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2 Welcome back to the reality
她曾无数次的幻想过这个场景。她坐在一间屋子的中央,身边没有奥尔马希或是乌尔奇奥拉。她孤立无援,被尚未谋面的敌人所包围。他们向她投来恶意的目光与尖锐的问题,没有逻辑,不分昼夜,只为逼她陷入混乱与恐慌中,直至筋疲力竭,最终不得不暴露出自身的弱点。那时该怎么办呢?她时常问自己。正如在她最初接受训练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时常会梦见自己站在聚光灯下,周围空无一人,台下漆黑一片鸦雀无声。她张开嘴却无论如何努力都发不出声音,试图迈步走开,身体却像被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时间则仿佛永无止尽的停在那一刻,将她囚禁其中,无法挣脱。
“如果我忘了台词怎么办?”她焦虑的向乌尔奇奥拉求助,“如果我讲错了呢?或者保持沉默,他们会怀疑吗?”
但他的回答从来只有一个。
这令她困惑不解。当然他的回答总是令人费解的,这并不新鲜。抑或他只是厌倦了她一成不变的问题。然而此时此刻,当她回想起这些对话,他注视着她时的平静目光,她仿佛再次听见他对她说过千百次的话。
“你不会犯错。”他说,以波澜不惊的语调,“因为你就是她。”
她慢慢的将双手垂下放在座椅两侧,逐个舒展开指节。重新调整了坐姿后,她略微抬起头,令自己完全面对正前方的男人。
“回答问题!”阿帕契直接把枪顶在她的脊背上。即便是隔着厚重的衣物她仿佛仍能感知到那柄武器所散发出来的寒气。
“我从没听过这个名字。”
“你最好想清楚了再回答!”
她感觉到枪口沿着脊柱一路向上直至抵住后颈。然而片刻后,就在她还在猜测阿帕契是会继续威胁她或是直接开枪时,枪口却被移开了,取而代之的是陌生男子低沉的声音。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他问,看到她迷惑的表情后补充道,“你和奥尔马希。”
“京都剧场。他来看基督山伯爵的演出。”
“基督山伯爵是他的圣经。无论去到哪里,他都会随身携带。”男子的语气柔缓却潜藏着无法忽视的危险信号,“知道他为什么对这本书如此情有独钟吗?”
“因为无法忘记的烙印与无法逃避的命运。”她回答,脑海里映出那晚在料亭的景象,乌尔奇奥拉坐在她面前,柔和的行灯掺杂着月光映在他苍白的脸上。
“因为他自己就是基督山伯爵。”毫不费力的,台词就这样自然而然从她口中溜了出来。
男子并没有讲话,而她的双眼仍被死死蒙住,但本能的她感受到他对于这个回答的赞许,一如她与乌尔奇奥拉之间的默契。这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奇妙感觉,似曾相识却不合时宜,令她不由得为自己的联想感到震惊。
“你怎么认为呢?”男子的声音再次响起她从思绪的恍惚中回过神来,“你认同基督山的复仇吗?”
“罪恶迟早会暴露,即便它被泥土所掩埋。[1]”
“甚至不惜以自己和所爱之人的生命为代价吗?”
现在她可以确定了,那并不是错觉。和乌尔奇奥拉一样,他正在为她打开一个场景,然后停下来让她自己走进去——那个被深深植入她的记忆中从不曾存在却无从磨灭般不断重复着的场景。
于是她照做了,任由记忆将她淹没。她伸手接过那些干净出落的白色兰花以及他对她说的话——我的海蒂。他说。我自由的天使。
“我只是认为罪恶不该被遗忘。”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随后才意识到那正是奥尔马希的台词。那晚,在激烈的辩论中,他们双方都各持己见,没有让步。原本她是这样认为的。而就在一秒钟之前,她还未意识到他所说的话对她所施加的影响竟是如此之大。
埃德蒙的复仇是错误的吗?他的质问再次在她耳边响起。那些陷害他的人非但没有受到惩罚,反而加官晋爵。她还记得他在提问时严肃而冷酷的神情。善良的人蒙受冤屈,卑鄙之人逍遥法外。这难道是你想看到的吗?
“罪恶的确不该被遗忘。”男子开口打断了她的回忆,之后突然话锋一转道,“但你是怎么做的呢,织姬小姐?”
