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等我想到更多,他就接着说了下去。
“除此之外,我无可奉告。”
虽然用词很不客气,但对于已经解读完舍利子的我来说,能轻易捕捉到他语气中的复杂情绪。
爷爷长叹道:“我大概能猜到了。”
闷油瓶没回答。两个人沉默好一会,爷爷继续道:“你走吧,我们等你的好消息。可惜现在没法安全地唤醒他,必须等这个治疗周期结束。”
“我会回来的。”闷油瓶的回答很坚定。他很少会说出这样的承诺,也许对漂泊无定的他来说,“回”这个字原本就有着非同一般的含义。
我反应过来了,这盒录音带录的,是闷油瓶失踪前和爷爷的一次谈话。不过以我对爷爷的了解,他应该不会做出盗录这种事,这必定是齐铁嘴干的。如今东西由爷爷转交给我,又不像带有什么具体的目的,看来这之中另有曲折,他们之间很可能已经达成了某些协议。
这大概就是我和爷爷最大的区别吧。
和可能成为敌人的人合作是一门极其精深的学问,讲究的远不止策略与胸襟那么简单。这个道理是在我被人称为吴小佛爷后才开始逐渐摸索出来的。我的生意经原本就有许多是对爷爷的模仿,尽管他从未教过我经商。因为当时已经不可能再有其他人,来指导我怎样从一个小小的店老板转变成统领一方的瓢把子。
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声,我等了很久,以为对话已经结束了,不想后面又再一次响起了说话声。
“他……为我承担了许多。”闷油瓶道,“这些年得到大家的帮助,但将你们聚集起来的不是我。”
录音带里的爷爷笑出声来,“确实。很多人都跟我讲过他的事。我甚至有种感觉,他一直和我在一起,从没有真正离开过。不过同样的,忌讳他、憎恨他、想要消灭他的人也很多,这是承担秘密的人所要付出的代价。”
爷爷停了几秒,继续说:“我曾经以为,一无所知的人会更幸福。可人生是属于自己的,我们不能替任何人作决定。他最终走上了与你相同的路,我想,这也是你预料不到的吧?”
闷油瓶沉默了一阵,答道:“所以,我从未觉得我是一个人上路。只要继续走下去,总有相聚的时候。”
很难形容我此刻的心情,或者说我脑子里根本就没有成型的想法,好像这辈子遇到的所有郁闷和辛酸都汇集在了一起。其实我应该感到高兴的,他把我当成同伴,而不是一只需要保护的弱鸡。这是久违的铁三角的感觉,哪怕此时此刻在这里的只有我一个人。
“如此看来,你去意已决。”爷爷在笑声中长吁了一口气,“没有人,会比你更清楚这条路的艰难,也没有人,比你更值得信赖。希望我能早日看到你们都平安归来的那一天。”
话音落下不久,磁带最后沙沙地空转了几下,按键“啪”地一声跳起,录音已到了尽头。爷爷在我身边发出一声叹息,道:“当时我以为,先回来的会是他,没想到是你。”
“不,我回来得太晚了……”我攥紧了拳头,指甲嵌入皮肉的疼痛,比起心头的苦闷尚不及万一,“我如果真有你们说的那么大能量,就不至于像今天这样四面楚歌了。”
爷爷笑起来,坦然道:“没有谁的能量是与生俱来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们就是知晓了太多的秘密,才无形中变成了秘密的守卫者,背负着随时会被人击败的命运。失败不可怕,更重要的是,你心里真正想守卫的是什么。”
他抬起手,从怀中取出另一件东西,递到我面前,“这是最后的选择。我能交托给你的只有这些了。”
我看向爷爷的掌心,那是一把样式十分古老的钥匙,看起来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很快我就想起这种熟悉感是从何而来了。
“这是用来锁住某种书册的。”我说。这把钥匙与我在长沙老家见过的表公放族谱的钥匙是同一款式。
爷爷点点头,“在地下皇陵中,我的书房内,你可以在书柜上找到一个盒子。用这把钥匙打开,里面有帮会中所有人以及外部协助者的档案。他们的来历、他们的过往、他们的才能、他们的人生,都写在里面。现在,这个秘密要交给你保管了。”
我心中一沉,手中的钥匙顿觉重若千钧。我明白,这远远不只是保管秘密那么简单。这一把小小的钥匙,是整个帮会的生死薄,承载着所有人的性命,也是爷爷地位与威信的象征。
“……事到如今,你还相信我能胜任这个工作吗?”我感到喉咙哽得厉害,三叔失踪后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又浮现在我的眼前。树倒猢狲散,当时如果没有小花和潘子帮忙强撑局面,那一盘残局我根本无法收拾。而爷爷的事业与三叔又岂可同日而语?如果爷爷去世,帮会一定会发生巨变,我真能不负爷爷的期望吗?
