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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gatus505翻译] 第八章:血肉残骸
椎名桉 2025-04-13

在孩子们的口头心里,母亲是上帝的名字*。而我很早就发现,上帝也可能是善变的、疏忽的、无比残忍的。

*注:出自萨克雷的小说《名利场》

某种罕见的基因组合让我成为了一个奇迹般的孩子。这种奇迹使我的存在像一个诅咒。母亲或其他任何神明都没有怜悯我,祂们完成了让我降生到共和国的任务,然后毫不犹豫地离开了。

也许将我创造的祂们,从那时起就知道,我不值得被给予生命。若早些把我从痛苦中解放出来,或许这份诅咒就不会折磨那么多人,就不会从那么多值得活下去的人手里偷走这份馈赠。

后来,我被另一位制造者的双手重新塑造。不是母亲,不是神明,而是一个男人。他所渴求的只有反抗上帝,和他的完美计划。可以说他实现了那个梦想,虽然结局不尽人意。不,正如我所说,亲爱的听众,我早就知道上帝可能是善变的、疏忽的、无比残忍的。除此之外,再加上无所不能、无所不在、以及仅有其造物能媲美的复仇倾向,就为一场圣经式悲剧做好了充分的铺垫。

别担心,亲爱的听众,我没有突然变成教徒,也不会继续这些亵渎神明的念头。然而有一件事是我始终坚信,毫无怀疑的:如果能见到我的制造者,我会保证我的存在给他带来的麻烦,与带给其他所有人的同样多。

 

“Fuuchan!感谢上帝,你来了!”

我的存在丝毫不值得感谢,我的到来更是如此,而这位是为数不多的、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的个体之一。Gelu Canis几乎无法站立,却还是努力撑起身体,又倒回她入睡的垃圾堆中。睡觉对她来说当然只是一种选择。模拟睡眠能够保持她的理智,复制人类的状态。我一直被这样告知。就连I'mprint的创造者也提醒我,它们只不过是模拟生命的机器。这并没有动摇他对那些造物的爱,尤其是正在废弃针头、食物包装和排泄物中拖着自己前行的这位。

“感谢上帝你来了?”我以前从未听Gelu提起过任何一种信仰。这句话应该让我神经紧绷,让我意识到她的处境多么糟糕。但我没能学会两位父亲试图教给我的东西,无论是宗教对于某些人群的重要性,还是关爱人造产物的思想。

 

我又说谎了。我为自己筑起屏障,哪怕你已经发现了真相,Canis。

不,既然我要讲述这一章,就必须认真讲好。父亲经常说,只要真心忏悔,上帝会宽恕一切。

我所求的并非宽恕,我也不会宽恕自己。我只想让你倾听我的故事,并接受这确实是我此生最大的悔恨。

 

从头开始说吧。

 

“Fulgur!谢天谢地,你来了!”

我和Gelu Canis的第一次见面十分吵闹。她通常都很吵闹,但那一次不是因为她的大喊大叫、喋喋不休、活力四射,而是因为我在看到她的瞬间,爆发出了一声尖叫。

那个终结者停住了,在向我冲来的半路紧急刹车。父亲扑到我们中间,张开双臂,仿佛他能从任何东西手中保护我。终结者后退一步,伸出的手收回来,放在自己的后脑上,转向另一侧。

我未来的创造者对着这幅景象哈哈大笑,松开我的轮椅,用一个温暖的拥抱迎接了Gelu。

 

“他们都没有IIs,Gelu。”Gelu响亮地“噢——”了一声,不好意思地躲到Canis背后。

“很抱歉吓到你Fulgur!你也是,Ovid,请原谅我的打扰。”Gelu想用Canis当移动盾牌,离开房间。但男人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拉进怀里,轻轻拍了下她的腰。

“Ovid,Fulgur,这位是我的妻子,Gelu Canis。”

父亲立刻放松了姿态,上前与她握手,并表示歉意。我惊恐地盯着他们,看着那台机器抓住我父亲的手,松开后又望向我,球形IIs旋转聚焦,发出细微的嗡嗡声。

我本能地拉下操纵杆,让轮椅向门口后退。在二重宇宙之外,对Gelu Canis最贴切的形容大概就是“终结者风格”。

她的身体以钢铁作为框架,所有重要部件都被塑料外壳保护着。与时下尽可能模仿人类外观的仿生人不同,她的设计完全基于实用性。所有重点都放在了她极其精确的双手上,以便她的研究。全身各处安装的传感器是为了使其中的I'mprint有人类的感受,并尽可能舒适,而没有顾及别人看到或触碰到她的体验。承载她重量的双腿是两根金属管,人造关节完全露在外面。她的脑袋是最恐怖的部分:电线和外壳包裹着一个过时的大型存储设备,一张人造嘴,一双凸出的未定制灰色IIs。

这台机器缩回去,用手臂搂住Canis教授,仿佛要把他压碎似的。他只是笑,将手放到它的头顶上,揉了揉看不见的头发。

 

Canis走出房间,机器跟在他身后,蜷缩着藏起自己,发出叮铃哐啷的脚步声。很快,他独自回来,拿着两副眼镜递给父亲和孩子。

“我们再试一次好吗。戴上眼镜,孩子,Ovid。”

小小的我立即照做,不需要第二次指示,哪怕将胳膊举到戴上眼镜的高度都很困难。

“那么再一次,我想向你们介绍我的妻子,Gelu Canis。”

金属脚的碰撞声和其他部位的嗡鸣出卖了这份幻觉,但戴上眼镜后,我看到了Gelu的样子,也许像她活着时一样。她每一步都走得很慢,不敢太快接近我,她尴尬地挥了挥手,站到丈夫身边,再次搂住他寻求安慰。

“很高兴见到你们,Ovid,Fulgur。我是Gelu,你们也可以叫我Gelly,是一名神经外科医生、神经科医生和临床心理学家。”她没有回应我父亲的称赞和客套,而是向前几步,屈膝与我的视线平齐,用柔和许多的语气继续道,“我也是个上瘾的游戏玩家、各种动漫的粉丝、并不糟糕的篮球运动员。”她眨了下眼,伸出手,“谢天谢地你来了,Fuuchan。我认为我们都会对彼此有很大帮助。”

我握住她的手,感觉到它缠上我的小手掌和一部分手腕。冰冷的金属触感吓得我缩回手,但Gelu只是微笑,没有让一丝痛苦蔓延到二重宇宙中她的脸上。

 

我当时不理解她的话。明明是她和教授拯救了我,据我所知他们无法得到任何回报。后来你说的话补全了它的意义。

多少次你唤醒Gelu,她却逼迫你让她重新入睡?你取得过多少技术突破,试图说服她在你身边重新生活?你是怎样抱着唯一的目标,坚持了那么久?

