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向内旋开,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以示抗议。铰链几年没有上过油了,但依然尽职尽责,只有一点点抱怨。门上的挂锁很容易掰断,是件廉价的破烂,与其说为了安全,不如说是在装样子。我拖着脚步走进去,在身后关上门,用刚刚从外面偷来的“地面湿滑”塑料牌卡住门把手。每一道声音都在狭小的房间里回荡,包括最简单的动作带给我的痛苦呻吟。
另一件需要好好维护一下的破烂。
幸好,房间内部得到了更好的维护。两个小便器、两个洗手池、木质隔间里的一台马桶,占据了这间盥洗室的大部分空间。
离Noctyx之家最近的列车站全天开放,但我到达时正好错过了最后一班车。起初我在外面消磨了一会儿,在雪地里瑟瑟发抖。车站里经营小商店和负责日常维护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开。等我蹑手蹑脚地从楼梯下到地下站台,已经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打战的牙齿提醒我,我依然冻得僵硬,而大部分知觉都已被寒冷消磨成灼热的钝痛。早知道要在外面过夜,我一定不会只穿一件纽扣衬衫和薄夹克。不过话又说回来,早知道房子会被炸掉,我要准备的可远远不止暖和的衣服。
我的第一步动作是把两个水龙头都拧到最热,温暖的蒸汽从水槽里飘出,使我的鼻子和脸颊感到刺痛。随着温暖回归的第一种感觉是疼痛,但至少这是活着的证明。毕竟生活不应该是舒适的。
镜子里与我对视的男人邋遢不堪。灰烬将我从头到脚覆盖,和雪花一起紧紧贴在身上。衣领和裤腿都撕破了。发绳在赶路中变得松散,几缕头发像被闪电击中一样刺出来。这个怪物并非被雷电唤醒*,却将死亡带给了身边的人。红与黑色闪入视野,我的拳头埋进镜子里。大块碎片砸在地板上,被同样坚固的脚踢开。
*注:被雷电唤醒的怪物指《弗兰肯斯坦》里的人造怪物。
我任由疲惫带着身体瘫软下去,依偎在两个哗哗流动的水龙头之间取暖。伴随温暖的蒸汽,一股淡淡的味道开始挑逗我的鼻孔。那是我刚进来时没有闻到的:尿味。也有一丝化学清洁剂的气味,但我隔着裤子感受到的潮湿很可能是两者的混合,清洁工尽力稀释的结果。
冰冷干涩的笑声自喉咙发出,我屈起双腿,抱住它们获取热量。瞬间又把腿伸开,金属比地下通道的空气凉得多。Fulgur Ovid,来自Nijisanji EN五期团Noctyx的赛博人,睡在遍地尿液的厕所里。笑声慢慢平息,红外感应灯闪烁着熄灭。
Fulgur Ovid,505师团的副将,在完成任务之前差点被大自然冻死。
Vulpes给了我一个地址,附带三天期限。我立刻认出了那个位置:三年前我来到这条时间线时,差点摔死的那座大楼。假如有足够打车的钱或者能叫车的手机,只需要几小时就可以到达。Vulpes提供的时间绰绰有余,要是我没能在72小时内现身,更多的导弹将射向其他Nijisanji成员。说完这些,我从房子废墟里捡回的无人机就启动了自毁程序,险些把我也带走,万一我没有及时将它踢开的话。
Vulpes在玩弄我。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在我拿着无人机泄露位置时用另一枚导弹击中我,或者在对话中途的任何时候将我炸飞。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想让我受苦,想让我挣扎到最后一刻,即使我已经同意交出自己,回到原本时间线的灰烬里。
“关于时间旅行,我们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Fuuchan。”Vulpes语气平淡,“我们无法打开通往另一条时间线的传送门,除非你从最初的通道回来。我让所有殉道士尽全力寻找解决办法,但你与末日者共度的小假期彻底毁了我们的计划。真好笑,无论你做什么,总会给剩下的人带来折磨,是吧?”
