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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笔】

海上之人，有好鸥鸟者。

每旦之海上，鸟至百住而不止。

······

其父曰，吾闻鸥鸟皆从汝游，汝取吾玩之；

明日之海上......鸥鸟，舞而不下也。

“决定了吗，要去哪里？”

“天大地大，一酒一骑走天涯，四海为家吧......蓝湛，那，我走啦！”

······

看着这双望向我的、清澈如初的眼睛。

......看着他牵着毛驴，一步又一步，轻轻从我身旁走过。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后，会，有，期！”

······

山顶的阳光，照在他头也不回的背影上。

——明媚如往昔的笑脸，那挥手的姿态，倔强，又潇洒。

那一刻，我听见风的声音，簌簌而驰，是他对自由的向往......我听见自己心底的声音，盈盈而落，越过万水千山，仿佛又回到原点。

······

有个声音在说，为什么，你要放他走；

那个声音追问，为什么，你不开口把他留下呢。

“忘机，这是怎么回事？曦臣他......”

“叔父，真相已明，金光瑶已死......兄长忧心成殇，其中缘由，旁人无力分担，还是过些时日再问吧。”

“既如此，忘机，你随我来，有几句话说与你。”

“是。”

······

“昨日你二人提前离开后，各仙门宗主，达成讨伐金光瑶的共识，除此之外，还提及了百家后续的安排。”

“敛芳尊大势已去，余下仙督之位，可胜任之人寥寥无几：金如兰年少，金氏难当大任；聂家近年逐流而下，实力亦不比从前......云梦江宗主中途离去，其余各家主表示，其性情手段偶尔偏激，也不是最佳人选。”

“论德性实力，如今仙门唯我蓝氏是瞻，各家一力举荐，建议由曦臣接任仙督之职——昨夜曦臣不在，我思虑再三，却无他选，便暂且代为应下。”

“但见今日曦臣之状，只怕，一时之间难以胜任......天下惶惶，民心汤汤，混沌之态不容袖手旁观，亦不得作为儿戏......”

······

曾经，我想象这就是结束，是可以放下一切的时候；

——走到这一步，才发现原来这只是开始，然后意识到，还有一些真正想做的事情没完成。

明白自己为何而难过，明白这一路寻觅中，前世的无力带来了怎样“有悔”的今生......心底，那颗一直被迫按捺的种子，若非有朝一刻重见天光、开花结果，日复一日，大抵此生不得安宁。

所以，我想了很久，得出的结论是：我还不能。

······

“叔父，忘机明白。”

“忘机身为蓝氏中人，理应为姑苏蓝氏尽心，为天下苍生谋利......仙门之责，更甚于个人私情，自是义不容辞。”

······

“蓝湛，如今事情已了，你说，咱们去哪儿好呢？”

——所以，我告诉他，这一次，恐怕不能随他去游山玩水了；

“蓝湛，你......不走了吗？”

——然后，我坦白了仙门百家的后续决定，坦言百废待兴，还有太多未竟的责任，等待有人去主持大局。

魏婴，今日安否。

······

秋雨连绵。

持续了快一个月的雨季，我还在兰陵.......从金麟台望出去的天空，每一角，都是阴郁而晦暗的。

如今，我已是仙督。

兄长闭关，各世家一力推举，叔父希望我暂代其职，带兄长恢复后再做商议——我答应了，这一次，不知道你要去多久，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回来。

······

来不及回姑苏。

原本，金家的后续已经处理完毕，但兰陵下游突发水患，洪灾肆虐，加之雨季延续——故而不得不留下，召集各世家门生，举力修缮堤坝，安置下游流离失所的百姓。

不必担心，如今情势已经控制住，百姓也都安顿好了。

连月东奔西走，今日偶得闲暇，便站在这里想你......很庆幸，你没有陪我留下，不知你现在身处何方，是夏是秋，或雨或晴。

······

你知道吗，江澄也赶来兰陵帮我了。

你或许都不信，上一次大打出手，并未令他对我心存恨意；经历了这么多，看得出，他也慢慢走向了成熟——此番治理水患，他贡献了不少良策，云梦江氏，更是派出多批门生支援。

至于我，也不会再计较了。

我与他的个人恩怨，前世今生，大都与你有关......我承认，只要想到你，我就放不下金丹的怨，但既然你说了让这一切过去，你想要的结局，就是我唯一的选择。

······

其实，这几日心情并不好，因为水患的事。

天灾避无可避，人力无所转圜——这道理，原本我想得通，但前些天，赶往下游救援那些失去家园的百姓，看着无辜的他们，以一己之力挣扎的生死边缘的时候，忽然觉得很心痛。

洪水淹没村庄，带走一个又一个毫无还击之力的人，这让我忽然觉得，生命是如此渺小。

除了生死，这世间，或许真的别无大事。

我不知道自己得出这样的感慨，是不是过于极端，但如今我真的认为，只有温饱之上的生灵，才有资格“享受”精神的沉重——“好好活着”，对于这世上的一些人来说，光是做到这四个字，怕是就要耗尽一生的气力了。

