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静静站着,一动不动,打量着现场。这个房间曾是纯白色,干净到无菌的程度。报告里是这样说的,可现在没有一丁点白色留下。他甚至被提醒过进入实验室可能会觉得头晕,因为他们使用的各种化学品。有些是为了清洁,有些是为了控制这里孵化出的野兽们。当狼走进房间,唯一袭击他嗅觉的味道十分熟悉,并且完全没有让他头晕。
他的脉搏加快,眼睛眯起,跟随着空气中的一滴红色。后颈的肌肉微微抽搐,他伸出手,让深红的液珠停在掌心。他深吸一口气,空气灌满肺部,狩猎的兴奋填满大脑,随后将气吐出。房间里唯一的声音便是这一道呼吸。血滴舞动着,在他手上盘桓片刻,最终离去,到空中继续它的华尔兹。它与许多伙伴汇合,轨道交织,在房间里旋转,像一曲芭蕾。舞蹈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但它们仍为狼表演着。
单独的表演者被串联进巨大的螺旋,迷失在集体的热情里。在中央,所有舞蹈都停止了。个体凝聚成一片猩红的海洋,随着潮涌泛起微波,旋转着触及鞠躬谢幕的舞者。房间内的每个表面都附着一层正在滴落的红色。它们不遵循重力法则,而是凝结出更多完美的球体,加入舞蹈。
“这个现象持续多久了?”狼看着波动的血河,几乎能听到让它们起舞的那首歌。
“我们在您来之前十五分钟接到了紧急呼叫,副将。他们说星陨计划出了问题,需要支援。最先被派来的特种部队,嗯……他们……”
“他们变成展览的一部分了。”狼总结道。
“展、展览?”通话另一端的声音显然十分不安。虽然音频调制使对方保持匿名,但他能通过Fulgur的IIs看到现场。而且与狼不同,他没有见过人类肢体被彻底撕碎、只剩下液体时是什么样子。
老实说,就连Fulgur也被震撼了。相比之下,他的贫民窟屠杀实在太业余。无论他多么用力地去踢、去砸那些肉块,血池里仍然有固体残留。整块的骨头、肉条,还有他小时候认不出来的东西。
而这,这是对人类所有生物部分的彻底清除,将他们抽出曾经的形体,速度之快让房间变成了一台离心机。角落里有一堆骨头、金属、电路、塑料,以及曾属于那些人的衣服和物品。在房间中央的,覆盖在墙壁、地板、天花板上的,当然还有空中漂浮着的,是他们剩下的一切。这团红色不断变化,彼此混合,呈现在他眼前。
“这是一场展览,也可能是一条讯息。”
狼走上前,鲜血在他脚下四散,加入了舞蹈。更多血滴贴在他的脸上身上,又漂浮着离开。他在那团混乱前停下脚步。
通话那端传来呕吐的声音,连接断开了一秒,再次连接时仅有音频。
“您还需要……更多帮助吗,副将?”
Fulgur一笑,什么都没说就结束了通话。这个士兵的胃甚至撑不到问问讯息是什么。无所谓,反正这条消息不是给他的,也不是给门外那些不敢进来履行职责的鹰和狼。
这是给Fulgur的,只给他这样的人,无需利诱就愿意参与这场迷人狩猎的捕食者。
Fulgur Ovid又深吸了一口气,让死亡的气息充满他的肺。
星陨计划,你终于为我找到可以尽情享受的猎物了。狼向前搜寻,身上的每一根毛发都竖了起来。人类的生命飞溅,开始新的舞蹈。
他屏住呼吸,整个上半身都淹没在无视重力法则的一团液态人类里。打破法则是他的专长。一个能够违抗自然规律的存在,这可是全新的刺激。
当他走到房间中央,一道细微的哔哔声响起,脚踩的地面开始下沉。一部小电梯带他去赴猎物的邀请。他向深渊下降,红色的液滴四散开来,离开他的身体,自由流动,加快了舞蹈的节奏。
我读到你了,Auritus。我正是为此而生。
*************
“这是你从未对付过的东西,Ovid。共和国没人对付过。”
前往实验室的路上,Chroma执政官一直大肆渲染这次任务,而Fulgur默不作声地开车。实际上,他的心还在那家咖啡厅里,与Ovidia在一起。他又一次抛下了同母异父的妹妹,再多的警告或创造性的形容词都无法让他摆脱这个想法。直到他发现了留给他的信息,情况立刻改变了。
他脑子里只剩下身为副将的想法,回归了真正的形态。狼问过Chroma,那个可憎的家伙是如何造成引力异常的,得到的回答更加激起了他的兴趣。
“我们不知道,Ovid。所以这个任务才会如此棘手。星陨计划只是想要制造能读取敌方战斗人员思想的士兵。这个实验以王国的农奴为基础,但改进了他们的原始技术,通过——”
“我只需要基本信息,Chroma。这些东西会流血么?”