来了。
转移话题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乌尔奇奥拉对她说。要小心陷阱就在前方。
她下意识的摒住了呼吸。
“五年前,井上昊在去议会述职的路上发生车祸,你不认为这很巧合吗?”
对此她的反应很镇定。或许是之前的预演发挥了作用,或许是短短的几个月内的诸多经历已令她变得麻木了。
而男子似乎也看透了这一点。
“不。并不是巧合。”他的语气平静,却如一声惊雷般打破了沉闷已久的平和假象。
“因为我是这起事件的参与者之一。”他说,几乎是带着一丝笑意,“而乌尔奇奥拉正是我的执行者。”
尽管她早已预想到这个问题,也试想过最坏的答案。但眼下这个回答仍远远超过了她的想象
撒谎!她本能的想要反驳,却一个字也讲不出来。那感觉就好像刚有一记炸弹在她的身边爆炸,释放的余韵令她头脑昏沉,手脚发麻,耳中嗡嗡响个不停。而她整个人仿佛被松了发条的机械木偶一样,陡然间失去了动力,呆愣在原地,无法反应。
男子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停了下来,就好像被播放到一半而突然卡住的电影,或是一辆被拉下紧急制动的列车。一切突然戛然而止,但却又好像并没有真的停止。仿佛她站在舞台上刚完成对费尔南多的控诉,编剧叫了cut,随后进入下一幕的彩排。但她却无法停止思考,那些场景与台词一遍又一遍的在她的脑子里回荡,即便她已经走下舞台。她仿佛进入了某种被催眠的幻象中,尽管她知道那并不是真实的,却无法从中走出来。就像现在。她已经陷得太深,无法自拔。而更可怕的是,她明白这正是对方想要达到的目的,却无能为力。
“感到难以置信是吗?”最终男子站起身并向她走过来,而在她身后阿帕契则向后退去,仿佛无法承受这步步逼近的压力一般,唯有她被暴露在中央,避无可避。
“拒绝真相并不是你的错。任何人在听到与自己的信念截然相反的事实时的第一本能都是拒绝的。”男子踱步到她的面前,透过视线下方的余光,她瞥见一双白色皮鞋的边缘。
“信念越是坚定,接受现实就越艰难。”男子继续道,“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憧憬是距离真实最遥远的存在。”
“你想要说明什么?”她最终挣扎着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干涩,声音沙哑。
“说明这个世界的本质,织姬小姐。”男子立刻回答,“你认为自己是正义的一方,对自己所相信的没有一丝怀疑。但事实却是,根本没有绝对的正义与罪恶,也没有绝对的诚实与欺骗。一切都取决于你如何看待。”
看待什么?大哥的死?奥尔马希的死?基督山伯爵的复仇?乌尔奇奥拉的真实戏剧?或者所有的一切?她感到一阵眩晕,仿佛整个世界正在围绕她疯狂的旋转,令人目不暇接。她拼命的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但那些精心筑就记忆已经无法拯救她了。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走上了另一个舞台,不是乌尔奇奥拉的,也不是她自己的。
“为什么要去送手镯?”
“为了奥尔马希。我在有马向他发过誓。”
“可你并不赞同复仇。正如即便遭受不公,你还是接受了五年前车祸案件的审理结果。”男子说着,踱步到了她身后,“但你却递送了那枚手镯。是什么说服了你?”
“因为我们有共同的理想与信仰。”她顿住了,男子也随着停下脚步,等着她说完,“因为我相信他。”
“你没有想过会有怎样的后果吗?”
“……没有人因爆炸而死。”
“他是这样对你保证的吗?”
“谁?”
“乌尔奇奥拉。”
恍然间,一切都变得明朗了。伪装是徒劳的。她惊讶于自己的迟钝。为什么她没早些意识到呢?从一开始他便已看透了一切——关于奥尔马希,乌尔奇奥拉,她的身份以及所有的一切,尽管她并不知道他是如何得知的。但既然如此,他又为何还要见她呢?
“你看上去很迷惑,织姬小姐。”男子俯下身,令自己的呼吸擦过她的耳边,“我可以理解你的感受。但相信我,这会是个很好的开端。”
她不禁打了个寒颤。男子浅笑了一声后,抬起身。四周像死亡一样寂静,令她竟突然开始怀念起阿帕契的咆哮。
但正在她猜测他所指的开端是什么,以及接下来他还会抛出怎样的问题时,身后的门被打开了。像来时一样,两个人来到她身边。他们握住她的手臂将她从椅子上拉起,带离了房间。
T.B.C.
