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接第四篇,陈萍萍回乡路上在达州偶遇高达被追捕,但这是其实庆帝设下的局
这一篇主要就是看看这个局,看看庆帝和陈萍萍翻脸,看看陈萍萍的死亡……
215、除了知情人外,文官系统只是嗅出今日朝廷里有诡异的味道,浑然不知原来庆帝是要对陈萍萍动手,甚至连监察院的官员们也猜不到,即使二处刘主办桌上放着全部关于今天京都异动的情报,他也想不明白。
自从范闲入京,陈萍萍就一直在给范闲铺路劝退老家伙们,因为范闲是叶轻眉的儿子,老家伙们都没有什么抵触心理,欣然接受了退休的安排,八大处的主办现在唯一剩下这个二处的刘主办还没退休,因为情报部门的工作太重要了,他需要培养好副手能接班,他才敢退休。
范闲不管小事,平日里院务都是言冰云在处理,比起范闲,言冰云这在院里长大的二代会更让老家伙们感到亲近,刘主办向言冰云汇报了今日的异动,但言冰云是知情人,他隐瞒了真相。忽悠走刘主办后,言冰云把自己的直属官员和自己能使动的启年小组成员都喊了进来,发出了一道道命令。
四道命令(猜测是四个方向,北齐、东夷城、西凉路、江南),抽空了一大半监察院京都本部的力量,一方面是让监察院无法在京都里集起强悍的杀伤力量,但另一方面,何尝不是保存了监察院的中坚力量,把人扔出去留给范闲用,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幸好做这件事的是言冰云,因为最了解监察院的人其实是他,只有他才能细微精准地完成这些调令。
只是很可惜,言冰云没办法调走一处的人,因为本来一处的职司就在京都。现在一处主办是沐铁,名义上他们都会听言冰云调度,可在心里,他们还是觉得自己这个部门直属于范闲,言冰云虽有范闲的手令,却没有办法用太过离奇的命令将他们调走。
“一切为了庆国。”言冰云缓缓地闭上了双眼,不禁想到很久以前与父亲之间的那番对话,光滑的眼角忍不住抽搐了起来,“还是一切为了监察院?”
216、姚公公离开御书房来到皇城之下,向叶重和宫典宣旨。等待庆帝这封手书的是燕京派的史飞,庆帝没让定州军的人去做,叶重知道这是庆帝也不太放心他和陈萍萍的关系,但叶重不敢有意见;
217、宣旨后姚公公回宫,心里不断想着陈萍萍的事,姚公公知道庆帝还是在看啊,他还想再给陈萍萍一个机会,如果陈萍萍走了,庆帝就算了,但如果陈萍萍要管高达的事,那他就要回京都。
一个人活在世上,总是害怕孤独的,尤其是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或许庆帝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陈萍萍这个看上去孤寡无比的老跛子,是他冰冷内心里唯一可以证明自己是个活人的温暖所在。
所以皇帝陛下愤怒,焦虑,直到最后,依然带着一丝不自信地审看着自己以及陈萍萍的心。
当局者迷,或许唯一能够看清楚这一切的,只有这个靠着太极殿廊柱,晒着太阳的太监头子。
洪公公爱晒太阳,姚公公也爱晒太阳,甚至连已经死了的侯公公原来也爱晒太阳,这里应该是作者的一个伏笔,提到所谓“畸余之人”心里藏了太多秘密所以要晒太阳什么的,主要就是为了后面揭露陈萍萍也是一个太监。
姚公公晒着太阳,没一会儿戴公公也来一起晒了,两人感叹起当年事,刚入宫的他们就是在这里晒太阳偷懒,被洪公公抓住后打板子,当年的那几个小太监,里面还有侯公公,现在也就剩他们两个还在了,戴公公过来是想和姚公公打听消息的,但姚公公不可能说,就转去问了两句跟着戴公公的洪竹,这一段的对话没有太多干货就这样了;
218、一转眼,就到史飞收信了,看完后史飞把信交给身边的亲兵,命令他务必要收好这封信,且不许参与明天的任务,万一自己死了,要保证这封信能交到范闲手上。因为史飞害怕,他怕庆帝会为了安抚范闲,把杀陈萍萍的罪名安在自己身上,他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他怕拖累家人。
史飞对这次的行动没有任何信心,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手下的这些兵里,有没有监察院的人,连秦老爷子这种大人物都要栽在监察院手里,自己又算什么东西呢?
219、陈萍萍还在想要怎么处理眼前的情况,因为他没想到高达竟然还活着,在心里感叹范闲那小子竟然能让一个堂堂虎卫变成了惜命的人,还真是细微处自有魔力。
何七干在宫里辈分极高,只是因为性情阴鸷不得宫中贵人所喜,所以才一直没有出头,遇见了陈萍萍,他不敢造次,甚至都不敢围得太近,怕陈萍萍误以为自己有敌意。
醒来的高达认出了陈萍萍,知道自己的出现是在给陈萍萍和范闲留难题,刚要动手想自尽,就被王启年拦住了,高达认出了王启年的声音,虽然王启年易容了,但高达还是通过声音、眼神知道眼前这人是王启年。王启年告诉高达,今天陈萍萍在,你高达的生死,轮不到你做主。连陈萍萍也开口对高达说,你不是高达,你只是一个小人物,所以你最好还是活着。
陈萍萍知道高达是庆帝的质问,是庆帝想知道他陈萍萍的态度。达州知州邀请陈萍萍进城休息,但陈萍萍没有理会,陈萍萍在等,他在等庆帝派来的人。何七干、达州知州这群人看着陈萍萍的样子,一开始不知道他要干嘛,后面才看明白,陈萍萍这是早就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事;
220、十几人的军方小队来宣旨,旨意里没有陈萍萍半毛钱关系,就是针对高达,但在场所有人都知道,这根本是庆帝和陈萍萍的博弈,谁敢掺和其中?
远处山上率军等候的史飞,用着范闲送给自己新年礼物的单筒望远镜看着陈萍萍的车队,这将会是他人生最艰难的一战,比当年他去接收燕小乙的征北大营还难。看到陈萍萍摇了摇头,史飞知道自己那奇怪的直觉是对的,庆帝知道陈萍萍不想退,所以才会给了陈萍萍一条退路;
221、陈萍萍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王启年说话,感叹庆帝还是不够了解自己,陈萍萍早猜到庆帝有事想问自己,只是没想到他忍了这么久,最后还要搞出这么大的阵仗。王启年劝陈萍萍奉旨,但庆帝有事想问陈萍萍,陈萍萍何尝不也有事想问庆帝。
谈话间,史飞带着部队到了,包围了陈萍萍的车队,陈萍萍很直接地对史飞说着,三千六百人就想抓自己回去,史飞是不是有点太瞧不起自己了?史飞很矛盾,他怕陈萍萍,他也怕范闲,只不过他最怕庆帝,所以他被逼着来,但他同时希望事情能有转机,不要搞得这么僵。
陈萍萍车队里只有一百多名监察院官员,但面对三千多骑兵,丝毫不惧,即使庆帝打着如此冠冕堂皇的旗号,他们也只会在乎陈萍萍的安危,看着这样的属下,史飞心想怎能不招庆帝妒忌呢?而庆帝那些冠冕堂皇的措辞,则被陈萍萍怼得体无完肤;
222、陈萍萍怼完之后不说话,史飞骑虎难下,但没办法啊,来都来了。史飞刚举手让下属变换阵型,车队里开始出现一声声“候”,还有官道两旁的密林,不知道监察院藏了多少力量在此。史飞在心里盘算着,就算骑兵大队能将监察院的防御圈冲垮,但要死多少人呢?而且监察院的箭上都喂了毒,那些中箭的又有多少能活下来呢?
然君命难违,即使要死,史飞也只能硬着头皮上,没想到队伍刚开始冲锋,被属下保护其中的陈萍萍就像一个有什么事情要交待晚辈的老人家,对史飞招了招手,史飞立马下命“收”。随着史飞的暴喝,三千铁骑除了十几个无法稳住马匹外,就这样硬生生地停住了冲锋,停在监察院车队的射程范围内,但监察院这边也没有一个人趁机动手。
既然决定了冒险,史飞就敢单骑去见陈萍萍,监察院官员们让开了一条路让史飞靠近,史飞的马走到轮椅前方不远处停住,史飞虽然一身重甲,但为保持尊敬,还是下马步行至陈萍萍面前;
223、陈萍萍对史飞表示欣赏,庆国的未来有他们这样出类拔萃的年轻人,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了,既然如此,自己不想杀他。史飞单膝跪下,把头盔取下,抱在怀里,劝陈萍萍奉旨。陈萍萍很直接地说出,什么奉旨,庆帝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奉旨,对史飞说,他现在劝自己奉旨,庆帝知道后会不喜欢。
史飞站起来表明自己的立场,两边都是庆国的子民,他不愿双方有任何损耗。陈萍萍精准指出三千六百四十名京都守备师的精锐骑兵,千里追踪而至,难道只是奉旨这么简单?果然,史飞最担心的事情是真的,监察院里有人潜伏在京都守备师中,让史飞觉得刚刚自己的冒险决定是对的。
然而,出乎史飞意料的是,陈萍萍说自己会跟他回京都。所有人都感到惊讶,除了陈萍萍身后的老仆人。陈萍萍向史飞指出,你刚刚没有带兵冲过来,就是知道,这里的局面只有我能控制,陈萍萍给史飞的条件,是让他装作没有看到这三十车的行李和人。
陈萍萍太了解庆帝了,不毁了自己在乎的东西,庆帝是不会甘心的,庆帝给史飞的指令,也确实是除了陈萍萍,一个不留。陈萍萍从来就没有想过要走,他出来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只是为了送行,把所有自己在乎的东西都集中起来,然后作为自己回京都的交换条件,逼追踪自己的人答应放过。
史飞还在犹豫,但陈萍萍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庆帝要一个不留,我陈萍萍如果不是怜惜这些军士、怜惜这些庆国的子民,一样可以让你们一个不留;
224、史飞本来是不相信的,但忽然四周的山头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黑骑,所谓数量不得过千的黑骑,在这个山上明明超过了四千个!
史飞很生气,难道陈萍萍早就猜到庆帝会命令自己在达州伏击?陈萍萍没有猜得那么精准,但他很清楚庆帝不会让自己走,所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史飞以为自己率军在追陈萍萍,实际上他们从开始就被黑骑盯上了。
史飞愤怒地说陈萍萍这超额的黑骑属于谋逆,而陈萍萍非常平静地说了一句,那又如何?史飞被这句话击得信心全丧,哪轮到他不接受陈萍萍的条件呢?
陛下所有的想法都落在了陈老院长的推测计划之中。史飞闭着双眼,对陈老院长的敬畏,又到了另一种层次,他知道场间能够控制一切的,果然只能是陈老院长,而永远不可能是自己。
黑色车队的前方已经空出了一大片空地,几十名监察院的官员正跪在那辆黑色的轮椅面前,拼命地叩首,苦苦哀求轮椅上的那位老人家不要跟随京都守备师回京。
到了如今时刻,所有的监察院官员都知道了皇帝陛下究竟在想什么,如果陈老院长真的回了京都,那根本没有什么活路可言。监察院官员入院之初,便要接受忠于庆国,忠于陛下的教育,然而一路护送陈萍萍返京的监察院部属,是跟随他最久的人,内心深处虽然依然忠于庆国,忠于陛下,可是当陈萍萍的生命受到严重威胁的时候,他们从本能里站到了陈萍萍的背后,作为他那根并不健康的背梁的替代品。
他们是监察院的人,而监察院是陈萍萍的监察院,这个阴暗的院子早已经打上了无数陈萍萍身上散发的阴寒烙印,就算范闲这几年如此光彩,可依然无法将这些阴寒味道全数驱除。如果说世上真有人格魅力这种东西,如果说阴暗人格也有魅力,那陈萍萍无疑是世间最有魅力的那个人,让所有的亲信下属都死心塌地。
陈萍萍轻轻抚摩着轮椅的扶手,轻轻敲打着,发出嗡嗡的声音。他欣慰地看着面前跪了一地的下属们,脸上没有丝毫离别时的伤感,有的只是对一生事业的满足。
他要回京都,他从来没有想过离开京都,而这些与他的事业无关,与庆国的将来无关,与监察院无关,只是与他自己的人生有关。
“我只是回京和陛下聊聊往事,哭什么哭?”他皱着眉头,不赞同地扫视了一眼。所有的监察院官员都住了嘴,有几个正在痛哭的官员更是惭愧地低下了头。
陈萍萍有些疲惫地将这些下属驱走,只留下了一直守在身边的那名二处副主办,他静静地看着他,说道:“我算过日子,安之他要回京还需要很多天,按道理来说,没有谁能够提前把消息告诉他。”
那名官员低着头,叹息着说道:“您下的决定,我们谁都无法改变,或许只是小范大人能够改变这一切。”
“不,这件事情连他也改变不了。”陈萍萍冷漠地看着他说道:“你不要以为自己是世上跑的最快的那个人,就想着要去告诉范闲什么,我留你在此,就是要告诉你,这是我的命令,稍后你随黑骑送这三十辆马车直入江北,要用最快的速度进入东夷城,然后找到我先前给你说的那个人,通过他找到十家村。”
那名官员没有想到老院长会一句话便戳破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那张僵硬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悲哀的情绪。
“别一时哭一时笑,不然这面具也遮不了几天。”陈萍萍冷漠地看着他,“王启年,当初你自行其是从大东山上逃了下来,自以为是替范闲着想,但你想过没有,给范闲,给我带来了多大的麻烦?”
原来这位戴着面具的官员,正是失踪三年之久的王启年!范闲知晓他在陈萍萍的安排下销声匿迹,暗中也曾经想过查探一下,思念许久,但想必他怎么也猜不到,陈萍萍居然就把王启年安排在了监察院里!
王启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可是我还是不明白,您为什么要回去?难道您不认为,无论最后您是死是活,小范大人都会陷入您不想让他陷入的麻烦之中?”
陈萍萍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冷漠地看着自己的黑色车队,心里忽然觉得这些黑色是如此的顺眼,如此的令人心生欢喜。
225、京都守备师老老实实让开了道路,二十九辆马车走了,只剩一辆留给陈萍萍,唯一留下陪着陈萍萍的,只有那个老仆人,陈萍萍说他何必跟着自己回去送死,老仆人只是笑笑不说话。有一部分黑骑离开去护送那二十九辆马车,还剩下许多黑骑冷漠地守在山上,监视着京都守备师的动静。
史飞代属下们感谢陈萍萍不杀之恩,同时表达自己的疑惑,为什么?陈萍萍表示自己妥协,是不希望浪费庆国军士的生命,陈萍萍是忠于庆国的,只不过他没有和史飞解释,忠于庆国不代表忠于庆帝,这二者从很多年前就不是一回事了,陈萍萍想回去问庆帝,但他不想整个庆国因为自己和庆帝的决裂而陷入动荡之中。
这是陈萍萍和庆帝两个人之间的战争,与他们这些无辜的人无关,马车走远,陈萍萍对史飞说回吧。史飞招来留下的那辆马车,恭敬地对陈萍萍行了一礼,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抱着这辆黑色的轮椅进入黑色的马车。
山丘上那条黑骑组成的线条就在这刹那,忽然变得有些凌乱。坐在车门处的陈萍萍似乎有所感应,霍然回首望去,眼神凌厉无比!