Chroma轻笑一声,声音里悄悄带上了傲气和笑意,“做这件事的实验体,Auritus,是剩下的最后一个。他们集体试图逃脱控制,所以我们不得不把他们销毁。Auritus和几个同伴成功逃出了实验室,然后不知道为什么,特种部队到达后,Auritus把同伴、和房间里所有人都撕成了碎片。”
“有影像么?”
“只有一小段。”
图像出现在Fulgur眼前,汽车自动进入自动驾驶模式。展示给他的是三秒钟的循环视频,一名部队成员撞破一扇铁门,紧随其后的是一道紫色闪光,然后再次循环。
“你能停止重播,定格在最后几帧么?”狼问。每一次,那道闪光都刺得他皱眉。
“我们做不到,Ovid。严格来说这不是录像,是部队成员神经网络的直播。” 画面缩小,另外8个视频加入进来,排成3×3的网格。“进入房间后被杀掉的每个成员都在做同样的事。我们无法与他们交流,也无法干扰信号。我们知道他们已经死了,因为看见了遗骸。但他们的神经网络在不断重播死前的最后几秒。”
Fulgur握住方向盘的手收紧了,IIs努力调整适应那片明亮的紫光。他把角度最佳、能看到房间正中的视频放大,强光已经开始在他的视网膜烙下黑影。
“他们的样子……像人类?”调整后的IIs看清了爆发中心的四个人形阴影,都穿着宽大的上衣,身上挂着带子,让他们本就纤细的身材看起来更加瘦小。“这片紫光,来自中间那个实验体的眼睛。”
“我们猜测那是Auritus。”
“猜测?”
“他们没有什么便于区分的特征。直到两个月前,他们还只是一团粘液状样本。”几张图片通过Chroma的神经网络传入Fulgur的脑海,像是培养皿里色彩鲜艳、生机勃勃的霉菌。最后的照片是一份深紫罗兰色霉菌样本,培养皿底部贴的胶带上写着“Auritus”。
“他们两个月内就从这样变成了人形?”
“我们不知道原因。但就在那时,被称作Auritus的实验体开始接触护教者并向他们提供信息。他们一夜之间都变成了人形,所以研究员用了拘束衣和各种装置来控制他们,直到能搞清楚这种变形现象。”
“那可真是有效。”
“不用你说,Ovid。他们十分抵触被限制,在挣脱之前就把一些研究员逼疯了。最初的几个很容易用枪解决,但自那之后,他们一直在不断适应我们采取的每一种武力威胁,直到Auritus把剩下的个体液化,逃到了地下。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了。星陨计划是我们最远大的项目之一,我们不期待有生之年能看到它的曙光。”
沉默在空气中徘徊了一段时间。Fulgur消化了所有信息,但思绪一直飘向最困扰他的那一点。
“那些死掉的部队成员……”他轻声问,“你说无法与他们交流,也就意味着你尝试过。
“你为什么要尝试和死人交流,执政官?”空气瞬间凝固,粘稠得像特种部队成员做成的人体汤。“Chroma?”