后来我想通了,Gelu从来不想成为第一个I'mprint。与我一样,她的生命是创造者强加给她的诅咒。与我不同,她没有将其变成别人的麻烦,只在有机会将生命的礼物赠予他人时,才选择活下去。

不止是我,Canis。她认为你也有机会获得新生。我现在意识到了,正如你在努力拯救她的生命,她也在努力拯救你的灵魂。若你们给予生命的是另一个孩子,或许她真的能成功。

我已经说过,使我成为你计划中完美人选的这份奇迹,其实是一个诅咒。你很快会明白的,而我早就知道了。

 

“稍息,Ovid。”我进入房间时,Chroma执政官草草敬了个礼,便又转向通话那端的人。我靠在她办公室的墙边,双臂抱胸,凝视着窗外。

那些日子全都混作一团,那些任务,那些死亡。短短几周内,我两次离开共和国的安全区、人类文明的最后堡垒。像每一次一样,我会被叫来接受又一个高优先级案件。那时我喜欢危险的任务。它们能带领我的诅咒趋近终结,能暂时避开在寂静时刻徘徊的黑暗思绪。这台机器润滑良好,正是为此而生。而另一方面,遗留的人性已经疲惫不堪,渴求着结束。

就在那天早上,我刚刚从医院的病床上苏醒。星陨行动,拜访卫道士之后不到一周,我就接到了这个任务。两者都导致了记忆丢失和时间模糊。距离我最后一次见到Ovidia已经过了几天,然而我不得不放弃的那块派的味道记忆犹新,仿佛仅仅是几小时前。忽然,我注意到Chroma早就挂断了通话。我尴尬地再次敬礼,迅速回归平常的自己,来掩盖我的失误。

“Chroma,你要听听星陨行动的汇报么?目标说了一些——”

“Ovid,我得请你坐下。”

我眯起眼睛,正想顶嘴。可当我注意到她脸上沉重的表情,平日那些叛逆的恶言恶语都消散了。我曾经很多次见过她装作关心的样子,见过她阿谀奉承,说着许多陈词滥调,表示哀悼。但我没有见过这样明显的悲痛和恐惧。

我在她的办公桌前坐下,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等待她发布任务。我的顺从令她顿了顿,却还是继续下去,没有选择玷污这难得的片刻尊重。

“Ovid,在你开口之前,我需要你好好听我讲完。我接下来说的话会让你大吃一惊。相信我,如果有其他任何人选,我都不会把这项任务加在你身上。”她沉默了一会儿,观察我的表情,而我正等待她继续。永远忠诚的狼,饥肠辘辘地渴望再次狩猎。

“我需要你的同意,Ovid。不要把这当做命令,我在请求你,为了我们共同经历过的一切,请你听我说。”

我违抗过不少Chorma的直接命令,她清楚这个词对我来说意义不大。诉诸情感通常也没什么用,但面对一个我从未见过其真心请求的女人,我默默点了点头。她又盯着我看了很久,我终于让步了。

“我在听,执政官。”

 

“好的……Ovid,Canis死了。”

我并不羞于承认,这句话从她口中说出时,我感觉灵魂脱离了身体。突然间我又变回了那个少年,而你正告知我第一位父亲的死讯。那时候我经历了悲伤的几个阶段:否认,讨价还价*,哭泣,最后独自在房间里策划复仇,仿佛有哪一种方式能改变什么。

注:悲伤五阶段,包括否认、愤怒、讨价还价、抑郁、接受。其中讨价还价是指试图跟命运、上天、甚至自己做交易,希望能换回失去的东西,或者减轻痛苦。

如今站在30岁生日前夕,当Chroma将我唤回现实,只有一个想法充斥我的脑海。我不知道她在我失神时说了多少,不知道她叫了多少次我的名字,最后绕过桌子,一记耳光将我打回我的身体。但我还记得在那之后,我开口问出的第一个问题。

“Gelu在哪里?”脸颊依然火辣辣地痛,但那一刻,脑子里其他所有想法都消失了。我希望能告诉你,这是因为我最担心的就是她。确实如此。其中肯定有对她的关切。担心她可能会被关机,害怕去回收你尸体的副将会对她造成伤害。但促使我寻找Gelu的,最强烈的念头,其实非常单纯:我需要她。

你的妻子,我生命中最接近母亲的角色。来自Chroma的信息毫无意义,这样的私事,我能信任的只有Gelu。虽然我把我们所有人都搞得一团糟,但我们是一家人。尽管我试图推开她、表示我不在乎,Gelu从没有让我们任何一个人脱离纽带,仅仅成为创造者和武器的关系。

我需要你知道,Canis。如果我是从她——从Gelu那里得知你的死讯,我大概会像第一任父亲去世时那样,在她怀里痛哭。然而来自Chroma的通知感觉并不真实,我知道只有Gelu亲口说出来,我才会相信。

 

“问题就在这里,Ovid……”Chroma停顿一下,吸了口气。她从未显得如此脆弱。大部分时间她显得甚至不像人类,除非是通过神经网络的交流。没有仲裁参议院的眼睛和耳朵时时刻刻监视她,她才能更自在地放松。“Gelu似乎出现了故障。”

我一下子站起来,椅子倒在地上。我的心脏,我为数不多的人类部分之一,正剧烈跳动,仿佛要撕裂胸膛。我想象着各种可怕场景,所有我能想到的、会导致我一天内失去你们两个的情形。在我能将任何疯狂的担忧转化为实际问题之前,Chroma开口了。

“Gelu……我不知道还能否这样称呼她。一定是有什么损坏,或者导线交叉,她——”Chroma又做了一次深呼吸,回到桌子后面坐下。“Gelu制作了Canis的I'mprint,我们都知道他永远不会想变成那样。然后,她让他在睡梦中窒息而死。”

我不知道那一瞬间看向Chroma的我是什么样子,但我从未见过她如此明显地在任何人面前退缩。我直视着她,从那双眼里寻找真诚。

当时我并未发觉,现在想来,她或许已经在桌子下面握住了枪。很难确认这些记忆是否真实,是否被流逝的时间和我目前已知的信息污染。我只能说,她在怕我。这头被她训练良好的野兽,从未像这样近乎脱离她的掌控。

沉默蔓延了一阵,双方都不确定应该如何行动。我终于注意到她眼中的恐惧,却将其简单归因于我们面对的糟糕情形。那是比她的言语更有力的证明,或者至少,能够证明她相信了这件事。我让自己冷静下来,作出回应。

“Gelu宁愿将自己关机。”我反驳道,情感瞬间压过了曾经学到的关于I'mprint的所有课程。

它们只是机器,当然会发生错误和故障。哪怕她还是血肉之躯也一样。我对付过足够多的人类怪物,身边的人都替他们发誓,他们绝对不会犯下那样可怕的恶行。然而我却用Gelu的本性作为争论的依据。

 

一块虚拟屏幕出现在眼前,开始播放第一人称视角的追车录像。画面将我与Chroma隔开,令我们两个都得以喘息。

“他们最初想拦停她,因为发现这辆车处于手动驾驶状态,里面却没有生命。但她开始超速行驶并拒捕。如果你不想看接下来的部——”

“接着播。”冰冷的寒意渗进我的声音。我至今记得录像中那位特种部队成员的名字。当时我将它深深烙进脑子里,盘算着要是他对Gelu做出半点伤害,我一定亲自登门拜访。而我真正应该关注的是,为什么特种部队成员会被派去追击一个兜风的普通I'mprint。

镜头继续移动,我静静看着那个队员撞上Gelu的汽车尾部,冲击力使她的车偏离方向,撞进一堵墙。我的拳头攥紧了,从此他的名字永远成为我潜意识的一部分。

片刻后我看见了Gelu,二重形象如往常一样完美。她跌跌撞撞地从车里爬出来,拼劲力气将Canis……将你的尸体拖出副驾。我忍不住轻轻倒吸一口气,随即将双臂交叉在胸前,咽下了其他所有声音。

录像视角的主人冲出车门,另一位队员从对侧跳下车,两人将步枪对准Gelu。她将Canis从车里救出来,随后立刻转向这两个漆黑的人影,双手高举过头顶,嘴唇一张一合,恳求着、嘶喊着,却没有发出声音。

“为什么静音了?”我迫切想要听到Gelu在说什么。

Chroma的声音从屏幕后面回答:“数据损坏,你等下就知道原因了。我们通过唇语解读出了一份文本,视频结束后我再给你看。”

Gelu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央求着什么,又转身试图抬起Canis的尸体。只刚将它拖离车边几步远,队员就扣下了扳机。子弹击中她的后背、大腿、手臂,令她向前跌倒。她的右臂从肩膀处被干干净净地切断,左腿上有一个网球大小的空洞,鲜血喷涌而出。