转瞬间,黑骑无奈而悲哀地平静下来。
225、现在荆戈已是黑骑统领,陈萍萍被抱入马车时,荆戈内心激荡准备冲下去抢人,因为他无法眼睁睁地看着陈萍萍这样回去送死。虽然范闲给了荆戈刺秦报仇的机会,但当初是陈萍萍把他救了下来,给了他第二次的生命,可谓是他的再造父母。
在荆戈准备冲出去时,他隔壁的光头主办拉住了他的缰绳,提醒荆戈,他的任务是带着这四千黑骑护送车队出境,务必保证这些黑骑一个不剩地交到范闲手上。光头主办内心何尝不是和荆戈一样感到悲伤与愤怒,他跟了陈萍萍一辈子,对陈萍萍的感情不比荆戈差,但陈萍萍信任他,所以命他在此弹压黑骑可能发生的骚动,而他必须完成陈萍萍交待的任务。
是的,你如果真的为他好,就应该尊重他的选择,陈萍萍选择了回京送死,那你就要让他去,并且秉承他的意志,完成他交待的任务。荆戈怔怔地看着远处的陈萍萍,看到陈萍萍在车门处看过来的犀利眼神,让他举起了手,束缚手下们的狂暴情绪。
许久之后,看着那辆黑色的马车在京都守备师三千骑兵精锐的包围或是护送之中,缓缓踏上了归京的道路,荆戈深深地呼吸了一声,慢慢地取下了脸上的银色面具,露出那道可怖的凄惨伤口,许久没有言语。
他向陈萍萍告别,知道以后可能再也看不到老院长了,一向冷漠无比的荆戈双眼微微湿润起来。
光头主办一直望着那边沉默着,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容,眼神里却渐渐浮起一丝欢喜的死志。光头主办下马,对着那边安静的官道跪下,十分恭谨地磕了个头。
荆戈看着他的神情心头微微一惊,知道这位老前辈一旦完成了监视自己出境的任务之后,只怕便会随陈老院长而去……他的心头微感悲凉,却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然后下马对着那方磕了个头。
所有的黑骑士兵们都同时下马,就在这小山丘上密密麻麻地跪了下来,向已经无人无车的官道叩首,向陈老院长告别。
片刻后,荆戈认真地戴好脸上的银色面具,用沙哑的声音发出命令:“收队。往东。”
226、荆戈知道自己的使命很重要,这些黑骑是陈萍萍送给范闲的最后几样礼物之一。陈萍萍和庆帝开战,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情,陈萍萍忠于庆国,不愿国体受损,但同样他要保护自己在乎的人,所以才绕这么大一圈,把想留给范闲的实力都集中起来,远离京都那个是非之地。
陈萍萍留给范闲的包括王启年、忠于陈萍萍的那些监察院官员、还有暗中经营多年的四千黑骑,这些力量要远离庆国国境,深入已经被范闲和老大掌握了的东夷城,脱离庆帝的控制,成为范闲手中独立而强大的力量,成为范闲以后和庆帝谈判叫板的筹码。
但这些筹码都是活生生的人,而人都有自己的情义,光头主办负责压制荆戈的黑骑,而王启年则是被宗追盯住了,同为监察院双翼,王启年送了给范闲用,宗追则常年陪在陈萍萍身边。这里通过王启年的嘴和宗追的沉默,证实了范闲遭遇那么多东夷乱兵的袭击,都是陈萍萍安排的,他就是要拖慢范闲回京的速度,保护他远离这场乱战。
怎么说呢,就是因为知道范闲会有别的想法,所以陈萍萍才要瞒着范闲,就像我自己的事情,我和一些见面的朋友说了,是希望让他们知道,我的消失,是因为我默默地离开了,不是他们做错了什么才会被我删掉微信。但我没有和我父母以及任何有可能提前告知我父母的人说,就是知道他们会像范闲那样,因为不舍得,所以不会尊重我的决定。陈萍萍抱着必死的决心回去找庆帝讨公道,这是他觉得自己欠了叶轻眉的,而我这去路迢迢先行一步,是因为我太累了,我背不动过去三十年的人生,也对未来三十年的人生失去了信任,是的,不是失去希望那么简单。有的人三十岁就死了,到八十岁才埋而已,我只是自私地选择不要再去受那五十年的煎熬罢了。
回到剧情,宗追还是想得不够细,因为和他同车的,还有高达,虽然重伤躺在车上,但还是能有余力给宗追来一下,加上王启年的配合,成功让宗追晕了过去。王启年要去通知范闲,不知道来不来得及,但王启年必须去试一试;
227、路上这几天史飞都在车厢里陪着陈萍萍,像是一个孝顺的晚辈,服侍他起居休息,陪他说话。进京的时间特意选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辰,十三城门司早早收到消息,静静打开城门露出仅容一辆马车通过的大小,在一片安静之中,陈萍萍回来了。
陈萍萍的马车是老仆人在驾驶,京都守备师的部队不能进城,因此在景阳门处做交接。没有人敢去掀马车的车帘验明正身,也没有人敢去抢马车的控制权。
史飞沉默地看着陈萍萍的马车穿过景阳门,这个他原本以为要付出无数人命才能完成的任务,竟然这么轻松就做到了。史飞不在乎后面庆帝对自己没能完成一个不留的任务会有什么样的怒气,他只是怔怔地看着重新闭上的城门,心里有无限复杂的情绪。一阵沉默过后,史飞带着手下离开了;
228、来景阳门交接的,有姚公公、叶重和贺宗纬,三人靠近陈萍萍的马车却不敢说话,最后还是叶重先开口,说陈萍萍回来辛苦了,接着是姚公公让陈萍萍跟自己入宫见庆帝。贺宗纬还是心里有点逼数,他是没有资格说话的。陈萍萍叹了一口气,和他们客套一句,说自己回来惊扰三位,实在过意不去。
陈萍萍的马车就这样向着皇宫前进,道路早就做了戒严,两侧没有任何人,马车孤伶伶地来到了皇城外,与此同时,太阳出来了,金色的光包裹着黑色的马车;
229、庆帝在御书房里等着陈萍萍,太监们把陈萍萍的轮椅搬进去后,在姚公公的带领下迅速离开,只留下庆帝和陈萍萍二人私话,所有人都知趣地远离御书房,比如护送陈萍萍入宫的叶重、贺宗纬,他们知道庆帝和陈萍萍的对话不是自己应该听的事情。这一段很多氛围描写我都跳过了,直接上重头戏吧。
御书房的门紧紧关着,把外面的一切空气、声音、光线、气息、秋意都隔绝在外,只剩下笔直坐在榻上的皇帝陛下,和随意坐在轮椅之上的陈萍萍二人。
君臣二人躲进了小楼,便将庆国的风风雨雨隔阻在了外面,因为庆国这几十年来的风雨,本来就是这两位强大的人所掀起来的。
庆帝静静地看着轮椅上的那个老家伙,不知道看了多久,直到要将陈萍萍脸上的皱纹都看成了悬空庙下的菊花,才幽幽说道:“贺宗纬暗中查高达,想对付范闲,朕早知此事,内廷派了三个人过去。前些天你路过达州的时候,何七干应该也是在那里,有没有见到?”
如果此时有旁人在此,看到这一幕,一定会非常地吃惊。皇帝陛下调动了如此多的人物,整个京都里的要害衙门严阵以待,监察院里那位冰冷的公子也开始禀承着陛下的旨意,展开了对内部的弹压,才将这位黑色轮椅上的老跛子请回京都,谁都知道君臣之间再无任何转圜之地,然而皇帝陛下面对着陈萍萍开口第一句话,却是说出了一个非常不起眼的名字。
然而陈萍萍并不意外,他太了解自家这位皇帝陛下了,他微微一笑,用微尖微沙的声音说道:“我被派往诚王府的时候,何七干年纪还小,在达州城外见了一面,想来他根本记不得我了。”
“并不奇怪,陈五常这个名字在皇宫里已经消失很久了。”皇帝点了点头,身上龙袍单袖一飞,一杯茶缓缓离开案几,飞到了陈萍萍的面前。
陈萍萍接过,恭敬地点头行礼,握着滚烫的茶杯,舒服地叹息道:“茶还是喝热的好。”
皇帝用手指拈着自己冰凉的茶杯,微微啜了一口,平静说道:“人走茶就凉,不然何七干怎么会认不得你?”
陈萍萍摇了摇头,说道:“除了洪四痒之外,没有几个人知道我当年曾经在宫里呆过。”
皇帝的眼帘微垂,透出一丝嘲讽的意味,说道:“后来你还自己做些假胡子贴在下颌之上,当然不想让人知道……你本来就是个太监。”
陈萍萍面色不变,微微低头,淡淡说道:“我也是很多年之后才想明白,自己本来就是个太监,何必要瞒着天下人。”
“可你终究还是瞒过了天下人。”皇帝将冷茶杯放在案上,盯着陈萍萍的眼睛说道:“当年你被宫里派到王府上,为的就是监视父皇的动静,然而连宫里都没有想到,你却暗中向朕表露了身份,并且愿意助我王府起事……甚至最后连宫里的洪老太监都被你说服,站在了父皇一边,这也是你的功劳。所以说,当年宫里常守太监的身份,对于你,对于朕,对于庆国来说,是有大功劳的,你何必总是念念不忘此事。”
“先皇之所以能登上皇位,与奴才的关系并不太大。”陈萍萍口称奴才,然而与过往不同,这声奴才里并没有太多的自卑自贱味道,只是依循着往事,很自然地说了一声。他缓缓抬起头来,直视着庆帝冷冽的双眸,一字一句说道:“那是因为有人杀了两位亲王,所以才轮得到诚王爷坐在龙椅,陛下才能有今日的万里江山,不世之功……”
皇帝的眼神忽然变得锐利起来,明显他不想听到任何与此事有关联的话语,说道:“可当初为何,你背叛宫里的贵人们,投向王府,效忠于……朕?”
陈萍萍似笑非笑地望着庆帝,似乎在看着一个天大的笑话,许久之后才缓缓说道:“陛下您当时尚是少年郎,心性清旷广远,待人极诚,待下极好。奴才偏生是个性情怪异的人,只要人待我好,我便待他好。”
皇帝沉默了下来,他笔直地端坐于软榻之上,似乎还在品味陈萍萍说出的这番话,锐利的眼神变得有若秋初长天,渐渐展开高爽的那一面,唇角微翘,嘲讽说道:“原来你还知道朕对你不差。”
“当年老王爷在朝中没有丝毫地位,在朝中没有任何助力,诚王府并不大,也不起眼,我其实也是宫里最没有用的常守小太监,所以才会被派到王府去。像洪四痒这种厉害人物,当然一直是守在宫里的贵人身边。”
陈萍萍似乎也想起了许多往事,悠悠叹息道:“然而小有小的好,简单有简单的妙。那时节三个大小子,加一个小不点儿,尽着力气折腾,范妈时不时在旁边吼上两句,似乎也没有人觉得这样不好。”
“那时候靖王年纪还小,谁愿意理会他。”皇帝陛下挑了挑眉梢,说道:“就算是范建和他联手要来打我,最后还不都是被你拦了回去,我们两个人联起手来,向来没有人是我们的对手……哪怕今日依然是这样。”
这句话一出口,陈萍萍和皇帝同时沉默了。许久之后,陈萍萍才轻轻地摸了摸轮椅的扶手,叹息说道:“范建毕竟是陛下的奶兄弟,而奴才终究只是奴才,我当时想的不多,只是要保护你。”
(观看感想插播:啊,有嗑到!我没有想什么,只是很单纯地想要保护你而已。唉,“我们曾相爱,想到就心酸”)
庆帝的面部线条渐渐柔和起来,眼神却飘向了远方,似乎是飘到了君臣二人间绝无异心,彼此携手时的那些场景,幽幽说道:“必须承认,那些年里,你保护了朕很多次,如果没有你,朕不知道要死多少次。”
说完这句话,他眼角的余光忽然瞥到了几上的那几封卷宗,眼神微微一顿,轻轻取出第一封,缓缓掀开,看着上面所说的一幕一幕,包括他的妹妹,他的儿子,还有许多许多的事情。
“大庆最开始拓边的时候,并没有惊动大魏朝的铁骑,所以你我都有些大意,在窥探当时小陈国,也就是如今燕京的布防时,我们一行人在定山被战清风麾下第一杀将胡悦围困,那人的箭法好……”庆帝叹息着说道:“这么多年过去了,能比胡悦箭法更好的,也只有小乙一人。”
说到曾经背叛自己的征北大都督燕小乙时,庆帝的语气里没有一丝仇恨与愤怒,有的只是可惜。庆帝是位惜才之人,更是位自信绝顶之人,他根本不畏惧燕小乙,所以才会有此情绪的展露。然而从这些天对监察院的布置来看,在他的心中,陈萍萍是一个远胜于其他任何臣子的角色。
他转过头来,看着轮椅上的陈萍萍,说道:“当日胡悦那一箭,如果不是你舍身来挡,朕或许当时便死了。”
陈萍萍平静应道:“这是身为奴才的本份。”
庆帝自嘲地笑了笑,又看了一眼手中拿着的那份卷宗,这封卷宗上写的是三年前京都叛变之时,陈萍萍暗中纵容长公主兴兵进犯京都,最终成功围困皇城。虽然监察院做的手脚极为细密,而且这封卷宗上,并没有太多的实证,然而以皇帝的眼力,自然可以清晰地看出里面所包藏的天大祸心。
他很随意地将这封卷宗扔在一旁,不再管它,然后另外拿起了一封,眯着双眼又看了一遍,说道:“悬空庙上,你为什么会想着让影子出手行刺?”
先前还是和风细雨地回忆往事,此时的御书房里,却骤然间响起了问罪的声音,一股淡腥的血雨腥风味道渐渐弥漫。然而陈萍萍却像是一无所知,恭敬回答道:“奴才想看看,陛下最后的底牌究竟是什么。”
“想看朕的底牌。”皇帝的眼光盯着陈萍萍脸上的皱纹,沉默许久后,才平静说道:“看来要朕死,是你想了很久的事情。”
陈萍萍没有开口回答,只是温和笑着,默认了这一条天大的罪名。
“影子真是四顾剑的幼弟?”庆帝问道。
“陛下目光如神,当日一口喝出影子的真实来历,奴才着实佩服。”陈萍萍口道佩服,心里却不知是否真的佩服。
(陈萍萍的这句佩服让我想起之前户部风波时,范建说的那句“有理有理”,有种同款贱兮兮的感觉)
庆帝闭上了双眼,想了想,把这封宗卷又扔到了一旁,说道:“当初第一次北伐,朕神功正在破境之时,忽然走火入魔,被战清风大军困于群山之中,已入山穷水尽之地,如果不是你率黑骑冒死来救,沿途以身换朕命,朕只怕要死个十次八次。”
陈萍萍的目光随着庆帝的手动而动,看着他将那封关于悬空庙刺杀真相一事的宗卷扔到了一旁,眼中的笑意却是越来越盛,盛极而凋,无比落寞,落寞之中又夹着一丝嘲讽。
“陛下,不要再这么算下去了。用一件救驾的功劳,来换一椿欺君或是刺君的大罪,不论是从庆律还是从院务条例上来说,都是老奴占了天大的便宜。”陈萍萍的面容平静了下来,看着皇帝陛下冷漠说道:“这数十年间,奴才救了陛下多少次,奴才记不住,但奴才也没有奢望过用这些功劳来抵消自己的死罪。”
“用天大的功劳去换天大的罪过。”陈萍萍的眼睛眯了起来,淡淡嘲讽说道:“那是她当年讲过的故事里的那个小太监,然而奴才不是那个小太监,陛下也不是那个异族的皇帝,何必再浪废这么多时间?”
(我很好奇叶轻眉这是说的哪个故事?《鹿鼎记》韦小宝吗?)
“你认为朕是在浪费时间?”皇帝的声音冰冷了起来,眼神却炽烈了起来,盯着陈萍萍,就像是盯着一个死人一样,“在天下人心中,你就是朕身边的一条老黑狗,然而养狗养久了,也是有感情的。”
“陛下对老奴当然是情有义之人,这些年来,陛下给老奴的殊荣权力,已经不是一般的臣子能够享受的。”陈萍萍微靠在轮椅之上,冷漠地回望着皇帝,一字一句说道:“只是这时候再来说这样的话,大概陛下也是想为自己杀狗寻找到一些比较好的理由,能够安慰你自己的心情罢了。”
“难道你不该杀?”庆帝怒极反笑,仰天大笑,笑声透出御书房,直冲整座安静的皇城,笑声里带着难得一见的愤怒。
他转身抓起案上的那些宗卷,猛地摔了过去,厚薄不一的宗卷摔打在陈萍萍的身上,轮椅上,发出啪啪的声音。
庆帝的眼神变得极为深寒,他盯着陈萍萍的脸,一字一句说道:“你要杀朕,你还要杀朕的儿子,至为可恶,居然逼着朕杀自己的儿子……你这个无耻的阉人,难道不该杀?”
陈萍萍缓缓地拂去身上的书页,带着一丝微笑、一丝快意欣赏着天下最强大的君王这一生都难得露出一次的失态,这大概本来就是他此行回京最大的愿望之一?纠缠于心底数十年的阴暗复仇欲望以及那一抹谁都说不清楚的对陛下的失望之情、难过之情,集合在了一起,让这位老跛子的心境竟变得如此的复杂起来。
“陛下您若没有动意杀自己的子息,奴才怎么可能逼您去做这些事情?”陈萍萍望着皇帝陛下幽幽说道:“所以归根结底,奴才只是想杀了陛下而已,至于这宫里李氏皇族的这些人,奴才只是想让他们给您陪葬。”
皇帝冷静了下来,冷漠了下来,从那种难得的愤怒中摆脱了出来。一位人间的至尊,武道的大宗师,却在陈萍萍的面前,露出了这样像极了凡人的一面,只能说,这数十年君臣间的交往信任,早已经成了庆帝无法摆脱的某种精神需要,而这种精神需要忽然在一刹那间成为了镜花月影,而且花影之后,更是藏着那种被背叛的毒液,纵使是他,也难以承受这种情绪的冲击。
他冷漠地看着陈萍萍。说道:“朕最愤怒的,并不是你想杀朕,也不是你想杀死朕所有的儿子,朕最愤怒的是,你既然已经离开了京都,为什么还要回来。”
“哪怕到了此等境地,朕依然给你留了一条活路,只要你愿意走,朕不留你。”皇帝冷漠地看着他,那双深远的眼眸就像是远古愤怒的苍龙,平静之中挟着无穷的威力,“朕若真要一举扑杀你,朕会亲自出手,朕不会让那些没用的军士去做这件工作。然而……你为什么要回来?你为什么非要逼朕亲手杀死你?”
这是很妙的一句话,这是很奇的一句话,此时御书房外的那些大人物,包括已经回到守备师营地的大将史飞,都无法猜忖清楚陛下的心意,他们都不知道所谓达州之变,依然是皇帝和陈萍萍这一对君臣之间关于最后的信任间的那种心意试探。
整个世上大概只有陈萍萍能够听懂。如果在定州的时候,他随着黑骑走了,说明他的心里对陛下有愧意,无法面对。而他没有走,他回到了京都,冷漠而无怯地望着皇帝陛下的脸,心中坦荡无愧,逼着对方动手杀死庆国有史以来被认为最忠诚的一位大臣。
许久之后,陈萍萍双眼如刀,盯着皇帝一字一句问道:“当年你可曾给过她任何一条活路?我回京就是要问陛下一句话,你为什么要杀她!”
……
……
陈萍萍想听,想听一个原因,一个解释,所以他回到了京都,冷漠地坐在黑色的轮椅上,静静地看着自己侍候了数十年的主子,庆国的皇帝陛下,想从他的嘴里,听到当年的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人之将死,所执着的,不外乎是人生历程当中最愤怒,最不可解的那些谜团。
然而庆帝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陈萍萍。自从听到陈萍萍的那句话后,他就一直保持着站立的姿式,冷漠而微谑地看着对方,一直看了许久许久。
他眼瞳里的利芒渐渐化成一丝淡淡的嘲讽,还有诸多的大不解,他的眼角微微眯了起来,就像是一只雄狮,看着自己的国度上面经过的一只游魅,在徒劳地拨动着实体的树丫,向自己宣告着什么。
庆帝奇怪地笑了起来,微微偏头,双唇抿得极紧,看着陈萍萍淡淡说道:“竟然……居然……是因为这些,因为这些!”