······

走过了，才知道哪些路真正有意义。

失去过，才知道原本想要的，从来就不多。

你说，是不是我们视野太小了？生与死天地可鉴，笑与泪一望而知，很多事情跳出来看，正邪黑白或许那么难辨——我在想，是不是下一次，当我们做出选择的时候，其实不必纠结太多。

我发现对世界的看法，渐渐发生了新的变化。

既然接任了仙督，如今的我，便不会只停留在过去自叹渺小的格局里了......如今的我，虽然无法以一己之力拯救天下苍生，但我会尽我所能，做所有我能做的事情，哪怕多救一个，哪怕让局面更好一点点。

······

你会怪我临阵退缩，没有随你一路同行吗。

你会怪我偏执地留下，又一次走入世俗的框架，接受宗门的安排，循规蹈矩成为一个过去嗤之以鼻的人吗。

魏婴，有几句话，没有告诉你。

做出这个决定，看似是一件匆忙而临时的事，是形势所迫之下，不得不扛下的责任使然......但实际上，只有我自己知道，让我真正下定决心的理由，早在上辈子，就已经存在了。

我永远记得，穷奇道雨夜，那种“留不住”的心痛；

我永远记得，不夜天断崖，那种“唤不回”的无力。

我曾经以为，上辈子所有的悲剧，只是因为我力量不够强大、信念不够坚定，所以才守不住我想守护的人——直到这一世，当我变得勇敢，当走出了不同的路，我却发现，自己仍然逃不过与前世相同的心境。

······

金麟台，我可以站在你身边，陪着你与全世界为敌；

——但是，我消不去悠悠众口，阻不断暗箭刀锋。

那一天，当你被金凌一剑刺在下腹，昏迷中唤我带你离开的时候.......滂沱大雨里，我一边为你疗伤一边在无措地想，怎么办，为什么还是让你受了伤。

重回乱葬岗，你心平气和解释乱魄抄的真相；走尸上山时，你把自己画成靶子，赌上性命救下所有人。

看着你，成熟得像个智者，无畏得像个英雄，我既骄傲，又心疼。

在驶向云梦的小船上，你因体力不支而昏倒——那一夜，当你在我怀里颤抖，当我抬头望着江心尽头的明月，忽然明白，自己把这一切想得太简单了。

······

想成为候鸟的天空，想成为潜鱼的海洋。

想给他平安与喜乐，想还他自由和梦想。

可是，想要弥补上一世的遗憾，只靠我自己，只沿着原路返回是不够的——我们早就讨论过，这世道，没有那样一条完备的坦途；在当下的世界观里，走任何一条路，都是永远抵达不了彼岸的。

······

观音庙里，很多真相被揭开。

人性的底色暴露无遗：伪善、邪恶、怨念、报复，欺骗、嫉妒、委屈、不甘......除此之外，关于金光瑶的话，更狠狠刺痛了我的心。

“就算当年苏涉没对金子勋下咒，魏公子你，也迟早会因为别的原因被围剿的——因为你这个人就是这样，说好听点是侠肝义胆、放浪不羁，说难听点，就是到处得罪人。”

“除非你得罪过的人，一辈子都平平安安，否则只要他们出了什么差池，第一个想到的报复对象也一定会是你。”

······

我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依旧感到无力。

——明明我已经做出改变，明明我们已经对过往释怀，面对世道人心，为何却还会遭受如此锥心的折磨？

真相残忍，却是答案。

就算我们有机会选择，就算上一世你做得更无可挑剔，就算我足够勇敢足够强大，从一开始就坚定地站在你身边——不夜天乱局之下，我也只会被视作受人蛊惑，最后的走向，不过是多一个万念俱灰的死魂而已。

······

我改变，或者你放下，都不能真正改写结局。

因为让你身死名裂的，不是我们做出的错误决定——而是因为，在这个混沌不清真相的世界里，是非已被拨乱，无论走那条路，终点都是绝望的。

所以，这才是我的答案。

等不来黎明，唯有让自己成为太阳......唯一解法，不是螳臂当车，而是改写规则。

逢乱必出，乃一贯行事，行侠仗义之心，素来有之。

只不过，必须承认的一点是，此生若没有遇见他，那么这一个我，今日或许并没有这样的决心——也不会像如今这般，可以为了“锄奸扶弱”的信仰而脱离家族、甚至不惜与仙门百家为敌。

成熟如兄长，通达明理、承蓝氏宗门之责，局势所趋之下，亦唯有权衡利弊、顾念大局。

不是不够勇敢，只是姑苏蓝氏门风家训，一向遵守“濯而不妖，不蔓不枝”之道——这样的行事准则，虽清白而不与邪祟为伍，却终究陷于独善其身的条框，其“出世之境”，更甚于“入世之忱”。

