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小花和瞎子已经暴露,安全起见,我和他们暂时中断了联系,好在靠着小玲珑和丁香,大体还是能了解局势。吴邪那边消息就更多了,在新月饭店闹得鸡飞狗跳啦,在霍家老宅蹭吃蹭喝啦,大事小事没断过,不过这些陈年老料也没什么意思。
等闷油瓶和胖子再次回到巴乃,我就背着箱子上路了。吴邪这时跟小花在四姑娘山,正好能省掉不少麻烦。
找到他们的帐篷并不难。我当年虽然不在,但方位是知道的,而且对闷油瓶和胖子的习惯也熟悉,很顺利就找到了营地。人不在,估计是去勘察地形了。我看了看时间,便拿了把折叠椅,又给自己煮了一壶茶,正大光明地坐在空地上等人。
我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加上山里的天黑得早,本以为他们很快就回来,没想到直等得星光满天、饥肠辘辘,才终于传来了踩踏干树叶的脚步声。走在前面的是胖子,他从树丛里钻出来,一抬头看到我,愣了一下,抡起手上的家伙就扑了过来。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也来不及出声解释,只得一猫腰躲过去,几乎迎头撞上了后面的闷油瓶。好在闷油瓶反应快,侧身让过我,抬手就架住了胖子的胳膊。
“他不是吴邪!”胖子低吼道。只有在遇到真正棘手的敌人时,他才会露出这样认真的表情。
“我知道,”闷油瓶倒是一贯的淡定,“我让他来的。”
胖子没吭声,虽然放下了武器,却还是充满警惕地盯着我。我突然意识到他其实是知道些秘密的,至少,他知道在暗地里有许多人假扮成我的样子。
但在以前,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也许在什么时候,他也曾经和那些人交过手?
“嗨呀胖爷,好久不见,您还是这么精神。”我笑着对他打了个招呼。
胖子的眼神很僵硬,皱着眉头看了我一阵,大概是感觉到什么,脸上的警惕渐渐又变成了疑惑,回头对闷油瓶说:“他是哪边的?和以前那些不太一样?”
“他是齐羽。”闷油瓶的回答相当干脆。
胖子一脸震惊地看向我,动作夸张地打开头灯,凑过来照了照,嘴里直啧啧,“乖乖,原来就是你啊?这老九门怎么跟开复印店似的,明明两家人,长这么像?”
我听出他语气带刺,耸了下肩表示默认,扶起折叠椅又坐了回去。
胖子抱着胳膊站在一边,很不满地“啧”了声,继续无视我,对闷油瓶说:“所以就是他在背后捣鬼,拿天真当挡箭牌咯?”
闷油瓶没说话,我倒是很吃惊。从这几句话里能看出来,胖子不光知道齐羽和假吴邪军团,对闷油瓶认识齐羽这点也没表现出多少意外。难道说他早就知道闷油瓶没失忆?那次从天石回来后,他把闷油瓶接回家休养了几个月,不知是发现后才这么做的,还是住在一起才发现的?
“你把他叫来,难不成想求他放过天真?他为了保护自己,能干出给小孩整容这么缺德的事,天真的一辈子等于是被他毁掉的,我可不跟他合作。”
原来如此,我大概明白胖子的想法了。跟我以前对齐羽的猜测差不多,他也认为吴邪被齐羽按照自己的样子改造过,是颗用来扰乱视线的棋子,再加上敌我莫辨的一大堆假吴邪,对我有敌意非常正常。
而闷油瓶肯定是知道这一点的,他告诉胖子我是齐羽,无形中就增大了胖子对我的敌意。
因为有胖子在,这次无论如何我都必须解释一些事。如果刚才他说我是吴邪,我就会重点解释自己为什么会穿越;但他说我是齐羽,我就必须重点解释自己为什么会从吴邪变成齐羽。
他在刻意控制对话的内容吗?
我扭头去看闷油瓶,他也正看着我,不知道在想什么,脸上一丝情绪都没有。
“无所谓,我本来就不是来找你们合作的。”我摆摆手,拍了拍脚边的箱子,“事到如今,也没必要说客套话了。龙匣我已经到手,下一步干什么?”
这话不是对胖子说的,因为并没有征求他意见的必要。闷油瓶闭了闭眼,道:“没有下一步。”
我愣了,仔细看他的表情,不像在开玩笑的样子,“你说什么?”
闷油瓶少见地皱起眉,“我们的路线错了,不能再进行下去。”
“错了?”我的心一沉,“不是很顺利吗?龙匣也到手了,剩下就是研究怎么用,然后——”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嘴里的话就说不下去了。
他说的没错,现在的路线当然错了,因为他只能活一年,我也在苟延残喘。以他的现状,根本不可能再和吴邪有什么十年之约。
想到这里,我本就不多的信心几乎消失殆尽。一直以来,制定行动路线的其实是闷油瓶,我并不清楚龙匣和终极的关系,也不知道该怎么使用它。如果他在完成任务前就会死,那我们至今的努力又是为了什么?