皇帝陛下的心中有大不解,想不通,他看着陈萍萍,就像看着一个怪物,默然许久后,摇头叹息无语。直到此时,他才终于明白,这条自幼年时跟随自己的老黑狗,为什么会背叛自己,为什么会不惜一死,也要回京来质问自己。
当年那些伙伴对于那个女子的喜爱,庆帝是很清楚的,然而他再怎样想,也不可能想到,陈萍萍竟然会因为一个死去了多年的女子,而生起了强烈的复仇欲望,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他坐回了软榻之上,沉默许久,双手扶在膝上。
陈萍萍的双手扶在黑色轮椅的扶手上,沉默而冷漠地看着他,一言不发,只是等着那个答案。
庆帝的面色有些微微发白,许久之后,他轻声说道:“为了她……你竟然背叛……朕?”
这句话里所蕴藏的意味很怅然,很悲哀,还有一种发自内心最深处的愤怒与烦躁。
“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陈萍萍叹息着说道:“我这一生,再也未有见过像她那样的女子,不,应该是再也未有见过像她那样的人。她像一个仙女一样降落到这片凡尘之中,拼尽自己的全力,改变她所应该改变的,拯救她所认为应该拯救的。她帮助了你,打救了我,挽救了庆国,美好了天下……而你,却生生地毁了她。”
这句话的语音里没有惊叹号,没有愤怒,只是一股子沧桑与悲伤。
庆帝沉默许久,手掌缓缓地在膝头摩挲着,这一世从来没有人当面问过他这个问题,更准确地说,根本没有人敢问他这个问题,也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个问题,但凡知道这个问题的人,如今都已经成了黄土里的一缕游魂。
当年最亲近的几位伙伴,没有任何人知道此事。
“我没有杀她。”庆帝的眼睛眯了起来,对着面前这条老黑狗,他本来不需要解释什么,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内心最深处,有一丝隐痛,一丝被他强行抑止了二十多年的隐痛,就这样缓缓地渗透了出来,占据了他的身心,想让这位世上最强大的男人解释一些什么。
也许是解释给陈萍萍听,也许是解释给后宫小楼那幅画像中的黄衫女子听,也许……皇帝陛下只是想解释给自己听。
“我没有杀她。”皇帝陛下的声音提高了一些,语气坚定了一些,口气冷漠了一些,再次重复了一句,对着陈萍萍眯着眼睛说道。
“您没有杀她?”陈萍萍眼角的皱纹深到快要遮住他的双眼,他有些疲惫地抬起头来,看着皇帝陛下,用一种冷漠到了极点的笑声问道:“那她是怎么死的?”
“不要说什么西征未归,不要说什么王公贵族叛乱,不要说什么天命所指,恰在那时,我,范建,五竹,叶重……所有的人都恰好不在京都,恰好她又刚刚生下孩子,是在最虚弱的时候!”陈萍萍的眼光就像两把刀子一样刺向皇帝的面容,寒沁沁说道:“陛下以孝治天下,最好还是不要把这些罪孽都推到太后娘娘的身上,皇后那个蠢货以及她的家族已经替您背了二十年的黑锅,难道您又想让您自己的亲生母亲接着去背?”
“西征草原,是你的旨意!范建当时只是太常寺司库兼户部员外郎,负责一应军需供应,他为什么也被你调到王帐随军?”陈萍萍的眼睛眯得极紧,无数的寒意从那些稀疏而苍老的眼睫毛里往外渗去,“军需后勤,按我们当年的手法,一向是交给范建全权处理,我大庆铁骑外伐之时,他惯常都是留在京中处理一切,为什么那次你非要让范建跟着你投身西征军中?”
“你在怕什么?你怕范建留在京中,他手下秘密训练出来的虎卫,会坏了秦业的大事?”
陈萍萍的唇角泛起一丝冷笑:“是啊,又提到秦家这位老爷子了。谁能想得到,这位三朝元老,原来才是当初陛下您留在京都的杀招……时任京都守备师的叶重也被急召入了定州,整个京都,都在秦家的控制之下,就算皇后想造反,想攻入太平别院,可是秦业若不点头,谁能做到这一点?”
“三年前京都谋叛,秦业跳出来的时候,陛下您是不是很高兴,终于有机会,有借口,可以把当初唯一知道您在太平别院血案里所扮演角色的人除掉,杀人灭口?”陈萍萍对着庆帝冷冷说道:“当然,您是不屑杀人灭口的,就算秦家说什么,您也不会在乎。然而范闲终究长大了,你不得不接受,你和她的儿子,是你所有子息当中最成材的一个人,相处得愈久,你愈看重范闲,你也就愈不愿意让他知道他的亲生母亲是死在你的手上,所以秦业……他不死怎么行?”
(不好意思,脑子不合时宜地跳出了《罪梦者》里林季子那句“我要他死,他怎么活啊!”怪我嗑CP嗑上头)
陈萍萍微尖微沙的声音在御书房里不停地响起,庆帝没有说话,只是冷漠而冷静地听着,听着这些字字句句,他的表情略微有些怪异,似乎有淡淡悲哀,但似乎又有淡淡的解脱。
“说回二十二年前的太平别院。”陈萍萍说得有些太急,这些话大概是这位老跛子在暗中隐忍了数十年的话语和推断,此时终于有机会在皇帝陛下的面前一吐而尽,他大声地咳嗽了起来,咳得面上生起两团不健康的红晕。
许久之后他才平息了下来,叹息着说道:“再说说我吧,当时既然你已经决定向太平别院动手,当然不会允许我还留在京都,所以整个北方的防线忽然告急,不时有风声传来,北方那个国度即将全力南攻,我身为监察院院长,首谋军事,陛下您又忙于西征之事,我只好代圣驾北狩,亲身前去擦探情况。”
“如今想来,能让整个军方系统都配合此次演出,甚至还能调动异国的力量,除了陛下您的意旨之外,有谁能够做到?”陈萍萍的眼睛眯了起来,说道:“然而我的心里一直有个疑问,能让当年那个初初新立的北齐朝廷配合陛下的心意,莫非您与苦荷那个死光头暗中有勾结?”
“当然,苦荷已经死了,我也没处去问人去。”陈萍萍摇了摇头。
“朕没有找苦荷。”陈萍萍的指控到了此时,庆帝终于冷漠地开口,说出了第一句话,“朕不需要找任何人,也没有找任何人。”
陈萍萍用一种怜惘而不屑的目光看着他,说道:“最后说到五竹,他是最不可能离开她身边的人,而他当时却偏偏离开了京都,毫无疑问,这是我这些年来最想不明白的事情。只要五竹在她身边,这个天下无论是谁,只怕都很难把她杀死。”
庆帝的眉梢微微跳动一下,却依旧保持着沉默。
“陛下,我对您一直有猜忌,我甚至对范建也一直在猜忌,我始终不知道,当初的这几个伙伴里,究竟是谁做的这件事情。”陈萍萍的唇角耷拉着,缓声说道:“然而直到很多年以后,五竹告诉我,他在范府外面的小巷子里,遇到了一个人,他杀了那个人,而且自己也受了重伤,我才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这个世上能够伤到五竹的人太少,除了四位大宗师之外。”陈萍萍平静地说道:“所以我判定,神庙又有使者来到了人间。”
“既然神庙中人能够在那个时刻来,那么二十二年前,他们也能来人。你我都清楚,只有神庙来人,才能让五竹如此警惕,甚至会离开她的身边,务求要让神庙来人不靠近她。”
“神庙来人在范府外面摊上的那次刺杀,针对的是范闲,伤害的却是五竹,那是因为陛下您一直想知道五竹究竟在哪里。”陈萍萍说道:“而第一次神庙来人的出现,针对的是她,调走的却依然是五竹。”
“五竹似乎就是一面墙,一面只有神庙才能撼动以及调动的墙。”陈萍萍忽然笑了起来,说道:“虽然只有两次,但两次都太巧了,都出现在陛下您有动机的时节。”
“陛下,我知道你一直忌惮老五。”陈萍萍的眼瞳显得淡漠起来,静静地望着庆帝说道:“从范闲入京之后,你就一直想知道五竹的真实下落。好在……范闲他一直连我都瞒着,所以陛下您自然也不知道。”
“你为什么这么忌惮老五?”陈萍萍的唇角微翘,嘲讽笑了起来,“你怕老五知道当年的事情,拿着那把铁钎就杀到皇宫里来杀你?你身为九五至尊,难道还是依然有害怕的人?”
皇帝陛下忽然笑了起来,摇头说道:“不,只是像老五这样的人,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自何处来便归何处去。你或许还不知道,当初安之在澹州的时候,朕就请流云世叔去看过老五一次,只要老五还没有完全醒过来,他对朕,便没有任何威胁。”
“这是你一贯以来的看法,像大宗师这种怪物,本来就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陈萍萍冷漠说道:“所以我很好奇,那为什么你还活着,不去自杀算了?”
这句话很恶毒,然而皇帝的面色没有丝毫颤动,或许那种情绪正在他的内心酝酿,然而此时却依然没有爆发出来。
陈萍萍没有丝毫怯色,依旧冷漠说道:“当年你调走了我们所有的人,又挑得皇后那个蠢货发疯,再让秦业在一旁注视操控,太平别院的血案就此发生,这看上去虽然简单,但实际上却是无比困难,当中的环节只要一处出问题,她……或许依旧不会死。”
“一个简单而强大到没有缺点的谋划,这个世界上大概也只有陛下你才能够营织出来。”
陈萍萍轻轻地抚摸着轮椅光滑的扶手,叹息说道:“尤其是关于神庙来人的事情,我直到现在,依然没有想明白是为什么,为什么神庙会按照你的计划行事。”
“或许是因为你们的目的本来都是一样的,都想让她这个傲立于世的角色,悄无声息地被抹掉。”陈萍萍微讽看着庆帝。
庆帝沉默许久,没有反驳这个推论,只是温和笑着说道:“你这老狗,一生都在想着如何害人,要想清楚这些事情,并不是什么难事,朕只是从来没有想到,你会对此事一直念念不忘。”
“然而。”他加重语气说道:“朕……没有杀她。”
“是的,你没有杀她。”陈萍萍笑了起来,笑得极为怪异,“我们伟大的皇帝陛下,当然不会亲自动手,杀死对庆国有再造之恩的那个女子,你当然不会杀死帮助老李家坐上龙椅的大恩人,你当然不会杀死自己心中最爱慕的女人,你当然不会杀死自己儿子的亲生母亲。”
“血是很难洗清的,你当然不会让血流到自己的手上。”陈萍萍的眉头皱得极紧,声音从胸膛深处逼了出来,寒意逼人,“你的双手依然洁白,你永远是无比的光明正确,手上有血的只是龙椅下面那些愚蠢或是暴戾的人们……”
“我们替她报仇,扫荡干净了庆国内所有的顽固王公贵族,那一夜京都流了多少血?那个夜里,皇后和太后所有的亲族被杀光,你是不是笑得很快意?”陈萍萍幽幽问道:“所有的光耀灌注入你的身体,所有的黑暗与无耻归于你的臣下和亲人,世界上,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事情了。”
“你当然没有杀她。”陈萍萍抿着唇,一面轻声咳着,一面缓缓说道:“因为你从来没有动过一根手指头……尤其是老秦家死后,世上再没有任何人知道当年黑暗中的一切,没有任何人有证据,说是陛下你亲手操控了太平别院血案。”
“然而……”这位坐在黑色轮椅上的老跛子微讽地摇着头,“你永远说服不了你自己,也说服不了奴才我,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二十二年前,你亲手杀死了她,杀死了一个伟大的……不,就是一个刚刚替你生了儿子,处在人生最虚弱时刻的孤独的女子。”
“人世间最卑劣与无耻的事情,莫过于此。”陈萍萍说完了最后这句话,整个人的身体都显得疲惫了起来,靠坐在黑色的轮椅上,缓缓闭上了双眼。
皇帝也缓缓地闭上了双眼,一直平静的面容显得有些苍白,他沉默许久之后轻声说道:“不错,是朕杀了她。”
旋即,他睁开了双眼,眼眸里一片平静与肃然,说道:“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只是四个字,然而从这位君王薄而无情的双唇里吐露出来后,却像是给整间御书房加上了一层又一层的冰霜气息,无限无尽无度的寒冷就这样无由而生,僵冷了所有的玻璃明窗,红木矮几,青色室内盆栽,似乎有肉眼看不见的白霜,正在这些物事上面蔓延着,然后一直蔓延出去,将整座冷沁沁的皇宫都笼罩了起来,让冷变成了冻,寒意甚至直刺上天,袭向东方遥远天边的那几团灰灰乌云。
云朵就像是受惊的小动物一样,受此寒意一激,身体整个齐整缩小了起来,打着寒栗,颜色渐深,不得已地挤出了一些万里云雾间深深藏着的湿意。
湿意凝为水,凝为雨,缓缓自天上飘落。灰沉沉的京都,皇宫,所有已经醒来的人眯着眼向着天上那朵云望去,这才知道,初秋的第一场雨终于落了下来,天气马上就要转冷了。
……
……
然而庆帝身上的寒意并不是欺天压地,没有丝毫缝隙的一块,薄薄双唇的颜色并不怎么好看,心意当中依然留下了一抹余地。陈萍萍坐在轮椅上,静静地看着这位自己服侍了数十年的主子,静静等着对方的下一句话。
若庆帝对于当年的事情从来没有丝毫负疚之意,他的内心深处根本没有那么一丝隐痛,绝情绝性若真到了极致,那么他便是世上最没有缺点的那个人。无论是谁站在这位君王的面前,都会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臣服之意,败退之意,而不会像陈萍萍这样冷漠地看着他。
陈萍萍的眼角耷拉着,如果皇帝陛下真的是心如千年寒冰,那又何必说出那四个字来?虽然是最寒冷的四个字,却依然是字句。
皇帝就是不服在陈萍萍的心目中,他比不上叶轻眉,所以他这才真正地愤怒。
“叶轻眉对于陛下您来说,依然不可能是一位路人啊……”陈萍萍幽幽叹息着,双眼掠过皇帝陛下的肩头,望向御书房后的那方墙,直似要将这堵墙望穿,一直望到某张画像之中。
皇帝陛下笑了起来,笑容很清淡,很冷漠,很自嘲,很伤痛,很复杂。他沉默了很久之后说道:“朕不想提过去的事情。”
“为什么不提呢?”陈萍萍眯着眼睛看着他,“是觉得她太过光彩夺目,以至于完全压过了陛下你的骄傲,所以你一直从心里就觉得不舒服?”
皇帝微嘲一笑,没有解释什么,只是说道:“小叶子从来就不是一个喜欢抛头露面的人。”
“原来您也知道。”陈萍萍嘎声笑了起来,尖沙的声音里挟着一丝渐渐浓起来的怨毒,“你究竟有什么容不得的?”
“朕容不得,还是这个天下容不得?”皇帝缓缓抬起头,直视着陈萍萍的双眼,十分冷漠肃然,“或许你们这些人,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冷漠的声音到此戛然而止,很明显庆帝根本不想谈论任何有关当年的事情,哪怕是面对着陪伴了自己数十年的伙伴,哪怕是在这样的局面下,他依然强悍地保有着自己心里的那块冥土,不愿意去触碰。
然而陈萍萍今日归京赴死,为的便是要撕开这个中年男人,这个看似强大到无可抵抗的男人心中那块隔绝千里万年的纱,露出对方心里可能存在的那抹伤口,如此方能让对方虚弱!
陈萍萍盯着庆帝的双眼说道:“是太后的大不喜,是王公贵族强大的反弹,还是你的骄傲,让你做出了这样一个冷血无情的决定?”
庆帝一脸漠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但是眼瞳却是渐渐空蒙,焦距不知飘向了哪里,冷冰冰地转了话题:“那是什么促使你做出了如此大逆不道的决定?你是个阉人,难道也会喜欢女人?”
“阉人啊……”陈萍萍缓缓垂下眼帘,说道:“先前就说过,谁对我好,我便对谁好,她对我的好,我一直牢记于心,她死得悲哀,想必也死得疑惑,我守了这几十年,就是想替她来问问陛下你。”
“莫非朕对你不好?”庆帝的目光在陈萍萍苍老的面容上轻轻一拂,淡淡说道:“朕赐予你无上荣光,朕赐予你一般臣子绝不会有的地位,朕赐予你……信任,而你,却因为一个已经死了二十年的女人……要来问朕?”
陈萍萍似笑非笑地望着皇帝,忽然开口说道:“她待我好,是像朋友一样待我,陛下待我好,是像奴才一样待我,这能一样吗?”
皇帝挥了挥手,有些疲惫,不想说这个根本没有答案的问题,人生在世的遭逢总是极为奇妙的,尤其是庆国当年的这些伙伴们,彼此间的纠葛,只怕再说上三日三夜也说不清楚。
陈萍萍却在继续说:“我只是诚王府里的太监,她却从来不因为我的身体残缺而有丝毫不屑于我,她以诚待我,以友人待我……啊,这是老奴这一生从来没有享受过的待遇,在她之前没有,在她之后也没有。”
他忽然微笑着说道:“好在范闲还比较像她。”
此时安静的御书房内,范闲这个名字显得格外刺耳,一直以强大心神保持着冷漠的皇帝陛下,听到范闲这个名字的时候,眉头也极为细微地皱了皱。
“关于小叶子为庆国,为李氏皇族,为我们这些人做了些什么事情,我不想再说了。”陈萍萍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是的,过往的事情不需要说,其实都是蕴积在这些伙伴的心里脑间,谁都不会刻意记起,但谁都不会忘记。
他的声音微显尖锐,说道:“是的,当年你初初登基,朝政不稳,要推行新政,着实反弹太大。我掌着的监察院监督吏治,也让整个京都有些不稳的动静。再者,太后一直很忌惮那个不肯入宫的女人,尤其是当她发现那个女人对陛下你的影响力,更远在她之上时!皇后那个蠢女人刚刚嫁给你不久,更是不清楚,为什么你天天不在宫里呆着,却要去太平别院爬墙!”