······

遇见他以后，很多事都在改变，我也在改变。

每每担心他一意孤行惹来祸乱，却也无时无刻，不为他坦荡践行“锄奸扶弱”的初心，而自愧不及......其实，是他影响我多一些，或者说，与他越深交了解，对他就越敬佩珍惜。

何谓侠义，何谓正确。

有勇气改变世界者，虽浑身浴血，然“兼济天下”之心，总胜于“独善其身”之径——从头到尾，一起许下的诺，其实他才是真正做到的那一个。

······

正义的践行，不仅需要洁身自守，更需要广行布施。

这世道浑浊，人心蒙蔽——利字当头，寻常百姓深受其苦，并不能如修仙者一般自保自全。

总要有人做些什么。

哪怕萤烛之火，却总归令这凄苦黑夜，识得一点斑驳希望......上一世，他已经付出得够多了，这一世，该是我打破沉默和自缚的时候了。

······

这辈子，认出他的第一天，我就对自己发誓：今生今世，拼尽一切护他周全。

而后种种，一次又一次感到无力的时候，一次又一次心疼却徒劳的时候......那些压抑，催生了我今日的选择，因为我想试一试，有没有另外一种可能。

难过，是因为个人虽不负初心，但世道，却犹离彻骨。

当他说出“无所谓”时，黯淡逃避的眼神；当说出“解释不清”时，语气背后让人心疼的颤抖。

听着他的话，看着他的改变，看着他为了不让我失望、也不让自己失望而不得不咽下的心声、做出的妥协——在那些细小的时刻，我终于一点一滴懂得，该补偿给他的，不只一颗同生共死的心，原本，还应该有一个“不失望”的世界。

······

只有雪中送炭是不够的。

只有刀下留人是不够的。

如今之况，几年内各世家需要休养生息，有江家和蓝家护着，所以，没有人会过多为难他。

——可是，几年之后呢？各世家风云再起之后呢？

阴虎符仍封印在云萍，但凡有人心术不正，蓄意卷土重来......到那一日，这和鬼道之术沾边的灾祸，无论谁是凶手，打击的矛头，都绝对绕不过对夷陵老祖的诟病。

世人大多记仇不记恩，只要有隐患，他就会再一次被迁怒讨伐——是的，我无惧与他并肩作战，可是，我并不想给他这样颠沛不安的未来。

······

当年薛洋杀了常氏一族，被晓星尘擒去金麟台受审，百家齐力惩治，唯金光善一人反对。

那时他说：“难道我要保一个人，还保不了吗”——最终，也真的从铁定如山的罪证中，以一己之力，保住了薛洋一条命。

我承认，我有私心。

我也承认，在某种程度上，金光善一语道破的卑鄙，恰恰是我下定决心的理由之一.......这世道的清明，需要一定的时间去慢慢改变；但明枪易躲，暗箭伤人，在黎明到来之前，我并没有更多的时间。

······

十六年前，有心无力；

十六年后，虽挺身而出，却更显力不从心。

即便我是正道楷模，但两次围剿乱葬岗的经历，证实我仍不足以一己之力扭转局面......连自家叔父都不信我，未来迢迢路远，更何谈仙门众人。

他不是薛洋，不会做十恶不赦的事；但他却是那个靶子，我护得一时，如何护住一世。

说得再明白一些，我和魏婴因为顾忌兄长，才不敢对金光瑶贸然动手——在世人眼中，他是比薛洋、比金光瑶还要可怕的“邪魔”，只有我站在了最高处，我对他的支持才有力量。

······

叛逆时刻的宠溺，脆弱时分的心疼，形单影只的陪伴......可是，若想真正许他一个晴空万里的未来，只有这些，只有我自己，是不够的。

把当年从乱葬岗救下的孩子，还给他；把当年沉默而懦弱的自己，还给他。

除此之外，当年花灯许愿处，曾经一起希冀过的未来——那个完整的、清白的、可以真正让他自由翱翔的世界，我也应该还给他。

这样的想法，在他这一世刚回来的时候，我是没有的；但后来，经过这些波折，我想，我比任何人都知道他真正要的是什么。

······

“有没有人，能给我一条好走的阳关道。”

——所以，我想试试。

想试试，这辈子，有没有一种真正的可能。

如果，由我来走出这一步，有没有可能找到这样一条路，令他今生不必以邪道相依托，也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

我承认，自己没有和他一样的成长环境，被规则和条框影响的性格，让一些决定，变得有些艰难。

我想，这也是我成长的必经之路吧——从坚守“不被世界改变”，到再一次鼓起勇气，想努力“改变世界”，我若想成为那片天空与海洋，未来的我，便该有这样的勇气与境界。

是他改变了我，或者说，是我在追逐他的脚步。

他的初心，他的坚守，他侠义的无畏和济世的热忱......直到现在，直到真正走出了这一步，我才觉得，自己是配得上他的。

······

何谓仙督，何以自由。

许我一生锄奸扶弱，无愧于心......历尽沧桑，方知矢志不渝者，不过是无愧天下之道，无愧心上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