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的夜,还有这样宁静的一面。
方才傍晚的时候,这里很热闹,大大小小的船只,运送着仙门各派的弟子.....此刻日光褪去,徒余萧索,渡口处,只余几只随波摇曳、无人看管的木舟。
船顺着江流,漂离码头。
漂离岸边的渔火,漂离莲花坞的屋舍,漂离嘈杂,漂离勾连渗血的过往......漂向远方,漂入一片接天碧玉的莲花湖。
·······
他说,带他离开这;
他说,再也不回来。
船入江心,风声渐停,我用帕,轻轻拭去他脸上的血。
看着他苍白的面色,轻轻颤抖的睫宇......一瞬间,恍惚,不知道自己除了带他走,还能再为他做些什么。
······
所以,他瞒了所有人。
.所以,上辈子射日之征浴血,穷奇道几场恶战——甚至不夜天以一敌众,他都是竭泽而渔,所谓的顽强抗争,都是以血肉之躯硬撑的。
他灵力有损,我大抵知道。
从上辈子,从云梦客栈见他杀温晁的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他变得不同了......只不过那时,我还以为他因修习鬼道伤了元气,数次疗伤,竟无一次探查过他的金丹。
······
如今真相揭开,层层疑惑,才如拨云见日。
——为何不佩剑,为何修鬼道,为何忽然那般决绝,为何无论怎样劝说都誓不回头。
原来,他早就给出过答案。
他的绝望,藏在他每一次剑拔弩张的抵抗中......熙熙攘攘阳关路,是我口中的正道,可明明乱葬岗,他曾轻声地问我:蓝湛,我是否还有别的选择。
······
“蓝公子,请你暂时不要告诉魏公子,我把他剖丹的事捅出来了……他很严厉地告诫过我,叫我绝不能说出去,虽说恐怕瞒不了多久,可我……”
“放心。”
“蓝公子,谢谢你。”
“谢谢你当年在金麟台上为我和姐姐说话,更谢谢你,这么多年照顾阿苑......我还以为,我们家的人都死了,真的没想到,阿苑还活着。”
······
听着这些话,我才发觉,付出的人有时很怕真相被揭穿。
就像我救思追,从来不是为了今日的一声道谢——反而,我畏惧面对温宁的感恩,因为我的初衷是内疚,是来不及的赎罪的悔。
感同身受,再恍然大悟。
当年江家被屠,江澄失去金丹,那时的他,做出那样的选择,一定不是什么英雄主义的豪迈......他只是别无选择,以他凡事归咎自身的性子,一定肯定满脑子都是如何赎罪,如何尽力让已经失去双亲的弟弟,失去得少一些。
······
灵流输入,缕缕注入丹田。
直到我真正触及他的灵源,直到我试图运功为他疗伤——直到这一刻,我才意识到,他如今的这副身体,原本属于灵力低微的莫玄羽,从来,就是不曾修炼结丹的。
来不及了,来不及救回那个遍体鳞伤的人。
当年那副失去金丹的身体,已经在不夜天断崖,随着他的成灰的欲念跌得粉碎......这一世,任凭他再乐观坚强,任凭我给予再多的补偿,也终究补不齐所有的遗憾。
......