“叶轻眉帮你都帮到了,在澹州的海边,她曾经许过的画卷也渐渐展开,老叶家已经在闽北修好了三大坊,庆国的根基已经打得牢牢实实,她似乎对于陛下再没有任何作用,相反……她却是朝廷宫廷里最不稳定的那个因子,如果按照她的画卷走下去,庆国将不会是今日的庆国,而陛下你,却是根本不可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更遑论在过程之中,你可能要得罪全天下的官员士绅。”
陈萍萍双眼微眯,微尖嘲讽说道:“要立不世之功,便需有不世之魄力,你却没有这种魄力,你也根本不想舍弃你已经拥有的一切,只要叶轻眉死了,你享有她赠给你的一切,却不需要承担她所带来的任何危险。”
“一千个理由,一万个理由,就算你有无数个理由,因为这把龙椅,因为这个国度,因为你自己的野心,去杀死她。”陈萍萍抿着唇,不屑地摇着头说道:“可是这个人是你,你没有任何资格去做这件事情。”
庆帝的眼神依然一片空蒙,就像是根本没有听到陈萍萍直刺内心的句句逼问,只是缓缓说道:“靖王府里还留着当初的文字,想必你还应该记得清楚,似她那样背离人心的奇思异想,虽则美妙,却是有毒的花朵,一旦盛开在庆国的田野里,只怕整个庆国都将因之而倾倒,朕身为庆国之君,必要为天下百姓负责。”
“朕这一生,最是惜那女子。”皇帝陛下转头冷漠地望着陈萍萍,“朕比天下任何人,更惜那女子。”
“和百姓有什么关系?小叶子是个什么样的人,陛下和我都很清楚,她从来不是一个空有想法而无力付诸实践的人,她所说的话,留下的字句,或许只是她想留下来的东西。”陈萍萍冷冷地看着皇帝,“而你,却是被那些可怕的想法所惊煞住了,陛下你忽然发现,她的想法,对于这把椅子有太大的伤害,就算她现如今不做,但她留下的火种,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把这把外表光鲜,实则腐烂不堪的椅子烧成一片灰烬。”
“腐朽的椅子?”皇帝怪异地笑了起来,看着陈萍萍说道:“朕没有想到,你这条老狗,居然还是这样一个人物。”
陈萍萍没有应话,只是咳了两声后,继续无力说道:“陛下,您何必解释那么多,还不若先前那四个字……您只是贪恋这把椅子,你有太多的雄心壮志,或者说野心要去践酬,你怎么能够容许有人可能危害到这个过程?又说回最先前,您只是……不可能永远让一个女人隐隐约约地压制着你。”
听完这番话,庆帝沉默了许久,不知道这算是默认,还是在思考着自己当年最隐晦的内心活动。许久之后,他冷漠开口说道:“朕便有任何野心雄心,难道不是她给朕的?”
“朕当年只是诚王府的一个不起眼的世子,虽然心有大志,怜民甘苦,想改变这战乱纷争的一切,但朕又有何德何能去实现这一切,甚至去梦想这一切?”皇帝微嘲说道:“是她,是你,是范建,是所有所有的人,让朕一步步走到了龙椅之上,拥有了梦想这一切,实现这一切的可能。”
庆帝的目光尖锐了起来,声音沉稳了起来,大了起来,微厉说道:“朕既然坐上了这把龙椅,就要完成当年的想法,不论是谁,也不要试图阻止这一切。”
“当年的想法?”陈萍萍望着他,冷漠说道:“陛下您还记得我们当年的想法?”
“朕知道你这老狗想说什么。”皇帝坐在软榻之上,两袖龙袍如广云展开,整个人的身上浮现出一股强大而庄严的气息,如云间的神祇,沉声说道:“朕要打下一个大大的江山,一统整个天下,让三国亿万百姓再不用受战乱之苦,千秋万代,难道这不是她的意愿?”
庆帝的声音渐渐高了起来,带着一股阴寒看着陈萍萍:“许久未曾像今日这般谈话了,朕才发现,原来你这条老狗,居然还是个悲天惘人的角色。但你不要忘了,朕才是庆国的皇帝,朕根本不在意当年的约定,也不在意曾经背离了什么,但朕……在意她,朕答应她的事情,朕一件一件都在做,所以……不论是你还是范建,哪怕是她从阴间回来,问朕这数十年的作为,朕都可以不屑地看着你们说,只要朕才能做到这一切!”
陈萍萍陷入了沉默之中。
“她是一个神秘的女人,但她毕竟是个女人,她很幼稚。只是朕没有想到,原来你也很幼稚。”皇帝缓缓地闭上了双眼,只有那双薄薄的嘴唇在微微开启,话语寒意十足,“治国不是扶花锄草,不是靖王那个废物天天自怨自艾就能行了。身为君王,为了达成目标,死任何人都可以。”
“死任何人都可以。”
“所以她死了。”陈萍萍在轮椅上佝偻着身子,忧伤说道:“所有庆国内部的乱因都可以死,比如皇后,比如长公主,比如太子,比如很多很多。但我只是不明白,如今的庆国和以前的庆国又有什么区别?这天下和二十年前的天下又有什么区别?陛下你说你才是世间被选择的那个人,所以为了你的目标,你可以牺牲一切,但如果有一天轮到你被牺牲,你会不会愿就此慨然而赴。”
“朕……必将是天下之主,人间之王。”庆帝冷漠说道:“有朕一日,这天下便会好过一日。”
“依然是个虚名罢了。”陈萍萍叹了口气,说道:“陛下你精力过人,明目如炬,庆国吏治之好,前所未有,但你死后怎么办?人总是要死的。”
旋即这位坐在轮椅上的老跛子挥了挥手,淡淡说道:“你死后哪怕洪水滔天,我忽然想到这句话,我忽然想到这句话问得有些多余。陛下,我还是高看了你一层,你终究只是一个被野心占据了全部身心的普通人,不论是大宗师,还是一代帝王,依旧逃不过这一点。”
皇帝并不如何愤怒,只是望着他淡淡说道:“至少朕当年答应她的事情,一件一件地在做了。”
“是吗?老奴临死前,能不能听陛下讲解一二,能让我死得也安心些,就当陛下给老奴最后的恩典。”
皇帝注意到了陈萍萍唇角的那丝讥讽之意,不知为何,这位君王的心底忽然颤抖了一丝,生起无数的怒意,大概身为帝王,尤其是像他这样的帝王,最不能忍受的,便是被人无视或者刻意轻视于这一生在这片大陆上所造就的功业。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闭着眼睛,缓缓说道:“朕不需要向你这阉贼解释什么,待朕死后,朕自然会一件一件地讲给她听。”
“陛下您死后有脸去见她?”陈萍萍今日完全不似往日,人之将死,其心也明,其志也雄,当着这位天下第一强者的面,他冷漠而刻薄地刮弄着对方的心,“听说在澹州海畔,你曾经向范闲解释过这所谓……一件一件的事,您是想安慰自己,还是想通过范闲,让冥冥之中的她谅解你?”
这句话很淡然,却恰好刺中了庆帝的心。庆帝睁开双眼,眼中依然是那片怪异的空蒙,面色却有些微微发白。
“朕为何不敢见她。”庆帝沉默许久之后,忽然笑了起来,笑声回荡在御书房里,“当年在澹州海畔,在诚王旧府,朕曾答应她的事情,都已经做到,或将要做到,朕这一生所行所为,不都是她曾经无限次盼望过的事情?”
陈萍萍只是冷漠地看着他。
庆帝的声音低沉了下来,冷冷说道:“她要改革,要根治朝堂上的弊端,好,朕都依她,朕改元,改制,推行新政。”
“她说明君要听得见谏言,所以朕允了都察院风闻议事的权力。”
“她说建立国度内的邮路系统,对于经商民生大有好处,好,朕不惜国帑,用最短的时间建好了遍布国境内的邮路。”
“她说宫里的宦官可怜又可恨。”庆帝冷漠地看了一眼陈萍萍,“所以朕废了向各王府国公府派遣太监的惯例,散了宫里一半的阉货,并且严行禁止宦官干政。”
“她说国家无商不富,朕便大力扶植商家,派薛清长驻江南,务求不让朝廷干涉民间商事。”
“她说国家无农不稳,朕便大力兴修水利,专设河运总督衙门修缮大江长堤。”
“她说要报纸,朕便办报纸。”
“她说要花边,我便绘花边。”
皇帝越说越快,眼睛越来越亮,到最后竟似有些动情,看着陈萍萍大声斥道:“她要什么,朕便做什么。你,或是你们凭什么来指责朕!”
陈萍萍笑了,很快意,很怪异地笑了。他望着皇帝陛下轻声说道:“这一段话说得很熟练,想必除了在澹州海畔,您经常在小楼里,对着那张画像自言自语,这究竟是想告慰天上的她,还是想驱除您内心的寒意呢?”
庆帝的面色微变,然而陈萍萍缓缓坐直了身子,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推行新政,不是把年号改两下就是新政!改制更不是把兵部改成老军部,然后又改成枢密院就叫改制。陛下您还记得太学最早叫什么吗?您还记不记得有个衙门曾经叫教育院?同文阁?什么是转司所?什么又是提运司?”“新政不是名字新,就是新政!”陈萍萍尖锐的声音就像是一根鞭子,辣辣地抽在了皇帝的脸上,“改制不是改个名字就是改制,什么狗屁新政!让官员百姓都不知道衙门叫什么就是新政?你这究竟是在欺骗天下人,还是在欺骗自己?”
“都察院风闻议事?最后怎么却成了信阳长公主手里的一团烂泥?允他们议事无罪?庆历五年秋天,左都御史以降,那些穿着褚色官袍的御史大夫,因为范闲的缘故,惨被廷杖,这……又是谁下的旨意?”
“更不要提什么邮路系统!这纯粹是个笑话,寄封信要一两银子,除了官宦子弟外,谁能寄得起?除了养了驿站里一大批官员的懒亲戚之外,这个邮路有什么用?”
“严禁太监干政?那洪四痒又算是个什么东西?刺客入宫,牵涉朝事国事,他一个统领太监却有权主持调查。好,就算他身份特殊,那我来问陛下,姚太监出门,一大批两三品的官员都要躬身让路,这又算是什么?”
“朝廷大力扶持商家?朝廷不干涉民间商事?”陈萍萍的声音越来越尖厉,鄙夷说道:“明家里怎么有这么多权贵的干股?如果陛下您不干涉商事,范闲下江南是去做什么去了?商人……现如今只不过是朝廷养着的一群肥羊罢了。”
“兴修水利,保障农事?”陈萍萍笑得愈发的荒腔走板起来,“……呵呵,河运总督衙门便是天底下最黑的衙门,老奴多少年前便要查了,但陛下您帝王心术,知道这个衙门里藏着半个天下的官员瓜葛,你不想动摇朝政,只好任由它腐坏下去,结果呢?大江崩堤,淹死了多少人?庆历五六年交的冬天又冻死了多少人?就算是这两年范闲夫妻二人拼命向里面填银子,可依然只能维持着。”
“还有那劳甚子报纸,花边。”陈萍萍的眼角眯了起来,嘲讽地看着庆帝,“她所说的报纸是开启民智的东西,却不是内廷里出的无用狗屎,上面不应该只登着我这条老黑狗的故事,而是应该有些别的内容,陛下您认为我说的对不对?”
皇帝的脸色越来越白,白到快要透明起来,根本没有听到陈萍萍最后的那句话。
“你或许能说服范闲,能说服自己,这些年来,你为了当年澹州海畔,诚王府里的事情,在努力做着什么,在努力地弥补着什么,实践着什么。”陈萍萍刻薄地望着皇帝陛下,“但你说服不了画像中的她,只不过如今的她不会说话而已。但陛下你也说服不了我,很不凑巧的是,我现如今还能说话。”
皇帝沉默许久,苍白的脸色配着他微微发抖的手指,可以想见他的内心深处已经愤怒到了极恨,他缓缓抬起头,望着陈萍萍冷漠说道:“朕这一生,其实做的最错的事情,就是当年还是太子的时候,听她说,朝廷百官需要一个独立的衙门进行监督,所以朕不顾众人反对,上书父皇,强行设立了监察院这个衙门。”
“朕更不应该听她的,让你这条怎么也养不熟的老黑狗,这个浑身尿臊味的阉人,做了监察院的第一任院长。”庆帝的声音很平静,平静之中却夹杂着无穷的寒意。
陈萍萍沉默许久之后,抬起头,十分平静说道:“就连监察院,我这条老黑狗死命看守了数十年的监察院,只怕也不是她想看见的监察院。”
皇帝听着这位老跛子幽幽说道:“监察院是监督百官的机构,却不是如今畸形强大的特务机构,尤其是这个院子本身还是陛下你的院子。”
陈萍萍忽然难看地笑了起来,双眼直视皇帝的那张脸:“还记得监察院门前那个石碑上写的是什么吗?”
那是一段金光闪闪的大字,永远闪耀在监察院阴森的方正建筑之前,不知道吸引了多少京都百姓的目光,然而却永远没有人会真的把这些字看得清清楚楚。监察院的官员都背得很清楚,然而他们却不知道这段话背后所隐藏的意思。
最关键的是,当年的那些人或许知道这段话的全文,然而不论是皇帝还是别的人,或许下意识里都遗忘了这一点。整个天下,只有陈萍萍以及监察院最早的那些人们一直记得那段话。
“我希望庆国的人民都能成为不羁之民。受到他人虐待时有不屈服之心,受到灾恶侵袭时有不受挫折之心;若有不正之事时,不恐惧修正之心;不向豺虎献媚……”
这是叶轻眉留给监察院的话,然而这段话并没有说完,后面还有两句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就这样地湮没在了历史的尘埃之中。
陈萍萍漠然地望着皇帝陛下,枯干的双唇微微颤动,一字一句说道:“我希望庆国的国民,每一位都能成为王,都能成为统治被称为自己这块领土的……独一无二的……”
“陛下,我的王。”陈萍萍的眼光里带着一抹灼热,以及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执着。
“监察院……从一开始的时候,就是用来监察你的啊。”
……
……
御书房又安静了下来。从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到朝阳跃出大地,再到暖暖晨光被乌云遮住,淅淅沥沥的秋雨飘絮似的落了下来,在这样一段时光之中,御书房里的声音,就像是天气一样,时大时小,时而暴烈,时而像冰山一样的安静,此间的气氛更是如此,一时紧张刻薄,一时沉默铁血,一时忆往事而惘然,一时说旧事而寒冷。
庆国的皇帝陛下与陈萍萍本就不是一般的君臣,这二人之间的战争,也与一般的战争有太多形式上的差别。直到此时,陈萍萍只是言语,或许只是言语所代表的心意,在那里举着稻草刺着,扎着,盼望着能将对方赤裸而娇嫩的心脏扎出血点,刺出新鲜的伤口来。
一抹并不健康的苍白在庆帝的脸颊之下久久盘桓,不肯散去,他的眼眸空蒙,不,应该说是十分空洞,微显瘦削的脸颊,配上他此时的神色与眼神,显得格外冷漠。
谁也不知道庆帝此时的心头究竟有怎样的惊涛骇浪,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陈萍萍,在沉默许久之后缓缓说道:“你凭什么来监察……朕?”
他冷漠地开口:“朕舍弃了世间的一切,所追寻的是什么,你们何曾懂得?”
这是身为帝王,对于老黑狗的一种不屑。然而陈萍萍的双手很自然地搁在黑色轮椅的扶手上,淡淡地看着他,眼神中有的也只是冷漠和不屑。君臣二人彼此对彼此的冷,彼此对彼此的不屑,就这样弥漫在整个御书房里。
“陛下您再如何强大,庆国再如何强大,可你依然改变不了一个事实,你最不愿意承认的事实。”陈萍萍微垂眼帘说道:“庆国之强大,最终还是依靠于她的遗泽,如果不是她留下了内库源源不断向朝廷输送着赖以生存的血液,如果不是她留下了监察院帮助陛下控制着朝堂上的平衡,我大庆连年征战,你如何能够让庆国支撑到现在?”
“你想证明,没有她,你一样能够把事情做到最好,甚至比她还活着的时候更好。”陈萍萍缓缓抬起头来,沙哑着声音说道:“你想掀开她盖在你头顶上的那片天,然而实际上,你却只是证明了,你必须依靠她。”
“你不如她多矣。”陈萍萍很平静自然的话,刺中了皇帝心脏的最深处。
皇帝忽然想到三年前的那个雷雨夜,自己在后方不远处的广信宫里,曾经亲手掐着李云睿的咽喉,对那位最美丽的妹妹说:“你怎么也比不上叶轻眉。”
他的心头微动,面色微微发白,薄而无情的双唇抿得极紧,冷漠说道:“历史终究是要由活人来写,朕活着,她死了,这就已经足够了。”
“所以说,陛下你何必还解释什么?你只需要承认自己的冷血、无情、虚伪、自卑……”陈萍萍的脸上浮出一丝笑容,“这样就足够了。”
“她真的是一位仙女?不食人间烟火,大慈大悲?”皇帝忽然微嘲开口说道:“还是说在你的心中,只允许自己把她想像成这样的人物?不,不止是你,包括范建,包括靖王那个废物,恐怕还包括安之在内,你们所有人都认为朕冷酷无情,却放肆地凭由自己的想像,在她的身上描绘了太多的金边。”
“她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一个仙女,更不是一个来打救世间的神。”皇帝幽幽叹息了一声,眉头渐渐皱得极紧,缓缓说道:“她只是你们这些人,不,以往包括朕在内也是,她只是我们这些人的想象罢了。朕往往在想,这个女子是不是根本从来没有出现过,只是任由我们的想像汇聚在一起,才凝成了这样的一个人?”