Gelu的二重形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我自幼便熟悉的金属框架。两个男人放下枪口走近她,认为任务已经完成。Gelu吃力地爬着后退,扭过头来面对他们,举起那只完好的手以示投降。

距离足够接近的刹那,她扑上前,抓住一位队员的脚踝,从下方扯断了他的腿。在另一位——我们所看的视角主人——举起枪之前,她将第一位队员的身体甩向他。画面旋转晃动,最后的镜头是Gelu其中一只圆形灰色义眼,鲜血飞溅,染红了一切,接着信号消失了。

 

“她用牙齿撕开了这个人的喉咙,然后在另一个人还昏迷的时候,徒手摘下了他的头。”

在她沉睡时,你给了她一具几乎与我同样致命的身体,合情合理。虽然扛不住特种部队的子弹,但普通的罪犯绝对无法有机会再次将她从你身边带走。

“我们在距离现场400米的地方回收了Canis的尸体,确认他是被Gelu闷死的。他的遗体正在——”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她说了什么?!”我无视了关于你尸体的消息,只想知道Gelu发生了什么,以及为什么要召我来。既然他们认为这项任务需要我来执行,那么她一定还在逃亡。也就是说,我还有机会抢先找到她。

视频消失,徒留我与Chroma面对彼此。我站着,而她坐在那里,比我记忆中任何时候都更渺小。贫民窟屠杀后,她发现你的秘密项目时,我可能也是如此渺小。她交叉双腿,花了点时间做好准备,才迎上我的目光。

“Gelu指控军团杀了Canis,又指控参议院杀了他,最后她说你想杀他。显然她还提到了Ovidia,但大部分都是不成句的胡言乱语。”

我还没来得及再问什么,Chroma推过来一张纸,上面列出的内容与她说的大致相同。Gelu的原话因惊慌而破碎,夹杂着结巴和跑题,但要点就是这些。

没有一句像是Gelu会说的话,更像她记忆里的意识流。Chroma重播视频,让我对照词语匹配她的口型,以尽可能确认这份文本的真实性。

“这场事故之后,她又杀了6名士兵、2名副将,然后逃进了贫民窟,我们无法在那里追踪她。目击到她的路人报告称,她一直在语无伦次地大喊关于Canis和你的事情。我还有一份录像,但你或许不会想要看到。”

“给我看。”我再次打断Chroma。我不再愤怒或焦躁。所有情绪已经离开了我的喉咙。

 

另一段视频在Chroma的办公室里播放,这次伴有声音。

“Fuuchan,你找到我了!”Gelu蹒跚着走上前,中枪的那条腿每一步都需要被拖过来,像拄着一条拐杖。“你的netjack!”Gelu把手伸向录制者的腰,从那里扯下netjack。

“Gelu,拜托,你必须告诉我那个I'mprint在哪。”我自己的声音从视频中传出。

瞬间,隔开我与Chroma的桌子被扔到一边,砸进窗户。我抓住Chroma的衣领,将她提起来抵在墙上。

Chroma奋力挣扎,抓挠我的碳纤维手腕,踢打我的金属大腿,而我将她举得更高。她的挣扎仅仅助长了我的怒火。我的拳头死死压住她的咽喉,脑子里一片空白,被背叛的阴云笼罩,只有我自己盘问Gelu的声音回响。

“我们以为用了你的形象,她就会放下戒备!Ovid!?”

 

金属踏在地毯上的声音如潮水般充斥房间,一群士兵从各个入口涌入办公室。我从来不知道Chroma的书架后有个暗门,更不知道它通向哪里,但现在从里面冲出了6名赛博人警卫,围着我们站成一个半圆。

“退下!”她努力提高音量命令。“全都!给我!退下!”Chroma松开一只抓住我手腕的手,赶走警卫,这个动作让她呼吸更困难了。警卫们脚步响亮地退后,做出一副听令的样子。她低头看向我的眼睛,恳求道:“Ovid,退下。”

我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咆哮,将Chroma放回地面,后退几步。Chroma抚平裙子,触及腰部裂开的布料时瑟缩了一下,随后又站直身体,向其他人下令:“出去。”

警卫们撤走的速度和冲进来一样快。我转头时只见最后一个人消失在墙后,书架滑回原位遮住那处开口。我看向房间另一侧,Chroma的书桌嵌在遮挡阳光的厚重百叶窗里。内侧的玻璃全都碎了,尖锐的碎片洒在地上,让她无处落脚。

 

“我……我很抱歉。”

“不必。你通过了测试。我必须判断,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你是否还能控制住自己。”我又瞪了她一眼,却发现她对我露出得意的笑。“她确实放下了戒备,Ovid,但只有一段时间。我希望你接手之后不要错过时机。”

视频再次出现在我眼前,继续播放,仿佛一切都在Chroma的计算之中。事实上,她和议员们可能已经为这次交流筹划了几周,甚至几个月。一次又一次地进行模拟,设计备用方案和安全措施。那时的我太容易被看穿,尽管我否认这一点。

“Gelu,拜托,你必须告诉我那个I'mprint在哪。”我的声音再次出现在视频里,Gelu拿着netjack,与使用我形象的那个人拉开距离。“你要用它做什么!?Gelu,不要做让你后悔的事!”

Gelu没有理会假Fulgur,将netjack抵在自己胸口,等了一会儿。

“什么……这不是……不。”Gelu直直望向我的眼睛,我透过录像与她对视。

在她灰色的人造义眼里,我看见自己的倒影。我静静看着她挥起netjack猛然一击,力道之大让那位副将的一只眼球从颅骨里飞了出去。

眼球在血泊里滚动,视频剩下的内容就是天旋地转的画面,伴着副将挣扎呼吸时发出的咯咯喉音。他的伪装始终没有褪去,我聆听着自己溺死在鲜血里的临终哀鸣。

 

“她为什么……?”我的思绪飘忽不定。视频关闭,留我自己面对Chroma的视线。她得意的笑容已被威严的目光取代。

“你动手的时间有限,Ovid。确定Canis的I'mprint的位置,使用任何必要手段将Gelu关机,然后回收他的I'mprint。”

那一刻,无数想法从我脑中闪过。为什么她想要netjack?为什么她杀了Canis?为什么她会杀掉她以为是我的那个人?

“Ovid!”我的名字,父亲留下的遗物,将我唤醒。“拿到Canis的I'mprint之后,立即送往仲裁参议院。他的头脑太过宝贵,绝不能冒险落入外人手里。”

我沉默着站在原地,尽管任务已经发布、猎物已被选定,我却难得没有听话地动身狩猎。

我低头凝视自己鲜红的金属双手。是你将它们赠予我,是她教会我如何使用。

“一旦Canis处于我们的监管下,我们就能将其载入仿生躯体。他可以从他的计算机中恢复Gelu的数据。”我猛然抬头看向Chorma。经历了那天早上的一切,我甚至没想过还有这种可能。

我的双手紧握成拳,目光聚焦于当下。我有任务在身,自那场屠杀以来,这是第一次,我需要为了自己而完成它。

“你确定你能做到吗,Ovid?”

