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雄壮得宛如两个街道宽的河面在阳光的映射下泛着粼粼波光。
这条便是将尾张和美浓东西隔开的长良川,而目的地洲股就在这条河流的对岸。
“将士们,游泳渡河,再过不久川舟众他们就要到了,千万别输给他们啊!”
“哦哦!”
在木下藤吉郎秀吉的号令下,超过一千人的军队扬起一阵响亮的应答声。
脱下笨重的足具,身着短裤的足轻众们各自肩上扛着一间半的圆木,这是之后为了建造防马栅的木材。为能在敌方领地建造营寨他们正企图横渡长良川。
此时正是永禄九年(1566)九月十二日午时下刻(正午十二点)。
“小六殿下,准备留网的任务就拜托你咯!”
“放心交给我吧!”
回答秀吉的是蜂须贺小六正胜,浓密的胡渣与威严的面庞,与其在野武士头领的身份倒是颇为相称。虽然之后仕官秀吉,并成为了其肱股之臣,但此时的小六还不是秀吉的家臣,仅仅是被称为川并众,在木曾川中游地区寻求栖身的在野武士集团的一个头目罢了。
留网是指用乔木的树皮和蔓藤编制而成的粗大牢靠的网。这是为了意图凭借数以万计的木材,将纵横长良川两岸自东而起汇入此川的境川上游的河流掐断于洲股之地而准备的。
织田信长交给秀吉的任务是越过尾张国境,于美浓之地的洲股建造起一座坚固的城寨。
永禄八年,相继攻克鹈沼城、猿啄城和堂洞城,几乎将东美浓悉数握在手中的信长终于开始为制霸美浓全境而展开攻略西美浓的行动了。而桥头堡便是这座洲股的城寨,世称“墨俣一夜城”。
在敌方领地建造城寨,势必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之内完成。所以为了达成该目的,秀吉采用了一个异想天开的办法。将从七曾八曾那连绵的山中采伐来的大量木材,自飞騨川顺流而下,先行聚集于尾张北部的松仓。而后在该地将筑城的材料和马栅制造完毕后,再运送去到洲股,在当地只需要组装拼接便可。就如同现今的预制装配,不过在当时看来是非常革新的手段。
丑时下刻(凌晨两点),自宫后八幡出发的秀吉队兵分两路向洲股进发。秀吉和小六率领的一千战斗部队于小越渡过木曾川,沿陆路推进,将士们各自肩上扛有一条短木行军。而另一队的材料部队,在稻田大炊介的指挥下将筑城的其余材料自境川走水路运送过去。军队川舟、田舟合计四百余艘,部队人数超过一千人。
不久后将士们便开始竞相争渡长良川,将搬运的木材作为悬浮物,巧妙且颇有余力地游向对岸。
看到之前准备的川舟抵达了前线,秀吉招呼一旁的男子道:
“来来,半兵卫殿下也和我们一起坐船过去吧。”
从体型上看,该男子异常清瘦,简直就像是女人一般。他安静地伫立于一旁,在满是五大三粗的川并众里显得格外显眼,此人便是竹中半兵卫重治。之后作为秀吉的军师辅佐后者在历史的舞台上大放异彩,不过现在他还不是秀吉的家臣。
可是,竹中半兵卫的名号当时却早已经响彻周遭诸国。毕竟在两年前的永禄七年二月,他向世人展示了仅凭十六名家臣就夺取美浓国国主斋藤龙兴的居城稻叶山城的奇谋。
该事件后世相传是为了劝谏沉溺酒色,不理朝纲的主君龙兴而采取的策略。不过,事实上并非如此。该行动的主谋是家老安藤守就。他意图对年轻的主君进行谋反,而作为女婿的半兵卫只不过是个执行者罢了。
但终究,谋反以失败告终。由于家臣们始终没有倒向守就,半年后不得已只好将城池重新交还给龙兴。此后半兵卫将家督之位让予弟弟重矩,赋闲于居城菩提山城。而这段时间内频繁造访这座菩提山城的,便是开始对西美浓进行怀柔政策的秀吉。虽然两者之间还并没有建立君臣契约,不过这次半兵卫却是作为秀吉的参谋参战的。不用说,此番这出人意料的作战方案,正是这位半兵卫的手笔。
