事,青龙心房似是被人一手揪紧,颤声问道,
“你怎么会……你对自己做了什么……?”能在短时间内让人想起前尘往事,青龙略一思索便找到了答案,
“……你对自己用了筑梦,是不是?”青龙喉头一时哽住,眼底漾起水光。
浮茶希望他如实相告,可他不说,她只能用筑梦丹唤起自己的记忆。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她没空熬青龙,她也不怕他套自己的话,她可以自己找到真相。
现在,她找到真相了,可她再也放不下他了。
浮茶怔怔地望着他,泪水又盈满了眼眶,
“青龙,我放不下你,你说我是不是爱上你了,可你都要走了,你都要走了……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听她说出心里话,青龙泪眼朦胧,一把将她拥进怀里,不由破涕为笑,确认道,
“真的吗?”
浮茶咬牙忍恨,
“我真希望自己是无双姐妹,可以毫无顾忌地用一切龌龊下作的手段把你囚禁在身边。”
青龙闻言,笑得更加快慰,连连亲吻印在她的发顶,
“你不会。”
他多了解自己心性啊,他现在多得意啊,只有自己不甘心。念及于此,浮茶更觉委屈,攥着拳头猛捶着他的胸膛,控诉道,
“我若真的脑袋一热,就那么变态地干了,你怕不是要逆行筋脉冲开禁制。最后,就算只剩半条命,爬也要爬到雪都去。”
果然,这世上永远只有她最懂他,体谅他,青龙只把她抱得更紧。
“你知不知道,这一刻我心里有多幸福,多快活,就是让我立刻死掉也心甘。”
他的肺腑真言,响在耳边,苦涩深入心底。
为什么世上会有他这种人,深情似海是他,无情自私亦是他。
相爱的人碍于世俗,囿于责任,不得不分开,最后只能相忘于江湖。瞧,这不是她当年最喜欢的桥段吗?与林重华是这样,今天和青龙又来了一遭。也不知道这两回,哪一回更惨,是情到浓时,还是刚开始就戛然而止?
抽痛感在肋下肆虐猖狂,无休无止地漫上心口,在胃里变作浓烈的恶心感。浮茶无力抑制,垂下头忍得辛苦。
发觉她异样,青龙托起她的脸,见她凝眉婆娑的泪眼。他的教主素来难见眼泪,如今却似一个水做的人儿,眼泪说来就来,一颗颗晶莹扑簌下坠,每一颗都灼他心房,断他肝肠。
青龙低头与她额头相抵,软语乞求她的原谅,
“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该隐瞒你,求你不要这样。
这世间,任何人的眼泪,我都可以不在乎。只有你,唯独你,我承受不住。我愿意为你生,为你死,只求你能明了我的心意。”
情不自禁,吻,轻盈描摹过她的泪眼,吻过道道泪痕,吻上她颤抖的双唇。
浮茶心里对他爱极亦恼极,回馈给他的吻一点都不温存,唇舌痴缠中全是霸道和不满。 一个不甘心,齿间一个下狠,便咬破了他的唇。
青龙痛得一个闷哼,不但丝毫不避,反倾身迎了上去,迫切渴求更多。双手锁紧了她的腰肢,恨不能寸寸揉进身体。
心意相通的恋人,分离在即,渴慕至极,情意浓到深处,直如巨浪般翻涌难息,哪是一个吻便能了结的情事。
想呼吸对方的气息,触手可及是对方的体温,每一寸肌体都打上刻骨铭心的烙印。
指间扯开他的衣襟,掌心抚上他心口的剑伤,抚过初见的旧伤疤,不经意间扫过燃起的欲望,惹得青龙浑身一个颤栗,呼吸错乱。
“青龙……”浮茶情动,气声喃喃,急切唤着他的名字。
“我在……”低头,唇畔在她的耳际流连,温柔回应。
“……我要你……”湿热的唇齿啮咬着他的锁骨,发出微不可闻的邀请。
话语就像一种蛊惑,让人着魔;
一手环住她的腰,青龙俯身,一手抄起她的双膝将她打横抱起。
秋意渐凉,星月悄悄偏转,铜铃般缀在屋檐。
月暂晦,星常明。惟愿这世间,有情人如星月相伴,夜夜流光相皎洁,共待三五月圆盈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