 

我唯一的回应是无声的点头。我当然能做到,我想。我是Fulgur Ovid,505师团的副将。我正是为此而生。

我不知为何忘记了。忘记我仅仅是个武器。忘记Gelu只是个可以被复制的I'mprint。现在Canis也是了,但我可以把他们两个都带回家。

我转身欲走,却被Chroma叫住。回过头,看到她伸出的手里握着一把手枪。我笑了,又变回了从前的我,像方才的失控一样快。这在当时太容易了。屏蔽一切,只专注于任务。而现在,这件事就变得棘手许多。无论如何,我摆摆手拒绝了她的好意,推门离去,只留下一句话。

“我不需要,她只是个手术型仿生人。”

 

很有趣,有时你的脑袋会记住一些奇怪的事。请原谅我又跑题了,但我还记得第一次听到别人对Gelu说出类似的话。当然,他们的用词要粗俗得多。人们往往觉得孩子是纯洁无辜的,但这并不影响孩童的单纯可以变得多么残忍。

 

“所以是真的,小畸形?”对现在的你而言大概不算意外,我在学生时代并不比我生命中的任何时候更受欢迎。11岁,我已经习惯了来自其他孩子的霸凌。你将我送进了你能力范围内最精英的学院,还和Gelu一起做我的晚间辅导老师。由于残疾,我错过了许多正规教育,不得不费力赶上。但8到11岁,差不多是我最像个正常人的时期。

其他大部分孩子都有IIs、Throa2、精致的二重形象、和他们想要的所有昂贵玩具。而我拥有的是四条义肢和维护安排,前者禁止我参与体育活动,后者每次都让我缺课数周。

我是异类。无论长到什么年龄,异类对于能够自认为“正常”的群体都是一种威胁。

对于孩子,整件事只不过少了些伪装。你不一样,所以你不配像其他人那样活着。孩子们需要有人来发泄负面情绪。如果不是我,就是那个女孩,她母亲只有通过“成人娱乐”才能将她送进如此奢侈的学校;或者那个男孩,他的家庭来自公社,不理解这里的俚语和习俗;或者干脆是那个一巴掌打掉我课本、冲我大喊大叫的小无赖,只要他犯下一点小错误,大家就能抓住不放,将他钉死在这个标签上。

 

但我是最好下手的目标。我11岁时,周围都是14、15岁的孩子。你在我8岁时将我送进学院,但那三年半中,每当我刚开始跟上进度,你就立刻让我跳级,又将我丢进另一群更大的同学里。

大家不喜欢被提醒身边有更厉害的人。然而实际上,我不比他们任何人聪明。当时我没有质疑过自己为何如此擅长考试。严格来说不算作弊,但现在回想起来也不难发现,每次考试之前,你和Gelu的指导似乎总能精准覆盖要点。服兵役的时候,当我发现共和国多么不遗余力地为你服务,才意识到我其实从来没有那么天赋异禀。不过是你利用人脉拿到了课程安排,让我永远在考试中领先一步。

这是能让所有人都满意的方案。我们的交易是你会资助我直到兵役期满,所以只要能更快到达终点,对我来说就是胜利。父亲显然希望我尽早回家,因此也乐于看到事情进展迅速。你需要向共和国证明你的得意项目多么出色,才能开启计划的下一阶段。至于Gelu……她很努力地对你犯下的错误视而不见。

我敢肯定在她心里,等到我完成学业和兵役,她就能为我打造真正的人生。然而她还是时常偏离课程计划,把知识讲得尽可能有趣。

这些都是题外话了。可既然这也许是你最后一次听我讲、或者读我写的东西,我只是想补充很多一直没机会告诉你的事情。像我说过的,在学院的那段日子,是我觉得自己最像正常人的时候。当时,我以为这是生命中最艰难的挑战,是为了真正活着而进行的磨炼。而今回看,我很好奇,如果我们没有一直步履匆忙、追赶一个事实证明根本无法实现的未来,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

我不怪你,Canis。我完全理解你的动机,也明白为什么时间紧迫。毕竟,我只是你实现真正目标的一个工具。

 

总之,到了11岁,大家都知道我是个独来独往的怪胎。而且不管受到何种程度的骚扰,也不会向老师告状。

起初是一些流言蜚语,后来升级为辱骂和偶尔的身体伤害,短暂进入过孤立的阶段——我猜这种形式的霸凌不够刺激,毕竟他们很快放弃了——最后变成了日复一日的虐待。

而那一天,大家刚刚学到了一个有趣的新词,迫不及待要用在他们最爱的出气筒身上。课早就上完了,但我总在教室里待到很晚,其他孩子参加社团活动的时候,我在抓紧时间阅读,直到正式放学。

 

“喂,小畸形,你得告诉我们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的话,我想试试!”男孩们大笑起来,而我捡起被他们打掉的书,放回包里。无论他们打算做什么,只有这本书我不想弄坏。

“嘿,Ben,我可不想。他妈妈带的病没准比他还多呢!”另一个男孩讥讽地笑着,用胳膊肘碰了碰Ben——他的全名是Benignus*,很讽刺吧。我走出教室,半路被Ben推了一把,撞在橱柜上。

注:Benignus的拉丁语含义为仁慈的、宽容的、和善的。

“小畸形!就说说什么感觉嘛?你不可能守着你妈的娃娃*却从来没干过她吧。”

*注:搭载I'mprint的仿生躯体,也可以指用来提供成人服务的I'mprint。

我只是轻轻啧了一声,继续沿着走廊走进通往停车场的电梯。但我的同学们还没有玩够。

如果想从我身上得到血液与泪水之外的新反应,那他们选错方式了。哪怕他们说我妈死了,我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那女人离开的最初几年,我还对她保有一些爱意,甚至梦想着她会后悔,然后回到我身边。但所有希望都随着时间推移而破灭了。

 

“等等,没准这小畸形还不知道娃娃是什么?”Ben笑起来,重重拍了下我的脑后,“抱歉啦,我们偶尔会忘记你还是个小不点呢。大约连毛都没长齐吧,长了吗?”

电梯下降,经过每一层时发出的“叮”声,都在倒数我最终的解脱。

又经历了另外几个男孩的巴掌和侮辱后,电梯门终于打开。我被一只脚绊了一下,跌跌撞撞地走出去。他们的游戏永远都是这样结束。出于法律原因,学校里没有摄像头,但停车场就不一样了。

“回见,小畸形!转告你那个娃娃,想尝尝真男人的滋味可以来找我!”

男孩们爆发出一阵大笑,拍打着Ben的手,表示对他在游戏中优异表现的赞赏。我走向学校分配的停车位,他们则得意洋洋地朝反方向离开,声音在空中回荡不散。

如果没有命运的残酷打击,一切本该在此结束。曾经每当这种时候,我都觉得我被诅咒了。随着年岁渐长,我开始明白,我就是诅咒本身。我并不是在撇清关系。坏运气总是将我的生活领向更糟糕的境地,但把灾难带给亲近之人的,一直是我自己。

 

“Fuuchannnnn!”Gelu大喊着,从你的车旁朝我挥手。我的唇线弯成一个微笑的弧度,虽然眼神依然冷淡。我的脸已经紧绷了9个小时,所以这个动作感觉并不自然。但说实话,我不觉得勉强。逃离学校再加上意外见到我最爱的人之一,在当时已经足够让我露出笑容。唯一有点勉强的,是将刚刚的感受迅速藏起来。

“你怎么来了?”我快步走到Gelu身边,迅速抱了她一下。拥抱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但考虑到我们正在公共场合,这次便匆匆结束了。

“实地考察,我的小徒弟!猜猜是谁弄来了火箭发射的门票!?……好吧,是Iggy,但提议的是我。”Gelu揉了揉我的脑袋,几根棕色发丝被她的金属手勾住、扯断。而我只是笑着,将被她弄乱的头发理顺,拉开车门。

 

“Fulgur,跟我们介绍一下你妈妈吧!”我浑身一颤,险些把车门从铰链上拽下来。他们从没有放肆到敢在摄像头前挑起争端。

“噢,Fuuchan,他们是你朋友?”Gelu没有注意到男孩们讥诮的语气,也没听出他们提到“妈妈”时的窃笑。

“是最好的朋友,阿姨。”一个男孩说着,揽过我的肩膀,“Fuuchan一进班,我们就把他领养了。”几人又笑起来,但Gelu依然十分高兴,在回答时短暂鞠了一躬。我甩开他的手臂,钻进车里,只想快点离开。车门在我身后重重摔上。

“多谢你们照顾他。他总是说其他孩子都特别关照他。”我从未提起过其他孩子,无论正面或负面,但我猜Gelu是想让这次谈话尽量保持愉快。“很高兴见到你们,小朋友,但我们得走了。你们路上小心!”

