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湛什么时候说过他自己了不起啊?没记错的话,姑苏蓝氏的家训,可有‘禁骄矜自傲’这一条?”
“莫不是因为,蓝湛从小就板着一张冷冰冰的脸,所以你才这么想?若真是这样,那他可实在是冤死了!”
······
我的心性,如魏婴所言。
过往受人恩惠,总尽力在第一时间言明感激,若时机不巧,则铭记于心,他日寻机会报偿;倘若行善于人,更多时候,则视之为自我本分,做了,也不会放在心上。
平心而论,我承认自己许多时候,的确有些冷傲和孤僻。
或许是从小养成的性格,既然事事不求诸于人,也就甚少主动示好于人——对于交集不深的、或者了解不多的人,我似乎总是淡淡的,不会主动靠近示好、也不擅长太熟络的寒暄。
······
这一生,独行自持,既无愧于人,便甚少理会旁人言语。
——所以今日,当苏涉讽刺我“高高在上”、“自以为是”,我心中虽知不是事实,但却也不屑于开口解释。
不过,也难怪苏涉这样说。
......有的时候我会想,和像我这样的人成为极好的朋友,真的很辛苦吧。
这个人需要足够理解我、了解我,需要包容我的执拗,忍得了我的冷漠和无聊,需要在我沉默的时候读懂那些藏在心里的话——想说的,想要的,所有的所有。
这世上怎会有这样好的人。
可是,这世上偏偏就有这样好的人......他是聪慧的,总能说出我想说的,他又是勇敢的,那些年,他做了我想做而不敢做的。
······
“苏宗主,你应该庆幸,你从小不是在云梦江氏学的,不然你早就被我气死了!”
“我小时候,每天都由衷地觉得,自己是个惊世奇才!——而且,我不光心里这么觉得,我还到处说呢!”
······
我本不在乎苏涉的讽刺,只不过此刻,他站出来替我争辩,实在让我有些高兴。
听着他戏谑地质问与拆穿,我没说话,沉默地享受着这一瞬的保护......侧目,见他眼底光亮清澈,心间骤然柔软一片。
这不是他第一次替我出头。
前世岐山听训,他站出来,公然为了我得罪温晁;今生在莲花坞起了争执,面对讥讽他不驳一句,直到江澄将矛头转向我,他却忽然急了。
······
其实,我是不赞成他这样冲动的。
他不必为我做什么,永远不必。寻日里,这个人为了行侠仗义不顾自身安危,已经让我担忧不止,若再因我而涉险,于我而言,无异于舍本逐末了。
但还是,有些高兴。
在这风雨飘摇的暗夜,在这危机四伏的观音庙中,我竟是如此意念游离。
明明,是最该严阵以待的时刻,明明,所有的危机一触即发——可是,我却会眼前因为两句调侃,而浅勾嘴角,不合时宜又无人察觉地,感到幸福。
秣陵,苏涉。
原本,这个人在我的记忆中,是没有留下太多印象的。从一开始,他只是姑苏蓝氏的一个外门弟子,天资平常却心性甚高,过往只当他是求学心切,有些急功近利,仅此而已。
至于他对我的成见,我也从来不以为意。
年少气盛,谁没有一些不服输的情绪呢,谁又没有一些性格上的棱角呢——天资出身确有高低,这些差异的存在,难免令人心浮气躁,针对和较劲因此暗生,我能理解,所以也不会放在心上。
只不过苏涉此人,他的所作所为,绝非仅限今日寻衅。
这些年里,先出卖蓝氏、遂背叛蓝氏,后又携手金光瑶设计加害魏婴......这一切恩怨过往,时至今日,实在不能一笑置之。
······
若没记错的话,我和魏婴,应该先后救过他三次。
第一次,是在云深不知处,温旭以其作为人质相威胁。
那时候,我对他了解并不多,只知他是姑苏蓝氏的一个外门弟子——不过这没差别,我谨记宗门之训,念姑苏蓝氏一视同仁,无论宗门内外,无论身份地位,皆无贵贱之分,面对险境,人人都不应成为被牺牲的对象。
所以那天,结局是我妥协于温旭,代价是交出阴铁,然后被打折了一条腿。
······
第二次,是在碧灵湖,我们共同下山除水祟。
当日他的佩剑落于湖中,危急关头之际,他执念于收回佩剑,险些成为被水行渊吞噬的对象。
——后来,兄长一曲裂冰平息怨气,我和魏婴御剑而下,才及时将他与温宁从漩涡中心拖出来。
······
第三次,是在暮溪山,众人被困玄武洞。
那日魏婴以身犯险,让所有人先行逃离,这其中,自然也包括苏涉。
原本,温晁是要致所有人于死地的,若非我二人合力拖住屠戮玄武,放所有人从潭底逃生——妖兽尖牙利齿之下,今日的仙门世家,只怕会是另一个格局。
······
蓝氏授业之恩,换来背叛与加害,讽刺与诟病;
魏婴救命之义,换来生前千疮百孔咒的栽赃,死后扫荡伏魔洞的打压,还有穷奇道与不夜天的笛音惑乱,以及那日乱葬岗之上,他以鲜血毁坏阵法的卑鄙。
这世间,确有这样的行径。
魏婴为人一向随性率然,锄奸扶弱但凭赤子之心、侠义之情,从不念远近亲疏、高低贵贱......所以我想,那些被他救过的人,他大抵也从来不会记挂于心,过而便忘。
