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淡初入衍虚天宫服侍的头几天,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水深火热”。
打扫偏殿需要使用的法器她一个都不会。以往在悬心崖,她的主职是喂养水族,定时定量投放丹药灵食即可,用不着多少仙法。唯一会用的扫尘术,可用来驱动扫把,扫一扫悬心崖门前的落叶,在这里也用不着。
颜淡只能现学现卖,好在应渊交给她抄的基础仙法中有对应的法术,她有过目不忘之能,什么仙法抄一遍就能记住,理解了即刻就能上手,总算没在衍虚天宫的仙侍们面前丢脸。
初学乍练,使用法器的熟练度不够,她平时疏于修炼打坐,体内储存的仙力又单薄,经常是用着用着,仙力不足,法器掉落,不得不坐到一边练功恢复仙力。
这也罢了,衍虚天宫的那些仙侍们还特别不把她当外人,经常使唤她跑腿,比如送东西,传口信,寻人等等,总之,所有找不到人干的杂七杂八那些活儿,大家都会第一个想到她。
衍虚天宫那么大,她每天被支使得团团转,累得腰酸腿疼。
最可气的是每日要她誊抄的仙法,交上去后常有半数被打回。
字迹不清,有错别字,溅了墨点,格式不对……通通都要重抄。如果重抄还是不合格,很好,再抄,那就不是一遍了,两遍起抄,不设上限。
每次她或甜言蜜语,或歪缠恳求,想让陆景在课业上放她一马时,陆景都会为难地告诉颜淡,她的功课应渊帝君隔几天会抽查,他不敢放水。
颜淡无语凝噎。
一个九重天二把手,多少大事小事等着他做决定,据说经常忙得彻夜不睡,怎么会有这种闲心来管一个小小仙侍,他又是心胸狭窄到何等程度,才会执着于报复一个无意间得罪他的人呢?
她也不是没想过摆烂,我就是抄不完怎样吧?不给饭吃,还是不给觉睡?
陆景告诉她,都不会,只是那样她就不能每天回悬心崖,衍虚天宫里给她收拾了一间屋子,抄不完住进去抄,抄好才能出来。
颜淡这回老实了,不不不,她绝对不能接受关小黑屋,会闷死的。
这种状态下,颜淡每天放工回家,都要骂应渊百八十遍小人。
芷昔和录鸣完全不能理解她的痛苦。录鸣一直是应渊的迷弟,芷昔也不知从何时起变成了应渊的迷妹,在两人眼里,应渊帝君风光霁月,谦谦君子,为人宽和,还有血有肉有人情味儿,比完美还要完美。
还有藏书阁和悬心崖那些与她交好的仙侍,每天向她打听应渊长什么模样,穿什么衣服,有何种喜好,怎样才能像她一样,被天上掉落的馅饼砸中脑袋,进入衍虚天宫服侍。
据芷昔说,因为想动歪脑筋的人太多,他们不得不把衍虚天宫送到妙法阁修缮的法器单独管理,以免某些无知仙侍故意损坏。
不堪被扰,颜淡索性把这些好打听的人聚到一块,一次性做个说明。
“一、应渊帝君长什么样,我见没见过他?长的就和神谱上的画像一样,我当然见过。”
“二、应渊帝君喜欢什么,爱好什么?我不知道,我就是个负责打扫的小仙侍,又不是他的近侍。就是知道也不能说,衍虚天宫有足足三尺高的宫规,要是在外面乱说宫里的事,被发现了会上天刑台。”
“三、我怎会有这样的好运气进入衍虚天宫?我还是悬心崖的人呀,仙籍还在悬心崖,月例也在悬心崖领,住也住在悬心崖,我其实只在衍虚天宫干活儿,我是被罚入的嘛,什么时候刑满释放了我还会回悬心崖。不信你们去查。”
真有好事者去查,发现颜淡说的都是真话。于是喧嚣一时,颜淡好运被应渊帝君亲自选中的流言不攻自破。
大家很快对没有获得衍虚天宫编制的临时工颜淡失去了兴趣,底层仙侍的舆论圈又被旁的新鲜事占领。
颜淡却庆幸这一点,她才不稀罕衍虚天宫的编制,现在她仙籍还在悬心崖,是否意味着她好好接受惩罚,早晚有一天能重回悬心崖?
