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汇报轮转情况:七八月份在骨科,运动医学,每天和膝关节打交道,青年病人多,夜班事情少,手术经常做到晚上。九月开始在康复科,老板手下干活,病人年龄大,昏迷气切一大堆,事情琐碎,夜班提心吊胆。
然后汇报考证情况:执业医通过了。
今天看了篇推送,讲了个概念叫“文化体力”,大概就是花时间深度品鉴文艺作品的精力,打工人的文化体力比上学时显著下降,下班回家之后只想看一下没营养没深度的东西,而没有力气再去看知识性、艺术性较强的内容,同时会为此感到焦虑不安。我确实是这么个情况。
每天上班就是开医嘱、写病历,和病人沟通,在外科还要上手术,整整8小时(如果加班值班则会更多)是完全想着工作,回了宿舍之后,就没有动力再写文、画画或者搞别的业余爱好了。曾经还能每天登上原神清一清日常攒石头,现在是隔几天才登陆一次,做完主线之后开荒都没力气了。
没有输入也没有灵感,很久不画画了,也很久没有幻想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这让我感觉很不好。
除了维持个人卫生,我比以前更加不讲究衣着打扮,头发怕脏就每天盘起来,三套衣服两双鞋,穿了大半年(甚至,其中三件上衣只是同款不同色,我简直像个路人NPC,连衣服都不带变的)。
工作方面,我努力在寻找平衡,既不耽误患者病情,也不让自己太累,特别是回到自己科室之后,上午忙完,一有机会,我就提早二十分钟溜进办公室,嘟囔着“摸鱼摸鱼”,喝水如厕玩手机等午饭。
我似乎有意忽视自己的沮丧情绪,每天早上哄着自己出门上班。学习任何新东西,接受任何新任务,都会让我感到压力倍增。患者的事情我都得逐条记在本子上,生怕自己漏了什么,本子又塞在白大褂兜里,一个半月就变成了一本咸菜干。
除了临床研究,我还要学习超声注射,而这两项都还迟迟没有开始;毕业怎么办,还要写文章;仅仅硕士毕业是进不了大医院工作的,那考博又要怎么办……这些问题重要但不紧急,总是在想起来的时候给我带来一阵焦虑,反而干扰手头上正在做的事情。
国庆八天难得休假,我在家里却越待越不安,我不该闲着荒废了时间,而应该学习,可又动不起来。
说到回家,大半年没回去(我有罪),父母的生活也已经有了变化。一个迷上了翡翠镯,一个迷上了紫砂壶,正式踏入退休前生活。其实也不尽然,偶尔也忙些其他事,但他们早已游刃有余。要让我自动自发地打扫卫生,之后还有力气练瑜伽,那简直不可能。
他们也已经习惯我不在家,下班回家的路上和我通个电话交流一下近况,这样的相处似乎比直接面对面要舒服些。毕竟我一回家,他们就会注意到我皮肤差、饮食习惯不好、体重也太重,反而多增忧心。
家里换了灯,浴室里多了个挂钩,换了沐浴露和洗发水,墙上我的画泛了黄,干发毛巾也旧了,这些细微的变化与我的记忆产生偏差,总会在不经意间令我感到一丝陌生,随即是淡淡的伤感。
见过那么多同龄人照顾住院的父母,我当然也会想象某一天自己的父亲或母亲突然倒下,而我连他们的病史都说不全,也很可能无法一直守在身边。想到最终我一定会与他们离别,我曾害怕到突然啜泣。
……
来说说工作的内容吧。
过了八月,我成了二年级研究生,被新来的小孩一口一个“师姐”地喊,仿佛一夜之间丢失了犯蠢的资格,变成“能干懂事的姐姐”。我念着去年刚开学时师姐耐心教导的好,也和蔼地教他们开药、约检查。当然,他们的入学成绩都比我好,我从不把他们当傻瓜。
不论是在骨科还是在康复,没有掌握到关键技能,也就是开刀、关节镜手术、关节腔穿刺、超声扫查和注射的话,我的工作无非是大内科的内容,而且也缺乏内科专科的深度。盯紧检验检查,对症用一点药,然后等上级或会诊科室指导治疗,中间写写文书,也就是这样。我们完成的是最基础的临床工作,看起来是“简单”的。
但其实,一个医院是通过繁杂的系统运转起来的,开药有开药的规矩,做检查有做检查的规矩,写病历有写病历的规矩,每家医院的规矩又不全相同,没有什么完备的操作指南。实际动起手来的时候,正高副高们往往磕磕绊绊,最后事情还是落在我们这里。
也不能要求人家重新开始写病历吧?