“这不是我的决定,而是你的选择。我们奋斗了一辈子,也只不过是想要你这一辈,能有像普通人那样生活的权利。”爷爷答道,“我送走过他,现在不得不再送走你。这条路我没法跟你们走到最后了。这是我残存的力量,但也是一把双刃剑,是捡起还是舍弃,全凭你的意愿。”
我看着爷爷,他的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眼睛中也没有往昔那炯炯有神的光芒,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淡然的宁静。事到如今,我知道他是在和我做最后的告别了。
之后的几天,我一直窝在房间里。
我已经不记得我是怎么回到我的住处的,时间过得浑浑噩噩,时常忘记吃喝和睡觉,幸好地下室里存有大量的药剂,够我应付好一阵子。只是靠喝葡萄糖吊瓶里的溶剂维生,不知道我是不是史上第一个。
而这,恐怕也是我有生以来过得最为安静的日子,期间没有受到任何打扰。大概在别人看来,我已经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弃子,但我的大脑,却连一秒都不曾平静过。
我在自己的脑海中摆出无数个棋局,所有的可能性都被推演过。偶尔,我也会回想起在西湖岸边当一个无忧无虑的小老板的过去。
那样的日子过得简单而满足,我回望那个天真的自己,实在是打心底里羡慕。
羡慕得甚至让我痛恨——那个傻乎乎的自己过着的每一个今天,都是我所爱的人不曾拥有的明天。
最终,我攥紧了手中的钥匙,还是决定迈出那一步。
在通往地下皇陵核心区的路上,我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这片区域人迹罕至,所以有人在路中央站着,就显得十分扎眼。
更何况,现在一共有三个人。
我最先看到的是小玲珑,她穿着黑色连衣裙背对着我,肩膀一起一伏,看似在和什么人争论。因为她的遮挡,我没法看清她对面的是谁,只瞄到那人笔挺的轮廓和整理得一丝不苟的风衣滚边,他的姿态天然中带着一股从容,在这种场合似乎余裕十足。
另一个娇小的身影站在那人稍微靠后的地方,她最先看见了在对面街口朝他们靠近的我,忽然发出一声惊呼。于是那三人同时停了下来,小玲珑回过头看见我,啧了一声转过身来。
就那么一个动作,我终于看清了那个人的真面目。风衣中的衬衫还是熟悉的粉红色,小花稍微侧了侧身,随意将手插进口袋中,笑着对我说:“哟,好久不见。”
我站定看着他们,小玲珑只是顿了一顿,就笔直地朝我走来。我们隔着一条马路宽的距离,很快就分成了二对二的阵营。
“穿帮了。”小玲珑站在我面前,面无表情地说道。
我马上领会到她的意思,瞒不下去了,今天小花是来逼问事情的内幕的。
“知道多少?”我问道。
“看过病历。住院的时候,花少跟着秀秀,去我的住处拿换洗的衣服,就……”小玲珑省略了下半句话,瞥向小花身后的女孩,“他们想见九爷,怎么办?”
“那要视乎你的病历写得有多天书了。”我有点惊讶自己还有心思开得起玩笑,不由得笑着摇摇头,对小花和秀秀招了招手。他们的样子与几年前有了很大变化,已经是成人的模样,但这幅容貌反而是我更熟悉的。
小花没有动,秀秀退后一步拉着他,眼神中满是警惕。小花安抚般地拍了拍她的手,可她的表情还是没有缓和下来,“他是谁?看着好可怕。”
我收回手,不禁摸了摸自己脸上的胡茬。现在的我看起来有那么糟糕吗?虽然现在是老了点,至少也曾经是她想嫁的对象,而且我在穿越后和年幼的她也曾见过一面,居然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吓着你们了。几年不见,你俩成了帅哥美女,倒是我成了怪叔叔。”
“你没怎么变过,我还记得你的样子。”小花嘴边的笑意没有退去,眼光却异常锐利,“那时我还没有想到,你也是整个骗局的一环。不……”
他沉吟了半晌,才一字一顿地道:“你本身就是最大的骗局。”
“棋差一着啊。”我吁了一口气,看来他已经猜到不少了。可惜九爷的消息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如今的他,八成把整个组织都当成了敌人,“从小到大你都很聪明,我教你的东西你都学会了。唯独有一点比较遗憾,我忘了教你管住自己的好奇心。”
“那你就不该帮我。”
“不,能够尽可能让你远离阴谋的漩涡,这比什么都有意义。”
“但是我已经不是小孩了。”小花叹气,“你能想象我此刻的心情吗?”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个场景有点好笑。多少年前,在塔里木盆地的篝火边,我也曾经对闷油瓶说过类似的话,现在立场却反了过来。
可是我应该怎么做?像闷油瓶那样,告诉小花我理解他的感受,不过为了他好,我什么都不会说,只要明白我是站在他那一边就好?
不到一秒我就放弃了这种想法,这是不可能忽悠到小花的,也不是我的行事方针。
越是在这种时候,我就越发感受到了,我和闷油瓶确实完全是两种人。
我迈开步子朝小花走去。秀秀见状,紧张地拽紧了小花的衣袖,我没有理会,一直走到了小花跟前,站定道:“你背后的这条路,就是通向地下皇陵核心区的道路,你想知道的真相就在里面。”
小花的脸色变了变,大概没想到我会这么轻易就说了出来。连带小玲珑也抽了一口凉气,对我喊了一声。
我对她摆摆手,继续对小花说:“我不希望你在对事情一知半解的情况下东闯西撞,这会给我带来很大的麻烦,我已经不能再失去什么了。如果你真的想去,直接告诉我,或者小玲珑,我们会带你走安全的通道,不至于让你挂在莫名其妙的角落无人收尸。但是,唯有一点,我希望你能想清楚。”
讲到这里我停了一下,看了一眼秀秀,秀秀瞪了我一眼,挪了几步躲到小花背后。我收回目光,正视小花的眼睛,缓缓说:“你背后这条路,通往真正的黑暗世界。一旦踏入,你就不能回头了。想想你是为了什么走到今天的,你能否接受为了接触这些秘密而付出的代价。等你想清楚再决定,我随时等你。”
说完这些,我迈开步子,往小花身后走去。小花愣了愣,很快转身跟上我,但走了没几步就慢了下来。
“别去……”秀秀拖着他,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我回头扫了一眼,只见秀秀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小玲珑靠近他们,小花无奈地对她说着些什么。就那么几秒钟,他们已经和我拉开了距离,很快就成了小小的人影。
也算意料之中的结果吧。我脚下不停,独自走向了空无一人的鬼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