 

Gelu拉开驾驶侧的门,正要上车,可Ben又喊起来。他永远要在其他人面前出风头。

“等等,Fulgur的资助人呢?我们也很想见见他,毕竟‘Fuuchan’从来不谈家里人的事。”我更局促了,意识到Fuuchan这个名字从此会一直跟随我。可我没有发现,更大的麻烦还在后面。

“噢,Ig、Canis正在工作,”Gelu微笑着回答,“要是真的想见他,下次来我们家玩吧。等我们准备好,就让Fulgur邀请你们。”

再一次,Gelu想要上车,但这回Ben抓住了她的手腕。我试图打开副驾车门,却发现两个男孩将门按住了。他们显然通过神经网络交流过,才能配合得如此默契。

“可你是个I'mprint吧,不是么?”Ben直截了当地问,“我以为I'mprint不能独立驾驶,必须有公民同乘才行?”

即使才11岁,我也非常清楚这段对话的走向有多危险。你的地位让Gelu逃脱了许多约束,但我看过够多视频,知道人类为了取乐能对I'mprint做出些什么。如果有I'mprint的违法行为作为借口,他们只会变本加厉。

我用尽全力推开车门,阻拦我的两个男孩被撞倒,触发了邻车的警报。

 

“Fuuchan?”Gelu扭过头来看这边发生了什么。Ben在骚乱中愣了几秒,我绕过车头,冲过去抡起拳头,砸向这个比我壮得多的男孩。这是我第一次打人,你和Gelu一直警告我不能这么做。我的动作很别扭,而且比Ben矮一大截,明明想瞄准他的脸,拳头却冲着他的喉咙去了。

停车场里爆出金属碰撞的巨响,比汽车警报和Ben摔倒时的尖叫还要大声。我尚未完全从失控状态回神,所以只记得之后的事。

Ben瘫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向后挪,身下拖着一滩尿迹。而其他人早就跑远了。

 

“Fuuchan!?”Gelu的声音更加惊慌失措,让我恢复了理智。我的拳头被Gelu的手挡住,她的金属骨架在碰撞中炸开,飞出一大片金属和塑料。她阻止了我提前几年成为杀人犯,代价是她的左手和一部分手腕。

“Gelu,你还——”我剩下的问题被打断了。Gelu把我拉上车,加速驶离停车场。经过Ben的时候,他还在颤颤巍巍地试图爬起来。

冲出大楼,车窗变暗,遮挡外面的光线。我注意到白色校服衬衫上沾了钴蓝与琥珀色的液体,那是Gelu替我系安全带时,从她的断臂里漏出来的。

“我们现在回家,马上!Iggy会在家里等着。Fuuchan,你不能跟别的孩子打架!你知道的!我警告过你那么多次!有什么问题就告诉我,我会解决的,好吗?……Fuuchan?”

“……你不是我妈妈。”

 

我的声音很轻,近乎耳语,但Gelu一下子沉默了。她放慢车速,打开自动驾驶,然后转过来面对幼小的我。

“Fuuchan……我不是想取代你的——”

“你甚至不是人!”我朝Gelu吼道,泪水夺眶而出,我强迫自己低头盯着脚尖。

在那之前,我一直是个乖巧听话的被监护人。从没有冲你们嚷过,更不用说这么恶毒地顶嘴。我没有生她的气,我希望她知道。她当然知道。她总是对所有人做无罪推定。我只是个心烦意乱的孩子,觉得害怕就大发脾气。

我害怕Gelu因为独自驾驶而受罚。我震惊于自己的失控,以及这组义肢的杀伤力,即使是对我关心的人。更重要的是,我想不通自己对Gelu是什么感情。此前我从未将她视作母亲。哪怕男孩们试图通过侮辱我的母亲来刺激我,我也只是耸耸肩,觉得他们说的是抛弃我的那个人而已。

突然间,我面临一个问题:我确实像爱母亲一样爱着Gelu。Gelu,她在法律意义上是你的财产。Gelu,如果那天稍有差池,她可能就回不到家。Gelu,我依然害怕她会从我们身边被带走,只因为我没有克制住情绪,挥出了那一拳。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Canis。回家的路上我经历了与你同等的恐惧和绝望,而你已经感受了……几个世纪,在外人眼里。我不断思考,试图理解为什么I'mprint会被视为财产,尽管它们和人类拥有同样的感受。

如果当时能有你的引导,我也许会明白你一直想教给我的东西。还是那句话,我没有怪你。我陷入了极度恐慌的状态,我知道你也一样。几个世纪的筹谋险些被一拳摧毁了。

回到家的时候,你已经打包好我的行李。Gelu退回你的房间,我透过门板听到她微弱的哭声。而你宣布,我要提前开始服兵役了。

我离开前不敢去见她,哪怕我想要道歉,想说我其实很在乎她。我只是因为害怕才说了那么伤人的话。最难过的是,我现在才知道,你以为兵役的最后一课是让公民站在I'mprint的角度思考。我能想象到你盼望着,等我回来之后,就会成为你最强大的盟友,一同改变共和国对待它们的方式。

可惜事与愿违,我以为这是一种惩罚,觉得我是出错的实验品。

我在兵役中学到I'mprint仅仅是机器而已;学到人类只不过是星球上自私的寄生虫;学到被你替换掉的脆弱部分还远远不够,根本不足以让我活在这世上。

我压下了所有脆弱,却从未让它们死去。我相信兵役结束后就能自由去做我想做的事。我对自己想做什么毫无头绪,除了回家见你、Gelu、和我的父亲。

当然,你已经知道这个梦如何破灭了。从此我再没有一夜能安睡。

 

久远的回忆就先说到这吧。面对我的忏悔,我只能逃避这么久了。

 

我开车驶入黑夜,并不清楚这次狩猎会带我去往何处。我跟着Gelu逃跑的路线,亲眼目睹了她留下的屠杀证据。车祸现场不再有副将巡逻,但事故痕迹依然清晰可见。

我沿着她被目击到的地点一处处看过去,努力思考她要去哪里,但没有一种合理的解释。

她在往贫民窟深处跑,但如果想逃离共和国,有太多更容易的方向。我在她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下了车,希望能找到某些线索。

她修补了自己破损的部分,防止留下液痕。甚至聪明到在身后拖了一块布料,将任何可以追踪的脚印都藏进了污迹里。

她从哪里学到这么多?难道是旧世界的记忆?我记得听她提过小时候在雪地里打猎、学习追踪野生动物的故事。她试图把这件事说成某种虚拟体验,但她不像我们两个一样善于欺骗。这也是我看穿你真实身份的线索之一。

我从来没有捕猎过这样一个、懂得用老派方式隐藏踪迹的目标。不知道那些在污泥里翻找的贫民窟居民是否也用了这种手段,但它确实有效到足以骗过我,也能骗过其他被气味吸引的捕食者。不,她沿路还避开了贫民窟为数不多的摄像头。不止是公共的,甚至包括私人拥有的。她可能提前很久就在计划这次逃亡了。

是你帮了她吗?是你担心自己去世后,她被孤身留在不那么可怕却依然危险的共和国,所以准备了应急预案吗?大概不重要了,反正看样子你再也不打算跟我讲话了。

 

于是我在贫民窟漫无目的地游荡。没有公民会想要踏足这里,尤其是曾经从污泥里爬出来的人。在这片区域,无论走到哪里,风景都大同小异。垃圾、尘垢、破旧的塔楼、摇摇欲坠的工厂,偶尔还有守卫森严、设施齐全的建筑,里面进行的非法活动让这群社会渣滓得以生存。