因大雨缘故而数度泛滥的长良川畔的洲股之地已满是湿地,而在其一隅,有着些许凸起的地方,仍旧依稀可以看到曾经废弃城寨的痕迹。
信长在洲股建立城寨也不是第一次了。早在永禄三年五月,于桶狭间合战讨杀今川义元之后,信长足足花了三年时间持续着对西美浓的攻势。可是最后由于尾张东北地区的犬山城城主织田信清的叛乱,西美浓的攻略最终以失败告终。不过当时,信长命佐佐成政以及佐久间信盛在洲股建了一座城寨。而这次的筑城,反倒是说将之前废弃的营寨进行一番大规模修缮更为恰当吧。
渡过长良川的将兵们没有片刻休整,立即着手开始进行防马栅的搭建。为防止在营寨建起之前遭受敌军的偷袭,首当其冲的便是在正前方将防马栅和护城沟渠安置妥当。
没过多久,顺着境川而下的材料部队也抵达了。不仅是在战场上,将水路运输方面作为生财之道的川并众们的实力自然是有保障的。将数根木材拴在一起做成的木筏撑开留纲,再将木材熟练地拆开吊回岸边,片刻之间便将建筑材料在岸边堆起了一座小山。
之后作为搬运工的将士们站立在之前确立好的互相间隔二间的距离处陆陆续续进行着搬运传递的工作,再由建筑工进行防马栅的搭建。大伙们照着事先订立好的任务与职责进行着流畅地作业。
秀吉满脸得意地眺望着这幅光景。站在一旁,注视着周遭一切的半兵卫的低语却传了过来。
“看来还是被敌军的侦察兵发现了啊。”
明明没有风吹过,但前方遍地生长着的芒草稻穗却四处摇曳着,定神凝视的话,在缝隙处可依稀望见羽织的颜色。数量的话,应该是有十来个人的样子。
“派兵去歼灭他们吧。”
秀吉转向将士们,正欲下令的时候被半兵卫制止了。
“不用,由他们去便可。这边迟早是要暴露的。比起这个,更应该抓紧防马栅的搭建。今晚熬夜赶工的话明天黎明时分有希望能完成大半,那样明早就可以开始合战了。”
在记载侍奉秀吉的大名前野家相关史料的《武功夜话》中,有关于此次洲股筑城的详细记录。根据书中所述,防马栅长一千八百间(3240米),高一间,城沟全长三百六十间(648米),宽两间,可谓是项庞大的土木工程了,而这仅一昼夜便要完成。
“不过就算如此,铁炮众的动向还是很让人在意啊。”
面对半兵卫的这番话,秀吉那宛如猴子般的脸都撑了起来:
“这,这事,俺其实很早开始就挂在心上了。”
秀吉转身向在一旁待命的木下小一郎怒斥道:
“杂贺众确定会来的吧!”
小一郎是秀吉异父同母的弟弟,性格温厚耿直,终其一生兢兢业业出色地辅佐着秀吉。
“你是说俺被骗了么?这边可是先交了定金过去的,不来的话就糟了。”
秀吉的军队除了他直属的足轻众以外,绝大多数都是蜂须贺小六带来的川并众,铁炮的数量非常有限,所以急需杂贺铁炮队的驰援。
杂贺众是指纪伊国(和歌山县)杂贺地区的土豪与国人众。他们世代皆为钻研铁炮的先驱者,并由此形成了强大的军事集团。据说集团内部的铁炮保有量有三千挺。而且其中大多数人都是为获取金钱而驰骋战场的佣兵。当时,杂贺铁炮队和根来众一同被世人忌惮为恐怖的存在。
他们原本应该在秀吉的军队还没有离开宫后八幡的时候就前来会和的,不过到现在却连影子都没看到。
“不能指望那些不在的人,我们必须想点别的什么办法才行。”
半兵卫说着,搭起了胳膊。
敌方的侦察兵先窥探了一会儿营寨的情况,然后便不知往哪儿去了。当天,敌兵再也没有出现过。酉时过后,太阳西沉,营寨里筑起了篝火继续着作业。白天支起的防马栅共五百间有余,连任务的一半都还没有完成。夜间作为并行工程,城寨的建造也开始了。到了饭点将士们也就站着吃,一刻都没有休息地彻夜赶工。
这座府邸的四周布满了挖好的沟渠,甚至连门边上都预先设置好了井楼,不管怎么看说是小城寨可能更为靠谱些。
府邸的大厅内约摸二十名男子正一边耍着酒疯,一边大碗地喝着酒。女人们坐在男人们的身边伺候着。
而此时一位年轻人跑了进来。
“老大,出事了!”