陈萍萍冷冷地摇了摇头:“你知道这不是事实。”
“可依旧是想像!”皇帝的面容冷酷了起来,唇角微翘看着陈萍萍说道:“你们这些废物,把对世间一切美好的想像都投注在了她的身上,所以她在你们的心中光辉无比,甚至连一丝暗影都找不到。”
“冰雪聪明,却无谋人的心机,悲天悯人,却不是一个不通世务的幼稚女子,而是有实际手段去做的实干家。”皇帝双眼冷漠继续说道:“这是一个怎样的人?一个没有任何缺点和漏洞的人,这样的人……还是人吗?”
他忽然笑了起来,悲哀而戾气十足地笑了起来:“可惜,世上本来就没有这样的人。她一样是个凡人,有喜有怒有光彩有阴暗有心机有阴谋的普通人,说到底,她和朕又有什么区别?”
“陛下。”陈萍萍缓缓地摇了摇头,“她若真是你所想像的那种人,她又怎么可能死在你的手上?”
“是吗?”皇帝的眼瞳微缩,怪异地笑出声来,“哈哈哈哈……每个人都成为自己的王?好狂妄的想法。监察院原来是监察朕的……朕直至今日才知道,原来你这老黑狗竟然是她留下来监视朕的!她当年若不疑朕,若不防范朕,又岂会留下这样一句话来?”
“错了,陛下。”陈萍萍面色木然说道:“不论是谁坐上龙椅,我监察院便要监督于他,这并不是她从一开始就提防你,想要对付你的证据。”
“那霸道功诀呢!”不知为何,皇帝的语气忽然变得极为阴暗幽深,声音虽然高了一些,但却让人感觉不到丝毫暖气,他的声音就像是被九幽冥水泡了亿万年的剑一样,直刺御书房的四周。
皇帝的脸没有扭曲,只是空洞的眼神里闪过一丝阴寒之色,一字一句说道:“当年她传朕霸道功诀,朕本以为她是想着北齐东夷两地各有一位大宗师,她才有此决断,朕感激至深……凭这霸道功诀,朕带着你,带着叶重,带着王志昆,纵横沙场,横扫四合,难得一败,然而谁会料到,这所谓的无上功法,背后里却隐藏着无上的祸心!”
皇帝的声音在出离愤怒之后,变得异常冷酷起来,“当年初次北伐之时,朕便察觉体内的霸道真气有些蠢蠢欲动,不安分起来,但事在必为,朕领军而进,与战清风在北部山野里连绵大战,然而却在这个时候,隐患爆发,朕体内……经脉尽断!”
陈萍萍默然,他是对这段历史最清楚的人之一,当年北伐艰难,战清风大师用兵老辣至了极点,大魏兵员尤盛,南庆以数万之师冒险北进,着实是九死一生的选择。然而大魏已然腐朽不堪,民不聊生,若想改变天下大势,从而开创出新的局面和将来的可能性,南庆的发兵是必然之事。
时为太子殿下的庆帝,领兵北征,而陈萍萍却是留在了初设的监察院之中,一方面是要保证京都的安全,二来也是与战场保持着距离,保证冷静的眼光决策。本来便是敌强我弱之势,恰在大战最为激烈,战清风率大军于崤山外围包围庆军之时,庆军的统帅,太子殿下却忽然受了重伤,全身经脉尽断,僵卧于行军营中不能动!
虽然时为副将的叶重以及亲兵营少年校官王志昆,在最关键的时刻站了出来,然而战场之上南庆本就处于弱势,统帅忽然又不能视事,转瞬间,战清风大军挺进,南庆军队被打得四分五裂,而太子也被困在了群山之中。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陈萍萍带着监察院黑骑完成了他们震惊天下的第一次千里突进,生生在大魏军队营织的罗网上撕开了一道大口子,冒着无穷的风险,将太子,也就是如今的庆帝救了回来。
一路艰辛不用多提,黑骑几乎全军覆没才将今日的皇帝陛下救了回来。在那时,陈萍萍心头就有一个疑惑,究竟陛下是受了怎样奇怪的伤?外表上并没有什么大的伤口,但内里的经脉却全部碎断,变成了一个废人。
这些年里,陈萍萍猜到了一些什么,而且范闲也曾经面临了一次险些经脉尽断的危险,他自然知晓当日皇帝陛下诡异而可怕的伤势由何而来。
想必就是霸道功诀练到一定境地之后,必然会出现的危险的关口。
“朕身不能动,目不能视,口不能言,体内若有无数万把锋利的小刀,正在不停地切割着我的腑脏,我的骨肉。”皇帝的眼神空蒙,冷漠说道:“那种痛苦,那种绝望,那种孤独,那种黑暗,不是你能想像的。朕心志一向强大,然而在那时,却也忍不住生起了自尽的念头……然而朕连一根小指头都动不了,想死……居然都死不成。”
皇帝的唇角微翘,自嘲地笑了起来,“这是何其可悲和凄惨的下场。”他淡淡看了陈萍萍一眼,“当日若不是你不惜一切代价地救我,或许我当时便死了。”
陈萍萍沉默不语,不讥讽,不应声。
皇帝的鼻翼微微抽动,冷漠地深深吸了一口气:“然而上天未曾弃朕,在这样的痛苦煎熬数月之后,朕终于醒了过来,而且不止醒了,朕还终于突破了霸道功诀那道关口。”
皇帝的声音微微颤抖,已经数十年过去了,他想到那可怕的,非人类所能承担其折磨的关口,坚强的心依然止不住摇晃了一下。
他低下头来,微嘲地看着陈萍萍说道:“她传我这个要命的功诀,究竟是想做什么呢?”
“朕问过她,怎样能够突破关口,她说她不知道。”皇帝忽然哈哈笑了起来,眼帘微眯,从缝隙里透出寒意,“她不知道!她造就了苦荷,造就了四顾剑,造就了朕,她居然说……她不知道!”
“她想拿着朕这个要害,要朕一生一世都听她的,应允她的。”皇帝的唇角怪异地翘了起来,嘲讽说道:“但……朕怎是这样的人,朕过了这生死大关,也将这世间的一切看得淡了,也终于明白你们眼中这个光辉夺目的女子,其实也有她最残忍的那个部分。既然天不弃朕,朕如何肯自弃?”
听完了庆帝的这番话,陈萍萍微微地笑了起来。叹了一口气之后,又将那微敛的笑容继续展露到了尽处,摇着头哑声笑道:“多疑啊多疑……陛下你这一生,大概从来就没有办法摆脱这一点了。”
陈萍萍的笑声很沧桑,很悲哀,他静静地看着皇帝说道:“借口永远只是借口,或许陛下你当年是这样想的,然而范闲如今也练了,如果不是有海棠帮他,只怕他也会落到那个地狱一般的关口之中。”
“天一道的心法,她的手上本来就有。”皇帝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可那有可能永远停留在九品的境界之中。”陈萍萍微嘲说道:“你甘心吗?”
不等皇帝回答,他轻轻地摆了摆手,叹息说道:“过去的事情,再去提也没有什么必要了,你既然连她都能疑,自然能疑天下所有人,只是……这种疑也未免显得太可笑了些。”
既然可笑,当然要笑,所以陈萍萍笑了,在黑色的轮椅上笑得前仰后合,浑浊的眼泪都快要从他苍老的眼缝里挤了出来。
“朕只是要让你这条老狗死之前知道,你所记得的,只是一个虚无飘渺的幻象罢了。”皇帝睁开了双眼,从回忆中摆脱出来,冷酷地看着陈萍萍说道:“你是朕的狗,却要替她来问朕。朕要你知道,你所忠诚守护的那个女主子,也不是一个纤尘不染的仙子。”
陈萍萍住了笑容,双肩微微下沉,沉默片刻后应道:“老奴不是一个以天下为己任的圣人,也没资格做圣人,先前指摘陛下,不是为这天下苍生,也不是心头对这苍生有何垂怜,只是这是她的遗愿……是的,陛下,今天相见,为的不是天下苍生,只是私怨罢了。”
他抬起头来,平静地看着皇帝:“你杀了她,我便要替她报仇,此乃私仇,不是什么狗屁大义,这只是件很简单的事情,不需要承载什么别的意义,我根本不在乎她是个什么样的人,究竟是谪落凡尘的仙子,还是一个内里别有机谋的小魔女,那有什么关系?”
“她叫叶轻眉,这就足够了。”陈萍萍看着皇帝缓缓说道。
皇帝望着轮椅上的老战友,许久许久之后,轻轻地叹了口气,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然而这抹笑却代表了更深一层的意思,在他的眼中,这条老黑狗已经死了。
“这是一种很畸形荒乱的情绪。”皇帝冷漠说道:“监察一国之君,一个阉人对一个女人念念不忘,原来很多年前你就已经疯了。”
“当然,朕必须承认,朕被你蒙蔽了很多年……监察院在你这条老狗的手里,确实有些棘手,整个监察院到了今日,只知有陈萍萍,却不知有朕这个皇帝。这是朕对你的纵容所至,却也是你的能耐。只是朕不明白,你凭什么向朕举起复仇的刀,你又有什么能力?”
皇帝带着淡淡不屑看着陈萍萍,自身边取起那杯许久未曾饮的冷茶,缓缓啜了一口。
陈萍萍也自轮椅扶手的前端取起那杯犹有余温的茶水,润了润自己枯干的双唇,片刻后轻声应道:“想必言冰云此时已经在替陛下整肃监察院了。”
皇帝的眼光看着茶杯里的澄黄茶水,微微一凝,然后回复自然。
“我既然单身回京,自然是不愿意整个庆国因为老奴的复仇而陷入动荡之中。”陈萍萍说道:“所以言冰云那里,我并不会理会。”
“慨然来赴死,就是为了骂朕几句?”皇帝的唇角泛起一丝颇可捉摸的笑容。
“陛下了解我,所以才会陪注定要死的我说这么久的闲话。”陈萍萍微笑说道:“因为你也不知道我最后的后手是什么,所以你必须陪我说下去,直到我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完。”
“此时话已经说完了,朕想看看你究竟有什么底牌还没有掀开。”皇帝温和一笑,此时他早已经从先前的心神摇荡与往事带来的情绪中摆脱出来,回复到了平静而强大的帝王模样。
陈萍萍没有回答,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皇帝陛下,忽然开口问了另外一个问题:“这二十年里,我已经做了这么多事,难道陛下你现在还不了解?”
皇帝的手指头缓缓地转动着青瓷茶杯,目光却缓缓地落在了地上,黑色轮椅脚边的地上平静地躺着几份宗卷,上面记载的都是陈萍萍这些年里,是如何一步一步将皇帝身边所有的亲人都驱赶到了他的对立面中。
“回春堂的火是院里放的,那名太医是老奴派人杀的,那名国亲也是如此下场。至于太子殿下用的药,是费介亲手配的。当然,费介如今早已经离开了这片大陆,陛下就算要治他死罪,想必也是没有办法。”陈萍萍冷漠而无情地看着皇帝,一字一句地说了出来,“长公主与太子私通一事,是我在一旁冷眼旁观,稍加帮助,然而想尽一切办法,让陛下您知道的。”
皇帝转动茶杯的手指头停了下来。
“那夜下着雷雨,陛下在广信宫里应该有所失态,虽然老奴没有亲眼见到,但只要想到这一点,老奴便感老怀安慰。”陈萍萍满脸的皱纹都化开了,显得极为安慰,“陛下,长公主与太子私通,您为何如此愤怒?是不是您一直觉得这个胞妹应该是属于你的?然而碍于你心中自我折磨的明君念头,你只有一直压抑着?”
“谁知道太子却做了。”陈萍萍低沉尖声笑了起来,“你不能做,无法做的事情,却被太子做了,你如何能不愤怒?他们如何能够不死?”
“太子死了,长公主死了,皇后死了,太后死了,老二也死了。”陈萍萍刻厉的目光盯着皇帝,“你身边所有的亲人都等若是死在你的手下,你是天底下最自私最狠毒的君主,我便要让你的亲人因为你的自私死去。”
皇帝捏着茶杯的手指头微微颤动,轻轻地击打着杯身,发出脆脆的清音。
陈萍萍的声音比这个声音更脆,更冷,更冽:“老奴没有什么底牌,老奴只是要回宫来告诉您一声,您当年如此冷酷地让她孤独地死去,我便可以让你也嗅到那种孤独的滋味,然后就在这种折磨之中死去……或许我无法杀死你,然而让你这样活着,岂不是一种最美妙的复仇手法?”
“朕还有几个好儿子。”皇帝缓缓说道:“你居然连老三那个小子都想杀死,朕……不得不惊叹于你心中的阴寒与仇恨。”
陈萍萍冷漠开口说道:“只要是这宫里姓李的人,都该死。”
“安之呢?”皇帝敲打青瓷茶杯的手指忽然停顿了下来,皱着眉头微嘲说道:“他是朕与轻眉的儿子,你对她如此忠诚,又怎么会三番四次想要杀死他?只怕安之他直到今日还以为你是最疼爱他的长辈,却根本没有想到,包括山谷的狙杀在内,包括那次悬空庙之事的后续,他险些丧身匕首之下,全部都是你一手安排出来的事情。”
陈萍萍沉默片刻后,用一种戾寒到了极点的语气低沉说道:“范闲只是个杂种……你有什么资格成为她儿子的父亲?范闲的存在,对她来说,就是一个耻辱的烙印,我看着他便觉着刺眼。”
皇帝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怨意:“很好,你果然是个变态的阉货……朕如果就这么杀了你,岂不是太如你的意?”
“怎么死,从来都不是问题。”陈萍萍嘲讽地看着皇帝说道:“我只知道我的复仇已经成功,这便足够了。”
皇帝握着杯的手悬停在半空之中,半晌后,他幽幽说道:“朕还有三个儿子……”
“可是我既然回京,你那三个儿子只怕都不可能再是你的儿子。”陈萍萍的眼瞳渐渐缩了起来,带着一丝寒冷的快意尖声笑道:“我死在陛下你的手中,范闲会怎么看你?老大会怎么看你?你能如何向范闲解释?难道说我是为了替她母亲报仇?那你怎么向他解释当年的事情?”
陈萍萍微缩的眼瞳里寒意大作,脸色不知是因激动还是别的情绪而渐渐苍白,他盯着皇帝一字一句说道:“陛下,你必将众叛亲离,在孤独之中,看着这天下的土地,却……一无所有。”
看着天下的土地,却一无所有。这是何等样恶毒的诅咒与仇恨!皇帝的身子微微一震,面色又渐渐苍白起来,他用噬人的威势目光看着陈萍萍,寒声说道:“你敢!”
当皇帝说出这两个字时,就表示他已经知道陈萍萍这绵延二十年的复仇,在最后终于渐渐踏上了一条不可逆转的成功之路。不论是范闲还是大皇子都与陈萍萍关系极为亲厚,而庆帝若想向这两个儿子解释什么,却又要触及许多年前的那椿故事,根本无法开口。
这位天下最强的君主,难道只能在自己的儿子们带着愤怒与仇恨目光的注视中,渐渐地苍老,死亡?
庆帝的面色苍白,他的心里感到了无穷的寒冷与愤怒,他看着陈萍萍同样苍白的脸,知道对方已经算准了后续的一切,他是用自己的死亡,向这片皇宫发出最后最黑暗的一记攻势。
“你求死,朕却不愿让你死得轻松。”皇帝面色苍白,双瞳空蒙,如一个强抑着万丈怒火的神,冷漠而平静说道:“朕要将你押至午门,朕要让你赤身裸体于万民之前,朕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你这条老黑狗是个没有阳具的阉人,是个令祖宗先人蒙羞的畸货……朕要让无数人的目光盯着你的大腿之间,看看你这个怨毒的阉贼,是怎样用双腿这间的那摊烂肉,构织了这些恶毒的阴谋。”
庆帝的话语很轻,却夹着无穷的怨毒,无尽的羞辱,不绝的愤怒,他冷漠说道:“朕要将你千刀万剐,凌迟而死,朕要让整个庆国的子民,一口一口地将你身上的肉撕咬下来,然后把你的头骨埋到三大坊的旁边,让你眼睁睁地看着朕是如何先杀了她,再杀了你,再利用她留下的东西,杀戮江山,一统天下,成就不世之基业。”
“朕要让你,让你们知道,朕可以杀了你们,朕还要让你们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却一点办法没有,让你们在冥间哭泣,挣扎,后悔……”
皇帝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他的话音却越来越平静,他的眼瞳也越来越空蒙,越来越不像是一个活着的人。
坐在黑色轮椅上的陈萍萍脸色也很苍白,他知道皇帝陛下的血脉里也流传着疯子的基因,他也知道在皇帝陛下疯狂的愤怒之下,自己会面临怎样惨绝人伦的下场。
君臣二人,用彼此的言语割裂着对方的心,割得彼此血淋淋的,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就像两个苍白的鬼,在互相吞噬着彼此的灵魂。
陈萍萍缓缓地、艰难地佝身将茶杯放在了地上,然后两手握住了轮椅的扶手前端,双肘为轴,两只小臂平静而慰帖地搁在了黑色而光滑的扶手之上,他什么也没有思考,只是重复了一遍这些年里重复了无数遍的习惯动作。
他的目光再次掠过了皇帝陛下苍白的脸,瘦削而强大的双肩,直视着御书房后的墙壁,似乎看穿了这道墙壁,直接看到了后宫那座小楼上,看到了那幅画像。画像上那个黄衫女子的背影无比萧索寂寞,看着山脚下大江万民修堤的景象,久久无语。
陈萍萍久久无语,他在心里自言自语想着,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小叶子?”他的唇角泛起了一丝诡异的微笑,似乎看到了御书房后的空气中,正浮现出了那个小姑娘的模样。
那个小姑娘苦恼地看着自己,问道:“你真是太监?那咱们到底是以姐妹相称,还是怎么办?”