在贫民窟分辨位置,就像凭肉眼识别一具骷髅的身份。任何能算作特征的东西都早已被磨蚀殆尽了。我只知道自己正在向共和国东南部移动。我不是古生物学家,更不是能调查这些恶臭遗骸的考古学家。

 

不过……当我跟着直觉迈步,心中确实有一种奇异的熟悉感。不知为何,我仿佛被拉着从小巷走到大街,从大街走到广场,又踏入一条更恶心的小径。没有任何标记为我指明方向,却莫名觉得就是这里。我在废弃的建筑间奔跑,躲避直射的阳光。我翻越倒塌的瓦砾,钻出围栏的缺口,走进一座百货大楼的废墟。那座楼已经形成了一个临时社区,由帐篷和其他遮蔽物组成,将一楼划分为居所。

住在那里的一些人——如果能这样称呼的话——大胆地盯着我看。他们浑浊的、布满血丝的眼球无法认出走在他们之间的是一位副将。另一部分人拥有IIs或者足够健康的眼睛,能看清我身上红黑色的皮革,于是迅速溜回藏身处,像大衰败期间的蟑螂。

通常,贫民窟的聚居区对感官的冒犯会更严重。腐肉、垃圾、有害化学品、没洗过澡的人,各种气味混在一起,形成一种抹不去的独特恶臭。

父亲每次来看我,身上都带着这股味道。

而这里,微小的火苗点在大盆、小桶或地上的土坑里,共同压住了大部分不悦感。也许还有一个原因:当我的金属义肢踏在地上,脚步声沿路回响,无数嘈杂的人群都迅速噤了声。等我离开足够远,他们确定这个赛博人的目标不是自己,才继续做手上的事。

噤若寒蝉的人们、噼啪作响的火焰、粗重的呼吸、我自己的脚步声,这应该令我肾上腺素飙升。

这是完美的伏击地点,我可能已经被藏在眼皮底下的数百名敌人包围。但出于某种原因,我感觉非常好。并非舒适,这是肯定的。即使是睡在附近的人也不会说这个地方舒适,可我不像平时那样神经紧绷。哪怕在共和国最豪华的地方,我都没有这么放松过。

 

有什么东西滚到我的脚尖前,我立刻跳到一边,尽可能护住肉体部分,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爆炸。方才的安逸都消失了,我浑身紧张起来,有那么几秒,我感觉心跳仿佛要冲破胸腔。

等我从遮蔽中露出脸,发现两个少年俯身盯着我看,其中一人手里拿着被我当成简易炸弹的球。他们看起来很困惑,主要是在担心我,而不是担心自己的安危。少年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男人就抱起他们,逃到远处躲起来了,显然是害怕我会对给我添麻烦的非公民做些什么。

我站起来,掸去衣服上结块的泥垢,但它早已是我的一部分,从出生开始。像这些孩子一样,我也曾被拉着跑过这里的污泥。残忍的共和国公民认为我的生命就是一种冒犯,可有人保护了我。

 

我终于想起来了。为什么我会走上这条路,为什么这里不像贫民窟其他地方那样令我作呕:我回家了。

上一次回父亲的居所见他已经是二十多年前,我终于又回家了。我在大楼中扫视一圈,从最早的记忆里认出了整体布局。

 

最后一次回来可能是……8岁吧。最初的几年,我们每年会回来看他一两次。即使当时已经习惯了这座城市的贫瘠,我依然对这股味道感到反胃。

我们正在庆祝某种旧节日,对我来说这种节日的意义只有礼物,就在那时,有人砸开了你的车。那人还没来得及做别的事,可我父亲很自责,想要赔偿你。他当然赔不起。听到维修要花多少钱之后,他道了声歉,沉默了。

你和Gelu没有为难他,但即使生活在脏乱中,他也有自己的骄傲。从那以后,他拒绝让我们去贫民窟,而是自己来见我们,哪怕这样会花更长的时间往返。

 

这些年很多东西都变了,但骨架依然如旧。生锈的钢制支撑梁上画了新的标记,用来引导那些能理解它们含义的人。我现在完全看不懂了。每当狼群开始摸到规律,他们就必须换一套暗语。

大楼中央有一个几英尺深的浅坑。在遥远的过去,这里可能是一处喷泉、一座展台,或者其他装饰性的东西。无论是什么,它显然很值钱,所以老主人把它搬走了,留下这个人人避让、生怕会塌陷的火山口。

二十年过去,中间那块裂开的瓷砖仍旧嵌在那里,但当年的我没有去踩过,现在的我更不会。远处的墙边至今保留着被清理出来的一小块空地,我在那里学会走路、学会与其他孩子玩耍。我学得很快,然后又以同样快的速度失去了这些能力。

我走过去,发现这片空地一定还是同样的用途。地上划出一道道凹槽,估计是跳房子的场地;墙上画着小圆圈和大矩形,作为球类游戏的靶子和球门。

曾经被大孩子们当作攀爬架的镂空建筑骨架不见了,但现在这里放了各种旧家具,搭建成一条适合儿童体型的探险通道。只是想象一下那些老织物上滋生的病菌,我就浑身发痒。

 

既然游乐场在这里……

 

我的义肢双腿带我走上一条它们从未走过的路,然而不知为何我的记忆清楚地保留了下来。如果说刚才我仿佛被指引着,那么现在就是被裹挟着,无法抵抗某种比意志更强大的牵引力。二十多年了。我从未想过回去,即使想过,也不知道还能否找出回到那里的路。

我的父亲从未成为共和国公民,因此没有任何一份文件记录他的住址。更何况这样偏僻的地方只是被划分为几个区而已。临时住房不断地搭建又拆除,因为建造它们的人不得不搬家躲避危险,或者寻找机会更多的拾荒处,当然,也可能只是死于各种因素。

这个社区能存续到今天要么是纯粹的运气好,要么证明有人在援助他们,出于善心或必要性。也许是一个通过帮助受压迫者来自我满足的公民,也许是一个想要保护老巢或掩盖动向的罪犯。

我一直想不明白你是怎么追到我父亲家里的,明明他只是领我去了一次医院。我猜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从医院回来之后,过了几个月你才出现。你大概把所有时间都用来搜查我父亲在地址栏写的那片区域了。

 

当我找到那架破旧的自动扶梯时,我的旅程到了终点。它曾经被当作通往高层的步梯,而今终于完全坍塌了。只留下地面上被拆除的痕迹,和天花板上的大洞。哪怕在二十年前,这里也像一个致命陷阱。尤其是对父亲和我、这两个在平地上走路都困难的人而言。

我盯着那个大洞,思考我是不是猜错了。我以为Gelu在引导我来这里,她让那几个摄像头拍到自己,等我离得足够近,就能跟着直觉来找她。

但她不可能爬到二楼去,她面对特种部队的时候受了那么重的伤。

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徒劳地追逐着回忆。再一次,我又成了那个被情绪掌控的、没用的孩子。那个仿生人体内寄宿的甚至已经不是Gelu了,它压碎了一个男人的头骨,而他的长相和声音都同我一模一样。不过,哪怕她大概爬不上去,我也必须仔细搜查一番。至少我是这样说服自己继续的。

 

我助跑几步,纵身一跃,抓住二楼垂下的断裂钢筋,爬上了高层。吸气声和尖叫声充斥我的耳朵,看来二楼的用途和一楼差不多,而住在这里的人们没料到有人会突然攀上来。金属与金属、金属与混凝土碰撞的巨响让他们惊慌失措。

“你傻吗!?”

我爬起来,站直身体,寻找声音的来源。“你想上二楼,说一声就是了!别吓着孩子们!”