但魏婴不记得,不代表我不记得——前世今生的所有,我不屑于理会,不代表我不明白对错,看不清他是怎样的人。
······
对于苏涉,恩恩怨怨,桩桩件件,如何视之。
我不欠他,魏婴更不欠他。我自认姑苏蓝氏不曾亏待于他,而魏婴几次行侠仗义,对他更是有救命之恩。
此等人心,转而加害于有恩之人,于情于理,未免太过忘恩负义。
且不提,当初温家五十几口老幼以性命相殉——只和当初兰陵金氏的罗青羊姑娘,这一介女流之辈相比,气度气节,心性人品,就大大落了下乘。
心比天高,实力不匹,好大喜功,却又过分敏感转而妒怒他人。
既无容人之量,更无感恩之义——对于真正救命的,居然能以怨报德;对于善笼人心的,倒是肯出力卖命。
······
升米恩,斗米仇。
背信弃义者,我姑苏蓝氏,断然不留。
前世乱葬岗之上,我曾明言,说他不配同我讲话;今日,我的态度依旧若此——不是因为记恨或计较,只是平心而论,人品性情,他的的确确不配罢了。
这一路走来,对于魏婴和江澄的事,我从无干涉。
——我深知自己作为局外人的本分,深知家事乃私事,不能以寻常理义视之。
家人,是一种很特殊的关系,往往最容易被忽视,却又偏偏最容不得伤害与失去......理而乱,剪不断,谁付出,谁亏欠,各中恩怨,绝非旁人可轻易妄言。
······
他已经死过一次了。
他已经离开江氏、赎尽前孽了。
我一直以为,只要我把他保护得足够好,前世的恩怨就不会再成为牵绊——却不料几日前,一场意外,揭开一个惊心动魄的秘密,激荡我心头久久难平。
······
温宁的讲述,如一道锁链,完整了真相的画面。
我想起那些伤口,想起那些痛苦,想起他质问我的话——他的戏谑、他的无奈、他藏在笑脸背后无人知晓的隐忍和付出。
前世的恩怨,我无权置喙;
但今生,作为一直陪在他身边的人,作为这世上唯一一个最清楚来龙去脉、同时也可能是最了解他的人,有几句话,实在要说。
“蓝湛,带我走......”
我不提,就没有人知道——这同样的一句话,今生,我从魏婴口中,一共听见过三次。
·······
第一次,是在大梵山,转世归来的第一面。
我从笛声认出是他,却不敢相信,不敢妄动,不知他是否还像前世一般剑拔弩张、会坚持与我划清界限、保持距离——所以,我迟疑了,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江澄的紫电如雷,已经狠狠抽在了他身上。
那一日,昏迷之前,他小声求我带他离开。
从也正是从那一刻开始,我彻底意识到,他和前世已经不同了......上辈子,无论我如何命令规劝,他都坚决不肯跟我走;可这一世,为了躲避江家,他却宁愿接受我的质询。
······
是,他回来了,甚至可以面对我了;但他心底,仍然不敢面对江澄。
他的选择是对的,他不应该再回去江家了——这段恩怨只是平息,却从未过去,那行尸走肉的十六年,云梦江氏抓过多少修炼之人,碎过多少夺舍之魂,我心知肚明。
“这个人,我带回蓝家了。”
那天,在场的所有人都以为,是我主动和江家家主过不去,一定要在他面前带走他要的人——但其实,是我听见了魏婴的恳求,面具背后的眼神,是被他隐藏起来的胆怯。
我不知道他怕什么,但我确定,只有远离江家,他才会是安全的。
······
第二次,是在金麟台,他被金凌一剑刺伤。
那一天,发生太多事了,并不会有人注意到,那混乱的背后,其实藏着一个可笑而悲哀的矛盾。
他是夷陵老祖,敢横扫千军万马,敢迎向百家剑锋,敢弃置生死,敢背离世界——敢义无反顾打破规则,敢理直气壮坚持立场,敢面对众人谩骂,敢一掌将我推开。
是的,他什么都敢......除了那一天,不敢面对金凌。
他是个英雄,清醒而笃定——但这样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雷霆万钧之际,却偏偏躲不过一个不满弱冠的少年,受不住那下腹处一剑之伤。
······
原因,自不必说。
当年江家的悲剧,给江氏带来了灭顶的伤害,但那件事,又何尝不是他心头永远的裂痕——不是他的罪,却是他赎尽前孽,甚至以命相殉;转世重生,每个人又来向他质问,而他因为自责,既无开口之地,更无还手之力。
从金凌腿上移来的恶诅痕,他藏着掖着不肯说;在客栈里,听见小辈们吵架,听见金凌说对他恨之入骨,他一夜落寞,借酒消愁。
这些事,没有人知道。
已经发生的,挽回不了——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就会永远被锁在原地,长长久久地痛下去。
······
“蓝湛,我们走吧......”