皇帝陛下听见了陈萍萍说出的这三个字,小叶子……这个名字藏在他的心里很多年了,这个名字就像是个诅咒一样,始终让他不得解脱,虽然可以许久许久不曾想起,然而一旦发现自己没有忘记,那张脸,那个人便会凭空浮现出来,带着一丝疑惑,一丝悲伤,一丝不屑地看着自己。
他下意识里顺着陈萍萍的目光微微侧首,然后他听到了一声巨响。
轰的一声!御书房内狂风大作,两道夹杂着强大威力的火药、铁砂、钢珠的狂暴气流,猛烈地轰向了庆帝的身体。
230、是的,很早就说过,陈萍萍轮椅的那对扶手就是叶轻眉给他特制的枪。所有人都习惯了坐着轮椅的陈萍萍,而现在庆帝是硕果仅存的大宗师,因此没有人怀疑过陈萍萍的轮椅里藏着可以伤害到庆帝的武器,包括庆帝自己,才让陈萍萍如此顺利地坐着轮椅来到庆帝面前。
这辆黑色的轮椅是数十年前内库和监察院三处精心打造的一辆轮椅,而那一对蕴藏了无数年怒火的火器,却是那位已经死去许久的女子,亲手替陈萍萍打造的。
那时候陈萍萍跛了,她担心他的安危,所以调动了所有的能量,极为秘密地为他安排了这样一个最好的保命法宝。这些年里,这辆黑色轮椅的椅圈,靠背,不知道换了多少次,而就是这对扶手从来没有换过。
很多人知道陈萍萍有一个习惯性的动作,他喜欢轻轻抚摩这一对光滑的扶手,而像范闲这些亲近的人,更是知道,每当安静独处之时,院长喜欢用指节轻轻地敲打扶手,扶手每每会发出嗡嗡的响声,就像是中空的竹子一般。
竹有节,有劲,有骨,陈萍萍也有。
庆帝没能躲开陈萍萍那霰弹枪般的攻击,但庆帝一个茶杯飞了过去砸断了陈萍萍几根肋骨,并隔空用真气将陈萍萍提前服下的毒逼了出来,他不允许陈萍萍死得那么容易。两个人都重伤,但庆帝作为宗师自然是更强悍一些;
231、叶重姚公公等人听到巨响后立马赶来护驾,看着庆帝掐着陈萍萍脖子的一幕,他们震惊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庆帝松手让陈萍萍的身体摔落在地,发出命令让把陈萍萍押去监察院大牢,明天凌迟处死,如果在三万六千刀前陈萍萍死了,他们和太医院的废物们就给陈萍萍陪葬。贺宗纬没有武力,所以跑得最慢,他来到御书房的时候,也就只是听到了庆帝发出的这个命令而已。
“陛下遇刺,快传太医!”
御书房里响起了贺大学士惶急而焦虑的叫喊声,叶重此时正满心惊惧地扶住了陛下玉山将倒的身躯,下意识里微微侧首,斜眼看了这位用心狠毒的大学士一眼。
贺宗纬,其心可诛啊,做人无耻到他这个程度,连叶重都忍不住鄙视他;
232、太医最多来帮庆帝止血,但子弹留在庆帝身体里,不及时取出才是大问题,叶重听到太医正提起可能只有范闲才有办法做这个手术时,心里凉飕飕,且不论发生这事后范闲愿不愿意做,但现在范闲毕竟还在十万八千里之外,庆帝哪能等他回来啊,接着太医正想起了若若,悬空庙刺杀就是范闲指导若若做的手术嘛,叶重命令赶紧安排若若进宫。
太医正走后,叶重才发现自己后背全是汗,怎么办,等范闲回来发现陈萍萍被凌迟处死,会发生什么事?现在整个京都的防备武力全在叶重手上,他当然没有任何要造反的想法,只是庆帝的帝皇心术啊,最后都不忘安排将陈萍萍关押在监察院里,如果监察院真的反了,叶重要怎么应对?幸好庆帝只是受伤,并没有昏迷。
叶重知道陈萍萍是一定要死的,只是死有很多种方式,千刀万剐的凌迟和一杯毒酒差距很大,但贺宗纬的那声吼,断绝了陈萍萍善终的所有可能,史飞已奉命押了上万精兵在监察院外,叶重希望不需要大干一场。叶家虽然一生忠于庆帝,但叶家无论是叶重、宫典又或是叶灵儿,都是有血有肉重情重义之人,对比之下贺宗纬这等小人,看着就让人犯恶心;
233、虽然言冰云提前做了准备,但他也难以控制住整个监察院,也确实是辛苦他了,奉陈萍萍之命做监察院的叛徒,只为尽可能地保住监察院的实力。
监察院现在密室里的高层会议,一处沐铁,二处刘主办,三处是范闲的师兄,不知道是不是冷师兄,四处之前说名义挂给了邓子越但实际上都是言冰云在管,五处荆戈在护送车队离开庆国,六处有个临时主办,七处八处都是启年小组成员,屋里七人全是范闲的嫡系,面对言冰云说出的准备接管“钦犯陈萍萍”,其余六人的眼神都想把言冰云活活吃了。
言冰云有资历、有经历、有付出、有牺牲、有背景,虽然范闲接任院长后,还没提升言冰云为提司,但监察院从陈萍萍手上过渡给范闲的过程中,所有人都默认了言冰云作为范闲的二把手,在监察院的地位仅次于大小祖宗,妥妥的三号人物,但今天他却要力战同僚,做监察院的叛徒。
前面说过,言冰云提前把很多人都送了出去,去西凉、去东夷、去江南,其实言冰云是在把人往范闲的地盘上送啊,只可惜这群同事没有这等高瞻远瞩,加上无视庆帝想对陈萍萍动手情报,现在他们都看出来了,言冰云早就知道,一直都在帮庆帝做准备。唉,这一段我还是给这群监察院忠心耿耿的部下们一点戏份吧,我也同情言冰云,给我要忍辱负重做叛徒,我真做不到。
“我是庆国的臣子,是陛下的臣子,是监察院的官员。”言冰云被这些官员直接揭破了前些日子做的准备,脸上却没有丝毫负疚之意,他冷漠地看着长桌两旁站立的人们,一字一句说道:“你们不要忘了,入院之初,你们所学会的第一句话:‘一切为了庆国’!”言冰云异常冷漠地一挥手,“忠于陛下,是我们唯一需要考虑的事情,你们先前的话已经有些大逆不道了,我不想再听到第二次。”
是的,先前监察院高级官员们对皇宫的怨怼之心,表现得十分充分,如果被院外的人知道,这和欺君之罪并没有两样。
言冰云缓步走到窗旁,眯着眼睛看着外面反射进来的血红暮色,寒冷的声音从他的牙缝里渗了出来:“陈萍萍行刺陛下,谋反事昭,你们若一意孤行,想与这个逆贼勾结起来做什么事,休怪本官无情……”
密室里再次沉默。
六处临时主办缓缓地握住了身旁腰侧的铁钎把手,冷漠地看着窗边的言冰云,说道:“虽然你调走了我手下的大多数人,但我想,我六处要杀你,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杀了我又能如何?”言冰云语带冷漠不屑,“你想谋反?你的家人,你手下剑手们的家人亲人,能逃到哪里去?外面有一万大军,你就算救了老院长,你能杀出去?”
暮色打在言冰云冰霜难褪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十分复杂的血色,他缓缓转头,看着六处主办冷漠说道:“陛下的旨意晨间已经到了,我手里有院长的手令,从现在开始,本官便是监察院第三任提司!本官的命令,你们必须恪守,否则以院务条例处置。”
“言大人,我不知道你的心里是怎样想的。”最近这几年一直表现得有些沉闷,有些糊涂的沐铁,忽然开口诚恳说道:“是的,六处刑大人仅凭那些剑手刺客,顶多能在院内将老院长救出来,却没办法将老院长送出京都。”
“但是,”沐铁的眼睛亮了起来,在他那张黝黑的脸上格外晶莹,“我一处还在!八大处配合起来,在这京都里,不论要救任何人,都不是做不到的事情!”
“一处在各要害衙门里都藏着人,四处也一定还有后手……如果大人你不行,老言大人一定有这个手段。”二处情报主办冷漠地说道:“八处马上去挑动太学闹事,不论用任何理由,只要让京都乱起来,三处马上出手,将京都内部的水源下毒污了,逼得明日京都必须开门,四处火起,一朝发力,只是救老院长一个人,轻松得狠。”
果然不愧是监察院最老的那一拨人,随口一说,便将援救陈萍萍的几个动作梳理得清清楚楚,更是轻轻松松地说出了如此恶毒辛辣的计划。
“在京都水源下毒?”言冰云的眼瞳缩了起来,“你是想让整座监察的官员亲眷,整座京都的百姓……替他陪葬?”
“我监察院有能力让京都变成一座荒城,如果真能下这个决心的话。”二处主办冷着一张脸,就像在说一件很寻常的事情,“只要老院长能活着,死几十万人又算什么?”
言冰云的内心震抖了一丝,直至今日,他才发现自己为之付出了整整一生的监察院,原来骨子里早已忘记了皇帝陛下的存在,所有的官员都是疯子,他们为了陈萍萍,真的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可以做出无数疯狂的事来。
“我不会给你们这个机会。”言冰云的眼睛眯了起来,轻轻敲响了长桌上的小铃。
密室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八大处头目们的脸色霍然而变,知晓事情有异。沐铁的手指微颤,看着言冰云的脸,愈发激动,大声说道:“难道你想眼睁睁地看着老院长明日受刑屈辱而死?”
言冰云冷着脸,一言不发。密室的门被推开了,隶属于他的亲信官员鱼贯而入,只用了极短的时间,便控制了房间内的各个角落。
234、六处临时主办没有理会进来的人,只是盯着言冰云,除了有人进入密室控制这群头目外,外面围着监察院的军队,也分出了一支千人队进入监察院。言冰云只是为了防止他们造反,特别是手上有最多力量在京都的沐铁,言冰云必须要控制住他们,委屈他们被关几天,等事情尘埃落定后再放出来。
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言冰云会成了叛徒,二处刘主办在脑里分析了一下,知道言冰云有心算无心,自己这方根本无力回天,拍了拍六处临时主办让他不要动手,房间里就数他辈分最高,连他都说了大势已去,六处临时主办也只能认命了。言冰云说他们都不知情,只要别轻举妄动,自己会保他们的命。
唉,可怜的言冰云,要承受这群同僚的怒火,要被他们各种问候辱骂,我虽然一直不喜欢言冰云,但看到这里也觉得真的是难为他了;
235、所有的监察院官员都被集中到了平地中,监察院被屈辱地占领了,因为没有接到命令,所以他们都没有盲目反击,虽然屈辱,但还是听从了军队的指挥。直到他们看见八大处的长官们都成了阶下囚,才开始有群情涌动,但监察院在京都的武力已经被掏空,现在留在监察院里的,大多数都是二处、三处、七处、八处的文职官员和科研人员(一处有独立衙门)。
领军进入监察院的是贺宗纬和一名老太监,这一千人的先锋军,由定州军、禁军和京都守备师混编而成。贺宗纬看言冰云出来了,询问现在是不是可以宣读圣旨。言冰云提醒贺宗纬让这些军士把武器都放下,不然自己不敢保证,一会他们会不会全部都被毒死。
贺宗纬听了言冰云的建议,稍微缓和了一下场内的气氛,押送八大处头目的队伍已经出了院子往大牢的方向前进,老太监开始宣读关于陈萍萍谋逆、行刺陛下的罪名,只是越往后声音越小,心也越慌。
场内两百名监察院官员,虽然现在都是文职,但王启年以前不也是文职,谁知道里面有没有卧虎藏龙,还有三处的虽然不能打,但他们会用毒啊。不过监察院是一支铁军,虽然疑惑、虽然震惊、虽然愤怒,但他们会听指挥,所有人都看着在场最高阶的官员言冰云,等着他的指令。
言冰云没有开口说话,而是看着院门,看着几名太医、太监抬着陈萍萍的担架回来监察院。言冰云内心颤抖,他知道自己必须完成任务,庆帝特意把陈萍萍安排关押在监察院,就是想知道监察院到底是陈萍萍的,还是他庆帝的。一旦庆帝认为这个机构的忠诚出了问题,接踵而来将会是灭顶之灾;
236、虽然刚刚的旨意说得很清楚,陈萍萍是十恶不赦的钦犯,但有一两个人带头跪下呼喊陈萍萍,就会引发连锁反应,全场监察院官员都跪下了,其中有四个人忍不住向陈萍萍冲去,立马被场内的军方高手和陈萍萍身周的内廷高手击落在地。
言冰云冷漠地说着将他们押下去,若再有叛逆之举,依院例处置。无数双怨毒愤怒的目光想活活吃掉言冰云,言冰云提醒他们,不要忘记自己的使命,他们是庆国的臣子。隔壁杀人诛心的贺宗纬还敢提议最好当场杀了,以震人心,真的是,小心第一个死的就是你自己。
言冰云才不搭理贺宗纬,怼他一句自己做事,轮得到你来说话?言冰云可以让贺宗纬闭嘴,但原本跪着的官员们缓缓站了起来,现场的氛围已经快要到达沸点了,言冰云知道仅凭自己,依然无法压制这些官员对陈萍萍的爱戴。
一根苍老的手指,忽然伸了出来。
所有的人都安静了,所有监察院官员的目光都投向了那根苍老的手指,那根在担架旁边伸出来的手指。手指微变,做了一个监察院所有官员都铭记在心的手势。
“候!”一名二处官员忽然心头大悲,眼眶一湿,悲愤地大吼了一声,然后双膝沉重地跪了下去。
“候!”
“候!”
那根苍老的手指似乎有某种魔力,只是轻轻地伸出摇了摇,紧接着,院子里响起了无数声候字,候是沉默,候是等待,候是隐忍,候是不得已的放弃。
候是停留在原地。
所有的监察院官员都停留在了原地,一声候字出口,两行虎泪流下,膝下并无黄金重,却如山般沉重,砸在了地面之上,目送着那副担架缓缓地行过众人的面前。
所有的内廷高手,太监,军方精锐动容地看着这一幕,贺宗纬的脸色变得惨白,言冰云的身体微微摇了摇。
用尽一切方法都无法压制住的监察院官员的幽火,却在那一根苍老的手指下,没有任何意见地暂时熄灭。这是何等样的威信……不,应该说是何等样的信仰!