我回头从洞的边缘看下去,一个气冲冲的女人正对我指指点点。她一认出我身上的夹克,立刻缩起身子,蹒跚着想要离开,可我喊住了她。

她僵在原地,没有回头,却也没有愚蠢到无视副将的直接命令。

一楼那些嘈杂的低语全都沉寂了,所有人同时屏住了呼吸。我毫不怀疑,只要我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所有身体健全的人都会在几秒内涌上来保卫他们的社区。这种事屡见不鲜:一个士兵进了不该进的地方,被非公民谋杀。等军团来查看,整个社区的人已经作鸟兽散,找到新的茅屋躲起来了。

“我想到六楼去,”我说,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如果可以的话。”六楼是我出生的地方,我和父母一起在那里生活了几年。这件事我至少还记得。

这座建筑稍微完好一点的时候,自动扶梯一直连到11楼,再往上肯定还有楼层。我想象不到那么多层是怎么塌下来的,但从这个贯通好几层、超越我目力所及之处的大洞来看,整个过程并不轻柔。

 

女人转过身,脸上仍带着显而易见的恐慌,但她尽可能冷静地回话。

“二楼以上已经荒废了,副将。”她顿了一下,显然还想说些别的。另一个声音从我身后传来,讲出了她在害怕的东西。

“那位金属女士上了六楼。”我转过身,一群孩子挤在皮革帐篷的门帘后,兴致勃勃地盯着我。说话的是一个大约6岁的男孩,其他人连忙制止了他。

“我们只是让她上去了!我们不想惹麻烦!”一楼的女人喊道。更多的男男女女站到她身边,聚成一群人,有些拿着简易武器,刻意举在身前。

 

“这种态度可不适合说你们不想惹麻烦。”我抬了抬下巴,示意还在不断扩大的人群。要是拿了Chroma给的枪,就可以把一只手放在上面表明立场。而现在我只能希望他们自己明白,我不需要枪就能干掉这里所有人。

“副将,拜托……二楼是我们安置老弱病残的地方。”我把视线从人群中移开,打量身后的区域,确认从遮蔽中探出头的几个人都没有楼下那样的战意。“求您,只要放过他们。”

一个男人站出来作为代表,用身体挡住一开始说话的女人。我单膝跪下,双手贴上地面,通过震动探查周围环境。

一楼还有数十人正在准备武器,悄悄向这边靠近。而且与男人所说的不同,二楼显然也有一群负责护卫的人。他们正尽可能压低声音,召回同伴、将我包围。

“我也不想有麻烦。”我直白地声明。

带上微笑或放轻声音都将是一个错误。示弱不是好主意,但明晃晃的敌意与威胁同样不是。“我只是在找那个路过的仿生人,她是我的——”

我的什么?我极少用名字之外的称呼提及Gelu。我愣神片刻,选择了最简单的说法:“那个仿生人是我的。它出了故障,我得把它带回去。”

 

人群中响起几声窃窃私语,我闭上眼,在心里描绘出二楼的完整地图。包围我的不止有简易武器。在两个不同方向,分别距离20英尺和45英尺,他们加速的心率产生了足够的震动,让我的传感器捕捉到已经瞄准这边的枪。

“这么说你是Fulgur Ovid?”男人的问题令我睁大眼睛,解除了基于声音的视角。

“我……是的。”

“她说过你会来。”他掏出一部旧手机,用拇指重重砸下几个按键,“上一次看见你,你还是棕色头发。”

我更仔细地盯着那个男人,试图找出任何我有印象的特征。他看上去是个中年人,秃头,黝黑的皮肤伤痕累累。他的一只眼睛不见了,没有包扎,任由空洞溃烂,另一只眼睛则是金色的人造II。

“你比我大一点,但我还记得你老爸。跟我一起活到现在的许多人都记得。”人群中传来几声附和的低语。

看这个男人的样子,很难相信我比他更年长。话虽如此,在离共和国这么远的地方能活二十多年,已经足够令人惊讶。更不用说这二十多年他还在同一个地方。

 

我还想问更多,正要开口,一道尖锐的机械巨响就将我的注意力引到上方。摩擦声伴随着嗡嗡噪音,一个巨大的金属笼从高处降下,轰鸣一声停在我面前,微微摇晃了一会才静止。

“我很遗憾,对于Ovid和那位教授。”知晓我另一段人生的男人说,

我低下头,注意到刚刚还准备开战的人群现在都放下了武器,还有人摘下帽子,或者用旧教的方式祈祷着。通常类似的举动会让我翻个白眼,但看到这样真诚的同情和尊重,我只是顿了顿,心中涌现出更多疑问。

我再次将它们搁置一边,站起来拉开这架临时电梯的金属栅栏门,走了进去。

尚未把门关上,电梯就开始上升,带我远离那些从二楼偷偷窥视我的面孔。他们似乎很好奇,可我完全一头雾水。

然而那一刻我只得把疑虑抛诸脑后。我有任务在身,而我的目标似乎就在上面,等待我找到她。我关上简陋的电梯门,上升了四层,沿途发现三到六楼之间的确空无一人。二楼之上的每一层都跟贫民窟其他建筑没什么两样,支离破碎的锈金属、腐烂的石膏板、污垢与垃圾覆盖的碎石。

 

电梯刺耳地停在六楼,从内部感受到的摇晃比外面看起来要剧烈得多。我不得不跳过塌陷的部分才能踩上地板,双脚带我穿过荒凉的大厅,脑袋一阵恍惚。

像三到五楼一样,六楼除了多年来自然积累的脏污之外,空空荡荡。没有帐篷,也没有别的屏障来分隔这片空间。所以我仅仅朝着大楼一端走去,避开所有看起来可能会倒塌的东西。

Gelu在这一层放弃了掩盖行踪,杂乱的脚步和被拖拽的肢体为我指出一条清晰的道路,通往我的第一个家。

对共和国公民而言,Ovid的命一文不值。他的存在就是他们完美虚拟世界中的污点。而在那些以贫民窟为家的人心中,他一直备受尊重。

他拿不到钱,但在生存困难的地方,物资就是他们的货币。他赚来的主要是食物和水,但除此之外,他还获得了这座摇摇欲坠的大楼里为数不多的安全住所。

只有一个房间,比下面的帐篷大不了多少。大楼还在履行本职的时候,这里可能是个储藏室。四面结实的墙和能从里面闩住的门,足以确保Ovid的工具与床都不会被偷。这张古老的医院病床既是维修义体的工作台,又是那个残疾孩子的床铺。他没法爬下来,爬到父母铺着褥垫入睡的地上。

我推开门,生锈的铰链尖叫着抗议今天的第二位闯入者。狭小的房间里,不难一眼发现角落里的Gelu。

“Fuuchan,感谢上帝,你来了!”她的声音微弱又机械,因为二重宇宙之外的扬声器已经在今天损坏了。Gelu试图站起来,却又倒在地上,那条坏腿从她身下脱落。我僵在原地,最想做的只有跑过去扶她起来,但她对上一位Fulgur Ovid所做的事令我感到警惕。“我就知道你能找到我。你的netjack!我需要你的netjack,Fuuchan。”

Gelu拖着身体靠近,一只义眼松垮地坠在机械脑袋外,随着她的动作从眼窝掉出来,在脏污里滚远了。但仿生人动作不停,几乎连痛苦的呜咽都没有发出。

“Gelu,Canis的I'mprint在哪里?”我上前几步蹲下,正好在她伸手能碰到的范围之外。

“所以我才需要netjack,Fuuchan!参议院不能控制它!”

“你说什么!?”