此时,坐在上座被称为老大的男人依旧没有停下玩弄怀中女人裸露在外乳房的手,仅抬头看了那年轻人一眼。
男人名叫长谷部虎之介,自然,出身是个谜。只知道是盘踞在西美浓南部,拥有百人上下野武士团体的头目。
“真他妈烦人,瞎嚷嚷毛啊!到底咋回事?”
与其粉面端庄的外表颇不相称的声音,略带粗鲁地说道。
“织田军已经渡河向这边过来了!”
“又来了?真是群欠教训的东西。”
虎之介唾弃般的回应道。
一个月之前,信长就曾率领三千余骑攻入南美浓的河野岛。而在此后的闰八月八日(永禄九年由于是闰年,有两个八月)被川手城城主日根野弘就所率斋藤军迎头痛击,遭受了耻辱性的大败。
而此番把在洲股筑城的重任仅仅交给了秀吉一人,恐怕也是因为在上回危险的赌博中损兵折将的信长军还未能从溃败的阴影中走出来,以至于没有派遣援军的余力吧。
“此番他们搭起来了大把的防马栅。恐怕,不是要在洲股筑城吧?”
“啥?!弥七,对方总大将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这个小的不是很清楚。不过至少柴田胜家和佐久间信盛的影子都没见着。而且,他们一大半都是川并众。”
“他妈的一群渣渣。真有意思,这不是跑过来特地给老子送人头么?”
虎之介一边说着一边冷笑。
“这次还要请长井大人来帮忙么?”
弥七所说的长井大人是指斋藤家家老长井隼人佐道利。是位声名远播,名号连尾张国人都如雷贯耳的猛将。
“不用,等长井大人把兵凑起来不知道要多久了,在这之前就由俺们先拔头筹。这不正是给咋们立大功炫耀炫耀的机会么,小的们,咋样?”
在虎之介的号令下,在场的男人们无不发出呐喊以表赞同。
“好嘞!酒宴到此为止,明儿一早给俺全军出动。其他的头领那里也都给俺去传个话,部队要是能凑齐五百人的话,基本上就能干翻他们了。”
第二天九月十三日,卯时下刻(午前六时)......
四周弥漫着的朝雾一消散,周围的景色立马引入了眼帘。
连夜搭起来的高约三间半的瞭望台有两座。此外,尚在搭建中的堤防,城墙也已有一部分成型了。正在爬着瞭望台的半兵卫正和一旁的秀吉说着什么。
“果然还是一早就冲我们来了么,估摸着敌军人数在五百人上下。”
就半兵卫而言,在城寨前布阵的敌军动向也太过明显了。
“终于要开打了吗,好嘞,吹响法螺号!”
在秀吉的令下,告知敌军来袭的法螺号号角声响彻整个城寨,城内一瞬间气氛紧迫起来。
如同和这边的号角声呼应一般,敌军的铁炮开始砰砰作响。
“呀!!”秀吉被突如其来可怕的枪声吓了一个踉跄。
“半兵卫殿下,在这里太危险了,要不我们还是回本阵吧。”
“没关系,这仅仅是威胁射击罢了。再说还远未到射程之内。”
此时前方敌军在距离约摸二町(220米)距离的地方进行着铁炮攻击。而当时火绳枪的有效射程据说是在一町左右。
半兵卫一边安抚着秀吉,一边不紧不慢地从瞭望台上走下来。
敌军一边进行着铁炮射击,一边趁势缩短着与这边城寨的距离。估计了已经到了射程之内,子弹已经能够洞穿城墙飞进来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所到之处均已是竹束林立,士兵们躲在竹束的后面抵挡射来的枪弹。竹束是指把中心塞满泥土的竹子用绳子捆绑成束,是抵御铁炮最有效的防具。不单单由士兵们自己拿着,多半还被放置在木制盾牌的前面使用。那个时候的枪弹还是用铅和铁混合而成的圆形弹丸,内部也还没有腔线,所以贯穿力并不强,只要不是非常近距离的话是绝对无法射穿竹束的。
而且作为新型兵器的铁炮(火绳枪)的最大弱点就是装填子弹非常耗时。首先需要将一定量的火药塞进枪身,接着还要把弹丸装载进去用槊杖(<葡>calcador)固定,完事之后才能够将点火药放进火皿处。哪怕是再熟练的射手把这一连串的上膛准备操作完也要花个近三十秒。倘若没有优秀集团性质的铁炮战术的话,单独的枪击造成的伤害过于零散而构不成太大的威胁。
瞄着他们射击间隔的瞬间,半兵卫大声叫道:
“弓兵队,上前!”
