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漫长的讨论终于结束,两边的队伍合流后一同休息整顿,搞得很是热闹。若不是彼此还有些顾虑,这样有水有空气的洞窟,在野外可以算得上是理想的生活环境了。
但直到万籁俱静,我仍旧没能睡着。这些天的遭遇在脑海中不断回放,如山的问题压在心上,又完全想不出对策,身边也没有一个能商量的人。我虽然身处人群之中,竟由衷生出一种孤立无援的感觉。
挨到半夜时分,我终于忍不住爬了起来,四处看了看,便沿着白天走过的路又回到了那个陨玉与熔岩交汇的大空洞处。这里是不会有答案的,然而说也奇怪,看着这样超现实的画面,我居然感到几分亲近和熟悉,头脑中喧嚣的情绪就仿佛渐渐沉淀一般,变得安静了许多。
“看来你也睡不着。”
打招呼的声音很耳熟,我转头一看,发现是之前跟我说过话的老外。他坐在另一个洞口,离我不算太远,还是穿着那身防护服和防风镜,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
“你一直穿这样,不觉得热吗?”
“安全。”他说着还拉了拉防护服的领口,似乎想再缩进去一点,“你也是,一直没有放下那只箱子。”
“就像你说的,安全。我现在还没有完全信任你们。”我回敬道。
防风镜咧嘴一笑,“如果你不这么做,我反而要怀疑你是不是太愚蠢。”
说完,他转头看向中央那根大石柱,沉默了好一阵,突然提高声量道:“你知道吗?那个地方,就是将龙匣接入终极的地方。据说把龙匣放上去,它就会与你对话。”
这我是真的没听说过,看来安静公司的人知道的东西确实很多。实话说我内心有些小不爽,可惜此刻闷油瓶也不在,不然还可以当面对质,看看他们说的到底有几分真。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闷油瓶让我自己来调查,没有直接说出答案,肯定不是为了卖关子。也许他是希望我能有自己的想法,不想让我有先入为主的观念?
“你好像还没有做好准备。”防风镜扶了扶镜片。
我呼出一口气,说:“不怕你笑话,这些年来,我就没有几次是做好准备的。事在人为,尽力吧。”
“那你想好怎么和终极交流了?”
“都没谈过,谁知道呢,没准它压根听不懂我的话。”我随口应着,忽然想起了一个关键问题。
“你说,你曾经仿制过龙匣,还在短时间内成功过?”
他点点头,“怎么?”
我压抑住紧张的情绪,趁热打铁继续追问,“那我问你个问题——用龙匣能够穿越吗?”
“什么是穿越?”防风镜显然没听懂。
我顿了一下,发现自己的用词有点不妥。一个老外在这个年份,可能根本没有“穿越”的概念,于是我换了个说法,“就是回到过去,时间倒流。”
他恍然大悟,想了想说:“理论上这种可能性是没有的。”
我“哦”了声,又试探着问:“难道不是借助地球轴心逆转就可以返回过去吗?”
关于地球轴心的传说,最开始就是从德国传出来的,那个防风镜是德国人,说不定这么提示一下能想到些什么。
防风镜倒是把头转了过来,语气很是狐疑:“你认真的?那用什么去推地球?”
我噎了一下,听他的语气简直像听到什么天方夜谭,难道是方向搞错了?于是便摆了摆手,示意当我没说。
防风镜便没再吱声,没想到过了一会,他又追问道:“嘿,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没什么,就是随便问问。”既然他都说了不能穿越,再说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不对,你这么问肯定有原因。如果你想知道答案,就得把题目完整地告诉我。”防风镜不依不饶。
我倒是忽略了,这两个人要不是好奇心太强,现在也不可能跑到这里来,“你不是说理论上不行吗?”
“我改变想法了。不一定没有,但前提是你要告诉我更多的细节。”
我觉得有些好笑,“这也太假了吧?现在才想起来要套我的话?”