[1]来自哈姆雷特。此处指哈姆雷特为复仇不惜背叛爱人。
Chapter 23 Mirror has two faces
她被拖拽着走过了一段并不漫长但十分艰难的路程,先是一条直直的走廊,上楼,而后是几个转弯,下楼。她无从判断他们是否是在故意绕路,从而令她无法判断这里的构造和自己的位置。四周寂静无声,地上则铺着厚实的地毯,将脚步声也埋没了。他们走的很快。就在她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来时,她听见门被打开的声音。她的手臂被松开了,随后整个人被推向前方。门在她身后被关上并上锁。
她保持静止站在原地,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被紧紧握住的双臂上侧的血液缓缓涌入指尖,令双手不再感到麻木。她抬起手放在墨镜上。这次没有人呵斥或是阻拦她。摘下墨镜,她发现自己面对的一间简洁朴素的卧室——床、桌子和一把椅子。整个房间没有窗,房间里也没有时钟,所以她无法判断准确的时间。她走到桌前,发现他们已经为她准备好了食物,餐具则全部是由特制塑料制成的——大概是防止她做出什么傻事。他们并没有把包还给她,却唯独留下了奥尔马希的那本基督山伯爵,静静的躺在桌面上。
一个新的开始。
她闭上双眼任思绪飘回到几个月前,京都的夏天,被雨水打湿的白色兰花,穿白衬衣的男子和他的黑色跑车,银色手镯,清冷的月光和摇曳的烛光,八幡神社的宣誓,她落在手枪上的亲吻,飞速而出的子弹,一如昨晚他在进入她的身体时一般令人心潮澎湃。
记忆是如此的生动、鲜活与充实,仿佛那就是她出生的世界,他们一同构筑的世界。但接下来迎接的她将会是什么呢?
憧憬是距离真实最遥远的存在。男子的声音回响在她的耳边。你真的了解奥尔马希吗?他的信念与痛苦,复仇与挣扎。
尽管有些难以置信,但除去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他身上所散发出来却是一种令她莫名的熟悉感。起初她认为那是隐藏在虚假的温和假象下的错觉,但随着提问的推进,这种感觉也开始变得逐渐清晰,直到她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身着白色衬衫的熟悉身影。
乌尔奇奥拉正是我的执行人。
她猛地挣开双眼,眼前仍是一成不变的桌椅,但她仿佛仍可以感受到他在看到她震惊的表情时露出的笑容。
但他们并没有继续对她的审问。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就这样被关在屋子里。每隔一段时间会有一名戴着面具的女子送来食物和换洗衣物。她尝试与她交谈,但意料之中的没有收到过任何回应。她就这样失去了自由,失去了时间,失去了与外界的全部联系。
她无法判断究竟是过了几天,或是几周,有时候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一直醒着,或是在做一个永远无法醒来的梦。
在战斗中,交锋只是短暂的瞬间,其余的则是等待。乌尔奇奥拉曾对她说。那将是比战斗更难以忍受的煎熬。
她明白他们正在暗中观察她,任由漫长的等待消磨掉她最后的信念与希望。而可悲的是他们的愿望正在逐步变成现实。在漫无边际的沉默中,所有的一切都开始渐行渐远,变得模糊不清,直至她在照镜子时都甚至意识不到镜子里面映出来的是自己的倒影。
基督山伯爵成了她唯一的慰藉与真实。她如饥似渴,一遍又一遍的翻阅着已经泛旧的书页。她已经忘记了舞台的布景,演员的服装,甚至连他们的样貌都已经记不起来了。相反的,他们已经化身成了她的一部分,浸入她的思想与血液,无处不在。
但每当她感到自己几乎就要灵魂出窍时,总有一个声音及时出现,将她从万丈深渊的边缘拉回来。
不要忘了。他说。你是海蒂,但同时也是井上织姬。
那是一个清晨。她记得非常清楚。还未到早餐时间,门却被推开了。她从床上坐起身,却发现走进房间的并不是戴着面具的人。
“你有十分钟洗漱和换衣服。”她的身体几乎是本能的做出了反应,尽管发出指令的人并不是乌尔奇奥拉。
“我们马上就要出发了。”赫丽贝尔将一套白色套装丢在床上后便恢复了双手抱胸的姿势,不再说话。
“出发去哪里?”