在法螺号的助威声中各个手持弓箭的士兵们向前一字排开,同时射出箭矢。然后紧接着射出第二发、第三发。射完后立马又躲回竹束后面藏起来。这时,敌军的第二波枪声才陆续传来。
而等到枪击再度静默后,立马再次用弓箭予以反击。得知铁炮攻击不怎么奏效的敌军也同时以弓箭予以回应。而战至此时,匿藏于竹束与盾牌后的守城方和身处荒野之中,毫无藏身之处的敌军的战况优劣已见分晓。
一步步接近城寨的敌军在阵鼓的响声中一起向前发起突击。敌军手中此时握着的长枪的枪尖正泛着寒光。
“长枪队,上前!长枪阵枪衾。”
半兵卫发令后,法螺号的号角声再度响了起来。
长枪队持枪将枪尖排成一列,齐刷刷地指向突击而来的敌军与瞄着防马栅间隙钻进来的敌人。
我们知道信长军用的长枪的枪柄较一般的长枪更长。一般长枪的长度在一间至二间左右,而信长军的长柄枪长度却有三间半(六米)上下。虽说这里面也包含着信长战略的革新性,不过多半是考虑到尾张士兵大多数较为孱弱的缘故吧。不管怎么说,用长柄枪所组成的长枪阵枪衾的效果可是异常显著的。因为被此等长枪所阻挡的敌军的利刃根本无法触及到这边。
进军受阻的敌军旋即掏出掛矢。掛矢是指一种用棒子穿过太鼓一样形状的大型木槌,在破坏城门等设施方面非常有效。
士兵数人合力挥舞掛矢,从侧面横扫迎面的长枪,被击打到的长枪又顺势撞向了一旁的防马栅。一击便打歪了防马栅。
“半兵卫殿下,差不多该用那个了吧......”
一直注视着战况的秀吉偷偷地瞄了一眼半兵卫。
“不行,时机未到。再稍微将敌军引过来一些。”
半兵卫沉着的表情依旧没有丝毫变化。而随着一次又一次挥舞过来的掛矢,防马栅一座又一座地倒了下来。
“不妙,防马栅都要被弄坏了。”
秀吉的脸色唰得一下变得煞白。
说时迟那时快。
城寨后方传来了一声枪响。
瞬间,位于敌阵中指挥着军队的一名骑马武者应声倒地。回头一看,一位手里拿着一杆铁炮的武士正向这边赶来。在他的身后,是自长良川开始上陆的数十人部队。在他们的背上,印有八咫乌(三只脚的乌鸦)纹章的旗印正在随风摇曳。
“真是抱歉啊,不过看来我们来得正是时候嘛。”
说话的男子身高估计得有六尺,全身上下包裹着熏皮革,外面又穿戴着惊艳的五枚胴,头盔则是在特制的杂贺钵上插上了用漆涂成红色的角状物。
“铃木孙三郎,前来参战!”
话音刚落,他那标志性的布满褶皱被称为纪州脸的南方人脸孔笑作一团。
“哦哦,杂贺众的各位,终于来了么。”
秀吉方才笑逐颜开。
不过,孙三郎像是无视秀吉般地环顾起了四周。
“那么问题来了,总大将的木下藤吉郎殿下是哪位?”
“是俺,是俺。俺就是木下藤吉郎秀吉。”
秀吉略有不爽的叫道。
“是你么?......这,怪我有眼无珠。”
杂兵模样一脸穷酸像的秀吉和孙三郎站在一起,看上去就像是大人和小孩子一般。
“不管怎么说我孙三郎既然来了,那么就请殿下宽心吧。”
孙三郎说完转身向身后部队里的一个人叫道:
“无二,先把那群掛矢给办了!”
“哦哦!”那个叫无二的男子就体型上来看有两个孙三郎那么大,是位不禁让人联想到仁王像的巨汉。
接到指令的无二单膝跪地,将带来的大筒把手抵在大腿内侧。比起一般火绳枪所用的十两重的弹丸,大筒的弹丸则有三十两(112.5克)。虽说这东西的威力不容小觑,不过也不是谁都可以操作自如的。
就在大筒喷出火焰的一刹那,敌军手里挥舞着的掛矢顶部的槌状物转眼间炸成粉末。
“听好了,别管杂兵,把骑着马的武士给我解决了!”