“他们确实死了,Ovid……可他们还有意识。我们也不能理解,但他们的神经网络还在活跃,几乎就像I'mprint一样。他们在不断循环经历那三秒钟,但数据以某种方式被储存了。他们——他们知道自己死了,每一次都知道,每一次都能感受到自己的死亡。”
真正的幽灵,被困在永恒的诅咒里。教授,有人打败你了。
“还有一件事我需要警告你,Ovid,关于Auritus逃进的那个地下设施……”
*************
狼被大地吞噬,他所在的小电梯几乎无法容纳第二名乘客。下降持续了接近一分钟,包裹着他的金属圆筒隔断了所有光线。
Fulgur Ovid双臂交叉在胸前,准备好应对下面等待他的任何恐怖存在。终于,光芒自脚下喷发,令他失明了片刻。他眨眨眼,打量着Chroma一再警告他当心的地下实验室。
电梯依然悬在空中,让他能将这片巨大的空间尽收眼底。与上方实验室相同的配色方案在这里仍然清晰,所有的地板和家具都由纯白的无菌材料制成。
每个房间的天花板都挂着巨大的舞台式照明灯,射下苍白的光线。搭在空中的步道方便人们从上层通过,并观察整片区域。
大部分空间被玻璃板分隔,从一些嵌在里面的大型设备来看,这些玻璃板能承受相当程度的破坏。这种结构没能阻止Auritus直冲出电梯,在障碍里开出一条路,通往房间另一端的一架小型飞行器。
电梯持续下降,Fulgur确认了他的路线,又开始观察房间的其余部分。
这里乍一看似乎什么都没有,除了飞行器和玻璃隔板。眨眼两次,IIs向他展示出二重宇宙之外的真实视野。突然间到处都充满了共和国的机密,这些东西几年甚至几十年后才会投入使用。像这样的绝密设备会屏蔽任何没有权限的人,他被警告过走在实验室里要注意提醒标识,但多亏了教授对他IIs的改造,亲眼看到这些障碍物显然是更好的选择。
某个房间里展示着一个正在旋转的绿色涡流和一把大枪。另一个房间里是巨型炮塔,看起来能发射一人高的子弹。实验室的一整个角落都没有灯光照明,因此二重宇宙之外也被笼罩在黑暗中。更多区域里是简单的医疗设备或者一些小东西,距离太远,Fulgur看不清是什么。
成堆的仿生人残肢四散在房间各处,和他的义肢差不多,却像纸一样被随意撕裂。显然这些守卫曾试图拦下灵媒,但没能靠近。对他来说不是个好兆头,一旦他被看到……或者感应到,他的下场不会比这更好。
电梯终于落地,狼立刻动身飞奔,循着灵媒的脚步穿过实验室,跳过杂乱的障碍。纠结灵媒的能力到底是什么也没有意义。如果他能感应到Fulgur的思想,那现在应该已经把Fulgur撕碎,或者将他的生物部分化作液体。
他击倒灵媒的最好办法就是——
趁其不备?
狼猛地停下,狠狠撞上混乱中卡进地板的一个白色橱柜。
他单膝跪地,背靠着柜子,尽管这块笨重的金属板已经被不可思议的力量扔出过一次。无论这东西会不会对他有帮助,Fulgur都——
不会的。
Fulgur震惊地瞪大眼睛。那个声音充斥他的脑海,回答着几乎还未浮现的问题。
很高兴你终于想起我了,Fuufuuchan。你花了将近三年。很抱歉我接下来要让你痛苦到压抑这段记忆,但你在意我到这种程度——这件事对我来说比你想象得更重要。
那道声音平静又轻柔。像浮在静水里的一片羽毛,亲吻着水面,却不曾被水下蛰伏的东西吞噬。他的话让Fulgur不明所以,肾上腺素在血管里奔涌,却隐隐觉得这声音没有威胁。他压下这种想法,拒绝被塞壬的呼唤俘获。
你喜欢我的声音?我好像从没听你说过这么诗意的话。你应该多说点的。
那道声音变得戏谑,语气中带着一丝笑意。
继续写,别停笔。你知道接下来会怎样。
“你到底在说什么!?”狼对脑内回荡的声音吼道。起初他以为灵媒在读他的心、回应他的想法,现在他怀疑“Fuufuuchan”并非是在嘲讽Gelu对他的称呼,而是另有含义。
这不是嘲讽,副将,或者我现在应该叫你“狼”?