我叹了口气,“也许你说得对,但坐以待毙是不可能的。告诉我,现在还能做什么?”
“我去张家楼,你把龙匣留下。”
他的语气毫无商量的余地,以至于我迟了一秒才明白潜台词,顿时气得站了起来,“你让我退出?”
我万万没想到,他千里迢迢叫我过来,居然就是为了说这句话。
开玩笑。就算他能用剩下的一年力挽狂澜,把以前没做完的事情都做完,成功启动龙匣,消除世界的劫数,对我来说呢?难道我穿越的意义,就是为了把他的死期提前十年?
我本来肚子里千言万语,想了一路,这下气急攻心居然梗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闷油瓶没回答,竟然转身就走。我回过神来,拔腿去追,没想到却被胖子拽住了后领。
“哎哎——别走啊——”胖子用了力,整个人就像铁塔似的,“你们两个演对手戏,真当我空气啊?给我说清楚你什么来头,不然别想跑。”
我向后一仰,直接给了他一头槌,胖子马上撒手,转过半圈,绕到我前面。虽然拉开了距离,却依然挡住了去路。
“我刚才还想说,你是那些假货里最假的,没曾想这点三脚猫的功夫倒是学得像模像样。”
胖子说着,嘴里啧啧有声,大脑袋直摇。我看摆脱不掉他,心里憋的那口气也泄了,“滚你娘的,老子就是吴邪,未来的吴邪,你爱信不信。”
胖子的小眼睛瞬间瞪大了,盯了我好一会,居然一拍手,“我靠!原来是这样——”
看他兴奋的样子,我反而疑惑起来,“你还真信?”
胖子得意地笑了下,点着手指说:“小看我了不是,最经典的排除法嘛。复制一个人不难,但是要复制两个人的关系,那可不简单。他知道你是齐羽,又用对吴邪的态度对你,那真相就只有一个,你既是齐羽,又是吴邪。”
说实话,他的理论我听着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不过这个人吧,从错误的论证得到正确的结论也不是第一次了,犯不着较真。
胖子看了看闷油瓶走的方向,一挥手道:“算了,你反正追不上他,不如咱哥儿俩聊聊。来来,边吃边说。”
他开了几听罐头煮上,又招呼我坐下。我没了脾气,便一边吃一边把自己到这边的经历给简单讲了一遍。胖子听得津津有味,一边剔牙一边对我竖了竖大拇指,“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没想到你小天真也能搞出这么大动静。唉,多热闹的事儿啊,居然没叫上胖爷。”
我被他的情绪感染,之前彷徨的心情总算好了一点,“谁叫你太懒,不跟我一块上山,要是有你在,说不定早混成世界首富了。”
胖子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又道:“他约的是你,胖爷就是再不识相,也不至于跟着当电灯泡……”
说到这,他突然沉默下来,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估计是想起了这件事的结局。
我抹了把脸,怀疑自己笑得比哭还难看。有时候人的心态真的很奇怪,明明早就发生过的事,却好像如果不说,就永远不会成真一样。2015年在青铜门的所见所闻,这几十年里我不曾对任何人提起,它就像一个躲藏在迷雾中的梦魇,随着讲述,才变得无比沉重和真实。
“其实他说的对,现在的路线错了,因为他……估计只剩一年了。刚才没机会说……他大概也感觉得到。”
胖子沉默了一会,摇着手说:“不对,不对。按你说的,如果他只剩一年,当然就没法在2015年出来,于是你就不会穿越,那你是怎么跑到这来的?”
我听得非常茫然。当然,我能理解他的意思,他是说,现在的循环已经崩坏了,理论上我应该会消失,可我如果消失,导致我消失的原因也会消失,我又不应该消失。
这是关于时空穿越的一个悖论,我不是没有考虑过,不过这对我来说意义不大,因为讨论下去不会有结果。何况阿宁那边还在等我的回复,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我把自己的想法说了,胖子挠了会头,一拍大腿又道:“我懂了,咱们的思路不对。”
“怎么呢?”
“不能从你的角度去推测,什么现在呀未来呀过去呀,太复杂了。你想想,这个时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你成了齐羽,那到底算是过去的事儿还是未来的事儿?”
我张了张嘴,确实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因为穿越,时间是环形的,2015年和1983年重合在一起,根本没法定义。
“对吧,”胖子露出了然的表情,“从你的角度看,那就是一团乱麻。咱们要分析他的想法,不然没法对症下药。”
我“哦”了声,“然后呢?”
