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张先生?
我一下子愣住了,在脑海里搜刮一轮,想起我在西藏的闷油瓶石像处发现的信。有人给闷油瓶留下信息,说破译了一个古老的盒子,也推演了闷油瓶给他说的整个世界变化的过程,并表达了协助的意愿。
信是用德文写的,难道就来自这个男人?
老默见我不说话,又扬了扬手,示意身旁的人举起了一样东西。我望了一眼就移不开视线了,它看起来竟然跟我背的箱子一模一样。
“我们有很多事情要谈,不介意的话,先回去会合吧。”老默说着,指了指回程的方向。
我看了看周围的地形,继续往前只能走到迷宫一样的“眼睛”里去,而老默他们前面则是一条死路。虽然我相信闷油瓶指的路应该不会错,但我也不知道现在进去能干什么,倒不如按他说的先回去,弄清楚箱子是怎么回事。想到这,我便向众人做了个返程的手势,一行人又开始沿原路往回走。
阿宁他们半路才走上岔路,所以没多久两队就遇上了。即使离开“眼睛”很远,依旧能感到从身后涌来的热浪,所有人都出了一身汗,加上地底闷热,又无法风干,黏糊糊的很不舒服。
我们一路退到停放漂流棺的滩涂边,几个人迫不及待地跑到水边擦洗,但我没有那个心思,径直就走向了老默。
他倒是非常配合,招呼我就地坐下后,便把箱子打开了。里面果然也是一只青白色的玉盒,尺寸与龙匣十分相似。起先我还有点忐忑,但细看就放心了,这不过是个仿品,虽然花纹细节无处不在模仿龙匣,但制作的材质并不是陨玉,只能骗骗没见过真品的人。
老默道:“五十年前,我的祖国有一支探险队进入西藏,在一座山的内部发现了一扇青铜巨门,并带出了这个东西。可惜的是,它是个赝品。那座山里的门是假的,箱子里的盒子也是假的。”
我点点头。西藏的青铜门确实是假的,我勘察过,对德国人的那支队伍也有所耳闻,只是没想到原来还有东西被他们带了出来。
“它是假的,但又不完全是假的,因为里面的信息是真的。”老默拿出盒子打开,我才发现它和龙匣不同,是个空心的容器,里面放着几卷蛇皮卷轴。他拿起其中一卷展开,我一眼就看到,上面画的正是不久前才见到的“碎裂的瞳孔”。
“在西藏的青铜门里,也画着这幅壁画,我们还曾将它临摹下来。每个人都认为,这一定是一幅非常重要的地图。但当时我们还不知道,这就是长白山内部的终极的结构。”老默继续解释,“是张先生告诉我们的,他说,这是计算‘命运的脉络’的地方。”
“他告诉你的?”我有些惊讶,为了得到那些信息,我不知道花费了多少精力,他居然这样随便地就告诉了一群德国人,不禁让我有些心情复杂。
也许是看出我的表情不自然,老默笑着摇摇头,“不是你想的这样,齐先生。当时张先生说这些,是为了打消我们继续冒险的念头。他告诉我们,那只是个防灾机关,既不能给人带来财富,也没法给人权力,它一文不值。”
接着,老默跟我说了五十年前,他们在西藏与闷油瓶相遇的故事,而这,恰是我在西藏喇嘛那里没看完的闷油瓶口述的后续。
那时二战还没结束,老默是一支德国探险队的成员。据他说,他所在的队伍是民间组织,虽然听过一些关于西藏的神秘传说,本人却并不相信,没想到竟真的发现了惊世骇俗的东西。他们尽可能记录下所有见到的东西后,就带着盒子离开了青铜门,不料却遭遇了康巴落人的袭击,盒子被抢走,有三个跑得慢的也被抓住了,老默不幸正在其中。
当然,由于后来逃走的人几乎都冻死在半路,算起来他可能还是个幸运儿。
被抓的三人中,除了老默和另一个年龄相仿的年轻人,还有个中年地质学家。他们在饥寒交迫中煎熬,身体状况越来越差,都以为自己不可能再活着回到祖国了,没想到幸运再一次眷顾了他们,将一个救星送到了他们面前,那就是到寨子里做客的闷油瓶。
侥幸获救的三人,发现这个年轻人不仅身手超群,还拿着被抢走的盒子,便告诉他盒子的来历,以及自己被抓的经过。谁知对方却并不惊讶,甚至都没有打开盒子的意思,反而告诉他们,青铜门是假的,盒子也是仿品,那是张家在过去数千年设置的陷阱之一。虚假的青铜门和虚假的宝藏,将觊觎财宝的不法之徒引诱至此,然后由康巴落人杀掉。
他还说,即使是真正的终极,也不值得任何人去寻找。图上画的“眼睛”,不过是陨玉与地球交汇的地方,设置着张家建造的最大的计算机关,用以演算命运走势,防备威胁整个世界的灾难降临。
“他并没有告诉我们,这个‘眼睛’的真实地点。我们找了五十年,直到现在亲眼见到,才明白他说的‘世界的极限’是什么意思。这里的生物已经同陨玉和地球两套系统完全络合在一起,真是太精巧了,这是生命的奇迹。”老默感叹道,“不过,当时张先生和我们说的时候,我们提出了不同的见解,也正是这一点,改变了他的看法。”
我有些茫然,“对什么的看法?”
