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世界被光包裹着。舞台的灯光,从各个角度打过来,将她照亮,却反而更突显出前方的暗。
这里是京都剧场。
时隔四周,她再次以演员的身份站在这里,惊异的发现所有的一切都没有改变。无论是灯光的角度,布景的装潢,或是道具的摆放。
记忆仿佛是复活了。
一切都退回到那个阴雨连绵的下午。剧团在这里演出《基督山伯爵》。她饰演希腊公主海蒂,基督山站在她的侧面,另一边是她的杀父仇人。此起彼伏的激烈对白透过地板和墙壁的反射产生出阵阵回音,伴随台下炽热的目光一起向她袭来,感觉那么的真实。
“你准备好了吗,井上织姬?”熟悉的声音突然在观众席的深处响起。乌尔奇奥拉坐在自己的“专座”上,满脸专注的独自一人,远离舞台,“九月二十三日,星期三,你在这里演出。那天布景迟到了,灯光设备还没到齐。而且因为天气的缘故,现场观众并不多。这些场景你都还记得吗?”
“是的。”而且非常清楚,简直像是穿越时空来到了记忆中的某个片段。
“开幕前几分钟,一束鲜花被跑堂的伙计从舞台门送到你手上,上面写着‘献给我亲爱的公主,海蒂。’”他以平静的口吻叙述着,“告诉我你在收到花时的反应。”
“我感到很惊讶,同时又有点兴奋。”那是一大把清新盛开的白色百合。她记得自己接过花,小心翼翼的把它捧入化妆台上的彩色玻璃瓶中,往里面灌了些水,随后拿起上面的卡片。
“签名是A。”犹豫了一下,她补充道。
“你没有想过是谁送的吗?”
当然,她想过,虽然仅有短短的一瞬间而已。“当时离开演只剩不到一分钟了,我来不及问是谁送的。”
“幕间休息的时候呢?”
“幕间的时候我仔细观察了一下观众席,但没有看到认识的人…而且我也不印象有名字以A开头的朋友。”摇摇头,她看到他略微皱了皱眉——显然这个答案并不令人满意。
紧闭双唇,乌尔奇奥拉沉默了好一会,“我不需要被动式的否定回答,女人。”从座位上起身,他向她走来,“你没有询问过送花人的相貌?下午的演出结束离晚场开始间隔整整四个半小时,足够你询问和思考任何问题。还是说,这根本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以至于你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对方的提示让女孩的记忆一下子变得敏锐起来,“我问过他的长相。送花的伙计说是个黑发男人,中等个头,肤色有些苍白。”这让她几乎是立刻就联想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那束花其实是你送的,对吗?你当时一个人坐在剧场最后排的中间,穿一件白色衬衫,还有…”
“墨绿色的眼睛和专注的神情,看上去非常显眼。”生硬的打断她,他开始按照自己的意图描述起来,“而且我一直盯着舞台,更准确的说是一直在盯着你。只有在你谢幕的时候我才会站起来鼓掌。所以你认定我就是那个送花给你的人?”
“对。”点头,她已经不再对他感到惊讶——他知道,她的一切。
“可我并不是唯一这么做的人。事实上,每个普通影迷都能做到如此,甚至更好…”
“但没有哪个普通影迷会连续看两场同样的演出。”没等他说完,她已经毫不犹豫的脱口而出,“晚场的时候我看到你坐在同样的座位上,就好像从没有离开过。”她忍不住问道,“那是不是很无聊,乌尔奇奥拉?连续看两场同样的演出?”
“是很无聊,如果不是因为你的话——你演得非常出色。”他来到舞台下,严肃的神情让人很难相信这是出自真心的夸赞。
“下来。”以命令的口吻,他向她伸出手,然后半托着她从舞台跳下来。“剧团每天演两场,下午和晚上,而你每天都能收到一束同样漂亮的百合。”他们穿过舞台门来到后台,“现在我们来到周末,时间是晚场开幕前两分钟。你正坐在化妆间准备上场,然后花被送到了。现在告诉我,除此以外你还收到了别的什么礼物吗?”
“盒子。”被装在一个厚信封里,通过挂号信的方式寄给她的,但里面却什么也没有。“一个空的珠宝盒。”
“地址和寄件人的名字呢?”
“信封上没有署名,地址是京都当地的某个旅馆。”她回答,同时有点诧异的看到他从堆在梳妆台上的羽毛和假发中掏出一份一模一样的信封。邮戳是京都,九月二十七日。正面是她的名字和京都剧场,背面则是作者潦草的字迹。
“现在我们进行虚构。”把信封递给她,他平静的宣布,“在历史的基础上构筑新的现实。”
接过来,她小心揭开蜡糊的封口,发现里面是一个同样的红色珠宝盒,但要更重一些。此外盒子后面还附着一张白色卡片——献给海蒂,我美丽而勇敢的天使。我爱你!熟悉的笔迹,但署名不是A,而是Almasy(奥尔玛希)。
“这…是送给我的?”深吸一口气,她能清楚的听见自己紧张的心率。
“当然,信上写着你的名字。”他没有看她,双眼凝视着前方,仿佛对其中的内容毫不知情,完全忘记了这正是“他”送她的礼物,“假设现在是演出开始前两分钟,你收到了它,你打算怎么做呢?”