不要停笔,Fuufuuchan。
对,我在和你们两个说话。把过去的自己称作“狼”真是太符合你的风格了。听起来像是装酷,但在内心深处,你是想把现在的你和曾经掠夺成性的你分割开。
Fulgur从柜子后面闪出来,继续飞奔,这次没有放轻脚步或压低身形。他不确定脑袋里奇怪的声音究竟是什么情况,但既然它还没有伤害他,那它一定是做不到。
用第三人称写作肯定很有帮助。你已经成长许多了。真希望我能亲眼见证。请不要停笔。我知道,这很不舒服。很抱歉我总是让你有这种感觉。但我看到了你,所有的你,而你依然没能将我推开,是不是?你永远不会推开我,Fuufuuchan。无论你去哪里,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我爱你,所有的你。我知道你也有同样的感受,用你能调动的所有感情。
“闭嘴!”狼打断了灵媒的喋喋不休。
你没有那样说。
继续写。
诚实点。
有必要的话,用第三人称。
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不怪你。像这样写出来是唯一能让你记住的办法。
狼没有让灵媒闭嘴,他觉得灵媒已经疯了。Fulgur只是安静地接近了飞行器,提防着随时会发生的袭击。而对方说的话越来越荒谬。
我不会伤害你,副将,声音承诺道,你会伤害你自己,我很抱歉这必须发生,但我保证永远不会伤害你。
“那你怎么不自杀,让我省点力气?”狼大声说,尽管他知道只需要在脑子里想,像用神经网络交流一样。
他低吼着说出这句话,那种声音他几乎无法复现。
专心,Fuufuuchan。你不必为过去的行为辩解,我知道你不会再这样说了。
“疯子……”他对每一个从记忆中被抹去的目标都用过这个词,每一个回来缠扰他的幽灵,“不如你从飞行器里出来,看看是我们谁伤害谁?”
惊雷般的巨响在房间里炸开,飞行器的引擎轰鸣着启动。
Fulgur冲过去,高高跃起,化作紧跟雷声的闪电,用全身抱住一片狭长的机翼。才刚抓稳,飞行器就破空而出,墙壁在他们即将撞上的瞬间打开了一个隧道。几秒内他们就从隧道中穿出,来到了共和国室外的地面之上。加速度让Fulgur把先前的咖啡和派吐了出来,假如他拥有完全的生物大脑,现在肯定已经晕过去了。
不用威胁我,副将。你即将这么做,虽然还没说出来。你会摧毁这个试验飞船——对,它是个试验飞船,Fuufuuchan。总之,你会在机翼后的聚变反应堆上砸个洞,有格栅排气孔的那个地方。
狼注意到了排气孔,迅速推测着反应堆的实际深度,却突然顿住,怀疑地看着它。
你也可以随意攻击任何地方,但最终只有那个位置能让飞船失灵,导致它坠毁在沙漠。我建议你用左手,因为……好吧,你从来不听。
Fulgur的右拳已经砸进飞船,又痛苦地抽出残肢。手腕以下只剩参差不齐的红色金属碎片和松散的黑色碳纤维残片。他打坏了这东西,参议院会让Chroma生吞了他,但他恐怕活不到那时候了。
参议院不是问题,他们甚至无法控制你的netjack,Fuufuuchan。
当时这句话几乎没在他脑子里留下痕迹,只有一个想法充斥着狼的意识。
要结束了。
狼无法分辨这句话究竟来自Auritus还是他自己。实际上,是他们两个。
飞船离开隧道后只爬升了几百英尺,却慢慢到达了最高点,在空中悬停数秒。Fulgur转过头,回望午后雾霾中的共和国。
飞船开始坠落,他意识到这大概是生命中的最后一刻了。尽管下降平缓,但他们前进的速度太快,无论怎样掩护自己,撞击地面的冲力都必然将他撕个粉碎。
至少任务完成了。星陨行动将是Fulgur Ovid最后一次成功的任务。
我一直以为我会笑着去死,狼心想。
望着共和国,他没有因为完成最后一次任务而获得任何满足。没有因为自身存在诅咒了世界而嘲笑天堂。没有因为终于能放手、知道世界没有他会更好而微笑。他甚至没机会对敌人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让被亲手杀死的自己在对方的记忆中扎根。
当Fulgur Ovid向地面俯冲,满溢他内心的是一种非常可怕的情感:恐惧。他甚至没有足够的时间想出活下去的理由或是咒骂自己的懦弱。
只有他时常用酒精和任务对抗的存在主义恐惧在拉着他下沉。
飞船的前端撞上岩石,船身翻转,驾驶舱砸在地面,轰然爆炸。冒着烟的金属如冰雹般降下,像划过水面的石头一样在沙漠中跳跃。在残骸中,根本不可能分辨那堆冒着烟的东西哪些曾是血肉,哪些是没有灵魂的金属。
你脑震荡了,但你会没事的。那道令人平静的声音将Fulgur从恍惚的恐惧中惊醒。他转过头,第一次与救了他一命的灵媒对视*。
*注:此处原文双关,既是“第一次与灵媒对视”也是“与第一次救了他的灵媒对视”
巧妙的文字游戏,你在跟我调情么?