几日前,重逢随便的时候,他是喜悦还是心痛。
没有热闹过的人,怎知什么是真正的孤寂——这一刻,我想起自己心碎神伤、行尸走肉的十六年,从心底最深处,泛起一阵汹涌的恐惧。
一个,是始终未能结丹;一个,是将原有金丹剖出。
......从来不曾拥有,和得到却又失去,哪一个更痛。
“我知道,阿苑一定是生了病,小时候的事他都不记得了......我和他聊了很久,他一直说你的事,以前是说魏公子的事,反正从没说过我的。”
“你没有告诉他。”
“阿苑的身世吗?没告诉......他现在过得很好,知道太多其他的事,记起来一些太沉重的东西,反而会让他没有现在这么好。”
“迟早要知道的。”
“是的,迟早要知道的......就像魏公子和江宗主,移丹的事,迟早江宗主是要知道的,他总不能真的瞒江宗主一辈子。”
······
夜色寂静,江流霭霭,像我心底挥之不去的沉重。
——诚如他所言,所有一切,迟早都要知道的。
思追迟早会知道自己的身世,江澄也迟早会知道剖丹的真相.....可是,在这些“迟早”到来之前,怀揣着秘密的人,只能独自承受所有的压力。
面对思追的侃侃而谈,温宁再不舍,也只能忍下相认的冲动;面对江澄的责骂讥讽,魏婴再委屈,也只能回以无奈的沉默。
······
公平吗,他们何错之有。
——我不是个放不下的人,但此时此刻,心中翻滚的万顷波澜,就偏偏想让我狠狠计较一次。
不错,这一切终将结束,真相昭雪后,迎接的也是未来的坦途。
可过往呢。
可谁能赔给温宁一条命,谁又能找回魏婴失去的金丹......破碎的已成定局,受过的委屈何辜,看客散尽,谁来补偿他们本该拥有的一切呢。
······
“上山前,我姐姐的确做了很多麻醉类的药物,想减轻剖丹的痛苦。但是她后来发现,如果金丹分离体内的时候,这个人是麻醉状态的,那金丹也会受到影响,难以保证会不会消散、什么时候消散。”
“……所以?”
“所以,剖丹的人,一定要清醒着才行。要清醒着,看到与灵脉相连的金丹从身体中被剥离,感受到汹涌的灵力渐渐的平息、平静、平庸......直到变成一潭死水,再也兴不起波澜。”
“一直醒着?”
“嗯,两夜一天,一直醒着。”
······
时间,就这样停止。
江心的波浪,一圈又一圈推向远方......我听不见任何声响,心,是空的。
没有任何情绪,甚至根本反应不过来,温宁的每个字,孱弱地砸在我心上——让我只能一遍又一遍确认自己没听错,然后,一遍又一遍地想。
两夜一天。
......两夜一天,那是多久呢。
颤抖的脉搏声中,我用僵硬的手臂,再一次拥紧怀里的人——此刻,他就在我身边,可我却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是会失去,这种窒息感又一次让我恐惧,让我仿佛重回那彻骨淋漓的十六年。
······
记起,当年他失踪的三个月。
三个月后,带着一支鬼笛、一身鬼道术法归来——那时,对我描述那段无人知晓的日子,他一带而过,用的是这样一个词。
暗无天日。
“蓝湛,这就是我那三个月,在暗无天日的日子里悟出来的......我这鬼道术法,习的是音律,修的是符咒,用一根竹笛就能控制万物,厉害吧。”
“暗无天日”,对上的,是“两夜一天”。
当年只闻语中桀骜,如今回溯,才知这轻描淡写的四字,背后是生死的距离。
······
“当时,你们有几成把握。”
“五成左右。”
“毕竟,以前从没有人真的施过这种换丹术。谁都知道,不可能有人愿意把自己的金丹剖给别人的,因为这样的话,自己就变成一辈子都登不了顶、不上不下的废人了——所以,魏公子回来找我们的时候,我姐姐一开始根本不愿意的。”
“可是魏公子一直死缠烂打,说五成也好,一半一半呢,就算不成功,废了丹他也不愁没路走,可江宗主不行,他太好强了,太在意这方面的得失了,修为就是他的性命......他说,如果江宗主以后只能做一个不上不下的普通人,那他这一辈子就完了。”
······
不是不想,是再不能。
做不到,却还要让自己看起来意气风发——自信地告诉所有人:我就是看不上,我就是不想要,我就是主动选择离经叛道的。
仙门中人,有谁不珍视自己一点一滴修炼的灵力,有谁不憧憬有朝一日得道登顶?