那一天的最后,我带着他从金麟台御剑而下,滂沱大雨中,他伏在我背上,虚弱地唤我带他离开。
为他输送灵力,半昏半醒之时,他还笑着自嘲——他说自己太失败了,活了两世,却什么也没留住,想保护的保护不了,到头来,身边只剩下我这一个上辈子狠狠骂过他的人。
我永远记得,那些冰冷的雨滴,打在他脸颊上的样子。
那一瞬间,当年戒鞭加身的矛盾和愤恨,似乎又一次卷土重来......我特别想想抬头问问苍天,从头到尾,面前这个如此孱弱卑微的人,他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何众人讨伐还不够,还要他承受自我的否认与谴责。
······
第三次,是几日前,金丹的真相被揭开。
这么多年,其实我一直都知道,“家”和“家人”,始终是他心底的软肋——有意无意,他是那样尽心维护这个身份,唯恐自己为家族抹黑。
前世今生,点点滴滴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当年,温晁说他是“竖子插嘴”,他轻蔑一笑,不以为意;但随后温晁又讽刺“江氏之辈,不知礼数”,他却忍不住,站出来与其动手争执;
当年,金子轩傲慢轻视,他也能一个白眼一句吐槽随意作罢;唯独江姑娘被欺负,军营里的一碗汤,百凤山的一句话,惹得他一次次为家姐打架出头。
我不知道,当日不夜天断崖,江澄是否清楚他主动选择死亡的用意,在我看来,这背后一半是出于心灰意冷,另一半,也是为成全江家家主手刃夷陵老祖的功勋。
这并不令人意外。
他用他的性命,来换取他在乎的另一个人的顺遂前程——这样的心境,和当日剖丹的选择,分明是一模一样的。
······
我知道,这些过往轮不到我来罗列,这些话,他也绝对不愿我说。
我也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偏袒——这样站在他这一方来思考,为他委屈平反,于旁人看来,或许也是偏颇而有失客观的吧。
明明我不是这样不理智的人,明明我很清楚,他也并不需要我为他解释这么多。
只是,不知为什么,自从得知剖丹的真相以来,这些天,这些话,就一直在我心头萦绕,久难将息。
······
我有点鄙视我自己。
——我不知道,自己何时忽然变成了一个沉不住气的人,变成了一个想要插手他人家事的人。
尤其此刻,当江澄赶来观音庙,在我面前大声质问他,而他只能红着眼眶选择沉默的时候,我忽然特别气愤,特别想站出来,大声地替他说些什么。
可是,他拦住了我。
他按住我的手,虽然轻轻颤抖,却是异常有力而笃定的——那是他传达过来的态度,这件事,还是要他亲自来做出了断。
“魏无羡,你真无私,真伟大,做尽了好事,还忍辱负重不让人知道,真让人感动......我是不是该跪下来,哭着感谢你啊?”
“你欠我们江家多少?凭什么现在好像反而还对不起你了!凭什么我这么多年来我就像个丑角?就活该被你的光辉灿烂照耀得睁不开眼睛吗?凭什么!我不该恨你吗!我不能恨你吗?!”
······
江澄对魏婴的质疑,让我想起了记忆深处的某个细节。
当年,魏婴失踪三个月,再现身,便是在夷陵监察寮杀死王灵娇和所有守卫——他用的法子极其残忍:以人血修改符篆,将原本驱邪之宅,逆转为招邪之祟。
我与江澄一同追查温晁,只知有人赶在我们前面暗中相助,却并不知道这个人就是魏婴。
那时,我万般忧虑,担心此人邪气过重,恐其不是正道而惹来祸乱——而江澄却对我说:“管他是谁,只要目的和我们一致就行。这世上还有比温氏更邪的吗?只要目标跟我们一致,便不是敌人!”