狼变成了公主,被他要捕杀的猎物抱在空中。
Fulgur用手肘砸向灵媒的脸,结果是他从60英尺高的地方骤然跌落,堪堪护住肉体部分,防止受到严重伤害。虽然尽了最大的努力,冲击还是震出了他肺里的空气,让他在地上喘息、呜咽。而灵媒只是优雅地飘过来,仿佛风中的一片叶。
B**ch,既然你要这样描述我的声音和动作,你最好也这样描述我的脸。
灵媒的样子像Uki Violeta,但只穿了一件灰白色的拘束衣,腰带被扯开,垂在身侧。拘束衣的长度仅到臀部,而且除此之外什么都没穿,因此从下面望过去有些尴尬。
副将痛苦地翻了个身,看着灵媒向他降临,对他说着莫名其妙的话语。
我脚踝上也有断开的拘束带,认真点,这是我在故事里唯一的部分。我看起来和你的Uki不完全一样。
灵媒轻盈地落下,赤裸的双足触及大地时,ta张开双臂,第一次在自然光与新鲜的空气中尽情旋转。拘束衣敞开到最大幅度,断裂的束缚与灵媒一同自由嬉戏。眼前的画面让Fulgur想起在学校里认识过的一种生物。
海月水母*,他们以此为你命名,Fulgur想。
*注:学名aurelia aurita,其中aurita与Auritus分别是同一词根的阴性和阳性形容词。
Auritus停下动作,脸上带着俏皮的微笑。
那种笑容令人心跳加速。温柔得让你忘记身处的痛苦,魅惑得让你觉得会迷失自我,高傲得让你感觉已经失去了什么。这样的神色总是会惹恼Fulgur,因为它能唤醒那些即将吞噬他的感情。
微亮的紫色双眸俯视着副将,几乎将他看穿。那颜色是盛开的紫罗兰,又闪耀着众多远星的光芒。他在星云般的深渊中迷失,呼吸早已平复,却仍安静地躺在地上,忘了起身。
一声轻轻的叹息自灵媒唇间泄出,ta的笑容从俏皮变成了满足。这个微小的变化足以让Fulgur从呆滞中醒神。他侧身一滚,用单边膝盖和手撑起自己,准备好随时冲出去。
“为什么救我,”他逼问。仅剩的手插进大地,挖出一团沙土,在掌心碾碎。“你在计划什么!?”
