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发于CP28合志《如是我闻》,全文约3.6万字,插画由 @MAaaaaaackia 绘制。
故事中部分情节与前作《他们的战争》有关联。
这次受胡迁影响很大。
作者:阿里曼的红字
插画:MAaaaaaackia & 匿名
排版:吃瓜吃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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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re
她做了个梦。
梦中,她站在旷野上,眺望远方的城市。一条黑蛇缠绕在她脚边,向她提出许诺。
「你将继承黑蛇的知识,流着红龙的血,踩着熊的国土,翻阅骏鹰的历史。」
「你将接受万民的跪拜。他们将把自由进献到你的脚边,换取果腹的面包。」
“绝不。”她说。
黑蛇吐着信子向她袭来,她以缠绕火焰的长剑回击。手臂被啃咬三次后,她刺穿蛇的颚骨。她抛下它的尸体,向城市走去。她采食野果,啜饮河水,脚趾被砂土磨破,鲜血淋漓,皮肤在烈日下泛红起泡。三天后,她终于回到城市,只看到城门已经紧闭。她叩击大门,回声不止。她呼唤亲人,友人,她曾憎恨过的养父母,然而大门依旧紧闭,唯有讥笑声如同防空警报,在她耳边闪烁。于是她跪在门前,垂下头,屈服于孤独和绝望。直到红日西斜,泪水干涸,夜幕覆盖大地,一只白鹿引她离开城市。她们展开双翼,向极北的雪原飞去。
生锈的轴承嘎吱作响,把她从梦中惊醒。
“我以为你们把我给忘了。”她晃了晃手上的手铐。
“我们很忙。”来者在桌对面坐下。他戴着纯白的面具,只有眼睛处留着两个空洞,手肘内侧长着源石结晶,“你有十分钟来说服我不杀死你,公爵的养女。”
“听说你想杀死公爵,我可以提供协助。”
“凭什么相信你?”他语气中的威胁远多于疑问,“要怎么证明,你来这里不是受公爵的指使?”
“我两天前就找到了这个据点。假如真的想揭发你们,出现在这里的就不会是我,而是公爵的蛇鳞。”
他解开她的手铐,“今后,如果你有任何背叛的想法,我会保证你死得很痛苦。”
“告诉我你们的计划。”
“十八桶源石炸弹。我们打算把它运到公爵宅邸的地下,在那里引爆。”
她用指节敲击桌面,“打算怎么运过去?公爵心思细密,即使是地下也安排了专人守护。”
“有你的协助就行。公爵很信任你,利用好这一点。”
“可我还没决定要加入呢。”
面具人手中多了一把漆黑的长剑,“你觉得你有得选?”
她叹了口气,“确实没有。”
“炸药会摧毁方圆三百米内的所有建筑,瘫痪城市下层的动力机构。源石粉末将扩散到大气中,把矿石病散布到整个城市。”
“……会有很多人死去,无辜的人。”她说。
“会有很多人死去。会有更多人成为感染者,这是他们视而不见的代价。不要以为我们的苦难只由公爵一人造就,那些人生活在一个感染者被歧视,被迫害的城市里,却对此无动于衷。他们,同样有罪。”
“这太极端了,不是全部的人都——”
面具人晃了晃剑。油灯下,刃面如同流动的液体。
“好吧。假设你的计划成功了,公爵死去,城市瘫痪,市民成为和你一样的感染者。之后,你会怎么对待他们?”
“我将赐予他们一个我非常喜爱的结局:毁灭。”
“再之后呢?”
即使隔着面具,她仍能察觉到对方的皱眉,“这是个开始。我们将在各地发动战斗,解放受苦受难的感染者同胞,以我们之手,一个新的时代将会到来。战争的时代。”
“我开始听不懂了,你到底在期望什么?”
“大概……是能烧尽整片大地的火焰吧。”
“你就是个疯子。”
面具人撑着桌子起身,发出蛇一般的嘶声,“你是精神错乱了?”
“不。我在很认真地说,你是个疯子。我们唯一的共同点是想杀死公爵,除此之外,你不过是个毫无理想的暴徒,只想发泄自己的怒火。”
“很好。”剑尖指向她的鼻尖,她纹丝未动。
咽喉被划开时,人会发出类似开水沸腾的声音,然后水球破裂,鲜血顺着胸口淌落。面具人捂着喉咙向前瘫倒,背后显出一个娇小的身影。
“你没必要激怒他。”兜帽下是女性的声音,“这很不理智。”
“你是蛇鳞?”