如果Vulpes的第一枚导弹将我杀死,他就能轻松从瓦砾里收集我的遗骸、把尸体带回去。我猜这种方式比逼我自己回去更容易。
“Canis,你在吗?”我让两腿在瓷砖上向前滑,侧身躺下。“你能听到我吗?”一簇簇灰色长发在周围伸展开来,占据了我的大部分视野。耳边能听到的只有流水,在水槽里,在旁边的水管里。急促的水声帮我淹没了那些我不愿去听的思绪。
“Canis,拜托。我准备好谈谈了。你不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我的脑海里响起一个男人咂舌的声音。
“我都听到了,孩子。你要回到共和国的遗迹里,和它一起死掉。还有什么可说的?”
还有什么可说的?我喉咙里溢出一丝轻笑,却几乎没有传出唇边。几秒后重复了一次。然后又一次。很快我发现自己躺在地上不停笑着,头发和身体沾染了身下的污秽。我嘲笑着这纯粹的荒唐,发丝越来越湿。
还有什么可说的?根本数不清啊。我笑得全身发颤,微微蜷缩起来,不顾寒冷把双腿拉近身体。有太多事情我本该在有机会的时候说出来。有太多时刻我本该分享我的故事或为自己辩白。有太多的话我想说,但总是不敢以真诚的方式表达出来,永远借着名为“档案管理员”的角色扮演作为幌子,或者完全压抑在心里,直到为时已晚。
还有什么可说的?至少有一件事。贴在地上的湿发已经糊满了我的脸。笑声变成哭声,眼泪和鼻涕肆意流淌,我不断思考着制造者留给我的问题。黑暗中无从得知时间过了多久。泪水终于止住,我的声音疲惫,轻得像落进湖面的一滴水。
“对不起。”
我躺在眼泪聚成的水潭里,被热水淌过管道的声音环绕。我的听众没有发出任何响声作为回应,但我感觉到他的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如果他有身体,我能想象到他转过来凝视我,将我的境况尽收眼底,却不对此做出任何举动或评价。
“非常对不起,Canis。”水管散发出的热意仿佛一只手放在我头上。起初没有声音,但接下来一道轻轻的吐气声盖过了流水。一声叹息,仅仅如此,却给了我继续下去的动力。再次开口时,我的音量提高到与水声平齐,每个词都以巨大的力气砸出来。
“Gelu对我来说像母亲一样。我从未真正拥有过的母亲。你们都是。你们是我的家人。要是想过她没有备份,我绝对不会伤害她。”
温热的泪顺着脸颊流下,我安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时间慢慢过去,水管里传来的温度渐渐冷了。我坐起来,发现热水已经耗尽,冰凉的液体从两个水龙头溢出。我伸手把它们关上,又静静躺回湿漉漉的瓷砖。只是抬起手臂把头靠在上面都会带来一阵剧痛。我在火场破门的时候肯定伤到了肩膀。大概不重要了,这份痛苦不会持续很久了。
还有什么可说的?Fulgur Ovid的生命很快就要结束了。等到早上第一班车出发,我会乘上它前往最后的目的地,与这个世界永远告别。这里的一切将继续运转,关于我的回忆会逐渐被遗忘。综合考虑一下,不会花很久的。我只在这里待了三年,Comfydants很快就能找到新的娱乐来源,不用再一次次面对我的无限期消失。两只猫会被别的人类收养,可以被带进房子、被温暖的手抚摸。Noctyx就算只有三个人也会很好,像四个人时那样,像五个人时那样。非要说的话,他们能得到更多机会,毕竟不用带着一个拖油瓶了。
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他们很快会忘记我的。
我闭上眼,想要在遗忘中睡到第二天,结束这一切。但每当大脑近乎寻得安宁,脑内浮现的画面就将我带回痛苦的现在。20分钟。这是我进入盥洗室后经历的时间,却仿佛已经躺了几小时。炼狱。仅此而已。我只能希望真正的地狱不会这么无聊。