不久前舍友吐槽,轮转科室的上级责备他们不早点看抽血结果,应该在八点查房之前就掌握指标变化,我听了便觉得好笑:早上六七点抽了血送检,不加急的话,一般九点多才能看到全部结果,来得再早又有什么用?
我导师有时也嘴巴毒,不过人不坏,常开玩笑。
我说我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他反问:你是砖?
我:“对不起,我是垫脚石……”
笑死。
至少工作态度认真,少错漏,给大家印象就不会太差。护士姐姐们都爱找我改医嘱。
但是,光是把基础工作做好是不够的。要是没有掌握技能,具备竞争力的话,以后工作了也没有优势,只是个内科医生。总之路还长着呢。
怎么会有人主动来学医啊,吃饱了撑的?
最后一件事,讲讲骨科唯一一次抢救。
病人是个17岁男生,运动扭伤膝关节,前叉断了,当天上午第一台手术,11点做完送回病房休息。
这边的骨科常规给术后病人备一支舒敏针,痛得不行了就打。这个小孩没有配止痛泵,下午腰麻的劲儿过了,开始喊痛,护士就给了一针。
大约20分钟后,护士进来说患者胸闷不舒服,让我去看看。那会儿我手头没事,坐等下班,本来那也是我管床(上午的手术也是我跟台),于是立刻去看。
小孩在病床上半坐半躺,呼哧呼哧地喘气,说胸口好闷,手脚发麻,他爸也在床边,十分紧张。正好术后的心监还没撤,我看生命体征,心率快血压高,还没出现意识变差、血压下降,血氧也还好,但摸摸手是湿冷的。
正好那时候还在复习执业医,我感觉这些症状很像速发的过敏反应,于是问护士刚刚用了什么药。就打了一支舒敏。
“可能是舒敏过敏……”当时上级全在上手术,病区里就几个规培生,我走出房间,立即打电话。我几乎没见过药物过敏,事实上曲马多过敏也极为罕见,我不敢也不应该自己拿主意,至少要有上级到床边看过才行。生命体征监测和静脉通道都有,病人也还清醒,所以我打电话。
主任当然先不惊动(我也没有联系方式),主治和副高们要么没接电话,要么不在医院,一个住院医师兄也在手术,让我找内科老总(其实他后半句正想告诉我用什么药处理,我太急,给挂了)。
要知道每打给一个人,我都得把病情重复讲一遍(也就是上面聊天记录里的前半段),包括生命体征,在紧迫的时候很难说利索。
于是又打给内科老总,问她能不能到床边看看,她听完,然后只说:还没过下班时间吧?你们骨科没有老总吗?让他看啊。
然后一边挂电话一边对身旁的人吐槽,上班时间就找老总……
我心里mmp,接着打电话给骨科老总。好在这位大哥没上台,但正好准备去其他科会诊,电梯刚到一楼。
医院的电梯是很慢、很慢、很慢的,特别在临近下班这会儿,排队至少等10分钟(当然急事不用排)。
大哥说他立刻回来,让我先给病人打支肾上腺素。我终于安下心,给护士说打针。
“你开医嘱!”