胖子看着帐篷顶摸了摸下巴,说:“你想跟我们去古楼,是因为我们会出事。但结果你也说了,我们都没死。所以你不用太纠结,说出来就行,我们要还是逃不掉,那也是命。”
我叹了口气。胖子又说:“你要注意的反而是另一件事。咱们认识小哥这么久了,你觉得他是在乎自己生死的人吗?活十一年,变成活一年,真的能让他否定整条路线吗?他会认为路线错误,肯定不是因为他自己的寿命。”
“可现在没有比这更大的错误了。”
“不,还有个更明显的,就是对你人生的改变。其实要是换了胖爷我在他的位置,也会有这种想法。你不属于这个圈子,跟这些事也没有多大的联系,现在却因为他的原因,莫名其妙把自己的人生都搭进去了。所以我想,他真正希望的,并不是让你现在退出,而是从头到尾地退出,把你从整个事件里踹出去。”
我看着胖子,努力消化着他的话,心中渐渐出现了一个想法,“你是说……”
“没错,”胖子的表情忽然变得非常严肃,“只要阻止你变成齐羽,你就不用掺和这些破事了。”
我第一反应是有些生气,但立刻就冷静下来,“这怎么可能。如果他真的阻止了我变成齐羽,那是谁让他产生这个想法的?”
“谁知道呢。你不是说了,没讨论价值啊。”胖子撇撇嘴,“你不确定不能,他也不确定能,试试呗。”
我摇了摇头。胖子的话不假,但细细琢磨总觉得差点意思。如果他说的是我,倒确实有可能去“试试”,可是闷油瓶不是那种人。他不做没把握的事,也不会轻易做出判断,怎么会做这种完全没保障的冒险?
而且他要怎么阻止?他都已经和吴邪走到这里了,难道取消十年之约?或者更早一点,随便找个时间点从其他人面前消失?
那他坚持去古楼,又是为了什么?
一时半会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外头的鸟叫已经很厉害了,我们聊了一宿,都有点头晕眼花,胖子就提议歇一下明晚再议。现在闷油瓶没改主意,他们依然要下地,我得另找地方落脚——胖子生性财不外放,重要的工具都堆在手边,霍老婆子和其他伙计也得来拿,出入的人多了难免走漏风声。
“走走走,睡什么林子啊,我给你安排一下。”胖子打着哈欠带路,我跟他下山,很快就后悔了。因为在山道上我们迎面撞到了云彩,她老远喊了句胖老板吴老板好,我连避都避不及。
胖子装作没事人那样,拉着我跟云彩打招呼,小声说道:“你怕啥,就装你自个儿呗,反正她也认不出来。你到她家睡一天,保准不出破绽。”
我暗自骂了句娘,说什么安排,敢情是找理由下山会相好。但我知道胖子对云彩的感情,想了想,最终什么都没说。
我并不是怕云彩,但我目睹过她的死,隐约知道她和鬼影之间的关系,不免心存芥蒂。她和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也许没多久,她就会横死山中。看着她和胖子相互逗趣,我一时思绪万千,以至于她连喊了好几声“吴老板”才反应过来是说我。
“哦……我就是拿个东西,歇一会就走,不用麻烦。”
胖子胡乱扯了个理由,让云彩对其他人保密,云彩似懂非懂地答应下来,将装补给的竹篓交给胖子,便独自引着我往山下走去。
我随她走了很远,路上一直保持着距离,走着又觉得自己有点可笑。从能力上看,我和她也没多大差别,只不过她还不知道自己的结局,而我早知道了大家的结局,却又无能为力。
“吴老板,你好像不太开心?”云彩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我,担心的表情看起来很真诚。
我笑了笑,没说话。
“是不是觉得山里很危险?”她观察着我的表情,“猞猁还不是最可怕的,现在回去也就是亏点钱。”
以我的立场,她这么说其实已经露馅了,但也恰恰因为我知道内情,反而能看出她这么说是出于善意的劝告。
“不行,总有一些事是必须去做的。”我笑着摇摇头,“我们不是为了钱。这个你可以告诉你的接头人,但我劝你不要这么做。一方面他不会听,另一方面,比起我们,没什么自保能力的你更需要置身事外。离他远点吧。”
我不知道她会对这些话怎么理解。随便她怎么理解,本来我也是有意戳穿她。继续和我们交往下去,只会给她惹来杀身之祸。
云彩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尴尬。我等着她的反应,她忸怩了几下,脸都红了,重重地深呼吸了几回,才渐渐平静下来,昂起头。
“我知道了,你们干的都是大事,我劝不住。”她语气里带了点情绪,“不过你也别太瞧不起人。那塌肩大哥说了,你们只要进到地底,就会死。可是……我还想再见到张老板,所以我不会让你们死的。”
我惊讶地看着她,少女因为认真而憋出的腮红,在清晨的阳光中显得格外艳丽。她完全误会了我的意思,但我心里还是感到一暖。
太好了胖子,云彩并没有背叛,尽管她最喜欢的不是你。我心里这么想着,对她点了点头,“谢谢。不过我还是要再说一遍。不管遇到什么事,你一定要先保护好自己。我们比你想的要厉害得多,没那么容易被干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