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后,云彩给我找了一个偏僻的吊脚楼。我歇息了大半天,但满脑子都是无解的问题,休息也不安稳,一直到下午,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才断断续续睡了一阵。
入夜后我如约上山,这回直接往闷油瓶的帐篷走,到了点却扑了个空。我心里一阵失落,怀疑白天胖子是不是又说过什么,他为了避我居然连营地都不回了。想来又觉得不服气,闷油瓶那样理性的人,总不至于这么任性,多半是有事出门。只不过这里荒郊野岭,也没什么必须半夜才能做的任务,他能干嘛去呢?
这么一转念,我就细心留意了一下地面的痕迹。赶巧午后下过雨,地面的脚印很好辨认,很快就找到了闷油瓶出门的足迹。顺着脚印走下去,居然径直就到了湖边,我远远看见他在一块石头上坐着,天上乌云已经散了大半,漏下来一点月光,隐约把他的轮廓勾勒出来。
这场景让我觉得很是眼熟。仔细想想,原来就是以前我们三个和云彩篝火晚会的地方,那时他也是那样坐在湖边,连位置都没动过。
那石头有些倾斜,很容易就能爬上去,表面光溜溜的,确实是个理想的观景台。闷油瓶肯定早就知道我靠近了,但直到我走到他身边坐下,他都还是纹丝不动。
“干吗呢?在这晒月亮?”我懒得跟他客套。既然已经跟胖子分析过,我现在也有了心理准备。来的路上我就已经有了决定,还是单刀直入更好,“我想过了,你想把我摘出去是不可能的。不过我很想知道,都这时候了,是什么让你有了这个想法?”
闷油瓶连看都不看我,我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正想接上再说点什么,没想到闷油瓶先开了口。
他的语气非常平静,但这种平静和他平时的沉稳不一样,声音近乎死寂。
“把你卷进来,是我最后悔的一件事。”
我一阵错愕,没想到他会突然说出这种话。正想说什么,忽然眼角有光线晃过,一低头发现他手边有个玻璃瓶,顺手拿起来一晃,我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瑶家桂花酒的香气。
我不由得抬头看他,可微弱的月光并不足以辨认他的表情。
他平常不是滴酒不沾的吗……这家伙,难道喝醉了?
我就干笑了声,“哪怕我马上就能拯救世界?”
“是。”
他答得太过干脆,我反而不知道该怎么接,想了想又说:“那可不行。我还是想拯救世界的,没世界我们就活不下去了。”
他没出声,也没有动。也许我不该在这时候开玩笑,听得出他的态度很严肃。可是这个话题我没法正面回答,那多少会有些言不由衷。
在沉默中,对话的时机就这么过去了。我越想心里越不痛快,顺手拿起那瓶酒灌了一口,突然想起一件事。
闷油瓶是个行动力无与伦比的人,在感到后悔的瞬间就会选择弥补,而他现在在这里喝酒,不就说明他无法做出选择么?
胖子还是低估了他。
这是我的人生,后悔是他的,选择是我的。他只是告诉我他的感受,但并没有打算改变我的想法。
我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能不能告诉我,你非要去古楼的原因?”
闷油瓶沉默了一会,淡然道:“去完成最后的仪式。”
他的语气变了,又恢复成平日里的冷静,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觉。但我知道,这不过是因为他并不想流露出太多的情绪,那句话,恐怕才是他心中最真实且难以改变的想法。
他将这种悔意藏匿了多久?我不得而知。
大概是见我没说话,他又补充道:“龙匣现在还没法正常使用,缺了一段密文。”
我这才恍然大悟,答案竟然如此简单。之前就说三个信物、三段考验,西藏和秦岭的信物我们都拿到了,但是云顶天宫里却找不到第三件,原来那个信物早就被转移了?这恐怕还不是最近的事,如果是放在古楼里的话,还真不知道是哪一代棋盘张做的好事。
没想到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没想到那地方都被人趟了好多次了,竟然还有我们没发现的秘密。
“我去吧。”那地方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如果换了我,也许可以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没想到闷油瓶还是摇头,他拿过我手里的酒瓶,一仰脖全倒进嘴里,才说:“不需要,那是我的事情。”
他的动作控制得非常精准,喝酒的过程中连一滴都没洒出来,但是他的行为中却又透着一股反常,我已经搞不清楚他是醉没醉了。不过他的拒绝还是让我的心沉了一下,我正想反驳,突然被闷油瓶按住了肩膀。
“吴邪,我记得全部的事情。”他直视我的眼睛中带着不容分辩的坚决,“也包括古楼里发生过的。”
我心口一紧,不由回想起在古楼里,我滚下楼梯后的对望,那时闷油瓶站在台阶顶端看着我,神情木然而陌生。
那是我最大的失败。我想避开他的目光,然而根本做不到。
“我以为我足够了解你,但不对。在进入古楼之前,在西沙见面之前,你就已经带着秘密了,我从来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
他顿了顿,略微提高音量说:“我想知道,是什么令你变成‘齐羽’的?”