我将神经网络里的时钟最小化,转而打开了一个文档。我一直准备在未来某天将它读出来,最开始的计划是一年内,然后变成两年,到现在三年了,我还是没有准备好读出这一章、承认我做过的事。浏览这些文字,我意识到我写得有多糟糕。冰冷又不近人情。这是给Chroma看的潦草报告,不是当下存在于此的我想表达的东西。
还有一件事要说。
我从头开始修改,加上原本没有的细节、感受、慌乱、愧疚。
我不必粉饰我的可怕行径,但假装我没有被引导入局、或者对此毫无感觉也都没有意义。谎言,来自一个逃避自己错误的男人。我用此前未有的情感将文字填充,在末尾添了几段来讲述谋杀后我待在她身边的时间。终于完成之后,我保存文档,确保它在互联网也有备份,接着再次合上了眼。
假如有时间,现在的我可以再写许多章。在所有悲剧和磨难之间,写一场有母亲陪伴的童年;她尽了全力爱我,哪怕没有血缘。写与妹妹共度的偷来的时光;在荒野的狩猎之间,她让狼觉得自己成为了人。写两位父亲教给我的所有知识,他们如何几乎将我塑造成他们期望中的人。写一个美梦般的新家庭;我拥有过整整三年,直到现实将其粉碎。
我说得够多了。
脸上的泪水已经干透。虽然盥洗室没有暖和起来,但远离了雪地的身体开始回温。依然寒冷,但不会冻得僵硬。我拂去脸上的头发,闭上眼,竟真的感到意识逐渐远去,哪怕没有酒精或钝器伤害来帮助它放松。
“她会很高兴的……”Canis的声音在脑内回荡。我睁开眼睛,一言不发地等待他的妙语。她当然会很高兴看到杀了她的凶手是什么下场。继续说吧,我心想,你大概是唯一一个能让我感觉比现在更糟糕的人了。
“Lulu会很高兴的,如果你告诉过她,你已经把她看作母亲。”
我的唇间泄出一声呜咽,再无其他。泪水又一次流下来。
“孩子,关于上一次我对你说的……”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直到消失。我听到几声叹息,这个从不闭嘴的男人终于也哑口无言了。
“你什么都没说错,Canis。”
“我说错了,很多。那次你召唤我的时候,我刚刚获得对你神经网络的访问权限。我开始寻找当初发生了什么,然后看到了你正在经历的噩梦,关于你对Gelu做过的事。我意识到那是基于现实的噩梦。我发现了你还没有读给我的几个章节。Gelu,还有第二次大衰败。一切都太不真实,可我在那里对着虚空大叫了好几天,因为你一直没有运行我的程序。即使是噩梦也不会持续那么久。”
“对不起,Canis。我……”现在换作我哑口无言了。我没想伤害你?我将他囚禁在大脑里几年,只是为了在我最需要的时候能和他说说话。我不知道你很痛苦?他想要提前结束时,是我一遍又一遍将他重启。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且并不在乎。
“你不明白。”Canis终于开口,打破了我们共同的沉默,“自从我遇见Lulu的那天起,她就是我的一切。我没有真正生活过,直到她走进我的生命里。她带来了我从未体验过的温暖与色彩。第一次失去她的时候,我仿佛也要死了。现在既然我已经死了,我可以肯定地说那种感觉比死还要难受许多。我不后悔参与制造了大衰败。如果面临同样的选择,我可以把一切都重复一遍,只为了再见到她的笑脸。”
“可她不笑了,孩子。直到我对她讲了你的事,说我打算给你一次新生的机会。她容忍了我一次次唤醒她,但那只是因为她太善良,不忍心告诉我我做的事有多么让她恶心。我能从她的声音里听出来。”悲伤如一阵寒意在Canis的话语中蔓延,每一个句子都快要将他冻结,但他仍迎着冰霜继续说下去。