以孙三郎的命令为号,部队散开了。
世间一致宣扬是织田信长在长篠合战中首次采用了集团性的铁炮战术。不过,这可大错特错了。实际上杂贺众早在这十年之前便已经将集团性的铁炮战术运用自如了。
根据享保二年(1717)出版的《阴德太平记》的记载,杂贺的铁炮队在石山之战的初战时便“每二十五人安排一名小队长,每五十人为一组,每位成员根据自己上头的命令进行射击。”而且,每一名射手的身边配备着枪身清理者两名以及子弹填装者两名,以致于至多能够有五挺铁炮进行连续发射。
“鹤首,上前指挥!”
这名叫鹤首的男子,给人印象最深的就是有着一眼便能知晓他那绰号由来般细长的脖子。而在那脖子上面挂着的,是一张理智稳重的长脸。在《阴德太平记》中,就杂贺众中技艺尤其精湛的列举了萤、小雀、下针、鹤首、发中、但中、无二等人。在集团的内部,貌似都以这样类似的绰号互相称呼。
在长枪队空出的地盘上,杂贺众上前排成一列将枪架好。射手一共有十人,鹤首在发令的同时挥舞起那印着八咫乌纹章的小旗印,于是乎十挺铁炮一同向前开起火来。震耳欲聋的枪声所到之处,骑马武士陆续应声从马背上跌落下去。
射手们神速地交换着枪支,连续开炮。一瞬间四周笼罩在四散的白烟之内,弥漫在硝烟的臭气之中。杂贺铁炮众的本领简直堪称艺术,弹无虚发,一次又一次地将骑着马的敌军身体贯穿。不一会儿,骑马武士的身影就看不到了。失去指挥官的敌军突然之间陷入大混乱之中。
“时机已到。”
一直关注着战况发展的半兵卫小声说道。
法螺号号角声响彻天际,事先在野外埋伏的伏兵受到信号后突然开始袭击敌军两翼,这就是半兵卫拿手的十面埋伏之阵。为呼应伏兵,城寨中的枪兵打开防马栅,宛如雪崩之势般从城寨中涌出,一瞬间将战场化为了杀戮场。
虎之介面对转瞬之间天翻地覆的战况始料未及,呆若木鸡地见证着事态的变化。
明明就在刚才还压着对方猛揍,突破城寨前的防马栅应该也只是时间问题。到底发生了什么,周围的骑马武者们伴随着枪声滚落马下,一命呜呼。显而易见是出现了新的敌人。
意识到骑马武士便是靶子的瞬间,身体不由自主地起了应激反应。正是这条反射神经救了虎之介一命。只见他脚踩马镫旋即翻身下马。几乎是同一时间,袖口系着七层本小札的左边手腕第二节处传来一阵灼烧感。
失去平衡的他背部向下重重跌落于地,短时间内几近无法呼吸。待气息调整过来后向左腕处看去,原本袖口处的甲胄早已破绽百出,里边的衬衣泛着红色。虽有痛感,却不妨碍手腕的正常活动。貌似弹丸仅仅是擦过手腕而已,确认过后他放心地舒了口气。
战场当时所到之处满是忽然而至的城寨部队,自己的军队已被团团围住。手持长枪的敌兵正逐渐缩小着包围网。这时虎之介方才意识到自己中了敌人的圈套。
“妈的!”
事已至此大势已去,尽快从战场逃离才是重中之重。只是先前太过冒进,如今已太过靠近城寨。事到如今能否顺利逃出生天还是个未知数。
回过神来,他麾下的士兵们已开始自顾自地四处逃散,毕竟是在野武士的乌合之众,丝毫没有为守护头领而献出性命的所谓奉公心。
“罢了,三十六计走为上。”
下定决心的虎之介瞄准敌军略少的方向快步冲了过去。
不想他的举动立马引起了枪兵一人的注意,后者紧追而来。想要发挥长柄枪的最大威力,自上而下敲击的方式是最有效的。何况由于枪身过长,长柄枪这种武器本来就不适合“突刺”。虎之介轻松躲过敌人数度袭来的枪尖,挥刀将枪柄斩断,顺势冲入敌人怀中,架起太刀朝着缺少防具庇护的脖子一抹,血沫横飞中的敌人应声倒地。
川并众集团内部武艺参差不一,只要不是被完全包围就谈不上是万事皆休。对自己的本领颇为自信的虎之介不顾三七二十一向前突进,将挡在身前的敌人一个又一个地砍翻在地。
察觉到虎之介势不可挡的敌军开始向他的身边靠拢过去,没多久三个枪兵就将其围住。虎之介闪过右侧敌人最先劈下来的枪尖,瞄准枪柄中央将之砍断。旋即翻身朝着中央敌人的腋下就是一刀。要害受到重创的敌方士兵鲜血迸出,当场毙命。紧接着下一枪就从左侧袭来,反应迅捷的虎之介急忙用左手的笼手格挡开枪尖,并顺势握住枪柄一把将敌人拽过来,右手持刀对准其脖子一抹。
下一秒背后杀气传来,回过头便看见右侧那位枪兵早已扔掉了长枪,抽出太刀摆出上段姿势杀将过来。虎之介慌忙向后一跳,躲过太刀的劈砍,但整个人却重重跌落到了地上。敌人哪会放过这个机会,迅速拉近距离后再次举太刀砍来。
说时迟那时快,身后毫无防备的敌人腋下突然被枪尖贯穿。男子发出一声惨叫。
“老大,快结果了他!”