好吧,我跑回办公室找电脑。其他摸鱼的师兄师弟还好奇我干嘛跑着进来。印象里我应该和他们说了情况,但隔壁关节外的人没啥反应,也没帮忙。办公室里研一的小孩们刚开始规培半个月,不会开医嘱。我脱不开身,只好拜托师弟去床边帮我盯着病人的生命体征。
其实这里就是引起后面状况的分歧点:到这时,病人生命体征变化,应当属于抢救,但护士没有行动起来,我也没反应过来,大家还按照夜班“病人不适-床边察看-开具医嘱-执行医嘱”的模式行事。另外,我一个脸生的其他科室规培生对骨科护士说用药,她们要求开医嘱也是为了程序正确,万一出变故有记录可查。
电脑也一如既往地卡,等我开上医嘱叫人核对执行,骨科老总已经回来了,他大嗓门喊护士推车到床边,开始抢救。
加快补液,抽血急查,还扎了个血气,给了一支肾上腺素、一支激素,又自己打电话叫了其他老总(真好笑,我叫不来的内科老总姗姗来迟,那时小孩都缓过劲了),病房里外围了三圈人。床边有老总口头医嘱,护士还是立刻喊我去系统上开,我真是服了。
折腾了十来分钟,小孩的胸闷也就缓解,没什么事了,躺在床上休息。我撑着床边围栏,弯着腰,认认真真告诉那个17岁、人高马大的小孩,记住,你对曲马多过敏,以后医生问你有没有药物过敏,你要说。
老总带着我写抢救记录,交待要告个病重,观察一晚上。
告病重就要找家属签告知书,告知书的大致内容是:患者病情不稳定,随时可能抢救,是否同意进行插管、气切、胸外按压、电除颤等有创操作。
还不得我去谈。
小孩的爸爸全程在床边干着急,在老总到床边之前,一直催医生来看,我出去打电话之前交待的不多,只叫病人深呼吸,不停喘气会呼碱,加重肢体麻木(后来血气也确实是呼碱)。听起来很不近人情,可当时只有我一个人在张罗,实在没空多话。
这会终于找到个出气口,家属站在走廊正中央,没等我说完,就开始指责:有个意见我不得不提,我觉得你们这个程序有问题,用一针药就可以解决的事情,花了这么久。医生一直不来,要是你小孩住院这样你不怕吗,那可是过敏性休克,几十分钟就会要命的等等。颠三倒四说了快十分钟,也不听我解释,声音也越来越大,整个病区的病人和陪护都探头出来看。
这哪是一针药就能解决的事呢?他怎么会知道我经历了多少事,才能促成现在的有惊无险?我高考够分读医,受五年折磨毕了业,又折腾着考上研,亲身参与了数次抢救,养成这样的警惕,学会怎么观察病人、怎么汇报病情、怎么利用复杂的医院流程,还愿意为毫无关系的人忙碌奔波,这才帮上了一点忙。(可能是自满了点,可人总得有点底气,有点自尊,才能活下去吧?)
我知道他刚才被吓坏了,于是也没生气,默默听着,想着什么时候能把字签好。
上级从三十米开外的办公室听见吵闹,过来帮我解释,费了不少口舌。那家属签完字,把纸笔往我手里一塞,动作粗鲁,大概看我是个无能的玩意儿,差点把他宝贝儿子害死。
单独对着家属的时候还好,等别人来替我解释的时候,我反而开始委屈,忍不住掉眼泪。
说句不好听的,上级医生不在,没手术的师兄们也下班忙课题去了,整个骨科的护士、规培生都对抢救没有丝毫警惕性,要不是我到处叫人,你儿子的病情还能被耽误更久,休克前期得变成真休克。结果你非但不理解,还要指着我鼻子骂,这真的很让人难过。
况且从我发现异常到骨科老总到场总共十分钟,病人的病情没有加重,护士也守在床边盯着生命体征,我第一时间就到床边了解了情况,怎么叫没有人来看呢?急会诊再急,也只要求十五分钟内到场,医生不会幻影移形,这楼就有这么高(18楼),赶过来当然需要时间。报警救火也得等一会吧?
当然这些话我没法对家属说,立场不同,看事情的角度不同,辩不了的。
第二天,小孩屁事没有。交班时师兄们马后炮,给我支招,说以后先叫家属退出去等,我就站在床边打电话,家属看不见也就不会闹腾。后来他们几次聊起,都说多亏我反应及时,抢救成功。
主任查房,问术后恢复怎么样,有人轻描淡写地提了昨天抢救的事。家属和小孩照样对主刀手术的主任笑脸相迎,忘了昨天戴口罩那女实习生是哪个。
我不是实习生,妈的。我站在护士站洗手池旁边生闷气,拳头攥得发抖。
那几天我都很不高兴,打电话给我娘复盘这个事,她从(前)护长的角度分析情况,指出了症结:科室在培训方面确实有问题,这时候算抢救,不该支开我去开医嘱;本来在临床上,责任就应当尽可能分散,我应该把所有规培生都吼起来干活,而不要一个人忙进忙出;下次遇到上级不在的情况,先叫护长来床边指挥。
不过么,我感觉这里的上级医生和护长看起来都不是随时在病房,那帮外科佬收择期手术病人收得麻木了,估计也不怎么会搞抢救,再来一次也不会好多少。但经她开导,我感觉好多了。
事情过去两个月,回想起来只觉得无语,“退一步越想越气”,却没什么办法。只希望今后遇到紧急情况我能再从容一点(说到底还是得继续学习),要么,就让我尽早滚蛋,不需要面对这种人命关天的破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