“你说得对。她不止在努力拯救你。她也想拯救我。救我脱离自己。”
“我说你只是一个可行性证明……那是假的。起初或许是这样,但你变得远不止于此。你把Lulu带回我身边,也提醒我最初是为了什么而制造I'mprint。你那样努力,仅仅为了在我协助创造的世界里存活。我永远不希望你再经历一次小时候的痛苦。我给了你——一个无助的孩子——强大到足以杀死任何赛博人的武器,以备你遇到不得不使用它的场景。我从未想过它会给你带来何等危险!我只是想保护你和Gelu免受外面的伤害,一切人类能做出的卑鄙而凶恶的暴行!我抱着这样的想法,却夺走了你们的生命。我偷走了你身上人类的部分,只是为了让你以更适合我的方式活着。我确实是这个故事里的怪物。”
寂静延伸了一段时间。我不敢动弹。从某刻起,我的呼吸变得浅而慢,到现在几乎屏息,努力不发出一点声音,最后终于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我伸手打开两个热水龙头,暖意让我的唇边露出一丝微笑。
“谢谢你,Canis。但故事里的怪物不是你。你做的事情至少有理由,而我,我造成的大部分痛苦仅仅是因为我能做到。我希望每个人都像我一样受苦,刻意用残忍的态度应对所有情况。我不是有意伤害你。我没有想到我会杀死Gelu。我永远不会故意伤害Ovidia。但我还是做出了那一切,只是为了继续生存。你失去了心爱的人,用可怕的手段将她找回来。而我不一样。我创造了自己的深渊,把自己包裹在黑暗里,这样就不必看到我留下的尸体。然后不停地杀死任何试图进入深渊的人,为了能有机会爬出来。”
我闭上眼,回到令人平静的黑暗。轻柔的流水声环绕着我,平息了我脑内仍在涌动的思潮风暴。
“Gelu会怎么说?”Canis问。我笑出声来。
“我明白。副将睡在盥洗室的尿渍上,I'mprint之父被困在他的脑子里。”Canis也笑起来。
“不是那个意思,孩子。我不擅长这种事,但Lulu总是知道应该说什么。假设她在这里,她会怎样安慰我们?”
“……她会开个玩笑来缓和气氛,能让你笑出来的那种,我永远听不懂的末日者梗。”
“她讲的梗我也有一半不理解,孩子。我跟着笑只是因为讲笑话的人是她。”
我靠向墙壁,用脑袋蹭着瓷砖,慢慢合上眼。
“接着她会说她也爱你,说你做的任何事都不会阻挡她对你的爱。然后气氛就变得比之前更尴尬。但接下来她会把我们两个拉近,让我们别再抱怨已经发生的事情。她会说,我们根据认知来创造自己的世界,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下次做得更好、从错误中吸取教训。”
“可我们会把这些当耳边风,大醉一场,第二天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Canis叹了口气,补充道。
水又变冷了。我想关掉它,却没力气抬起手臂。就连眼皮也像义肢上的金属一样沉重。
“你已经很久没有伤害过别人了,孩子。”眼睛努力睁开,迎接我的只有空荡荡的盥洗室。“我最近几个月没有跟你说话的原因,不是为了惩罚你。我在愤怒中说了太多,有些是实话,但大部分只是在发泄情绪。然后我在你脑海深处保持着意识,看着你继续生活。这是真正的生活,孩子。你现在有朋友,甚至家人。在共和国你只有我和Lulu。这就是她对你的所有期待。她希望你能过上自己的生活,找到给你带来快乐的东西。”
我盯着瓷砖上蔓延开的灰色长发,一天的粗暴对待让它杂乱缠结。到这种程度,把打结的地方剪掉要比梳理更容易。
“我也很高兴看到你在一个充满生命的世界里茁壮成长。你不再需要我了,孩子。执着于我、抓住过去不放只会伤害你自己。你已经拥有需要的一切。”