“我是。其他人在清理据点,抓捕犯人。你拖延了他们两天时间,做得很好。”
她蹲到死者身边,揭下他的面具。
“我们该走了。”蛇鳞说。
她一动不动。
“你在等什么?”
“这怎么会是我的脸?”她问。
“这里很不安全。失去了据点,他们很可能直接引爆炸弹,与我们同归于尽。”
“这不应该。”她抬起头,“为什么她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离开据点后的第三分钟,背后传来巨大的响声。无数瓦砾被抛到空中,坠落在地时卷起无数沙尘。
“真可惜,那些源石本可以用作燃料。这个冬天会很冷。”蛇鳞放下兜帽,脸庞被火光照亮。是位相当年轻的少女,头发和眼睛同样是暗红色。
“你救了我一命。”她向蛇鳞伸出手,“你的名字是?”
“他们叫我九。”女孩握住她的手。火焰点燃了女孩的手指,然后是手臂,肩胛,胸口,头发。最后有一具白骨在燃烧。
A'utre
她举着火把走入山洞。火光照亮褐色的岩壁,上面有水滴缓缓垂落。她走得很快。两分钟后,洞口的日光退缩成针尖般的小点,火把上缠绕的布匹被炙烤得焦黑。
脚边传来清脆的声响。一块骨骼被她踩碎,破成粉末。她弯下腰,看见更多细碎的骸骨,沿着湿洞窟一路铺陈,直到那尚未可见的尽头。空洞的眼睛镶在瓷白色的颅骨上,向她投来无声的凝视。
再次起身时,火把熄灭了。它的死亡毫无征兆,仿佛之后的黑暗都晚了一步才抵达。她握紧火把,冷汗沁入木棒。
「无需掩饰恐惧,这是你们的本能。」
声音在岩壁间震荡。黑暗中一双蛇眼发亮,如同烧红的炭火,扫过它的猎物。她感到肢体冰凉,皮肤下,脆弱的意识不停挪动,想要逃离山洞。
「但我仍有一个问题……」
“你好啊。”她尽力微笑。
「你为何在此?」
“我来和你打个赌,科西切。”
Autre
她从梦中醒来,伸手去摸水杯。它沉落在墨色的海洋中,在冬夜的潮水里起伏不定,直到她握住杯把,用落着灰尘的水润湿喉咙。她入睡前,水还是温热的,有人不允许她喝凉水。可现,在她只觉得食道变成一口狭窄的井,就和她从中汲水的那口一样冰凉。她摊开手,一簇火苗在手心汇聚,舔舐瓷杯的底部。白烟从杯沿溢出。她喝了一口,暖流冲刷而下。
被自己杀死的人,临终前会感到同样的温暖吗?她很快就放弃了这个想法。她记得他们每个人的哀嚎,无论是感染者还是普通人,最后的声音都同样刺耳。
寒风拍打着窗框。窗上有个破洞,她用墙纸做了封堵,那张纸像迎风的船帆一样鼓动着。她看着它,思考自己能做些什么,来塞住崩塌的堤坝。
墙纸破裂,冷气灌进房间,吹散白烟,窗帘起舞,月光的影子投入墙壁。碎纸片落到手心,在火焰中燃烧殆尽。她放下水杯,向窗外看去,一团火光在风雪中闪烁。
她穿上外衣,推开木门。阿丽娜坐在火堆旁,棉衣包裹着纤瘦的肩膀。
“做噩梦了?”阿丽娜问,把一本书放到手边。
“我的窗户被吹破了。”
阿丽娜笑着叹气,“我不是说过吗?那种纸是挡不了风的。你先等着,这次我用帆布帮你堵住,保证吹不破。”
“可明天我们就离开这里了。”
“就算我们走了,这座屋子也还在。今后,也还是会有和我们一样的人在这里歇脚。”
“和我们一样无家可归的人?”她问。
“和我们一样无家可归的人。”
她点点头,“先陪我坐一会儿吧。现在几点了?”
“不知道呢。”
“要是有钟就好了。”她说。
“买一座钟的钱,够换七八条面包。”
“等以后我们有钱了,再去市场上买吧。”
她翻过阿丽娜的书,皮革封面有着粗糙的纹路。一个小字被印在书皮上:K。她把书放回原处,“你不是要给孩子讲课吗?在课堂里挂个钟,这样他们就知道还有多久能下课了。”
“但我……不喜欢钟。”
“为什么?”