防风镜做出一个无所谓的手势,“龙匣只有特殊血脉的人才能使用,即使我知道了方法也没用,只是帮你推演一下。”
我想想也有点道理,但这并不严谨,而且也存在被胁迫的可能性。大概是看我许久不出声,防风镜招招手说:“好吧,作为交换,我再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他说完就退回了洞里。我见状也往回走,汇合后跟着他进了另一条小路。他找路的方式很特殊,既没有地图可看,也不像熟悉的样子,而是不时抬头,寻找洞顶那些从大空洞中延伸出来的白色蛛丝轨迹。
银色的蛛丝逐渐收束,越来越密集,没多久我们拐进一条下坡路,下方通向一道狭窄的岩缝,与我们来时见过的“一线天”很像,上方也挂着许多节瘤似的茧。
“这里有什么?”我问。
防风镜做了个嘘的手势,低声道:“这条沟壑比我们来的那条更古老。”
他指了指地面,我发现周围的丝茧碎片确实比“一线天”要多,而且地上有许多不自然的隆起,像是有人在下面埋了什么东西。
我走近一个土包,抓了一把土捏了捏,土是新的,应该是刚被人翻过。我看了眼防风镜,他摊开手道:“是我挖的,你想看就再挖一遍。”
于是我们合力扒开外层的浮土,很快就露出了里面包裹的东西。那竟然是一块巨大的琥珀的一角,因为它太大了,我们没有全部挖开,用手电往里面照,金色的光芒在琥珀内部散射,满眼都是亮丽的光彩,在更深层的地方,还能看到一个黑漆漆的影子。
这不就是我在秦岭见过的尸茧么?但那里只有一个,这里的土包却连绵不绝,一眼望去简直看不到头。
“难道这些土包里,全都是尸茧?”
防风镜点点头,“附近的我都打开看过,你还要再看看吗?”
我看看四周挖掘的痕迹,没有动,这一个已经足以说明问题了。
“为什么这里会有这么多尸茧?”
他呵呵笑了几声,伸手指了指头顶。
“你是说,上面那些也是?”
防风镜站起身,拍拍手上的土说:“是的。等里面的人死了就会落下来,就像熟了的果子一样,然后蜘蛛就把他们埋起来。”
我看着头顶无数的白茧,想起自己也差点被困在里面,不由感到几分后怕,“所以,这里面都是被蜘蛛杀死的人?”
“不,他们是自然死亡的。”防风镜沉默了一会,“距离他们被吊上去的时间,可能有几百年,或者上千年。”
我皱起眉头,“听起来,这些蜘蛛的保鲜技术不错。”
防风镜哈哈大笑,“他们不是食物。你过来,虽然不能碰活着的人,但敲开几个死茧,看看里面的尸体,还是可以推测出部分真相的。你再靠近点,看看他的头部。”
他用手电的光斑指示了一个方位,我凑过去把手电贴上,马上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在强光的照射下,琥珀内部变得更清晰了,能看到里面的黑影头部挽着发髻,应该是一个古人。那发髻上有一个金属做的发冠,上面装饰的纹路被琥珀的弧面放大,我一眼就认出来,那正是族长铃铛上的种子字。
“这……!”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这尸茧里的是张起灵。
“你认出他了。这就是终极和张家的双向选择。张起灵是只为终极而生的生物,必要的时候,血肉都会奉献给终极。”防风镜小心地退了几步,压低声音道,“注意你的声音。就在此刻,他们也还在继续他们的使命。别打扰到他们。”
听他的语气,他对张家人似乎有种发自内心的尊敬。我叹了口气,席地坐了下来。防风镜又扶了扶镜片道:“你现在相信我了?”
“在这件事上,是的。”我环视着四周连绵不断的土包,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这就是张起灵最后的坟墓,如果不出意外,在无数个十年之后,闷油瓶也应该会是其中之一,或者他们出了什么意外,无法继续使命,便会选择一个棺材漂流而去。
“终极是他们的归宿,我早就知道了。”
防风镜无奈地晃了晃脑袋,似乎对我的发言很不满。
“你带我来这里,不仅仅是为了看这些吧?”
防风镜咧嘴笑了,“其实我就是找个机会,想看看决定性的证据。”
他伸手摸向我的后颈,顿时传来一种火辣辣的疼。我条件反射地一缩身子,正想反击,却见他已经缩回了手,对我做出了投降的姿势。
“别紧张,我什么也没干,是蜘蛛在你脖子后方戳了洞。”他摇了摇手掌,有银色的丝线在手套上闪闪发光,“只有当你蹲下的时候,我才能看到你的后颈被丝线穿刺的痕迹——我在来时的路上,看到了新鲜的茧壳,所以知道有人刚从茧里出来。”
我忍不住摸了摸后颈,果然摸到一块微痛的凸起,像被什么虫子蛰过。防风镜放下手,笑着说:“现在你可以告诉我,在茧里梦到了什么吗?”
我瞬间有种上当的感觉,但同时也从刚才的发现中冷静下来,“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告诉你?”