“拥有过。”我提醒他。我抓起一小块镜子碎片,另一只手扯住乱糟糟的头发。每一刀都令我皱眉,发丝一束束落下,直到没有什么再拖累我。“谢谢你,Canis。我很抱歉,对于……很多事。但谢谢你做的一切。”我再次关掉水龙头,闭上眼努力回到我的深渊,推开那些会打破这份安宁的思绪。我的制造者让我享受了这片刻宁静。
*************
不知道这一觉睡了多久,但我是被门外的脚步声惊醒的,晨间工作已经开始了。我挣扎着爬起来,浑身酸痛,感应灯被我的动作点亮。幸好他们的其他职责比打扫盥洗室更优先。我不想一大早就起冲突,赶紧挪开挡板,在水槽里放上温水。零星有人进进出出,大多只是瞥了一眼这个在破厕所里清洁自己的疯子。我无视他们,洗了把脸,尽力洗去发间沾染的潮湿。
早晨的光线下,我才看清自己的样子有多可笑。我拿起掉在水槽里的一片碎镜子,尽可能把昨晚造成的乱麻重现为三年前的发型。看起来依然潦草,但至少不会过于妨碍视线,也不会给敌人太多机会抓住它。结束之后,我发现有人在另一个水槽里给我留了塑料杯装的热咖啡和一小堆零钱。
“你们末日者对彼此太温柔了。”柔软与夜晚的寒意一同离开了我的声音。Canis没有回应,但我想他今早也不会那么健谈。有些东西是你从家人那里继承的,还有一些来自你最亲近的人。
端起咖啡,热量立刻带走了我手上的酸痛。我双手拢住杯子,等待关节在温暖中放松,同时数了数水槽里的硬币,发现我大概不用翻越闸机就能乘上车了。
“孩子,能帮我个忙么?”我差点把嘴里的咖啡吐出来,最后还是用力咽了下去。
“没想到我们还能再说上话,教授。你想做什么?要记得我们时间有限。”
“我希望你阻止Vulpes。”
这次换作我以沉默应对。我又喝了一口咖啡,没有其他反应。如果教授在过去几个月的寂静中学会了用喜剧作为消遣,那现在他该回到老样子了。
“你觉得我怎么才能做到?”我咽下满满一口咖啡,把零钱塞进夹克口袋。“你足够了解我的身体,知道它有多接近垮掉。你从哪里看出我能对付共和国那边等着我的部队?”
“我不知道,孩子,但你总是能做到。无论生活抛给你什么,你总能找到办法渡过难关。”
我笑了,双手撑住洗手池两侧,紧紧盯着镜子里疯狂的狼。沾了水的发丝杂乱地贴在脸上,有些缠成一团。到处都是火灾与昨晚留下的灼伤和污迹。
“还重要吗?”我问。“我回到共和国,他杀了我,然后去另一个时间线为所欲为。每个人要么高兴要么死,宇宙还会继续膨胀,直到它也死掉。”
“你没有那么笨,孩子。你只是和以前一样,在努力无视真相。”
我轻轻敲着水槽,忽略掉爆炸之后一直困扰我的那种烦人的感觉。该死,他说得对。
“不要逃避。你总是这样,不愿去想那些可怕的东西。是时候该停止逃跑了。”
我再次拧开水,朝脸上泼了一些,又捧起水梳进发间,借着湿气把脸上的发丝往后推。
“……这不合理。”我低吼着承认。
“没错,孩子。说出来,像我们以前一样。”我盯着破碎的镜子,几个倒影眼神凶狠地回望我。
“Vulpes不是那种喜欢玩弄食物的人。他的目标一直是消灭全人类,让地球在没有我们的情况下发展。如果我的存在妨碍了他的计划,那他会杀了我,拖着我的尸体穿过通道。但是他让我活下来了,而且这三年间,他没有派出任何力量来杀我、或者绑我回去。”
“所以你的猜想是?”Canis直截了当地问。
“他没办法过来抓我。他需要我主动穿过传送门。他最好的手段就是针对别人的暴力威胁。”
“证明它。”
“我怎么证明!?”我对脑内的声音怒喝。没有回应,我思考着如何能证明另一条时间线上的某人在想些什么。
他说通道在我穿越后一直开着。听起来像是两条时间线因为通道而连接在一起了。他的用词是“我们所称的第二次大衰败”,也就意味着共和国的时间仍在继续。所以他三年来守着一个打开的传送门,却直到现在才开始使用?