我无言以对。他在追问的,是我一直没办法对他启齿的事情。从我暴露我的身份开始,就该料到有今天了,可是真的到来的这一刻,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去说。
多少年了,我一直被那个噩梦折磨。我在这里的所有目的,都只是为了解决这个事情,甚至我不久前才告诉了胖子,而当事人对此仍一无所知。本来,他才是最应该了解事情真相的人。
我在害怕什么?害怕写下命令的我?还是平静赴死的他?为了纠正其中的错误,我甚至把自己都抹杀了,还是不得章法。
闷油瓶依然紧盯着我,我知道自己是逃不过了,深深吸了一口气,放弃最后的挣扎。我以为自己一直在做准备,其实只是一直在逃避,而在他面前,我根本无需去做任何准备,因为他一直都向我敞开真心,事到如今,再掩饰下去也没有意义了。
我将所有经过,从我遵从十年之约上长白山开始,到我目睹他烧死,发现留下的纸条,下山后被齐铁嘴拦截最后冒名顶替了齐羽,事无巨细地一一告诉他。
闷油瓶听得很仔细,他在整个过程中没有怎么发言,反而若有所思地看着湖面。在说到我看到他被烧死的景象的时候,我还停顿了好几次,但是闷油瓶的表情并没有多大的变化。
我忽然想起我和文锦在山丘上的对话。那是我倒数第二次与她的见面,我把她的未来告诉了她,原希望她能避开那结局,但从结果来看,我什么都没能改变。有可能我现在的话仍然是徒劳的,我并不能改变谁的命运,可是我依然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才导致了2015年的结果。
“你有什么感想?”我忍不住问他。
闷油瓶没有回答我,反而转身跳下了石头。我有点讶异,“怎么了?”
“回去。”闷油瓶向我伸出一只手,“有些事需要验证。”
我有些惊讶,借着他的力跳回地面,两人一起回了营地。他的住处非常干净,除了地面的背包和睡袋,几乎看不出有人生活的痕迹。
闷油瓶找出纸笔,示意我将当年纸条的内容写给他看。
我有些犹豫,这事情对我来说就像是一个诅咒,在原件早已毁灭的现在,我实在不想亲自把那东西再现出来。我看了闷油瓶很久,他的神情十分淡然,我拿着笔在纸面敲了好几次,最终心一横打开了笔盖。
纸条的内容我早就烂熟于心了,很快就写了出来。写完后我递给闷油瓶,他再次向我确认。
“‘请在2015年9月27日死于长白山青铜门后’。就这样?”
“就这样。”我闷闷地回答,感到一种异样的寒意从脖子后爬了出来。虽然这是闷油瓶让我写的,但此时此刻,我却觉得这就像是真的让他去死一样。
闷油瓶拿起纸端详了一会,再度开口时,他的表情非常放松。但是他说的每个字,都像是敲在我的胸膛上。
“首先,有一件事你想错了。”他用非常肯定的口吻道,“不管是何人的命令——即使是你,我也不会为此自杀。”
我愣在原地,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其实在他说出口的那一刻,我内心就已经理解了,但是却不知道该做什么动作,该摆出怎样的表情,只是僵直地站着。
怎么可能呢?这个困扰了我多少年的问题,这么简单的破绽,我之前怎么没有想到?