Gelu抬起手臂,她的手指向来有外科手术般的精确度,而现在整条手臂都颤抖着,伸向我。

“只有你的netjack能解放Iggy。求你,Fuuchan”

即使伴随静电和失真,我也能听到她声音里的绝望。起初我以为她是说参议院不能控制你的I'mprint,是在警告我他们想利用你达成某种邪恶目的。随后我想起了另一个声音,那人在上一次任务中提到我的netjack,紧接着我们一同坠毁,只有我活了下来。

 

“参议院不是问题,他们甚至无法控制你的netjack,Fuufuuchan。”

 

我本来打算找到你的I'mprint就一拳关闭Gelu,但我迟疑了,这是第二次有人暗示我的netjack被改造过。或许是因为这个,又或许因为她替你乞求的语气。

我从腰间取下netjack,在手里转了半圈递给她。那个可憎的家伙如此声称时,我没有理会。但既然Gelu也这样说,我不禁疑惑她还知道什么。她接过设备之前,我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只要她有一点危险举动,我可以用任何方式阻止。

“什么意思,解放Canis?”我问。Gelu支撑自己坐起来,像视频里那样检查着netjack。“Gelu!?”我喊了一声,她仅剩的义眼抽搐着抬起来。“告诉我!Canis到底怎么了!?”

 

“Iggy……我的Iggy他们——他是被参议院杀死的,Fuuchan。杀了他……带走了我的Iggy。他们还想带走更多!”Gelu的机体轻轻摇晃,发出啜泣的声音。突然间我很高兴我不必看到她的二重形象被悲伤吞没,在地上嚎啕大哭。那样的话,我也许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拥抱她,像她往常安抚我一样。哪怕没有其他后果,也会让我的任务更艰难。

“我没有——他们抹掉了我的记忆——我不知道他们安装了I'mprint复制器。直到……直到……”Gelu放下netjack,将手伸进脑袋里,在电路之间摸索,扯出一个拳头大小的大型数据库。在啜泣声和全身的颤抖中,她将数据库轻轻放在地上,所有注意力都被它吸引,用仅剩的一只手抚摸它。

“直到什么?”我的声音里带着真挚的同情。我的任务已经如此接近,可我无法完成最终的目标,即使是看着这个幼年时令我害怕的形象。“能通过IIs给我看看吗?”她只是一台机器,而且是故障的机器。我必须不断这样告诉自己,以免完全放下戒心,但我依然拦不住从防御中溜出来的情绪。

“我的IIs没有存储它!所有RAM*都被劫持了。他们利用了我。我的存储设备。把他下载到我体内,再通过神经网络上传。我努力了Fuuchan!我不停地一直喊!一直求!想尽所有办法让Iggy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我动不了。然后——然后他们……他……用我自己的手!”Gelu发出几声痛苦的哽噎,又艰难地吞咽一下,将声音压了下去。她抓起netjack,刺向数据库。

*注:RAM,随机存取存储器,通常用于正在运行的程序的临时数据存储。

 

咔哒一声,紧接着是金属破碎的声音。

 

数据库在我的左手里,而我的右手打穿了Gelu的脑袋。我在保护数据库的同时尽可能给了她最快的死亡。

一丝啜泣,几道颤抖的浅浅呼吸。

我只允许自己悲痛这么长时间,然后拿起数据库的扩展坞,直接插进我的throa2。等待连接的几秒钟里,我跌跌撞撞地后退,爬过Gelu曾穿过的同一片污秽,走出房间。

我检查了其中的数据,除了我想要的东西,里面只有寥寥几个文件。我开始将数据传输到神经网络,在身后砰一声关上门,尽量不去看那堆废金属,然后瘫倒在地,背部紧紧压在门板上。

 

一个多小时过去,我坐在童年的家门边,看着进度条走完,用尽一切方式避免思考任何事。如今知道了这么多,才发现当时有多惊险。若你没有违法改装过我的throa2和IIs,我就不会在神经网络里拥有一片能载入一整个I'mprint的空间。

或者这也是谎言吗?难道我的生物学I'mprint大脑有额外的存储空间,而神经网络的改造只是用来掩饰的借口吗?

无论如何,没有你给我的巨大存储空间,我就必须把数据库带到有仿生人或计算机设备的地方才能访问文件。我毫不怀疑Chroma会注意到这种举动,在我能与你对话之前就派特种部队来接我。

她清楚知道我们的谈话会导致什么。毕竟,我是你的造物。你不仅给了我工具,还教会了我所知的几乎一切。你不会记得接下来的部分,但我永远不会忘记这段经历。

文件传输完毕,我立刻访问了它。你出现了,站在我面前,脸上带着震惊的表情,转动脑袋打量着四周环境。即使身为I'mprint的创造者,你也想不通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到这样的你。看上去更加年轻,显露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好奇。你永远像是无所不晓,永远微眯着眼睛、嘴唇弯出老练的弧度。你将面具雕刻得十分完美,在全世界面前都是优秀的演员,除了她。

那双金色的眼睛找到了我,在我的灵魂中探查。那一刻我以为你知道了,以为你只看一眼就明白了一切,并且马上要来掐住我的脖子。可你仅仅向我发问,像我父亲去世时那样温柔。

“孩子,发生什么了?”

 

“Canis——”我的声音哽在喉咙里,不得不吞下涌上来的胆汁,伴着你的名字。她的名字。

“出什么事了?”你看向我身后的门,似乎认出来了。但你还没来得及问,我就一下子站起来,直视你的双眼。决心和希望的堤坝截住了其他快要将我淹没的情感。

“Canis,”我用最严肃的声音说,“我需要你冷静下来听我讲,我们时间不多,关乎Gelu的性命。”

那是另一种我从未在你脸上见过的表情:恐惧。我没时间让你做好心理准备,像你在我失去亲人时那样。我只能继续推进,打断了我知道会出现的问题。

“Gelu的备份在哪,Canis?我必须先确认它的安全,我保证在路上会跟你解释。”

 

你的眼睛瞪大又眯起,将我全身端详一番。脸上和腿上沾满污物,衣服在星陨行动中撕裂磨损。最后你的视线定格在我的双手,我不由得跟着你看过去。我微微抬起它们,netjack仍然紧握在右手里,而左手是Gelu的数据库。我不记得拿走了netjack,但它就在那。这两样东西,以及我的右手到肘部,都被蓝色的液体覆盖着。

“没有备份,孩子。”我们的目光再次相交,你的眼中满是恐惧,“她让我保证过,永远不会再复制一个她。”

肺里的空气被压榨,我的眼神落回手上,做不出任何回应。蓝色的液体仍从我的袖口凝聚成珠,滴落在地。“Fulgur,你做了什么,”我的制造者问。真相就像我身上滴落的鲜血一样明显,但实在太难想象,只能被否认。

我沉默着将你关闭,再次打开了留有Gelu尸体的储藏室。

 

这次我全神贯注,不再逃避我所做的事,仔细检查着谋杀现场。血迹通向一个角落,Gelu曾倒在那里等我来找她。液体聚成一小滩,在我来之前,她就几乎把血流干了。爬向我时,那块凸出的地砖挖掉了她的眼睛。血与肉的雨泼在后面的墙上,再也无法拼凑起来。

我哭了。不是像为我父亲而哭那样。不,我已经太过崩溃,连放声痛哭直到声嘶力竭都做不到。无声地,我脸朝下倒在地上,泪水与血液混合,身边是抚养我长大的女人的残骸。我一言不发地抓起那些碎片,试图把它们放回正确的位置,绝望地想要撤销这双手做过的事。

不可能的。我的手臂太过强大。她的身体不仅仅被打破,而是被彻底摧毁了。这双红黑色的手不像她的那样为精确而生,无法做到治疗或修补所需的温柔触碰。

我握住她仅剩的手,泪水滴在失去生机的肉体上,她再也感觉不到了。我将她的手贴上脸颊,像孩子一样啜泣,用我所有的悔恨将它沐浴,洗去上面包裹的鲜血。

即使在我擦去污迹的时候,也有更多顺着衣袖滴下来。

低头看着母亲的尸体,直面死亡,只有一句话进入我的脑海。

 

我正是为此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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