因此一念,她对应渊的抵触也少了许多,每天乖乖抄仙法,破棋局,打扫偏殿兼四处跑腿。
进入衍虚天宫五个月后,颜淡已经完全适应了当下的生活。
她每天一大早起床从悬心崖赶往衍虚天宫。那些基础仙法她不知道反复抄了多少遍,早就学会了。以前需要半个时辰的路程,现在运用仙法,最多一刻钟就能赶到。
法器她现在也能熟练运用,极少出现仙力缺乏的情况,偏殿虽大,用上法器一个时辰就能打扫一遍。
她学会了控笔术,最多可以同时控制三只笔一起写字,这个法术在受罚要抄多遍的时候简直太好用了。
本来还学了复制术,可以把仙法在一瞬间,一模一样誊抄到另一张纸上。但这个不能用,看了她那么多功课,应渊一定非常熟悉她的字迹,还是自己抄吧。反正现在也不忙,每天花半天时间做事,她还能有半天的时间写戏。
是的,颜淡现在已经开始自己写戏,她立志要做六界第一话本大家,理想当然要付诸行动。
她的戏本取名为《创世英雄传》,取材于万年前发生的创世之战,以被灭族的上古遗族九鳍族做为故事主角,描述创世之战中那些可歌可泣的英雄故事。
每天颜淡在衍虚天宫写半天戏,晚上回藏书阁查查资料再接着写一会儿,回到悬心崖倒头就睡,偶尔梦醒,触发灵感,也会从被窝里爬起来再写上几笔。
写作真是一件太有趣的事,令人上瘾。
写了几个单元的内容,颜淡跃跃欲试要排戏,托录鸣给披香殿主事送礼之后,她暂时借到了披香殿夜晚的使用权。她和朋友们组成兴趣小组,自己做戏服,做道具,每天排戏改戏,忙得不亦乐乎。
期间她还收了个小弟,一个黑鱼化形的少年,眉清目秀,十分乖巧。小弟也是戏剧爱好者,经常看她排戏,积极参与剧情讨论。
起名废颜淡给小弟命名为余黑土,小弟坚持要叫余墨,也行吧,反正还是那三个字,就是组合方式不同。
颜淡带着余墨偷鸡摸狗,时常到天膳殿偷做夜宵吃。没办法,她和余墨都在长身体,又经常排戏到很晚,肚子饿嘛。反正天膳殿食材那么多,她只用了少少的一点,不会造成多大损失。
颜淡现在和衍虚天宫的人混熟了,发现仙侍们不是她最初印象中那般不苟言笑,工作中他们都很认真尽责,工作之余也和别的年轻人一样,爱美食,会八卦,打打闹闹。
就是这些人吧,在两个方面有点讨厌:一,他们都是修炼狂,二,他们还都是应渊的死忠粉。
整个九重天崇拜应渊的人数不胜数,对他感情最纯粹,最狂热的大约就是衍虚天宫中他身边这一批。
作为学渣兼路人的颜淡,身处在一堆学霸狂粉之中,深深感觉自己与他们格格不入。他们言谈中提到的那个恩慈天下,勇毅无双,战力卓绝的应渊帝君,和她所认识的小人帝君,真的是一个人吗?