我在神经网络里打开一个网页,搜索有关那座大楼的新闻报道。我花了一些时间筛选结果,最后终于找到了想要的东西。发生在地面层的一场大爆炸,造成十余人死亡。只有三名受害者得到确认,其余全部身份不明,还有几具尸体残缺不全。
“他们确实送过别的人来。那些是殉道士的尸体。”我大声说。“他们没能执行计划。”
“为什么?”Canis引导着我,向着一个我尚未抓住的答案。
“我不知道!我不理解时间旅行的原理!他们没有像我一样抓住楼边?”我在脑内播放殉道士从传送门里掉下来摔死的想法,但这说不通。一批成员失联,他们应该会送来更多人,或者一架无人机。显然无人机可以穿过传送门,同时依然在共和国的联络和控制下。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几个不同的人走进盥洗室又走出去,Canis终于说话了。
“你不需要理解时间旅行,就连我也不理解。用简单的事实得出结论就好。”
“关于时间旅行的简单事实?”我哼笑,“那是共和国正在研发中的实验性设备,否则就会投入使用而不是被藏在实验室里。只要计划实现,他们就能拥有无限的资源。我穿过传送门,毫发无损。其他人穿过来就死了。可导弹和无人机都不受影响。”又是一阵沉默,并非因为我在思考,而是因为答案太简单了。“人类无法穿越时间,至少共和国现存的技术做不到。必须拥有像我一样的合成大脑。”
“独一无二。”Canis回答。确实如此。离开共和国之前,我已经确保不会再有人用Canis教授的技术造出任何东西。
“他们需要我,我的身体,而且是完好无损的。这样他们就能抹去我,把另一个I'mprint植入进来。或者消除我的部分记忆,从而利用我。”
“然后?”
“然后他们就会拥有一台势不可挡的杀戮机器;能够穿越时间,在任何地方悄然现身,夺去生命。”
“所以你需要阻止他,孩子。我知道你在这条时间线上为我和Lulu做了什么,可一旦Vulpes得到你,那也不重要了。没有人能安全,无论是你在这里交到的朋友,还是他们来自的时间线,所有时间线都一样。”
我的手沉下去,抓住腰带上挂着的netjack。
“没用的。即使你自毁,也无法阻止Vulpes把剩下的弹药投过来。”
“那我要怎么办!?如果我留在这,只要他还活着,就能向我们开火;或者等着我完全耗尽能量,再派几架无人机来回收我的身体。如果我回去,就注定……怎么!?所有的现实都会被殉道士掌控?”我再次砸向镜子,更多碎片朝着我与地面飞溅。我已经厌烦看到这堆无用的破铜烂铁与血肉。“我该怎么做,Canis!?……我该怎么做?”
我紧紧抓住水槽边缘,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多年来,我一直认为我的死亡是对周围人的最好选择。尽管如此,死神降临前的最后一刻,我总是挣扎着活下去,对未知的恐惧推着我走向新一天。假如在当时死去,我就能拯救无数的人。可现在,即使是我自己的死,也会连累所有人和我一起灭亡。
“深呼吸。”他的话语穿透我脑内尖叫的嘈杂声音。意识回归身体,我尽可能深地吸入一口气,然后吐出来。
“再做一次。”他命令。身为永远听话的武器,我服从了制造者的指示。
面前的水槽冰冷光滑,因我的握力而开裂,但依然牢牢固定在墙上。我用手指抚过表面,沿着尖锐的凹槽摸到裂缝闭合的位置。
“再一次。”又一次深呼吸。这次我坚持得更久,将气慢慢吐出来,抬头看向我破碎的倒影。
“为什么Vulpes现在来袭击?”这个问题我还没有想到过。
因为他想等我变得虚弱、接近关机。因为他想让我和其他人建立联系,从而利用他们对付我。为什么不干脆多等几个月,让我完全耗尽能量?我早该在一年多之前就死了。
“因为他没时间了,”我推断,“我不知道为什么,但他也只剩最后一次机会了。他本来希望等我自生自灭,可我就是不死。”
Canis的声音充满了温暖,他再次说:“陈述你的猜想。”
“我会挺过去的,”我对着一阵轻笑声的合奏回应,“但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会帮你,孩子。告诉我要做什么。”
“不止是你,Canis。还有另一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