待到有空发问时,她已经被遮住双眼带上了车。回答她的只是跑车启动的轰隆声。
“你可以把墨镜拿掉了。”车速趋于平稳后,赫丽贝尔说道。于是她用手挡住眼睛后取下墨镜。透过指缝间的阳光照的她睁不开眼。她看不清前方的路,不知道自己正驶向何方,将面对怎样的人,怎样的未来。但不知为何,她却从未像现在这样如释重负。
赫丽贝尔打开车内音响,在悠缓的爵士乐声中,她点着了一颗烟缓缓的抽了两口,随后降低车速开上了慢车道。她摇开窗掸掉烟灰,顺便瞥了一眼后视镜,而后打转方向盘下了高速路。
在她侧面,一辆银色轿车飞驰而过继续向前驶去。驾车的长发男子似乎是在不经意间侧过脸,露出一只被遮住的左眼。
“如你所愿,那小妮子已经上路了。”
“你听上去好像很开心啊?”听筒里传来浦原喜助的声音,“是有什么艳遇吗?”
“啧。”诺伊特拉咂了一下嘴,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不过是个长得还凑合的婆娘罢了。”
另一头,浦原喜助切断通话后却是压低了帽檐。他推开公用电话亭的门,顺手将一份报纸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里。报纸的头条上赫然用加粗字体登着议会大选的新闻——竞选进入白热阶段,保守与激进两派全力争取国内财阀的支持。他站在路边,一手拄着手杖,另外一只手将扇子打开又合上。直至一连串的黑色公务车从他面前匆匆驶过,紧接着朝向议会大厅的方向扬长而去。而后他几乎是有些同情的看着那些立刻尾随而上却被最终拦在警戒线外的电台采访车辆。除此之外,一切都是那么的平静祥和。在他头顶上方,一轮冬日暖阳正倾其所能的用自己的光辉照亮四周平静的街巷,以及依偎在路边垃圾箱旁晒太阳的野猫。
他将扇子折起,握在手中,转身走过两个路口,拐进一条小巷,走至尽头后打开停靠在路边的一辆轿车的后车门,坐了进去。
“怎么这么久。”葛利姆乔打着哈欠抱怨,一边掐掉了手里的烟,“搞定了?”
“是时候该给夜一大人加条毯子了。”
“啊?”
“今晚恐怕要下雪了。”瞥见后视镜里葛利姆乔冲他翻了个白眼,浦原继续说道,“警局那边有什么动向吗?”
“调查组正在全力追捕井上织姬。”
葛利姆乔有意加重了全力追捕几个字的力度,令浦原不禁想起几天前他与黑崎一护的二度会面,几乎是以橘发少年的奋起掀桌而告终的。
“那就再助他们一臂之力吧。”他说着,将一张微型芯片递给了葛利姆乔。
“你确定要这么做吗?”葛利姆乔有些难以置信的接过芯片,捏在手里反复看了看,随后透过后视镜里看着后座上那毫无底线的奸商嘴脸问道,“你真觉得黑崎一护会乖乖的按计划行事吗?如果他们真的把她找到了呢?”
“你会让这种事发生吗?”浦原微笑着反问,“更何况,即使我们任由它发生,那个人也不会允许的。”
葛利姆乔吃了憋,只有收下芯片,沉默着开车上路。
车子在路过被封锁的议事厅道路时不得不降低速度——想要通过被记者和车辆围得水泄不通的路口简直是寸步难行。不过想来也并不稀奇,毕竟在不久的将来,这里将成为决定整个政府乃至国家走向的地方。但这并不是这里吸引他的原因。
一辆停在路边的黑色轿车抓住了他的目光。混杂在一批背着天线和录音设备的采访车中间,这辆车显得十分不起眼,和普通的家用轿车无异。但如果仔细观察就可以发现,它的车窗经过特殊处理,从外面看不到车里的情形。而它的车牌更是暴露了车主的身份。
“乌尔奇奥拉在哪里?”
“上周伊尔弗特在空座町看到他,”葛利姆乔有些不屑的干笑了一声,“给‘自己’扫墓。[1]”
闻言浦原喜助的嘴角扬起,似乎颇为欣赏葛利姆乔自从跟在他身边后便开始与日俱增的幽默感。但他的目光却仍一刻未停的盯着黑色轿车,仿佛那辆车里也同样有人在看着他一样。尽管他十分清楚自己这辆车的车窗也是同样经过处理而无法被肉眼看穿的。
“假期结束了。”在车子终于转过路口,开上开阔的道路后,浦原才收回目光,“让他立刻回东京。”
T.B.C.