老默笑道:“我对他说:我的想法不一样,我想把秘密带出去,而不是埋没在这里。守护世界不能只是某个家族或某个人的事,应该找更多人来帮忙才对,因为这是全人类的职责,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
在一段沉默后,闷油瓶忽然做出决定,要护送他们下山。这也意味着,他要和康巴落人为敌。
老默感到十分诧异,因为他只不过说了自己的想法,并没想到能说服闷油瓶。无论怎么看,那都是很重要的事情,不该因外人几句大道理就轻易改变。而他是一个耿直的人,立刻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闷油瓶听后笑了笑,说他其实早有类似的想法。将秘密封锁是张家延续千百年的惯性,但这并不代表它就是对的。正因为长期的封闭,张家才最终衰亡。身为张起灵的继任者,他认为,泄露秘密就要被杀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历代的张家人太过自大,以为这件事只有张家人才可以做。其实不是张家也无所谓,重要的是,把世界延续下去。
“他说,也许张家人原本也希望能有人来到这里。否则在修建假的青铜门的时候,只要做成单纯的陷阱就好,并不需要在里面留下真正的线索。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这都隐含着某种期待——当大多数人被欺骗得心灰意冷或知难而退,或者因知道真相而失去动力后,总有一些人,还愿意继续走下去。”
老默停下来,看看我,又看看我身后的箱子,露出一种欣慰的笑容。
“我向张先生承诺,会协助他完成计划。不过那时我就感觉到,张先生并不那么需要我。直到齐先生你出现,阿宁告诉我,张先生和你舍命把这个箱子从塔木陀带出来,我就知道,他已经找到他真正需要的同伴了。”
我不禁有些尴尬,觉得他把我抬得太高了,想谦虚下又不知道说什么。不过他提到的这段历史很有意思,我想了想,便问:“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他既然知道喜马拉雅山里的青铜门是假的,为什么还是进去了,而且十年后才出来?你知道原因吗?”
老默看了看周围的环境,道:“你知不知道,在西藏的青铜门里,有一种看不见的怪物,当地人称之为阎王。”
我点点头,“我曾遇见过。”
“让阎王隐身的,其实是附着在它身上的一层特殊的微生物。那种微生物有特殊的拟态方式,能迅速改变自身结构,与周边环境融为一体。这不是普通微生物能做到的,它具备陨玉生物的特点,也就是非常强大的控制力和统合力。也许,你可以称它为‘陨玉菌’。”
我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这种小小的细菌,不知通过什么方式,竟能互相协同,达成人类至今都没能完成的目标,确实非常惊人。但是,若和能够预测未来的盒子相比,这能力又似乎显得微不足道起来。
老默长叹了一口气说:“这种微生物在整个终极系统中无处不在,据说是信息输送和呈现的重要环节。但如果过多地接触到它们,便可能有休眠的副作用,长的甚至会沉睡十年之久。在此期间人体的生理活动会近乎停止,虽然对健康无害,但也无法抵御任何外来的伤害。”
我有些惊讶,“也就是说,他是冲着那些细菌去的?”