······
那句话,当年听过则过,如今想来,却恍然大悟。
在江澄心底,对魏婴的排斥和抵制,从一开始就不是修习鬼道这形式上的“正邪”之分,事实上,他真正接受不了的、真正放不下的,其实是魏婴的改变与离开。
说得再直白一些,江澄其实没那么介意“正邪”,所以,他甚至也不介意魏婴修不修鬼道,否则,当初对于温晁和王灵娇,他也不会默许魏婴使用极端的手段报仇。
他真正介意的,其实是“内外”之别,他需要他真正信任的人,始终和他站在同一个立场上——所以后来,魏婴不佩剑,不参加仙门聚会,在他看来就是任性和荒唐;而替温氏出头,在乱葬岗自立门户,则更是赤裸裸的冲动与背叛。
在他看来,魏婴可以随性自由,但不能不顾家族颜面;可以行侠仗义,但既然说了要与他做一辈子的兄弟,就不应该舍弃他而选择旁人。
······
“你说过,姑苏蓝氏有双璧,云梦江氏就有双杰,你说永远不背叛我、不背叛云梦江氏——这话是谁说的?我问你,这话谁说的!”
“凭什么……凭什么,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
人人都说委屈,人人都要公平。
可是,每一句“凭什么”的背后,又有多少真正的换位思考,多少深刻的推己及人。
今天,是混乱而又淋漓的一天,当所有最激烈的情绪升到顶点,当所有敢说的不敢说的心里话,全都裹挟着泪水大声说出来的时候——我相信,那一刻江澄心里的痛,一定不必魏婴少。
······
刺在石壁的那一剑,独自藏笛的十六年。
我也身为人弟,我也有从小一起长大的兄长,推己及人,我特别能理解江澄心底究竟把魏婴看得有多重——那是一种弟弟对哥哥的依赖,是一种从不考虑后果的情绪的释放,更是一种最深刻的信任。
我们的坏情绪,总是最容易暴露给自己最亲近的人。
因为我最在乎你,所以,我面对你可以有最少的顾虑;因为你对我来说太重要,所以,我也希望我对你而言是一样重要的——这样的依赖,会随着时间演变成一种习惯、一种执念,久而久之,就再也忍受不了任何改变、任何隐瞒、任何背叛。
我也是弟弟,这种心情,我完全理解;
可是,若是要谈真正的公平,哪怕是手足亲情,哪怕一人愿打一人愿挨,这笔账也不该是这么算的。
······
当事情超越两个人的关系,而牵涉到名誉、方向、家族、人命,这其中的亲疏利害,就不仅仅是一句“手足之情”可以包容的。
依赖和信任,是一种珍贵的情感,不应该成为一种绑架。
不能因为一个人曾经接受了最深刻的依赖与信任,就要求他必须弃自身意念于不顾,必须毫无保留回应以同等的付出——悲剧的始作俑者不是他,那些年的光芒,不该成为他的原罪,更不应该以此勒令他主动放弃自我的选择权。
他不欠任何人的,哪怕退一万步来说,这些年该补偿的,该付出的,他做的也只多不少了。
······
今日,不顾分寸,说一句个人之见。
——纵然有再多羁绊与不舍,客观而言,我仍认为各自独立,才是眼下云梦双杰的最好的结局。
他们两个一路走到今天,除了造化弄人带来的催化作用,根本原因,其实是价值观上的冲突。
可悲的是,魏婴“随心所欲”的性格,使他凡事依本心而动,同情弱者,对于亲疏远近根本没有那么敏感的概念——这一点,就注定了每一次的“锄奸扶弱”,每一次替“外人”出头,都必然对江澄与江家带来伤害。
······
一句话,魏婴的天性,无法满足江澄对于亲密关系的根本诉求——而他与和正道的决裂,只不过在短时间内,放大了这种价值观差异的冲突程度。
我始终相信,他们对彼此,从无疏远之心;我更从不怀疑,有朝一日倘若面临险境,他们仍然会愿意为了对方以命相拼。
只不过,生死容易,决裂容易,江山易改性难移。
所以,即便没有金子轩和江姑娘的死,即便没有穷奇道和不夜天,在未来漫长的生活里,他们两个也会因为立场不同、选择不同而发生其他的争执,其实分离,是必然的走向。
······
我知道,这个结论很残忍,但它是真的。
除非有那么一天,江澄能真正成熟独立起来,真正从心底认清每一件事的责任原委;而魏婴,也能真正放下心底的歉疚,真正找回自信与底气,坦然面对过往。
如果有那样的一天,他们二人,或许能够重拾最初的情谊......只不过现在,或者在短时间的未来,这对他们二人来说,都太难太难了。
我不在乎江澄。
但对于魏婴,他的性格恰恰是我最珍惜的地方——所以坦白说,今日的结局,是我愿意见到的,因为,我不希望他为了任何人而改变。
最后的最后,很抱歉,我只想站在我自己的立场上。
那日重回伏魔洞,我将随便递给他防身,他拔剑出鞘,凝视了雪白的锋刃一阵,果断又将剑插了回去,佩在腰间,丝毫没有使用的意思。
我有一瞬不解,然后听见他平静地向我解释:“太多年不用剑,都不习惯了。”
见我不信,他又叹了口气,这才说了实话:“好吧,其实真实原因,是我现在这具身体灵力低微,就算有上品宝剑也没法发挥它应有的威力......所以,日后还要有劳含光君,保护我这个柔弱男子喽!”