嘴上的轻描淡写,心底,又怎会彻彻底底释然。
他那么骄傲的人,明明天资过人,遇人遇事,都要不服输地争上一争.......断送希望,更甚于剥离肉体,那些年,他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又是怎样说服自己。
······
为什么,这么犟啊。
是哥哥就一定要做到这种程度吗,手足之情、养育之恩一定要是这样的报法吗......他没了金丹,他的未来就毁了;你把金丹给了他,那你的未来呢。
为什么,不解释呢。
在我每一次逼问你的时候,在江澄每一次讥讽你的时候,在你每一次几乎要撑不住的时候......你到底还有多少秘密,你可知,每每想起你要独自承受这些,想起自己毫无作为,我心里有多疼。
······
伸出手,指尖轻触沉睡之人微凉的面庞。
一种随时会失去的恐惧,十六年后,再一次将我从头到脚笼罩......我矗立在宿命湍急的海岸边,我告诉自己,未来无论公事私事,下一次,绝不再做那个袖手的“旁人”。
我的命是他的,所以,他的命也是我的。
他不懂得心疼自己,那么往后余生,一伤一病,就都是我的事情。
“蓝湛?我们......怎么出来的?”
“打过一场。”
“唉,我就知道,江澄没那么容易放咱们走的,这个混小子,真是不可理喻!”
“蓝湛,江澄说的那些话,你别放在心上啊......这小子从小就这幅德性,一生气说话就口不择言,特别难听,风度教养通通不管不顾。只要能教人不痛快,他什么都说的出口,这么多年都没半点长进......”
······
犹豫了一下,想想,还是没答话。
我不想骗他,如今我对江晚吟,绝不可能再有什么好态度了——事实大于动机,就算我再努力让自己理解他的性格和经历,我也不能接受,他一次又一次无所顾虑地把愤怒发泄在魏婴身上。
嗔念,是心魔。
......峣峣者易折,逆境不平,则动摇触怒。
可是魏婴不欠他的,或许正因为他对他而言最重要,所以,他才最不能接受他的背叛和离开——但这笔账不应该这么算,命运加诸在他身上的苦难,不应该成为他伤害别人的理由。
······
有些道理,看懂了却不一定要戳破,除非你能给出更好的选择。
事到如今,我并不想讨论谁是谁非,我只想带着魏婴永远离开这里......他和江澄有误会,也有必然的嫌隙,他们之间无法做到尽释前嫌,至少,现在还不能。
我从不质疑他们之间的手足之情。
我相信他们对彼此,始终都是非常在乎的——只不过,他二人有心结未解,所以短期内见面,免不了再起冲突。
如果,有那样的一天。
等到江澄能学会理解别人,能学会如何面对失去;等到魏婴能学会珍视自己,能学会如何坦然放手。
等到那时,这场悲剧,才会有一个悲伤但平静的落幕......我很遗憾,我给不出更好的解决方案,这样的一条路,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了。
······
“师姐?......师姐!”
“公子,你怎么了?”
“哦,没什么......我,我饿了。”
······
我知道,他心里,始终都有那样一处角落。
草长莺飞,杏雨梨云,根深且蒂固,温暖而永恒......那里,是我不曾参与的、他明媚的童年和少年;也是我不曾主动过问的,关于莲花坞的所有。
过往,一直有意识保持距离,是因为不想自己的爱成为束缚。
他和江澄的恩怨,他对江家的感情,不是旁人轻易能明白的——而他,也有权利拥有自己的秘密和自由,所以我一直让自己保持沉默,他愿意讲我就听,他不说我也不多问。
······
直到今天,我才意识到所谓的“尊重”,或许并不是对的。
那些藏起来的秘密,其实并不美好,因为他只会救人,不会自救——因为他傻,他把心思放在他所有关心的人身上,却从来不会心疼自己。
命运已经亏欠良多,倘若我的沉默和成全,并不能让他过得更好,那我坚持的意义是什么。
我不是旁人。
——我应该勇敢一点,他退让多少步,我应该替他走出多少步。
就算真相“迟早”会昭雪,就算痛苦“迟早”会过去......可是,“迟早”之前的挣扎,“迟早”之后的生活,也应该被珍惜和善待,也应该有人为他负责。
······
我们走吧。
......这一次,我来替你做选择。
或许我也是自私的,或许,我这样说特别不应该——但其实,抛开所有理智和成熟,就在今天,有过那么一个时刻,我深深地嫉妒过江澄。
我嫉妒,你把自己仅有的金丹换给了他,我嫉妒你重视他的性命与前程,甚至超过重视你自己的。
我嫉妒,他能拔出你的佩剑,能在你面前好无顾虑释放自己最负面的情绪......我也嫉妒,你和他相遇得那样早,你们共同拥有那么多深刻的回忆,我嫉妒事到如今,尽管他一次次伤你杀你,他在你心中依然重要如初。
······
我不是几岁的孩子,“谁和谁更重要”这样的问题,我也问不出口。
我只想告诉你,从今以后,我不会只停在原地等你回来,只跟在身后等你回头了——你只需要给出一个对你好的机会,其他的,都交给我。
下一次,为了成全别人而奋不顾身之前,可以再多想想吗。
......想想,你不是在独自承受这些;想想,有人会十倍百倍为你心疼。
“听说这一带的莲塘,都是有主的。”
“啊哈哈是吗......含光君,你知道的事情可真多啊,我都没听说过呢。”
“......”