言冰云面若冰霜,知道皇权与老院长的对抗,虽然以监察院的被迫臣服而告终,而实际上,却依然是陈院长胜了。
担架缓缓地在众人面前行过,向着监察院大牢的方向行去。
贺宗纬面色煞白地看着这一幕,忽然看到了那四名被擒住的监察院官员,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放松自己的心神,说服自己监察院并没有这么可怕,下意识里轻声说道:“监察院……果然号令如一,只是这些人的实力,却比本官想像的要弱一些。”
言冰云回头冷冷看了他一眼,略顿了顿后说道:“如果不是我无耻到了这种地步,如果不是老院长还能动一根手指头……我真的无法想象,今天我们两个人能不能活着从这个院子里出去。”说完这句话,他不再理会低头沉思的贺宗纬,随着那个担架与宫里派来的护卫,落寞地向监察院大牢里行去。
所以你说贺宗纬招人讨厌是不是自作自受啊,你对力量一无所知。可怜言冰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但做间谍就是如此,很多事情身不由己;
237、除了监察院,文官系统也跟着一起地震,朝会不开了,今日最重要的目标是如何把陈萍萍钉死在耻辱柱上,庆帝很生气,务必要陈萍萍成为史上最罪大恶极、最十恶不赦的大奸臣,这样庆帝要凌迟处死陈萍萍才有了合理光辉的解释,庆帝对名声的追求啊,真是病态。
庆帝要如此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弄死陈萍萍,除了是他自己要泄愤外,也是要赶在范闲回来之前把一切都尘埃落定,因为范闲手上拥有的力量太大,庆帝也不得不顾虑三分。庆帝知道范闲会发疯,范闲疯起来庆帝怕夜长梦多,所以庆帝要快,不给范闲任何扭转的机会;
238、中午庆帝遇刺的消息刚传出宫外,陈萍萍还没送入监察院大牢的时间,宣旨太监就在大内侍卫和禁军的陪伴下进了范府,林婉儿都听懵了,宣旨太监过来主要是奉叶重的命令,叫若若入宫给庆帝做手术的。
面对林婉儿的追问,宣旨太监表示自己只是负责来宣旨,其余的他一概不知。若若很干脆,直接答应入宫,只不过她的医箱还在医馆里,太监和军士得陪着她去绕一下再入宫;
239、若若走后,林婉儿立马开始了安排,她不知道庆帝和陈萍萍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现在已经发展成了这个局面,她清楚范闲回来之后肯定是要发疯的,而她作为贤内助,需要帮范闲做好发疯的准备。
林婉儿先是让藤大家安排几个机灵的去宫外候着看有什么消息就往回报,然后让把藤子京喊过来。这几年柳氏跟着范建退休回了澹州,范家主母的任务就落到了范闲这一妻一妾身上,林婉儿和思思一正一副,合作处理着不仅是范家的族务,还有杭州会的事情,配合默契,林婉儿拿主意,思思查漏补缺。
思思是范闲亲手培养出来的大丫环,是有一定敏感度的,而她怀孕临盆的时候刚好是京都事变,所以避风头这个她熟啊。林婉儿没有和思思纠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又或是范闲回来后会发生什么,现在当务之急就是把思思和儿女送走,跟藤子京出城去范氏田庄躲一阵子。
思思想到现在城门应该已经关了,京都马上就要戒严,仅仅是藤子京可能是不够带她们出城。林婉儿早已暗中通知了范闲留下来随身保护她的启年小组成员,一方面让他派人去监察院外围看看动静,另一方面安排一下,让藤子京能顺利带着思思她们出城。最后,林婉儿还安排人疾驰燕京,路上遇到范闲,就告诉他实情,就说陈萍萍要死了。
林婉儿还是懂范闲的,她知道范闲需要听这个真相,不得不说林婉儿也是真的爱范闲,即使知道范闲会发疯,可能会把天捅破,但她还是刀山火海都陪范闲一起去了,并把孩子送走,让范闲没有后顾之忧,放手去做他想做的事。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嗐,突然让我感觉很愧疚,年少的时候辜负了对我这么好的女朋友…们……确实小的时候比较自我,不会珍惜别人对我的好。
发出了一系列指令后,下面的人在迅速地运转中,剩下林婉儿一个人坐着有些出神,不过很快藤子京就来了,虽然他提醒现在出京有些扎眼,但林婉儿很果断,扎眼就由它扎,能早点走就早点走,不要拖。
林婉儿还在最短时间内召集了范府的所有护卫家丁等,严肃地交代了近期的注意事项,同时也在盘算着府里能调动的力量,以及那些未尽事宜。比如想到今天回了林府的大宝应该派人接回来,比如让启年小组再安排个人过去一处但只是保持联系,什么都不用做。林婉儿也很了解庆帝,现在监察院肯定会被军方压制,但一处有独立衙门,指不定会有些漏洞。
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后,林婉儿最后吩咐范府闭门戒严,除非是有旨意,不然禁止内外交通,而她则坐上马车入宫,亲自去看看什么情况;
240、今日皇宫也戒备森严,林婉儿来到宫门就被拦住了,宫典告诉她,庆帝今天下命封宫,而面对林婉儿的质问,宫典也很直接地说出,他不确定庆帝现在想不想见到她,因为宫典会怕林婉儿是来帮陈萍萍求情的。林婉儿让宫典放心,她有分寸,大学士进宫了,靖王也进宫了,自己也就是想进去看看,宫典也不好再阻拦,放了林婉儿入宫;
241、林婉儿来到庆帝寝宫这边,发现谁都进不去,所有人都被堵在殿门外,宜贵嫔拉着老三的手在等着,宁才人面容冷漠,一个人在旁边孤单地站着,靖王在和叶重说话,胡大学士身后跟着另外两位大学士都在等着,不过贺宗纬不在,因为他在监察院。但让林婉儿很意外的是,已经退休三年的舒大学士都来了。
林婉儿本是郡主,所以见到她还是要打个招呼的,只不过胡大学士的眼里,有着和宫典相似的忧虑。林婉儿打完招呼后,走到靖王身边,靖王知道这个外甥女看似糊涂,其实和她妈妈一样精明,告诉她此时若若已经进去半个时辰了,除了若若,庆帝现在谁都不见,别想着求情,没用。林婉儿关心庆帝的情况,我好喜欢靖王的回答。
“祸害活千年,哪有这么容易死的。”靖王爷皮笑肉不笑,用极低的声音说了一句。
林婉儿没想到靖王竟然敢在皇宫里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哼,庆帝又不是不知道自己这个弟弟不爽他,只不过靖王手上又没有力量,咋地,千古一帝难道玻璃心到被人私下偷偷骂两句都不行吗?我可太喜欢靖王了。
林婉儿不是没有想过求情,但她了解庆帝,不可能的,陈萍萍难逃一死。林婉儿向靖王确认是要凌迟吗,靖王没想到今天监察院虽然废了,但范闲还是给林婉儿留了些人,消息挺灵通。靖王啥都懂,几乎所有人都不想陈萍萍被凌迟,无论是那些爱他的,又或是那些恨他的,爱陈萍萍的好说,恨陈萍萍的则是因为怕范闲回来之后发疯。只可惜现在庆帝谁都不见,很明显就是下定了决心。
林婉儿觉得宁才人今天有些奇怪,但靖王看破不说破,晚辈们不知道,只有他这样的老人才知道,靖王相信这些年宁才人对庆帝是有真情意的,但他同时也相信,宁才人直到今天都没有忘记陈萍萍,啊,这BE的虐恋。让我想起动漫《连理枝》,虽然怀吉×徽柔是宦官和公主,但只要是BE就很虐;
242、这应该是若若的第二台外科手术,但她已经不是当初给范闲动手术的青涩模样,若若的天一道心法修行很浅,主要是用来平心静气而已。这一路手术做下来,若若很稳,而庆帝也是牛,关二哥是刮骨疗伤,庆帝是忍痛取子弹,到最后几粒打得很深,若若最后和庆帝确认,真的不用麻药哥罗芳?
庆帝一路手术下来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但不怕疼和不疼是两回事,就像膝跳反应,控制不了的,因此我严重怀疑庆帝虽然成功突破为宗师,但代价就是肉体的五感退化,其实他和行尸走肉没有什么区别。庆帝只说了一句继续,若若也不废话,继续手术。
庆帝问若若这些都是范闲教她的?若若只专注于手术没有回答,庆帝又问若若怎么似乎不怕自己,若若成功取出一粒钢珠后才开口回答,现在庆帝只是她的病人,问他用不用哥罗芳,只是怕他因为痛而影响手术进度而已。庆帝在旁边回忆起突破境界,说自己承受过的更激烈的痛,而且今日自己身上割的刀,明日必十倍百倍还于陈萍萍身上。
若若听到庆帝这些恶毒的话,虽然手上的刀不受影响,但身体还是僵了一下,庆帝当然能感觉得到,直接开口让她别想着替陈萍萍求情,甚至她有这样的心思都是大罪,然后庆帝也隐晦地表露出了自己对范闲的不满,靖王、宜贵嫔、宁才人、舒胡两位大学士、叶重、宫典、林婉儿……庆帝知道殿外都有什么人在,包括现在给自己动刀的若若,庆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身边的所有人都和范闲扯上关系。
被庆帝点名,若若停下了手中的刀,回答庆帝这些都是他赐给范闲的。庆帝知道他们都在担心范闲发疯,但庆帝鄙夷他们的担心,不懂爱的庆帝认为,范闲是自己的亲儿子,难道他会为了陈萍萍一个奴才而反自己?呵呵,范闲想反你久矣,只是一直没有把他逼到要做这个决定而已,可庆帝这样杀了陈萍萍,就是逼范闲造反的最后一根稻草了。
红烛微摇,宫灯却长明。范若若轻轻地摇了摇头,继续在这位九五至尊的身上割裂着什么,撕扯着什么。
243、收押陈萍萍的天牢,也是当初收押肖恩几十年的地方,这一层只有两间房,现在一间是陈萍萍,另一间是他的老仆人。除了军方和内廷的高手外,庆帝这次也露了馅,派出了四名戴笠帽穿麻衣的苦修士看守。
庆帝原本把陈萍萍送过来关,是想把忠于陈萍萍的监察院官员全都逼出来,就像大东山之战一样,挖一个坑欢迎他们跳,没想到却被陈萍萍用一根手指给拦住了。庆帝也不能因为一根手指,就把整个监察院给端了。
陈萍萍囚室外坐着言冰云、贺宗纬、太监和太医,他们四个要一直看着陈萍萍,保证他不会死、不会逃,保证陈萍萍这个半死不活的状态可以熬到明天开朝会定罪名,然后在皇城前,在万民目光注视下,接受庆帝的怒火。
和所有人不一样,贺宗纬才不在乎范闲发疯会给庆国带来什么样难以承受的后果,为了自己一生的荣华富贵,他巴不得范闲发疯,所以他才会在宫里大喊大叫,务必将陈萍萍和监察院的罪名坐实,其心可诛啊。但贺宗纬也是脑子不怎么好使,即使范闲被打落尘埃打成逆贼,但只要庆帝死得比贺宗纬早,只要未来继位的是老三,只要贺宗纬不能像范闲那样手握如此多的权力可以和皇帝叫板,老三登基后多得是方法来帮范闲报复贺宗纬,就像我们粤语里一句非常经典的话,“你阴住后面果几年啊”。不过也不完全怪贺宗纬,欲望的奴隶哪有心思深谋远虑,他要先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才能去想如何保住自己所拥有的。这也是我没了追求的原因,因为我看穿了欲望是无穷无尽的,很多年前就开始了克制的修行,成了低欲望族,没想到克制到了最后,失去了最重要的欲望。
言冰云的心还是向着监察院的,陈萍萍他是不会救的,但他还是会打听情报,比如问一下贺宗纬那四个苦修士是什么来头,很可惜,贺宗纬不知道,苦修士手握圣旨,只对庆帝负责,专职看守陈萍萍。
贺宗纬看着言冰云,心里涌起了另一种害怕,你看我说啥,欲望的奴隶永远都要担惊受怕。当年入宫的七君子除掉死了的秦恒,现在看起来似乎是贺宗纬名望最高、地位最高,但这是因为在监察院就职的言冰云一直隐藏在黑暗之中。贺宗纬最怕的就是像他自己这样的人,擅长选择强大的阵营、善于掩饰伪装自己,在关键时刻可以心狠手辣。这一次合作让贺宗纬发现言冰云天性凉薄,而且他提前帮庆帝做了这么多准备工作,似乎更得庆帝的信任,这让贺宗纬有了危机感。
言冰云没有发现贺宗纬对自己有什么想法,他只是眼神复杂地看着陈萍萍,叛徒不好做啊,庆帝出手就没给陈萍萍活下来的机会,现在完全就是靠外力给陈萍萍吊命,死前还要经受那么多的痛苦,言冰云也会心疼,但他还不能让别人发现自己对陈萍萍的关心。昏迷已久的陈萍萍终于醒了,和言冰云交换了一个眼神,唉,你懂,我懂,嗯,够了;
244、地牢里暗无天日没有时间一说,守了一夜的人们都疲惫不堪,终于宣旨太监来了,时辰已到,一夜太平,第二天的太阳已经出来了,陈萍萍一直都躺在担架上没有挪动过,他的担架被抬上了黑色的马车,准备送去刑场。
言冰云和他的亲信部属在押送队伍的最后,听到消息说随着陈萍萍的离开,关押在陈萍萍隔壁的老仆人撞墙自尽于囚室之中,鲜血涂满墙壁。听到这个消息的言冰云抬头看天,他不想被人发现自己的眼睛湿润,他要忍住不能流下来。而此时的天空,无数雨云无由而至,又是一场秋雨快要落下;
245、皇城广场全是来看陈萍萍受刑的人,官员们自不用说,今天的朝会只有一个议题,就是给陈萍萍定罪,而百姓们,则是今天凌晨就有京都府及各处衙门的人敲锣打鼓四处公告,务必让全京都的人都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事。大众多愚,民间有太多陈萍萍的传说,但没几个人真的见过陈萍萍,只要刀不是落在自己身上,有热闹干嘛不凑过去看看。
作者对于这些愚民的心理描述是真贴切,但我不想细聊,因为它会让我想起那些被网暴的人,比如前阵子刚刚痛失爱子却被网暴到最后自杀的母亲,比如那个死于网暴的粉红色头发女孩,我还有良心,我想起来会痛。另外还有我看见朋友圈里有人转发呼吁举报一个抨击LGBT群体都有病应该被关起来那种激烈恐同言论时,我也会谨慎,即使对方一派胡言散播不实信息,但举报这种行为就不可取,言论自由就是要允许有不一样的声音,虽然他这种极端言论和邪教是一种性质,但这个国家允许这样的邪教存在,我们又能做些什么呢?屠龙少年终成恶龙,而我不想变成这样。这个世界太多戾气了,我不会忘记抗日战争中日军的恶行,但不是每一个日本人都该死,唉,这国度、这世界太窒息,太让人绝望了;
246、押送陈萍萍的队伍到达刑场,姚公公给陈萍萍喂了珍贵的药丸,气若游丝的陈萍萍醒来感叹,千年老参浪费了啊。因为下雨,让言冰云眼尖地发现了苦修士的身份,笠帽之下他们都没有头发,没想到现在连庆庙都为庆帝所用,让言冰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陈萍萍赤身裸体地被绑上刑架,刑架立了起来,观众中立马爆发了山洪般的呼喊,接着是沉默,然后是纷纷议论,最后又回归到了沉默。是的,现在所有人才知道,陈萍萍原来是个太监。
言冰云终于控制不住内心的愤怒,明白庆帝为什么一定要在众人面前凌迟陈萍萍,不只是肉体的折磨,也是精神上的羞辱。这个秘密被揭穿之后,愚的不只是百姓,还有那些官员,因为在那个时代,阉人就是低贱,所以他们对陈萍萍的尊敬与畏怯都荡然无存了。
庆帝这一招吧,成功把有脑子和没脑子的人分开了,但凡心里有点血性的人,看见庆帝这样羞辱为庆国付出一生的陈萍萍,本来支持庆帝的都会觉得心寒。可惜皇权深入人心,而这世界又能有几个清醒的人愿意承认,我们永远都不可能完整地知道一件事情的全貌,正如我常说的,我们看到的都是自以为是的偏见,所以当姚公公宣读陈萍萍的十三条大罪后,连先前准备拼死求情的舒胡两位大学士都面色惨淡地闭嘴了。
陈萍萍的十三条大罪,前面七项是庆帝御笔亲勾的,后面六项则是由六部官员定的,和前面的比起来弱得很,反正十三项大罪无论哪一条都是死罪,加起来就更加美化了庆帝凌迟处死陈萍萍的行为。而小说主要展示了前五条,容我一条条怼死庆帝吧。
“一,庆历七年四月十二,逆贼密递淫药入宫,秽乱宫廷……”
为什么这个罪是第一条?还不是因为有了陈萍萍送的药,才让太子得到了你庆帝得不到的女人嘛,我只是很好奇,所以庆帝这是要把太子和长公主也拉出来鞭尸吗?
“二,逆贼屡行挑唆,以媚心惑上,以利诱诸皇子,使朕父子反目,此为大逆……”
子不教父之过,你的儿子如果能被别人挑唆利诱,你这个做父亲的难道一点错都没有?而且真正威逼利诱那些儿子的,是陈萍萍还是你这个父亲?
“三,逆贼于悬空庙使监察院六处主办阴谋刺朕,事后于京都刺提司范闲……”
这一条罪没啥好说的,陈萍萍要看庆帝的底牌,但他成功达成目标和范闲割裂了,而且如果不是影子出手,悬空庙刺杀背后不是庆帝自己做的局?陈萍萍不也帮他吸引出了两个在庆帝身边隐藏多年的钉子吗?
“四,逆贼勾结叛逆秦业,自内库私取军弩,于京都外山谷狙杀钦差大臣……”
呵呵,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最想杀秦业呢?