[1]井上昊死后被葬在空座町。
Chapter 24 TheChoice
车子驶过一片村庄与稻田,盘旋上山。山间松柏成林,即便是在冬日亦遮蔽了不少日光。山路陡峭,但赫丽贝尔却并未因此降低车速,不一会她便开始有些头晕目眩起来。不过好在山顶就在眼前了。而就在她思考着她们此行的目的地是哪里时,车子转了个弯,眼前突然一片开朗,一座略显破旧的老宅跃然出现在眼前。
赫丽贝尔将车停在路边后示意她下车。踏出车门,冷风夹杂着草木的气息向她袭来。在经历了暗无天日的拘禁后,再次沐浴在阳光下仿佛是一种重生。她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一直以来时刻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
赫丽贝尔没有催促她,而是等她逐渐缓过神来才开口道,“跟我来。”
她们步入庭院中。院中的花木枝杈繁茂却因疏于修剪长得毫无章法,路过之处脚下的枯枝被踩得断裂的声音此起彼伏。显然这里并没有人居住。来至玄关,门边也未悬挂家主的姓名。赫丽贝尔掏出钥匙打开锁后把门拉开。
门厅里没有开灯。依靠斜射的阳光,她注意到屋里的地板还算干净,像是不久前才打扫过,只有一些浮土。
“那个,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进屋后,她才有些犹豫着开口,原本没有指望会收到回应,不想赫丽贝尔却很干脆的答道。
“奥尔马希出生的地方。”
一瞬间她感觉自己的心被骤然揪住了一般,不由的停下脚步。
“本该由他亲自带你来这里,”但赫丽贝尔并没有停下来,而是一直向楼梯走去,“如果不是遭遇了车祸的话。”
在虚构的世界中,乌尔奇奥拉从未向她吐露关于奥尔马希的任何身世,尽管他可以毫无偏差的还原所有的细节,甚至包括他的癖好。但每当她问及奥尔马希的过去,他却总是避而不谈。
“你会知道的。”他总是说,“在适当的时候。”
他所指的就是现在吗?他曾预想到她会站在这里,亲眼见证这一切吗?
“我一直以为他是在西班牙出生长大的。”恍惚间,她喃喃自语道。
“很多人都是这么认为的。”赫丽贝尔已经站在楼梯口等着她走过来,“他很少和别人讨论自己的童年时光。”一前一后,她们开始攀登这古老而不断吱呀作响的木制阶梯,“尽管那或许是他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光。”
楼梯扶手一侧的墙壁已经布满细细的裂纹,泛黄的墙皮凹凸不平,边角处到处是卷起和脱落的痕迹。几枚凿入墙中的铁钉上亦是锈迹斑斑,钉子四周呈现出正方形的相框痕迹,与其余墙面的颜色显得格格不入。
“他为什么要离开这里?”
“躲避追杀。”赫丽贝尔的回答令她轻抚墙壁的指尖顿了顿。“这也是他为何要使用化名。”
收回手,她将目光转回前方。一束阳光照亮了台阶的尽头,就在不远的前方。赫丽贝尔已经先一步到达。那里有奥尔马希的过去——她曾苦苦追寻的一切谜团的根源,但此刻她却宁愿这条阶梯永远没有尽头。
然而实际上,等待她的只是一间布置简单的卧室。退了色的窗帘,漆黑色的矮桌和书架上布满干纹,一座摇摆不停的挂钟,以及一座祭坛。
“他的父亲也曾是一名情报局的调查员。”走至祭坛前,她们跪坐下来。香炉上背后是一张已经泛黄的黑白照片。尽管没有刻写姓名,但她还是可以大致认出,那是奥尔马希的父亲。“大约二十年前,他在这间屋子里杀死了妻子,之后吞枪自尽。”
沉默。
直到她拿起祭坛上钟捶,敲了一下,随后闭上眼,双手合十在胸前祈祷起来。赫丽贝尔则起身来到窗边,望向窗外。
“但是……为什么?”