说来颜淡入宫五个多月,除了第一天亲自给她分派任务,同时对她冷嘲热讽之外,后面应渊没再单独召见过她。
远距离还是能见到的,最近总有许多星君,仙君,天将们进进出出向应渊汇报工作,或者一起议事。
仙侍们说,现在的局势很不太平,天魔结界十分薄弱,魔界屡屡有异动,整个天庭呈战备状态,天机阁和天兵处已经很久不曾休沐。
颜淡有亲身体会,她和余墨就曾在地涯遇到魔族的奸细,那一次幸亏有计都星君搭救。
偶尔仙侍们讨论,会不会打起来,六界已经平静了万余年不曾有过战争。
“他们不敢,我们有应渊帝君。”一名仙侍满脸骄傲地说。
“应渊帝君再厉害,毕竟只有一个人。”颜淡忍不住插嘴。
“但他的战力足以横扫千军啊。颜淡你不是见过吗?五百年前瑶池盛宴,正是帝君把你们姐妹从魔族手中救了下来。”
颜淡回想起当年那一幕。
当时情势危急,魔族大占上风,黑色魔气遮天蔽日,眼看魔手就要伸到她和姐姐身上,天空中有金色流光划过,打开魔手,也打散满天的魔气,天空重现光明。
应渊帝君降临瑶池,立在一株桃花树上,威势煌煌。
他确实……还是很厉害的。
这一天,应渊独自站立轩窗前,看着窗外的水景沉思,近来魔族的行径越来越猖獗,看来早晚会有一战。
陆景走近,在应渊背后行礼,然后禀告:“帝君,颜淡求见。”
应渊问:“所为何事?”
陆景答:“说是腰带补好了。帝君是否一见?”
应渊说:“叫她进来吧。”
陆景回:“是。”
颜淡将补好的腰带奉上,侍立到一边。
许久不曾近距离见过小人帝君,再看到他,颜淡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当初的气愤。
这么长时间,自己做了许多苦工,受了不少折磨,他也该消气了,等腰带补好,说不定就会放她回悬心崖。
小人帝君还是长的很好看的,难怪那么多仙子神魂颠倒,他要是不开口说话,简直就像一幅画儿。
下一刻,这幅美好的画儿,仿佛被不小心的画匠丢上一团乌黑的颜料——小人帝君开口了。
“针脚比上次好了一些,但丝线的颜色本君不喜欢,拿回去重新缝。”
应渊表情淡漠,一扬手把腰带丢向颜淡,颜淡急忙伸手接住。
心里刚刚萌生的一点少女对英雄的崇拜消失殆尽。
颜淡按捺住自己的不悦,尽量语气温柔地问:“帝君那你到底喜欢什么颜色?”
应渊很随意地说:“随缘。”
颜淡被噎了一下,叹气,调整情绪,重新微笑着说:“帝君您不是着急戴吗?我想的是,您把要求说得详细点,这样我就不会日日来打扰了。”
应渊看着面前摆好的棋局,慢条斯理地说:“虽然急,但宁缺勿滥。反正你日后也要天天来。”
“天天来?”颜淡愣神。
应渊还是看着棋局,向颜淡招手:“过来。破局。”
颜淡有点懵,但应渊大神的压迫感太强,她不敢反抗,还是乖乖走到应渊对面,盘腿在蒲团上坐下来。
已经摆设好的棋局十分精妙,颜淡看着就心喜,问:“这盘棋局比帝君给仙君的那盘棋,要深涩奥妙很多,这是哪个宫的仙倌给的?"
应渊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棋局上,说:“是我自己设计的。你看看,可否能解开。”
颜淡说:“我试试。”
应渊这才抬眼看向颜淡,听她语气颇有把握的样子,真能解开?
颜淡掂起一子,思索着,片刻后落子。她抬起一双乌溜溜的大眼晴直视着应渊,漆黑的眸子中有小小的自得。
应渊惊异于这一子的落点,胶着纠结的棋局被这一子冲击后,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他的目光从棋局上离开,望向颜淡,这慧黠的小丫头,她是怎么想到要行此险招的?
应渊一改方才的慵懒,不自觉挺直了腰背,他看着颜淡,眼神闪亮,有一种棋逢对手的愉悦之感。
颜淡努力控制脸上的笑意,眉毛微挑,像在说:我这招怎样,厉害吧?
应渊看她的眼神柔和许多,隐约含着欣赏,他掂起一子,落下,截断颜淡凶猛的杀招。
颜淡心喜,再掂起一子,又从另一个方向进攻。
两人你来我往,静谧的室内,只听到棋子落到棋盘上清脆又美妙的声音。
窗外老松横斜,白云悠悠,这一刻的时光,安闲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