偷偷瞥了他一眼,她稍作犹豫,最后还是好奇的揭开了盖子。
盒子的内衬是白色的高档绸缎,上面完好的躺着一支宽宽的银色手镯,匀称精细的做工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显示出超凡的高雅气质。
“天啊!”她轻声感叹,啪的一声扣上了盖子。
“很好,这就是你的第一反应。”乌尔奇奥拉立即说道。“你打开盒子,发出一声惊叹,然后盖上。记住这些。从现在开始,这就是真实的。”
“然后呢?我该怎么做?”她问。
但他并不回答,只是缓缓的提示她,“你的时间很紧,井上织姬。还有一分钟你就要上场了。但既然盒子已经被拆开,你要如何安置它呢?就像这样放在化妆间的桌子上?”
“不,我想…”环顾四周,女孩寻找着合适的地点,“我会…把它放在抽屉里。”
“但抽屉是公用的。”他提出异议,“其他的演员或者化妆师可能会发现它。”然后他低头看了看表,“还有三十秒,你要晚了。”
“不,等等!”在幻想的场景中,逼真的紧迫感坚实有力的压抑着她紧张的神经,“我把它放在浴室里,或者水槽后面?”
“太明显了。”他说,存心要将她逼入绝境,“幕已经拉开了——他们在喊你。你必须马上做出决定。”
“可我不知道…”慌乱中她的视线撞上了身后架子上的相框,“油画!我把它放在画布的后面,用布挡着。”
“非常好。你把它放在那里,然后就匆匆忙忙的上台了。”他说,让她不禁如释重负般长舒一口气,“这时幕已经升起来了。你看见他坐在那里,连续第四天来看你的演出,带着同样的专注。”以权威的口吻,他在自己的座位上为她描绘出一个虚拟的角色,“也许对你来讲他比以往更加专注——因为你已经知道那就是送你手镯和花的人。你怎么认为呢?”
顺着他设计的情节,她努力去想象自己应该作何反应。“呃,我很…惊讶?或者说,觉得不可思议?”
“为什么?”
“因为我从没收到过这么漂亮的镯子,尤其是来自一个陌生人。”她的回答很诚实,“这个礼物太贵重了,我不能接受。”
点点头,他对于这个解释表示认可。“所以演出一结束你就立刻跑回后台卸妆,然后拿上盒子出来找他。”没有停顿,他继续说道,“你来到剧场的正门口,但没有在退场的人群中看到他。你试着朝人群喊出他的名字——奥尔玛希。可惜没有人回答。现在怎么办?”
一个天才的作者,塑造情节的高手。她惊奇的发现自己像催眠了一样,被他带入迷宫般的陷阱中无法自拔,“我会去…观众席?或许他还没走…”
“不错。”他严厉的嘴角略微上扬,再次对她的判断表示肯定,“你从正厅的后排区进去,然后看到奥尔玛希还站在原地,在等你。你犹豫着叫他的名字,他回过头来,但没有回答。”
就像现在这样吗?看着他深邃的绿瞳,她这样想着,但没有说出来。
“你沿着过道向他走过去并掏出手镯。”毫无预兆的,他将她拉到面前,改用第一人称说道,“现在假设我,奥尔玛希,就站在那里,看着你走过来,把盒子递给我。”她照做了,但他并不伸手去接。“不想说些什么吗?”
“谢谢你。这个礼物很漂亮,但抱歉我不能接受。”
“还有什么?”
“我想问…”女孩低头思索了片刻,“你是谁?”
“我没有回答。”
“那为什么来看演出呢?”
“因为你。”
“天啊!这怎么可能?!”她惊叹,这简直太戏剧化了!可他面无表情的命令道,“继续!”
“但是…”她能说什么呢?“我们根本还不认识。”她被搞晕了。到底哪个才是现实?她感觉自己正飞快的陷入他设计的漩涡中,一个全为他而演绎的幻想里。“我想说我感到很荣幸。你喜欢看演出,我觉得很高兴,真的。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演员,一个普通人,不是海蒂——那只是我的角色。”她说,几乎是在恳求他,“而且这个礼物太贵重了,我实在…难以接受…”
定睛注视着她,乌尔奇奥拉沉默了一会,在心里对这段对白进行某种评判和衡量,“行了,这样足够了。记住你的台词。”然后他再次变换了视角,“但奥尔玛希并没有打算放弃。手镯对他来讲并不重要,他只是希望能认识你。所以他邀请你一起吃晚餐,你会拒绝吗?”他问,却没有给她回答的机会,“没有。你犹豫了一下,但最后还是同意了。好了,到此为止。”
表演结束了。奥尔玛希最终还是没有放过她,而她也接受了邀请。他们从虚构回到了现实中。摘下伪装的面具,乌尔奇奥拉恢复了平时的沉默,令人难以触摸的孤独。他们一起走出剧场,发现天色已晚。夜风嚣张,扯动着她的长发和裙摆,却无法吹散她心头的疑惑。你究竟是什么人?她注视着前方他的背影喃喃。
他,或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