“我也希望能说我有计划,Fuufuuchan。我无法引导命运,只能在海浪撞击岸边之前听到它的回声。”
Fulgur抬手一扬,将沙尘抛向灵媒的脸。同时蹬地起身,挥出破损的那只手,企图用一拳结束对方。
Auritus咳嗽着,从嘴里吐出沙子,擦掉脸上的污渍。而Fulgur毫无用处地倒在地上。
拳头挥到一半,他的身体便动不了了。那一拳的势头带着他脸朝下摔进土里,才恢复对身体的控制。
“要是这一拳打中,你会问‘你怎么没看到这个的回声*呢?’,而我已经死透,听不到了。什么样的失败者会对着尸体洋洋得意?而且我怎么能看到回声?这个双关语只有一半管用,b**ch。”
*注:双关,回声也可以指这一击的预兆
Auritus开始用自己的嘴说话,这让ta的声音有了不同的质感。空灵的混响消失了,但其中仍蕴含着一股力量,与ta瘦弱的身躯不成正比。
Fulgur重新掌控了自己的身体,站起来,抹去汗湿脸颊上沾着的泥土。
“所以,为什么要救我?你能读我的心,肯定也知道我们之间必须死一个。”
灵媒开始摆弄衣服上的一条束缚带,用两只手抓住它,举到嘴唇前,扭成漩涡状的图案。狼在ta周围踱步,慢慢绕着圈,没有试图靠近。
“确实一定有人会死,但对我们两个来说都不是容易的事。别停!我知道这很难,但你必须这样做。”
他小心翼翼地在猎物身边绕圈,而灵媒甚至没有转过来看他。Fulgur扑过去,一脚踹在Auritus的后腰。这次的攻击奏效了,Auritus向前飞起,摔在地上,朝袭击者的方向抬起一只手。
Fulgur躲到一边,预计着某种形式的精神攻击,但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血从Auritus的手上滴落。
“我向你保证过,我永远不会伤害你,Fuufuuchan。无论是我,还是你将会爱上的另一个我。”
狼对灵媒的胡言乱语发出一声咆哮。他已经款待过够多失去理智的罪犯,但这次不知为何比以往任何时候更让他不安。他旋转右脚,左脚跟踢中Auritus的脸,阻止ta继续说下去。
灵媒尖叫一声,整个人倒在土里。Ta呜咽了一会儿,又用手撑起上半身。
狼眯起眼睛,审视他的猎物。他的全力一踢本该能杀死任何人类。鲜血染红了Auritus的侧脸,从紫罗兰色发丝遮盖的地方滴下来。Ta的表情混合着痛苦与悲伤,再一次与狼对视。
“没想到我还活着?我不会伤害你,Fuufuuchan,可有些事你必须听完,即使参议院会将它们抹去一段时间。你想怎么打我都可以,但你要听。所以我要让你足够虚弱,为了争取更多时间。这会很痛苦,比起——”
又一拳落在ta脸上,Fulgur怒吼着,使出了全部的力气。
灵媒再一次倒下,脑袋重重磕在地上,留下一个小痕迹。一时间,只剩下微弱的风声携着最后一个文明的污浊掠过耳畔。狼深深地吸气,又叹出来。
Fulgur确定他的任务已经完成,然而Auritus再一次撑起身体,鲜血淌过ta的脸,大滴大滴砸在地上。灵媒的下巴松动脱位,声音又回荡在Fulgur脑内,因为ta已经无法清楚地说话了。
这段记忆、和其他许多记忆会缠扰你多年,但你需要在最后想起来。你对这些感到如此痛苦,是因为你在后悔。你后悔了,因为你已经不再是这样的人。如果你需要被提醒这件事,呼唤我就好,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你自认为了解我什么!?”Fulgur抓住Auritus的衣领,把ta提起来拉近自己,ta伤痕累累的脸甚至能感觉到狼口散发的热量。
“你以为我会后悔帮你这样的可憎家伙解脱!?这对我来说只是平常一天!我今晚睡觉之前就会忘记你长什么样!”
灵媒发出一声哀伤的喘息。Fulgur收紧手指,将Auritus举得更高,用额头撞向ta的鼻梁。Auritus的呼吸断断续续,每一次都喷出鲜血,滋养了大地。
抱歉,我没有嘲笑你,Fuufuuchan。只是无论如何,你在一段时间内会忘记坠毁后的所有事。
我知道,当你说起“让可憎的家伙解脱”,你在想着自己。你把别人推开,是因为你害怕自己会伤害他们。
你觉得他们越亲近,自己让他们失望的时候就越难过。而且如果你开始依恋他们,他们却厌恶真实的你,那会让你比什么都痛苦。不仅如此,你认为自己不值得幸福。所以每当你感受到它,就会刻意去毁了它。
你这样的可憎家伙怎么配得到一个幸福结局呢?