“因为你不是个认命的人。你不希望你死在这里,也不希望张死在这里。”防风镜用灯光扫过地上的土包,叹了口气说,“我也不希望,这种心情大家是一样的。我要是死在这,可能连蜘蛛都不会埋葬我。”
我瞥了他一眼,想说其实也不见得,张起灵排到我这也才三十八号,茧里肯定不光是张起灵,不过这种事不足为外人道,何况他想讨论的肯定不是这个。
“走吧,换个地方再说。”我站起来,最后一次扫视着上下的尸茧,心中的沉重竟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缓慢而悠长的钝痛。
回程一路无话。我们走到滩涂边,在手电的照射下,水波显得宁静而清澈。我的身上已经是来回出过两道汗了,相当不舒服,便干脆下水简单擦洗了一下。由于地热的影响,水流摸起来是温的,倒像是老天特意准备的洗澡水,怪不得之前一群人围在水边大呼小叫。
“你身上没有麒麟文身。”防风镜站在岸上,两手揣在兜里,脚边放着矿灯。
“我本来就不是张家人,是我自己要进这个局。”我捋了捋湿头发,挤掉一些水分,“不过,这些都跟你没关系。”
他耸耸肩,在岸边生了火,又搬来两个折叠椅。我当然不客气地坐下了,一边烤着刚洗的内衣,一边将茧里的梦告诉了他。
他听完后沉默了很久,我忍不住催了他一声,他抬起头又呆了好一会,才说:“本来我以为不可能,但是你说的那个……原来是这样。只要通过信息奇点进行对穿,就能形成穿越的克尔黑洞……”
“等等,说人话。”我做了个暂停的手势。
防风镜啧了声,“哪句不是人类的语言了?”
“每句都不是。”我摊了摊手,“你得让我明白,太高深的我可听不懂。”
他挠了挠头,在背包里翻了半天,最后找出一盘磁带。我原以为他要放视频给我看,没想到他举起磁带对我晃了晃。
“你在梦里看到的,我们所处的‘命脉’,可以把它当成是整个世界的时空路线。打个比方,它就跟这盘磁带一样,它的长度是300多亿年,也就是整个宇宙的寿命。”
我大概明白他的意思了,他是想以磁带做比喻来说明我在梦里看到的意象,于是点点头,“你继续。”
“磁带往前滚动才会正常播放,正如时间也只有往前推进一个方向,然而熵是不断增加的,就像随着时间推移,会有越来越多的带子从一端卷到另一端。我们只是这个磁带上极小的一个点,根本不可能影响到这带子的轨迹一分一毫。然后我们现在遇到的是这种情况。”
他打开磁带的保护盖,粗暴地将里面的带子扯了出来,然后用小刀在上面戳了几个洞,“这跟你在梦境中见到的,是不是很像?”
我琢磨了一下,“你是说,带子上的这些洞,就相当于‘命脉’上的漏洞。那些连在‘终极’上的茧,正通过各种运算把漏洞补上。”
“算是吧。”防风镜点点头,“但是这次的危机不一样,光靠青铜门里的终极,跟不上漏洞填补的速度。而且在我们前方,还有更严重的问题。”
他拉起一截带子,一刀划断,“这才是穿越的关键。”
我看得糊里糊涂,“这怎么就穿越了?”
防风镜特别夸张地叹了一口气,似乎对我的愚钝很是失望,“我们前方是一个无法绕开的‘劫’,所有人的命运都会在那个时间点断绝,你可以把它当成是一个时空断面,这是一个比任何漏洞都要大的缺口。”
他拿起带子递到我眼前,“但是,正是因为这里断开了,才有了穿越的可能。假如我们把这个带子想成是无数人的命运之线,在这里,大家的线头就散开了。这样,就有可能将其中一个线头,从这个断面拉起,落到之前的某个漏洞上。”
说着,他用小刀把磁带的断头竖着割出许多细条,然后拎起其中一根,将它绕了一个圈,插入了之前戳的一个破洞上。
“这样,这条命运之线所对应的那个人,就带着时空断面的状态,落回到过去的一个点上,我将它称之为‘信息奇点’。所以你的想法是错的,并不是穿越解决了‘劫’,而是因为有了‘劫’,才让穿越变成可能。”
我浑身禁不住颤栗起来,“不可能……这样的话,劫就无法避免了,因为……穿越本身就代表了劫的发生,而且……终极说,穿越的可能性是某个人创造出来的,你却说是劫造成的……”
我顿了顿,发现自己有些语无伦次,深吸口气道:“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太复杂了,不可能是个巧合。如果穿越不是为了解决‘劫’,那这件事还有什么意义?”
不知为何,这句话一出口,我脑海中便陡然响起闷油瓶的那句话,“意义这种东西,有意义吗?”
没错,是谁规定凡事都必须有意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