其实不用闷油瓶这样强调,我也可以轻易地明白。他本身就是一个坚毅不屈的人,他的意志并不受旁人左右。我原本以为,是不是有一些我意想不到的特殊情况,比如说族令之类会迫使他做出选择,但他刚才的表态已经完全打消了我的念头。
“怎么会……?”我开始焦虑地来回踱步,不知过了多久,回头看到闷油瓶平静的神情,我忽然冷静下来,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问他道,“那你觉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闷油瓶摇了摇头,他也跟着我席地而坐,让我将事情的经过重新讲一遍。我心里无比烦闷,总觉得这事情就像一个巨大的线团,完全找不到线头,但闷油瓶肯听我说,没有比这更好的分析良机,我压抑内心的烦躁,将当年的整个经过原原本本地再度复盘一次。
这次的描述比刚才那一次还要详细,我唯恐错过了任何一点细节。闷油瓶一边听我说,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我虽然有些好奇他在写什么,但看他神情严肃,担心打断他思路,也没太多细问。等我全部讲述完毕后,他才同时停笔,看着纸面半晌不说话。
“怎么?”我问他。
他摇了摇头,“奇怪。”想了一下后,他把那张纸递给我。
我接了过来,才发现是一张路线图,看来闷油瓶根据我的描述,将我进出云顶天宫走过的地方全给画了出来。而且这图上,多了很多我行走路线以外的细节,比如有一年我在青铜门后与假霍铃、假文锦一起下去过的瀑布,这一些还是我认得的,其他还有一些我不认得的地方。
但是这一张图,没有除此以外更多的内容,既看不出哪里奇怪,也看不出他想表达什么。
我有些郁闷,抬头看向闷油瓶,他也看着我,“现在,我只能告诉你这些。”
“只能的意思是……”
“我没有答案,你得自己去找。”他仰头看向虚空,过了一会才又低下头来,“既然我不会自杀,一定有别的原因。”
我将地图攥在手里。这个事情对我而言,几乎可以说是颠覆性的。如果改变了这件事,就等于许多事情会从源头起开始改写。事实上我到现在思绪还是很乱,但无疑调查这件事,有着远比其他事更为重要的意义。
后半夜,我们又说了些别的话题,比如龙匣的情况,我和他在陨玉里分开后发生的一切。这原本是我想和他协商的内容,但因为上面那件事的干扰,都变得无足轻重了。总之龙匣还是由我保管,一方面更加隐蔽,一方面也作为随时联系阿宁的准备——虽然我并不想跟她合作,但现在并没有其它的选择,所有的事都要等到闷油瓶拿到第三个信物后才能再做决定。
至于接下来的古楼之行,我没有什么阻止他的理由,甚至不需要向他说明里面的机关。他确实记得古楼里的各种细节,很难想象在这种情况下他会犯相同的错误。
事情正在起变化,从我透露了我的身份开始。文锦、闷油瓶、黑眼镜……他们身上发生的都和我原来的设想不同。这个越来越大的旋涡,是否最终能席卷整个世界,将未来从已知变成未知?
我不记得最后我是怎么睡着的,我说了很多话,可能是因为心情复杂,或者不知所措。这一晚我什么都体会到了,迷茫、忐忑、不安、期待,但总的来说很高兴。
一开始我以为这是一种逃脱罪责的如释重负,后来我想明白了,那是一种“果然如此”的快慰。
闷油瓶说,他不会因为任何人而自杀。
我没有看错这个人。我和他相识数十年,时长累计起来却又没有多少天;有时很近,有时又很远,但有一点从未改变。无论面对怎样的绝境,不被压垮,也不屈从他人,这是我们一直以来的生存方式——并不是为了某个人死去,而是为了更好地活着。
这一觉我睡得很是酣畅,直到鸟叫把我唤醒,闷油瓶早就不知所踪。要不是身上多了条毯子,我都会怀疑昨晚的对谈是不是在做梦。我敲敲脑袋,清晨的空气非常新鲜,拉开帐篷门,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我远远地就看见闷油瓶站在湖边。
我伸了个懒腰走过去,突然看到草上还插着一把刀,周围有许多踩踏的痕迹,应该是他练手留下的。但这并不是黑金古刀,而是他不久前从小花那里拿的,恐怕带出来也是为了适应它。我回忆了一下,之前在陨玉中并没有看到他带着刀,看来黑金古刀终究还是丢了。
我走到他身后,早晨的风很舒服,好久没有这样的闲暇时光了,片刻的安宁让我几乎忘记了眼前成堆的问题,虽然我也知道,时间并不会因此而停驻。
不知过了多久,闷油瓶终于回过身,平静地看着我。
“天色很好。”他看看天空,顺手收回了那把刀。这一句算不得什么开场白,更像是说这样的天气适合下地。他的动作也在表明,他已经准备好出发了。不过既然主动提起来,说明他的心情确实不错。
我微微地舒了一口气,明白他是铁了心要去古楼了,而我则必须去一趟青铜门,只是跑这一趟,总有一种前途未卜的感觉,我心里始终感觉不太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