“哎呀好好好......算了算了,那温宁,走吧走吧!”
······
他皱着眉,撅着嘴。
——像是不满意我的提问,又像被戳穿了心事,有点恼羞成怒的委屈。
这一刻,夜风轻送,湖水粼粼。
他鬓角的一缕细发,被风轻轻吹起......不被察觉地,轻拂过那三分浅蹙、七分澄澈的眼睛。
······
“蓝湛,你去过云梦没有?下次你去莲花坞,我给你摘莲蓬和菱角好不好?”
此时此刻,我们的船,就停在莲花湖中心。
目之所及,层层叠叠的莲叶,繁茂得有如接天的碧伞......一株株莲蓬藏在下面,圆圆的轮盘上,嵌满了沉甸甸的莲子。
······
我没有食言,这里,我来过。
上一次来的时候,时辰已是黄昏,业已将近日落.....划船的女子告诉我,我来晚了,莲塘有主,这里天黑以后就不放人进去了。
那一天,我费了许多精力。
我一字一句耐心解释自己的身份,解释自己跋涉几十里路程,别无他求,只为亲手摘一株带茎的莲蓬——直到最后,直到日暮时分,才终于征得一份通融。
·······
“你这小公子脾气真犟,怎么就非要带茎的?吃起来又没什么区别!”
划船的女子,说我执拗。
执拗的我,也终于在那一年,兑现了他迟来的承诺——空旷寂寥的莲塘,念念不忘的莲蓬,喝他喝过的酒,受他受过的伤,一步一步,走过他曾经走过的路。
莲子很甜,只是少了最重要的味道;风景很美,只是错过了最刚好的时光。
那时候,我还不懂......带茎的莲蓬好吃,但一个人,是永远尝不出那种味道的。
······
“下不为例。”
“......啊?”
······
魏婴。
......下不为例,好不好。
过去的,就让他过去,所有的遗憾,一次就够了——下一次,我们什么都别藏,什么都别错过,好不好。
答应我,下一次不要口是心非,独自承担;不要轻描淡写说没事,不要不告而别躲起来。
······
我不敢保证,一个人的出现,一定可以改变另一个人的未来......但我相信,两个人,倘若一起面对,结局总会有些不同的。
我的世界,铜墙铁壁,今夜,却因一个秘密,又一次发生翻天覆地的震动。
那一瞬间,看着他亮亮的眸,我很想对他说——荒唐胡闹,都可以陪你;刀山火海,早就义无反顾,只是求求你,下不为例。
.......下一次,还有以后的每一次,别藏,也别这么吓我了。
我知道,“下不为例”没有约束力;
——我也知道,我这辈子,会永远都为他担心。
这一夜,我们在一片碧绿的莲叶中,真正兑现了当年一起划船的承诺.....最后的最后,我将一串铜钱悄悄挂在身侧最高的一株莲蓬上,再安心地,重新看向身边笑着吃莲子的人。
······
那一刻,湖水粼粼泛波,夜空月光倾泻,缀璀璨星河。
半世重生,伊人归来,时光乃馈赠。
既如此,护其全,成其愿......规矩我来守,自由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