“因为一则丑闻。”赫利贝尔打开窗。凉风灌入室内,稍微缓解了屋里的沉闷。“他被质疑在一次重大的调查事件中收受贿赂,做出与事实不符的虚假的报告。议长因此提请国安部对此立案调查。可调查开始后不久,他便‘畏罪自杀’了。由于这个调查事件本身属于秘密事项,所以这个案件也既没有对外公布也没有警察署的介入,而是国安部门全权处理的。”
赫丽贝尔突然转向她。她们四目相接。疑问徘徊在她的胸口,几乎要喷涌而出,但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或究竟是否应该开口。赫丽贝尔似乎读懂了她的表情。
“你想问是什么调查,对吗?”她朝她微笑了一下,一瞬即逝,短暂而迅速,仿佛点燃引线的火花。而她甚至来不及眨眼。
“二十年前,他曾对中央四十六室与朽木集团之间的军武交易进行秘密调查……”
她看到她的嘴唇仍然在颤动着,却一个字也听不见,仿佛那是一幅无声的图画,而她站在画面之外。周围的一切都不再具有实感,像是在梦里或是她的幻想中。她被从这个世界隔离了。她有些艰难的转过头,试图摆脱困境,试图抓住什么,任何可以令她感觉到自己还活着的东西。但她所能看见的只有昊苍白的脸和空洞的眼神。
他看着她,不带有丝毫喜悦与忧郁,不带有任何色彩与温度,看上去既熟悉又陌生。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却无法移开视线。她被困住了,被困在停止的时空中,无法移动,无法自拔。
织姬。
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我自由的天使。
是奥尔马希吗?还是乌尔奇奥拉?但又好像都不是。
现在你想要知道一切真相了吗?
是那个人!她猛地转过头,看到的却是赫丽贝尔金色的眼睛。
“你还好吧?”赫丽贝尔将手轻放在她肩头,掌心传来的温度带着令人舒适的安慰。
她呼出一口气,点点头,随后试图站起来,但险些因脱力而摔倒,若不是赫丽贝尔及时伸手搀扶住她的身体的话。
“但奥尔马希为什么会……”她看着祭坛上那张照片,不知不觉间照片上的人已经和昊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她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完成这个简单的句子。
赫丽贝尔帮她解决了这个难题。
“在此之前,他已经被送到了西班牙,寄宿在一个远房亲戚家中。他在那里更名改姓,直到成年后才回到日本。”
跟随着赫丽贝尔的叙述,她的脑子飞快的旋转着,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任何保全都必然伴随着某种程度的牺牲——在这件事情上,奥尔马希因他父亲的牺牲得以保全。而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似乎为了思索在揭晓这个惊天秘密时该选择怎样的措辞,赫丽贝尔顿了一下后才继续道,“中央四十六室和保守党的地位,以及朽木财团的名誉和利益也得以保全。”
一个真实世界中的基督山伯爵。真相竟是如此的残酷又如此的相似。她想象着如果她遇到的不是乌尔奇奥拉而是真实的奥尔马希,如果此刻是他站在她面前诉说着这一切,如果他伸出双臂邀请她加入他们揭露这一切罪行,她会如何回答呢?她还能像面对乌尔奇奥拉时一样,问心无愧的说出那些话吗?此时此刻她的立场是什么呢?
“怎么会……”她喃喃自语道。“如果他本身是清白的,如果他对案件的调查结果是确凿的,那么……”
“那么四十六室就会眼睁睁看着他把真相揭露在世人面前吗?”
“可是情报部呢?为什么情报部门会任由这种事情发生呢?”
“因为时机尚不成熟。”
“时机?”
“没错,时机。”赫丽贝尔的回答斩钉截铁,“当时获取的证据还不足以扳倒中央四十六室,所以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
哑口无言,她感觉自己的身体难以控制的开始颤抖。不知是因为过于震惊于赫丽贝尔的坦白,世界的丑恶,或是自己的懦弱。
她无法想象当一个人杀死妻子,再将枪口塞进自己的喉咙时,体会到的是怎样的孤立与无助。而如果二十年前的调查没有像这样不了了之,五年前的车祸还会发生吗?昊哥又是带着怎样的心情离开的呢?
她感到筋疲力尽,头疼欲裂。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些?”她问,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问谁,“你也是其中的一员吗?”
但她已经不再需要答案。因为此刻所有人包括她自己的双手都已沾染上献血。
“我们都不是圣人。没有人是。”
或许是赫利贝尔在说话,或许只是她凭空的幻觉,但都已经无关紧要了。
Hisgreatness weigh’d, his will is not his own,for he himself is subject to hisbirth.
可谁又能逃脱命运的摆布呢?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