······
他说得那样轻描淡写,眉眼含笑,带着挑逗和戏谑的语气。
......可是,就是这句话,在我心底刻下了深深的烙印。
其实,又何只这一句呢——这一世,那些“带我走”,那些“算了吧”,那些“谢谢你”和“对不起”,这些他上辈子从来都不会轻易说出口的话,这一世,总是被他那样平静地说出来。
我很高兴,高兴他愿意对我示弱;但我又很害怕,因为我发现,自己是如此珍惜那个谁也不服的他。
没有了硬撑与执拗,没有了任性与冲动,理智坦然得,像一个千帆阅尽的得道高人——可是,就是这样的成熟与豁达,一字一句,都像是扎进我心里的刀。
我是如此欣慰,如今豁达的他;
却又如此珍惜,当年骄傲的少年。
······
这些“做不到”,这些“放弃”,是他心底不为人知的伤口。
人生若如初相见,云深月下,少年白衣剑影,意气风发......那是十五的魏无羡,是所有宿命悲剧降临前,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候的样子。
若,岁月能定格,我真想永远留住他恣意挥剑的时刻。
还记得那一天,他带着两坛酒,随便未曾出鞘就能与我打成平手——原本,他是如此天资过人,可后来,自从他不得已走上了另一条路,多少次,白玉避尘遇上鬼笛陈情,欣慰心痛,却再也没有了当年棋逢对手的快感。
······
谁来心疼他。
——全世界都在怪他、骂他、给他压力,逼着他做一个“圣人”的时候,又谁曾经体会过他心底的痛苦和失落?
······
“江澄太好强,太注重得失,修为就是他的性命......如果未来,他只能当一个不上不下的人,那他这辈子就全毁了。”
给了金丹,就以为一切都过去了吗。
说了放下,就以为他真的无所谓吗。
少年心性,天地不服,十几岁的他,骄傲何曾输给江澄......他不是神,试问有哪一个修仙之人,能波澜无惊地接受自己灵力尽失,坦然将大好前途拱手让人?
给了,便给了,给了是心甘情愿的。
——但做出牺牲之后,一次又一次重新翻出过往的伤口,又有那个人能够坦然接受呢?
······
他已经还清了。
......未来,这世界,或者任何人,都不应该再向他苛责更多了。
他有权利选择自己想走的路,他有权利不回头,拒绝一次次吊唁那些剧痛流血的回忆——留在江家,他必不会感到轻松自在,已经苦了这么多年了,两世为人,他为什么不能为自己活一次?
······
江澄,该学会成熟了。
他没有权利,一直用冷酷的一面冲撞别人的柔软——他也没有资格,将别人真心的付出视作分内的义务,一直要求别人给予他无底线的理解和包容。
魏婴,也该狠心一次了。
他应该更勇敢一点,也应该更决绝一点——他应该想明白,一味迁就他人而委屈自己,因为不忍伤害而压抑自我真实意愿,终究会换来更多的悲剧。
······
这一切风波,不久后都会告一段落。
而当他重新面对自己的生活,重新选择他要走的路。他应该回到当年的真实,他也有权利找回曾经的自由——这些,是宿命欠他的,某种意义上,也是他亏欠于他自己的。
最后一句,也是我今日,我最想说的一句。
魏婴不是圣人,他没有义务,一辈子从头到尾都为别人而付出......我也不是圣人,魂飞魄散地死过十六年,好不容易等回来的,今生今世,怎么可能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