老默点点头,“那个阎王是人造的。它的产地并不在西藏的青铜门里,那些陨玉菌也不是原生,而是在制作时附着上去的。张先生希望借由读取陨玉菌保存的信息,调查出阎王的来源,作为找寻终极的线索。”
说完,他仰头看向头顶,伸开双手道:“现在,就在这个空间里,四面八方都遍布着那种细菌,虽然我们看不见。”
听到这里,众人也禁不住抬头向上看,仿佛在感受四周那不可言说的神秘力量。我摸摸后颈,想起我在茧里做的那个梦,不禁有些将信将疑,“你刚才说,人可以读取那种细菌中的信息,可我们并没有落入到集体幻觉之中?”
老默一直放松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齐先生,细菌只是实现信息传递的必要条件之一,不是充分条件。终极是有智慧的,而且经过多年张家的改造,它的信息传递通道早就被塑造成只向拥有特殊血统的人开放,其他人就算接触了,也只会接收到一些破碎的片段。不得不说,这个设计的保密性能很高,但到了现代,它已经成为一种束缚,让外人无法参与到与终极的交流之中。随着张家凋零,终极的救世作用注定会失效,因为不再有人能读得懂它。我想,这也是张先生希望改变张起灵体制的原因之一。”
“老板,算了吧,反正他也不信。”久不出声的阿宁哂笑道,“你知道的可都是关键信息,再说下去太便宜他了。”
老默摇摇头,对身边那个举着盒子的人耳语了几句,那人想了一下,才从背包里掏出几块东西递给我。
我凑近细看,发现那些东西结构异常复杂,从里到外布满了一排排米粒大的孔洞,好像是缩小版的蜂巢,但颜色灰里透黄,看起来并没有虫子居住。
“这是……?”我接过一块蜂巢摇了摇。它非常轻,几乎没有重量,虽然看不出有什么用,但又有点眼熟。
“这是我们仿造的龙匣。它曾经活着,甚至能重现龙匣的部分功能,但很快就死了。”那人答道,“虫种、环境、结构……太难了。它是无数只虫,但也是一个完整的生命。从已经成熟的龙匣,逆推出它的成长经过,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很遗憾,至今为止,龙匣仍是无可替代的唯一的希望,尽管我们都知道,它的生命终有尽头。”
“你连这都能做出来?”我看了看老默,又看了看眼前的人。他戴着防风镜和兜帽,看不清脸孔,但口音跟老默类似,应该也是个外国人。
持有龙匣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我从没想过要去仿制它,甚至连打开箱子的次数都屈指可数。是否因为我终究是被动卷入的,虽然解决问题的决心日渐增长,探究真相的好奇心却也日渐消失?
“张家一直在进行相关的实验,我只是在总结他们的经验。”那人将蜂巢放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即使我们得到龙匣,也无法使用。这件事只能由你和张先生去完成,不仅要承担这一代的使命,还要为将来开辟新的道路。”
我忽然愣住了,他又提到了一件我不曾考虑过的事。
一切的开端很简单,我只是想帮闷油瓶而已。哪怕后来在迷局中越陷越深,我也没有改变过这个想法——即使与世界危机相关,我也只打算尽我所能,能解决多少算多少。但现在看来,这件事的沉重,已经远超过我的想象。
他说的特殊血统,其实就是麒麟血。终极只和有麒麟血的人对话,而据我所知,眼下只有我和闷油瓶拥有这种体质。
我有麒麟血纯属偶然,闷油瓶则源自幼时的培训。他是张家最后的传人,今后还有谁能继承这个席位?看闷油瓶的样子,好像从来没考虑过继承人的问题,身为不死者的我们,也已经失去了拥有后代的资格。
在我们之后,张起灵该如何遴选呢?从我们两个之中找一个去克隆?还是不断地实验,将麒麟竭的成分提取出来,再去培养出新的候选人?这样做,又和张家利用蛊术,将孩童改造成不死者的行径有什么差别呢?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我能下定决心做这种不人道的实验,又怎么保证之后的候选人能有像闷油瓶那样坚定不移的意志和无坚不摧的能力?
确实如他所说,应该有人去开辟未来的道路,否则这个世界剩下的时间就不多了,可未来的道路又在何方呢?
所有人都沉默地看着我。我环视了一圈,怀疑他们大多数其实并没有完全听懂老默的话,只是茫然地等待着我的回答。阿宁还是一副不屑一顾的看戏表情,大概从一开始就不满将决定权交给我,但老默的眼神十分认真。
我思考了很久,最后摇了摇头,“抱歉,这件事我大概无能为力。”
老默耸了耸肩,似乎并不意外,“这当然不容易。你放心,我们只是来帮忙的,最后的抉择,你的想法至关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