“该死的怪胎!”Fulgur后拉右臂,准备给予最后一击。但注意到灵媒流下的泪水,他停住了。“后悔没有反击了?你本来可以多给我一点乐趣的,我还以为这会是个有挑战性的任务。”
我不是在哭自己,副将,我在为我将要爱上的那个人而哭。实际上,我甚至无法见到他。我在这里只是为了把机会给另一个我。这是我唯一能出场的章节。
Auritus脆弱的双手抓住Fulgur的左臂。金属手臂攥着Auritus的衣领,支撑ta整个人的重量。Ta用手掌抚过他的前臂,指尖顺着金属轻柔地向肉体移动。
我现在对你说这些,是为了你在最需要的时候能听到。我们彼此相连。不只是我和你,而是所有的我们。今生和每一生中,只要你需要,我们就会在你身边。接纳我们吧。
你不是可憎的家伙。
Fulgur碎裂的拳头挥向Auritus的脸,裸露的机械像是真正的破损肉体。他感受着自己的肉与骨头破开Auritus的脑袋,将其割裂成块,洒落在地。
当Fulgur抽回手,曾是Auritus脑袋的地方只余下一片血肉模糊,和一只仍在发亮的眼球。他扔下灵媒,没有任何华丽辞藻或临别赠言。事实证明,这个可憎的家伙只不过是他刻于灵魂的无尽杀戮故事的又一个篇章。
那只紫色眼球渐渐黯淡。其中旋转的星云让他想起在现实中从未见过的夜空,而今缓缓褪色,只剩下一小块紫水晶。
真希望我能是那个和你共度一生的人。
那道声音微弱,几乎是在哭。
狼注视着那颗小小的紫水晶自灵媒浑浊的眼中升起。它在空中漂浮片刻,轻轻靠近了Fulgur,徘徊着,直到狼后撤几步,担心他的猎物还有什么别的伎俩。
接着,紫水晶射向高天,以极快的速度劈开空气,即使被污染的世界也无法遮蔽它的光芒。
那道光转瞬即逝,消退在视野尽头,成为不再触及地面的数亿道遥远星光之一,又一次归还给它被借走的那颗星星。
Fulgur低头看向灵媒的尸体,却只见一团紫色霉菌状物质,像星陨计划刚开始的样子。
他已经能听到特种部队的螺旋桨声向他靠近,准备接应。
只不过又一个无聊的任务,狼总结道,但这份报告可难写得要命了。
Fulgur身体沉重,但不是因为他有任何形式的懊悔或自责。仅仅一周前,他刚从护教者的藏身处回来,去见Ovidia之前几乎没吃过东西,几个月没怎么睡觉。并且随着日子流逝,他失去的时间越来越多。
他让疲惫掌控身体,扑倒在Auritus化作的紫色粘液中。当他之后在医院醒来,便会被唤去执行他作为505师团副将的最后一次任务。
*************
“Ukiki!”
Fulgur猛地坐起,从他小憩的长椅上惊醒。黯淡的灰色IIs在公园每一个角落搜索,脑袋转来转去,360度全看过一遍,才停在自己的脚上。
他左腿膝盖处的裤子破了,红色的机械小腿暴露在外。曾经他看上去像穿着厚重的金属鞋,但由于Vulpes造成的伤害,现在所有人都能清楚看到他的小腿和鞋子如何无缝连接。
“孩子,你还好吗?”
Canis的声音在Fulgur脑内浮现。没了被丢在Noctyx之家的设备,他无法为Canis投射出完整的身体。
“只是个噩梦。”Fulgur回答。他意识到自己在睡梦中把这一章写进了神经网络,在无意识间完成了这个章节。他不知道自己写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休息了多久。
“我会没事的,Canis。”他说谎了。他双手的颤抖越来越严重,浑身像是有火在烧。电量从几个月前就处于耗尽边缘,义肢也亟需维护。为义肢提供动力的琥珀色液体已经变成腐蚀性的泥状物,甚至危害到他残余的生物部分。更紧迫的是,在Vulpes的耐心耗尽之前,他只剩下大约36小时。
“你会挺过去的。”Canis轻声说。他的语气温暖。如果其中有一丝的冷意,Fulgur也许会皱眉。但这句话没有任何讽刺,也没有要求他履行承诺。仅仅一句简单的陈述,却已道尽一切。
目睹Fulgur走向终结,Canis心中并无半分快意。他已经读完Fulgur所有的故事,明白他试图藏起的内心深处。毫无疑问,他能感受到Fulgur正在经历的一切,也知道他刚刚想起的章节。
“一如既往。”Fulgur认同道。他强迫自己站起来,几乎没有表露出席卷全身的巨大痛苦。
他还有最后一个任务要完成,一个没有人为他委派的任务。他要作为一个人走过这条路,而不是狼或机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