危难之际是弥七赶来相助。
“多谢了!”虎之介迅速起身,一刀砍断了倒地男子的颈动脉。
弥七走到虎之介身边。
“这里太危险了。赶快逃出去吧!”
虎之介扫了周围一眼,幸好周遭都没有敌人的身影。只是若要从战场离开,还必须突破好几道敌人设下的包围圈。
——完蛋了,我们是逃不掉的。
虎之介不经意间地扫向地面,映入眼帘的是方才斩杀的敌兵遗骸。忽然,他心生一计。
只见他二话没说将身上的甲胄、兜帽卸下,裹上遗骸上的粗制具足,带上阵笠。
“老大,你这是在干嘛?”
弥七看着这幅光景,百思不得其解。
“弥七,你先逃吧!”
“但是......”
“听到没有,快走!”
弥七在虎之介气势汹汹的命令下忙不迭地飞奔起来。
虎之介将太刀摆出八双架势,立刻从弥七后面追了起来。
“站住!”
听到叫唤声的弥七回过头来,不想却被虎之介的架势吓得定在原地。
下一秒只见虎之介不带一丝犹豫地朝着弥七就是一招袈裟斩。
一刀毙命,应声倒地的弥七早已身首异处。紧接着,虎之介高高举起弥七鲜血淋漓的首级大呼道,
“好极了,拿下敌人首级了!”
没多久合战落下了帷幕。
根据《武功夜话》的说法,此战前野长康麾下士兵战死十二人,负伤者十八人。结果虽然是击溃了敌军,但同时也付出了死伤数十人的巨大代价。
防马栅被重新打开,从昨天的修筑城寨到方才的激战,没有片刻修整的士兵们拖着精疲力尽的沉重步子归来。自不用说,没有人注意到这里面还混了一个敌人。
本阵内,铃木孙三郎一干杂贺众重新来到秀吉跟前。
“真不愧是名满天下的杂贺铁炮众,多亏你们此战才能赢啊。今天能远道而来助战,感激不尽!”
心情大好的秀吉不吝赞美道。
“言重了,就这程度不过是热个身罢了。”
孙三郎一脸满足,豪快地大笑起来。不想秀吉边上的半兵卫冷冷得说道,
“铁炮的数量比我们约定的貌似是少了些吧?杂贺众的本领自是非同凡响,但这点数量还是让人捏了一把汗。”
“大人就请放心吧,我们只是先锋。从杂贺赶来的途中船遇上了狂风,前进不得。为了赶上合战,我们几个作为先遣队率先露个脸。其余的弟兄们应该今天就能到了。”
杂贺众本是以纪伊国内纪川下游流域杂贺庄、十乡、宫乡、中乡、南乡这五个区域(也被称作五搦)为根据地结成的团体。该区域由国人代表统领实行区域自治。孙三郎所属的铃木家即便是在十乡内部也是首屈一指的大家族。
《阴德太平记》有一段对此的描述,称他们是“纪州自往古历代之御家人(镰仓将军家之家人),在厅(国衙之役人)等(之子孙),非土民之一揆云云。寻其先祖,名至(源)义经御内,铃木、龟井嫡孙,为其外氏姓”,不过该记述真伪难断。
此外,土地贫瘠不宜农耕的杂贺庄与十乡自古贸易和海运繁荣,并拥有强大的水军组织。《昔阿波物语》中有云,“纪州者,船至土佐、萨摩无数”。这样看来,纪州水军作为倭寇通过与明国的贸易而拥有巨大财力及铁炮保有量也就不难想象了。
当天傍晚,剩余的杂贺部队也抵达了。他们在伊势湾河口从安宅船或关船这样的巨型军船换成小型的小早船,自长良川逆流而上。其人数合计三百。
“终于来了,有劳了!”