“五,逆贼使刺客入宫,刺三皇子……”
老三刺杀这个可能是陈萍萍吧,谁知道呢,或许他就真的是想把庆帝的儿子都杀光,只留下和他关系密切的老大和范闲。唉,陈萍萍呐,他根本不在乎法场上的群情汹涌,他只是困难地转了转头,而绑着他的木架也微转,让陈萍萍最后再看了一眼皇城;
247、高高的皇城之上,庆帝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被强行绑来观刑的老三脸色苍白地远远看着庆帝的脸色。大部分的钢珠已经取出,但伤口还在流血,庆帝只是脸色微微发白,而龙袍是黑色金带,看不出血迹。
庆帝点点头,逼迫着远处的老三来下令,老三知道庆帝为什么要逼他来喊这一声,小时候阴寒狠辣的老三这次却差点要哭了出来。原文虽然没说,但同样是一同站在这皇城之上,范闲是牵着老三对他说不要害怕,自己将与他共存亡,且心里想着万一事有不谐的话自己只能抱着老三逃命去,希望老三不要怨自己。反观亲爹庆帝,父子俩隔着十丈距离不说,他还把老三逼成这样,所以你说庆帝能怨自己的儿子都恨他吗?父不父,那子也不子;
248、老三下令行刑后,姚公公又宣读了最后的一道圣旨,假仁假义地说了一堆冠冕堂皇的话,你犯了那么多大罪,我却只杀你一人,是不是很仁慈?但实际上,庆帝你忘记陈萍萍是个太监吗?陈萍萍做了一辈子的孤臣,本身就没有家属,你想株连谁呢?只不过没有脑子的人,当然都会信了庆帝的鬼话,面对庆帝的虚伪,陈萍萍才不屑呢,把头低下,再不看那城头的庆帝。
执刀的刽子手是刑部的老官,陈萍萍早就半死不活,刀割下去都没有多少血流出来,下了两刀,陈萍萍还喘息着嘲笑刽子手的手法有些差。唉……
刽子手此生未见过这样的人物,已然超脱了所谓硬气,有的只是漠然,对生命,对自己生命与痛楚的漠然,或许这位老人体内有些东西已经超越了痛楚?他的手再次颤抖了起来,险些把刀落在了被秋雨打湿的木台之上。
又一刀,又一刀,又一刀。一阵一阵喝彩此起彼伏,然后这些喝彩声渐渐地小了起来,最后归于沉默,所有观刑的官员百姓们都闭上了嘴,用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看着受刑的那位老人。
没有惨嚎,没有悲鸣,没有求饶,没有求死,没有乱骂,秋雨中法场上那位被千刀万剐的老人,只是一味地沉默,死一般地沉默。
所以皇城上下所有的人也沉默了,不由自主地沉默,死一般地沉默。
249、陈萍萍开始行刑了,但我们先倒回去看看范闲。坐在马车上的范闲一直在冥想修炼,除了修炼糅合了天一道心法的霸道真气,范闲还在按照西方法术说的去感受天地灵气,只不过没有再现上一次在海边告别费介叶流云后的那种体验,只是提升了范闲对外界的敏感度。
范闲有种不祥的直觉,连日来不停遭受义军袭击,让范闲感觉是有人故意放出自己的路线,拖延他回京的速度。能让监察院内部出问题的只有两个人,不是庆帝就是陈萍萍,范闲猜测京中要出大事,立马吩咐沐风儿改换阵型,以最快的速度赶回燕京。
要追求速度,那就要牺牲人命,范闲不是一个不在乎属下生命的人,所以沐风儿知道,范闲这肯定是察觉到了问题,所以才要赶回京都,立马下令,全队提速。结果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有示警的响箭响起,但不是义军,紧接着一声声的安全从队列前方一直往后传;
250、王启年真的太快了,几乎可以说是追上声音,当最后一声安全响起时,他已经来到范闲的马车前,衣衫褴褛只是右手高高举着腰牌,沐风儿看到腰牌没有阻拦,让王启年顺利冲进了范闲的马车里告诉范闲,陈萍萍回京,生死不知。
王启年这一路风风火火地冲过来,范闲就知道是他,因为只有王启年才有这样的身法,本来范闲很高兴终于可以见到他了,但听到王启年说的话后,范闲脸色秒变,就问了王启年两个问题,什么时候、从哪回的。王启年从达州赶过来没有停过,就凭一口气支撑着,但即使身体已经到达了极限,他知道范闲这两个问题很重要,他必须回答。
范闲在脑里盘算着陈萍萍被押送回京需要的时间,以及自己从这个地方赶回燕京再赶去京都需要的时间,难道要赶不上了吗?时间不等人,范闲当机立断,让沐风儿全队返回东夷城,告诉老大,除非见到自己的亲笔书信,不然永远都不要回来。
接着范闲没有多说一句话,从马车拿了一袋清水绑在自己身上,但这里有个小细节,明明王启年还在马车上,范闲怎么会一下子把霸道真气提升到极致让车厢都解体了呢?也不怕王启年受伤?范闲一下子冲到了队伍的最前面抢走了领头将军的马,这是整个队伍中最好的马,可怜那名将军就这样一脚被范闲踹了下马,可能王启年也和那个将军一样吧,范闲知道自己这样做他们可能受伤但并不会死,而他却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
范闲上了马就给它喂麻黄素,并用针刺激马匹,黑骑的御马之术,被范闲发挥到了极致,很快他就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消失在众人眼前。所有人都惊呆了,一方面感叹范闲修为之强,另一方面是疑惑到底是什么事可以让范闲急切到这个程度。
沐风儿听说过王启年,他可是监察院里的传奇人物,而刚刚那名冲进范闲马车的监察院官员,举着的是启年小组最高等级的腰牌,沐风儿猜出他是消失已久的王启年,本想问问王启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结果扒拉开被范闲震碎的木板后,发现王启年已经因为体力透支,昏死过去。从达州山长水远赶过来给范闲报信才用了两天时间,王启年真的尽力了;
251、范闲一边赶路一边想,他知道陈萍萍回京是为了当年的事,他知道陈萍萍这是去赴死,所以范闲要跟时间赛跑、跟死神赛跑。沿路埋伏的义军根本没能反应过来,一整夜未曾下马的范闲就像一道闪电冲了过去。天刚亮时,燕京城就在眼前,但他没有时间进城,他来燕京是为了找黑骑。
范闲拉动烟火令,驻扎在城外准备接应范闲的黑骑立马动身来与范闲会合,范闲速度不减,黑骑副统领早已备好马给范闲换乘,也就只有黑骑能做到这样高速换马。范闲没有说一句话,但黑骑通过最高级别的烟火令和范闲焦虑的神情能知道出大事了,沉默地跟着范闲一路飞驰狂奔,很快就消失在燕京城外,只剩下那匹力尽而亡的马和一脸懵逼的燕京城守军。
等王志昆收到消息的时候,范闲和黑骑早已离开燕京范围,踏上回京之路。王志昆能猜到单骑而来的人是范闲,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竟然能让范闲如此紧急,只能先命令全军戒备,封锁庆国与北齐东夷方向边境。至于黑骑的可怕,还是应了那句,知道你们厉害,不知道你们这么厉害;
252、黑骑千里突袭天下第一,但以往都是发生于国境之外,这一次范闲带着黑骑无视一切律法在庆国国土内横冲直撞,惊扰了沿路的百姓官员。只是他们速度极快,没有哪一方州郡能做出任何反应,他们就离开了。
这一路赶回京都,也是好几天之后的事了,范闲不眠不休,只靠清水支撑,如果不是他全面爆发了自己强悍的修为,根本撑不起如此高速的赶路,所以陪着他的黑骑即使用尽全力,也很难全员跟上。加上这一路飞驰,黑骑的马要轮着供给范闲使用,人熬得住,马也熬不住啊。最后在官道上,他们是抢了一个商队的三十匹马,才剩下范闲带着二十多个黑骑成功冲到到了京都正阳门。
“你要等我。”范闲黑色官服外面蒙着一层沙土,脸上也尽是黄土,便是眼睫上也糊了一层,他的嘴唇干枯,他的眼瞳亮得吓人。
啊,范闲这一句“你要等我。” 真的,很戳,很虐,这种就是我所说的人与人之间的感情链接,亲情友情爱情这些都只是标签,贴标签只是为了帮助理解,但这种感情的存在,又岂是几个标签就能定义的?
253、今日京都封城,所有防御力量都提升到了最高等级,只是范闲和黑骑太快,十三城门司和京都守备师的人都来不及做出反应,他们就来到正阳门下。距离城门还有五十丈的距离时,范闲速度不减,对着正阳门上的将领大吼开门并表明身份。
What?!范闲竟然回来了?!不敢相信……正阳门统领得到的命令是关闭城门严禁出入,所以他下令死守城门,让弓弩手准备,但来的人毕竟是范闲,总要和他解释两句。范闲才没空听他解释,看见正阳门上严阵以待的军士,知道他们没有开门的准备,直接挥手示意黑骑。
二十多个黑骑立马改换阵型,保持在城头弓箭的射程外,同时拿出弓箭,向城头射出钩索,死死地扣住城墙,形成了一条绳桥。一路向正阳门疾冲的范闲弃马而上,借力翻上城墙。正阳门统领不敢发令攻击范闲,只是下令砍索。
正阳门统领有顾虑,但范闲没有,范闲这一路冲回来就是挡路者死的态度,当范闲成功翻上城墙时,大魏天子剑一招刺穿正阳门统领的咽喉,范闲用身上三道伤的代价,迅速突破城墙上的防守,杀人抢马一气呵成,直直向皇宫奔去。
快,所有的这一切只能用一个快字来形容,比当初在澹州悬崖上躲避五竹木棍时更快,比当初突入皇宫,猛烈制住太后时更快。从知道这个消息的那一刻,直到如今杀入京都,数日数夜里的每分每秒,范闲已经发挥了超出自己境界的能力,心中的那抹恐惧,让他变得前所未有的强悍与冷血。
鲜血在他的剑上,在他的身上,他没有丝毫动容,他的心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慌张,看京都的局势,只怕那人……那个应该等自己的人,已经等不到自己了。
“你要等我。”范闲在心里再次重复了一遍,任由秋雨击打在自己满是尘土的脸上,发疯一般地向着皇宫疾驰。
254、范闲向皇宫奔去,一路上发现没有人,就知道大事不妙,范闲才不在乎那些围观群众会怎样,他现在的心里只有陈萍萍。范闲的马没有丝毫减速,直接冲向了密集的人群,来不及躲开的人只能被马撞飞,很快人群就反应过来,给范闲让开了一条直通法场的道路。
范闲看见了远处行刑台上的陈萍萍,面对禁军的长枪,范闲弃马而起,不顾一切地向陈萍萍冲去,即使受伤也在所不惜,一名苦修士倒在了范闲的剑下,范闲背上也受了三掌。当范闲终于站上行刑台时,付出了极大代价的范闲伤势爆发,大吐一口血,但范闲不在乎,他现在的心里只有陈萍萍。
只需要一眼,范闲便知道自己回来晚了,自己没有办法让对方再继续活下去,他枯干的双唇微启,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秋雨落下,洒扫在木台上一老一少二人的身上,四周一片死一般的静默,所有的禁军、内廷高手和庆庙里的强大苦修士将这片木台紧紧围住,然而在范闲先前所展现出的强悍杀意与不要命的手法压制下,所有人的身体都有些僵硬,没有人能够迈得动步子。
范闲十分艰难地走上前去,扯脱绳索,将陈萍萍干瘦的身体抱在怀里,脱下自己满是污泥破洞的监察院黑色官服,盖在了他的身上。
陈萍萍极为困难地睁开了眼,那双苍老浑浊而散乱的双眼,却闪耀着一抹极纯真的光芒,就像个孩子——老人就像个孩子一样缩在范闲的怀抱里,似乎有些怕冷。
“我回来晚了。”范闲抱着这具干瘦的身体,感受着老人的温度正在缓缓流逝,干涩地开口说道,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感与绝望与……伤心。
255、雨越来越大,所有人都沉默,禁军、内廷高手、苦修士全都淋着雨、像个木头人站着,因为他们不知道庆帝的态度。言冰云从最初看见范闲的震惊中反应过来,低声吩咐身边的下属,开始为可能发生的事情安排。但他并不是最快那个,早在范闲一骑杀入人海中时,贺宗纬就偷偷离开行刑台的范围,躲到了官员和护卫们的后面,他不想死,但他必须让陈萍萍和范闲死。
不想死的人还有很多,范闲那杀人的气势,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离开了行刑台,姚公公早退回队伍之中,他才不想成为下一个范闲用来祭陈萍萍的人。行刑台上散落着范闲冲法场时留下的几具尸体,现在离行刑台最近的人,就是那名刽子手,范闲抱着陈萍萍似乎感觉不到外界任何动静,刽子手本想悄悄离开,但才走两步,就被范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过去的那把黑色匕首断头杀。
范闲盘膝坐在木台之上,坐在万众目光之中,却像是根本感知不到任何目光,他只是抱着陈萍萍的身体,将头埋得极低,任由雨水从自己的头上身上洒落,背影微佝,看上去极其萧索。
怀中老人的身躯重量很轻,抱在怀里就像是抱着一团风,这团风随时都有可能散了。微乱的发丝下,范闲那张苍白的面庞微微抽搐了一下,下意识里伸出手去,握住了陈萍萍那只冰冷苍老的手,紧紧地握着,再也不肯松手。
老人这一世不知经历了多少苦楚,残疾半辈子,体内气血早已衰竭,今日被凌迟时,每一刀下去,除了痛楚之外,并没有迸出太多的血水,然而这么多刀的折磨,依旧让血水止不住地汇在了一处,打湿了范闲覆在他身上的黑色监察院官服,有些粘,有些热,有些烫手。
秋雨之中,范闲轻轻地抱着他瘦弱的身躯,生怕让他再痛了,紧紧地握着他冰冷的手,生怕让他就这么走了。
“你若不肯回来,谁能让你回来呢?你把我拖在东夷城做什么呢?”范闲嘶哑着声音低声说着,枯干的双唇被雨水泡得发白,有些脱皮,看上去十分可怜,“我这些年为谁辛苦为谁忙,不就是想着让你们这些老家伙能够离开京都,过过好日子去,我一直在努力……”
“你知道我什么都知道。”范闲的头更低了一些,轻轻地靠着老人满是皱纹的脸颊,身体在雨水之中轻轻地摇了起来,就像是在哄怀里的老人睡觉。
手忽然紧了紧,老人的手用力地握紧范闲的手,然而他全部生命的力量此时却已经连一只手都握不紧了,不知道是不舍得什么,还是在畏惧什么,便在这满天风雨里,满地血水中,他想握住什么。
如一把刀缓缓地撕裂着自己的心,范闲浑身寒冷恐惧地看着怀里的老人,知道对方已经撑不住了,下意识里握紧了那只手,甚至握得他的手指都开始发白,开始隐隐作痛。
陈萍萍浑浊散乱的眼光在雨水中缓缓挪动着,看到了那座熟悉的皇宫,看到了雨云密布的天,看到了皇宫城头那个模糊的帝王身影,却看不清晰那个人的面容,然后他看到自己身边范闲的脸,老人浑浊却又清湛的眼眸里闪过了一丝笑意。
老人知道自己要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世间了,眼眸渐渐黯淡,有些听不清楚天地间的任何声音,眼前的光线也渐渐幻成了一些奇形怪状的模样。
在这一瞬间,或许他这传奇的一生在他的眼前如幻灯片一般地快速闪过,小太监,东海,那个女人,监察院,黑骑,又一个女人,死人,阴谋,复仇,各式各样的画面在他的眼前闪动而过,组成了一道令人不敢直视的白线。然而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在临死前看见了什么,最想看见什么——
是诚王府里打架时溅起来的泥土?是太平别院冬日里盛开的一枝梅?是监察院方正阴森建筑后院里自在嬉游的浅池小鱼儿?是北方群山里的一抹宫衫?还是澹州城里那个寄托了自己后半生所有情感与希望的小男孩儿?
在风雨声中,陈萍萍忽然又听到了一些声音,是歌声,是曼妙而熟悉的歌声,是他在陈园里听了无数次的歌声。那些姬妾都是美丽的,那些歌声都是美丽的,老人这一生在黑暗里沉浮冷酷,却有最温柔的收集美丽疼爱美丽的心愿。如果说悲剧是将人世间的美好毁灭给人看,那陈萍萍此生却只是在毁灭他所认为的丑陋与肮脏,投身于丑陋与肮脏,然后远远地看着一切美的事物。
“若听到雨声,谁的心情会快活?攀过了一山又一岭,雨中夹着快乐的歌声。听到了歌声,我的心情会快活……”
这是陈园里的女子们曾经很喜欢的一首歌,在风雨中又响在了陈萍萍的耳畔,他困难地睁着双眼,看着这天这地这些人,听着这曼妙的声音,毫无血色的双唇微微翕动,似乎在跟着唱,却没有唱出声音来。
陈萍萍忽然看着范闲问了一句话:“箱子……?”
范闲极难看地笑了笑,在老人的耳边说道:“是枪,能隔着很远杀人的火器。”
这大概是陈萍萍此生最后的疑问,所以在最后的时刻他问了出来。听到了范闲的回答,老人的眼眸微微放光,似乎没有想到是这个答案,有些意外,又有些解脱,喉咙里嗬嗬作响,急促地喘息着,脸上浮现出一丝冷酷与傲然的神情说道:
“这……玩意儿……我……也有。”
范闲没有说什么,只是箕坐于秋雨之中,轻轻地抱着他,轻轻地摇头,感觉到怀里这副苍老身躯越来越软,手掌里紧紧握着的苍老手掌却是越来越凉,直到最后的最后,再也没有任何温度。
陈萍萍死了,就在秋雨里死在他最疼惜的小男孩儿的怀里,他死之前知道了箱子的真相,脸上依旧带着一抹阴寒傲然、不可一世的神情。
范闲木然地抱着渐冷的身躯,低下头贴着老人冰凉的脸轻声说了几句什么,忽然觉得这满天的风雨都像是刀子一样,在割裂着自己的身体,令自己痛楚万分,难以承担,这股痛楚由他的心脏迸发,向着每一寸肌肤前行,如同凌迟一般,到最后终于爆炸了出来。
秋雨中的小木台上,骤然爆出了一声大哭,哭得摧心断肠,哭得撕肝痛肺,哭得悲凉压秋雨不敢落,哭得万人不忍卒听……
重生以来二十载,范闲从来不哭人,纵有几次眼眶湿润时,也被他强悍地压了下去。这世上没有人见过他哭,更没有人见过他哭得如此彻底,如此悲伤,万千情绪,尽在这一声大哭中宣泄了出来。
泪水无法模糊他的脸,却只是将他脸上残留的灰尘,那些秋雨都无法洗净的灰尘全部冲洗掉了。
如同秋雨无法止,泪水也无法止,就这样伴随着无穷无尽的悲意涌出了他的眼眶。
256、唉,这一段我是看多少次都会哭,共情能力好的人真的难了……
随着范闲的那声悲鸣,可以确定陈萍萍死了,曾经庆国的顶梁柱,死了。一代巨星的陨落,每个人都有着很多不同的感受,甚至包括庆帝。
在这一刻,看着跟随了自己数十年的老伙伴,老仆人死去,那个看着自己从一个不起眼的世子,成为全天下最光彩夺目的强者的老家伙,就这样毅然决然地死了,皇帝的心中作何想法?有何感触?是一种发自最深处的空虚,还是一种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不知从何而来的愤怒?
皇宫城头下的言冰云深深地低下了头,比身旁所有官员都压得更低,他的身体朝着法场的方向,透过雨帘,还能看到小范大人抱着老院长尸身漠然木然的模样。他的身体微微颤抖,想到了不知是在多久以前,在监察院那座方正建筑里,老院长曾经对自己说的那些话。
总有一天,我是要死的,范闲是会发疯的……
言冰云现在终于听懂陈萍萍当初说的话了,他继续暗中向着各方发布命令,他不能只寄望于范闲不会发疯,他必须尽力控制局势,即使范闲真的发疯,也能把疯狂压缩在一个最小范围内;
这一篇就写到这里,陈萍萍死了,
所以下一篇范闲要发疯了,只不过范闲的疯是循序渐进的
下一篇的主要内容有:
(1)太平别院葬陈萍萍后,达成交换条件,范闲跟叶重回京
(2)范闲拒不低头,庆帝范闲父子冷战,范府成为风暴中心
(3)范闲庆庙遭遇苦修士围攻,勉强脱身入太学见胡大学士
(4)范闲与庆帝阶段性休战,被软禁京都做个富贵闲人
(5)范闲与庆帝之间的冷战,转化成天下间的三处热战
(6)庆历十一年正月初七,范闲京都打响反击战
初发布于2023年8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