秀吉亲自出迎至岸边,喜出望外地叫唤着。
但他的目光没多久就落在了其中一位士兵的身上,好奇的秀吉向一旁的孙三郎小声打听道,
“那位是谁?”
沿着秀吉的目光,能看见一位稚气未脱、童颜面容的年轻女兵。
“哦哦,萤,过来给藤吉郎殿下打个招呼。”
听从孙三郎吩咐走近前来的萤用她那清澈的眸子望着秀吉,
“小的叫萤,很遗憾没能赶上今天的合战。但从现在起将会奋力作战,不辱杂贺之名。”
“萤虽然才十六岁,不过用起铁炮来可完全不比成年人逊色,而且还拥有别人学不来的特殊本领。”
“吼吼,那可真是,令人期待啊!”
秀吉盯着萤粉嫩的脸,咽了口唾沫。
当天敌人没有再次来袭,于是大伙同昨日一样,没日没夜地抓紧筑城。据《武功夜话》记载,由土居和高塀包围的所有曲轮中,有两层高的瞭望台五座,大将官邸一座,长屋三栋,均于翌日十四日一早基本完工。
虎之介混在川并众的杂兵当中帮忙造着城寨。
他粗略地计划着,待夜深人静,趁着月黑风高伺机开溜。现在的他只能继续静待时机的来临。
不曾想士兵们仅通过交班进行片刻修整,彻夜赶工。多云的夜空将月光捂得严严实实,但周遭却因随处可见的篝火叫黑暗找不到半点空隙。
虎之介逐渐焦躁起来。单就这样等下去的话根本无济于事,如果自己不主动行动起来,从城寨逃脱的机会是永远不会送上门来的。等下次换班休息的时候动身,虎之介心里暗下决心。
曲轮西边大手门的旁边一开始就造了一座瞭望台。确认四下没人后,虎之介用手上的锯子将篝火上的火堆勾出来,向那座瞭望台走去。在将锯子上面的火焰挨着瞭望台的木质基座,确认其燃烧后,虎之介飞也似的跑开了。
“着火了!瞭望台着火了!”
虎之介高声尖叫道。
此时的瞭望台早已被加剧的火势包裹了起来。话说当时的灭火手段只有破坏型灭火,简而言之,就是将瞭望台推倒而防止火势蔓延。不一会儿,手持铁钩的众人就聚集到了瞭望台周围,弄得四周好不热闹。
虎之介朝人流相反的东南方向快步离开。边跑边拿路上饮用水桶中的水往路过的篝火上洒去,将之依次浇灭,最后终于来到了搦手门跟前。这一片周遭已被黑暗吞噬,虎之介应该也能很快融入其中吧。
就在他走到搦手门的虎口,正欲打开门上插销的一瞬间,远处一声枪响,顿时侧腹部感受到一阵灼烧感,紧随而至的便是剧烈的疼痛。
虎之介下意识用手捂住侧腹,强忍着剧痛转过身来,确认身后的情况。然而,看到的仅仅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怎么会。这里这么暗,对方根本不可能看得见俺。
就在这一刹那,轻盈的脚步蹬地声传来,连同切开黑夜的白刃一道突然直逼眼前。
慌忙缩回身子的虎之介本想避开迎面而来的白刃,但胸前的羽织还是被剜去一大块,并在胸前留下了一条血痕。
看来对方很清楚自己的方位和一举一动,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解释。如果还留在这样的黑暗中战斗的话,战况将会是压倒性的不利。虎之介将太刀作居合斩状,瞎一通乱挥后,趁对方后退的间隙夺门而出。
萤被些许声响给吵醒了。
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依靠着瞭望台的栏杆睡了过去,整个晚上她都在警戒着城寨四周,预防敌人的夜袭。也不是受了何人之命,只是夜深后迟迟无法入睡,心血来潮来到了这里。只是如此半点月光都没有的黑夜,瞭望显得毫无意义。
然而,对萤而言那就另当别论了。因为萤有谁都偷不走的特技,出色的夜视能力。于是黑夜中愈发闪耀的萤便成了她的绰号。
无意间往瞭望台底下瞥了一眼的萤正巧发现一个人正在引燃她脚下的木质基座。目击虎之介放火全过程的她在虎之介跑开后便迅速从瞭望台上跳了下去。
是快速灭火还是跟上虎之介,她在一瞬间的迟疑后选择了后者。必须防止更大的损失,拿定主意的她融入黑暗后跟了上去。
虎之介一边掐灭篝火,一边向搦手门跑去。
另一头的萤一边追赶一边取下背在身后的铁炮,娴熟地从挂在腰间的火药袋中取出火药装入火皿,并用火种罐中的炭火点燃火绳。
一切准备都完成后,两人之间的距离被拉开,虎之介已经跑到了虎口。萤赶紧从腰包中掏出早合填入枪管,接着单膝跪地,瞄了起来。
早合是指事先装在小纸包或竹筒中,一次射击所需的火药和弹丸,即那个时代的弹壳。有了这个,能大幅削减铁炮的发射间隔。
萤与虎之介之间的距离不过二十间,要打中并不难,只是不能就这样将其射杀。搞不好他还有其他同伴也混了进来,务必要将其生擒并逼他全部交代清楚。
于是乎萤有意瞄着虎之介的侧腹开了一枪,旋即拔出太刀快速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
虎之介的转身瞬间,使出袈裟斩的太刀便挥了下来。然而,仅仅毫厘之间,致命一击被奇迹般地躲开。旋即虎之介拔出太刀胡乱一通挥舞。趁着萤后退的空档,虎之介早已背身而逃。
萤重新把早合装填入枪口,追了上去。
故意穿梭在川并众当中的虎之介蛇形走位,萤好几次调整枪口,但一直没办法准确捕捉到目标。不久,虎之介便来到了本阵的幔幕前。
“有敌人,有敌人混进来了!”
萤拼命叫唤道。
可是,被瞭望台火灾搞得手忙脚乱的士兵们的反应太过迟钝。
此时的秀吉正好走出本阵,确认着火灾的状况。当时瞭望台已被架倒,火势也有所减小。因这幅光景分神的秀吉并没有意识到虎之介正在急速接近中。
机敏的萤立即向天上开了一枪,听到枪响的秀吉这才看向这边,同时发觉了迫近中的虎之介。
比秀吉稍早发现虎之介的小姓快速上前挡在自己的主子身前,但还没等他拔刀就被一刀撂倒了。
“咕,别过来,别过来!”
还没等狼狈的秀吉用非惯用手完全拔出太刀。
虎之介沉重的白刃就挥过来打飞了秀吉的太刀。因惯性后者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别杀俺!来人,救大命!”
“别动!”
比秀吉的悲鸣更加浑厚的声音传来,那个声音的主人便是铃木孙三郎。只见他举着铁炮指向虎之介。
另一边虎之介的太刀已经架在了秀吉的脖子上,立场瞬间反转过来。
“把枪扔掉!不听话的话,这家伙脑袋就不保了。”
听到这句话的孙三郎反而笑了起来。
“我说你啊,是不是搞错了?俺又不是这家伙的家臣,只不过是被他们花钱雇来的。他是死是活,和我有什么关系。”
“什,什么!少骗人!”
“那么,要试试看么?”
话音未落,孙三郎丝毫没有半分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铁炮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下意识的,虎之介蜷缩了一下身子,但却并没有感觉到疼痛。定下神来,发现自己并未中弹。
只听孙三郎粗矿的笑声传来。
“怎么样,吓了一跳吧。俺这铁炮还没装弹呢。”
举着铁炮的孙三郎不紧不慢地朝虎之介那边走去。自然那把铁炮的枪管里是没有装弹的。
“别做无谓的抵抗了。”
“妈的,敢骗老子!”
就在孙三郎走到跟前的时候,虎之介举起刀就朝孙三郎挥去。
“下针!”
孙三郎一声令下,后方突然传来枪声。
一刹那,虎之介手上那把刀的刀身瞬间不翼而飞。
“真是了不起。我们下针可是能在半町开外连屋檐下挂着的绣花针都能一枪击中,名副其实的纪州头号铁炮手。”
孙三郎边说着边用枪柄敲了敲虎之介的嘴巴。
吓得后者一个踉跄,孙三郎把枪口塞进虎之介的嘴里。
“到此为止了。快快,藤吉郎殿下,人头就给你了。”
“吼吼,那俺就不客气了。”
秀吉重新站起身来,从地上捡起太刀。
就在这时,一直在边上旁观的半兵卫说话了。
“秀吉殿下,且慢。请您仔细看看这名男子的脸。”
于是秀吉靠近虎之介,仔仔细细端倪了起来。
“啊,你是......”
秀吉发出一声惊叹。
“你,究竟是?......”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