阿丽娜用木棍拨动柴火,“它只会往一个方向转。滴答,滴答,滴答……红色的针转一圈,一分钟过去了;黄色的针转一圈,一小时过去了;黑色的针转两圈,我们就离死亡又近了一天。”
十二月六日,她想,离十二月七日只有一天。记住,记住,记住十二月七日。
“我做了个梦。”她说,“梦见一个女孩。我握住她的手,她就燃烧起来。那感觉就像是真的。”
阿丽娜握住她的手,触感冰凉,“你看,我没有烧起来。”
她笑了笑,接受了这个安慰,“谢谢。”
“还记得老爸爸吗?”
“伊万.伊贾斯拉夫爷爷……我很想他。”
“我也是。你知道吗?他其实有过一个孩子。一个儿子。可在很小的时候就夭折了。那天晚上,他们给孩子守灵,老爸爸太累,不小心睡着了。他做了个梦。梦里,他看到自己的儿子燃烧起来。他说:爸爸,你怎么不来救我?”
“然后呢?”她问。
“然后老爸爸醒了。他发现一根蜡烛翻倒,点燃孩子手臂上缠着的布。他后来把这件事告诉了一个医生。医生说,他在梦中已经闻到了烧焦的气味,本应被这味道刺激得醒来。但梦想要延续他的睡眠,于是编造了一个孩子着火的情境,好说服他继续把梦做下去。可烧焦的气味越来越浓,他还是醒了过来。”
“相当新奇的理论。”
“后来,我把这件事告诉另一个医生,他提出了完全不同的解释。”
“你是怎么想的?”她问。
阿丽娜的眼里有什么晶莹的东西在闪动,“我只觉得,这是件悲伤的事。”
A'utre
火焰在她的手心涌动。空气受热膨胀,化成沾满油污的镜子,把前方的景象染得扭曲摆动。她深吸一口气,让火焰缓缓成型,塑成球状,投掷出去。一具破损的盔甲被击中,火焰顺着上面的裂隙向四面八方扩散。黑烟散去后,胸甲正中多出了一个空洞,边缘镶着暗橙的丝带。
“你在做什么?”一个声音问。
她回过头。九靠在门框边,双手抱胸,侧头审视着她。她没听见九走近的声音。
“练习法术。”她说。
“练习法术做什么?”
“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
“就是不知道。”她把盔甲残骸从固定架上拆除,“有什么事?如果你要找科西切,他今天不在。”
“我想去外面走一圈。”
“没人拦你。”
“我们可以一起出去。”
她想了想。没理由同意,也没理由拒绝。
五分钟后,她们走在灰岩城的街道上。这座城市正如其名,由灰色的岩石砌成。沿街的树木落光叶子,只剩光秃的枝桠。马路对面有几个人慢慢走着,他们穿着深色衣服,戴着宽檐礼帽,活像缓慢蠕动的石头。九带她去了感染者聚落。这是城市北边的一小块土地,空气中泛着酸腐的气味,好像每个人都躲在屋子里呕吐。她首先看到一个人站在平房外,用额头撞墙,一下又一下。那声音好似两颗石头碰在一起。
“你在做什么?”她问。
他看向她。他的额头上有一块细小的黑色晶体,在血液的覆盖下闪闪发亮,好像刚长出来不久。
“你怎么还不去死?”他问。
九拉着她走开,“刚搬到感染者区的人都是这副样子,过几个月就习惯了。”
她听见身后又传来石头碰撞的声音,“一旦习惯了,就不会有改变的动力。”
“改变什么?”
“感染者的境遇。在这座城市里,他们活得比驮兽还糟。”
“改变了又能怎样?这无关紧要。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死。”
她第一次认真地看了九的眼睛,眼睛似乎只睁开了一半。
“每个人都会死。”她认真地说。
“所以,每件事都无关紧要。”九认真地说。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在古代玻利瓦尔,有这样一个习俗:每年九月,祭司们会挑选出一个奴隶女孩,为她乔装打扮。接下来的一年里,她会被当作女神对待。人们都为她献上贡品,向她祈求丰收美满。到第二年九月,她会被送到神殿里。祭祀将剖开她的心脏,割下她的头颅,把她的血液洒满神殿,然后穿着她的皮跳舞。这一切结束后,他们会选出另一个女孩,继续这个习俗。”
她感到一阵恶心,“你想说什么?”
“我就是那个女孩。”
“科西切是祭司?”
“你是祭司。”
“我不会是祭司。”她坚持说,“假如我要杀死谁,那也一定是有罪的人。”
九眨了眨眼,她发觉九以前从不眨眼,“有趣,你一点都不像科西切。”
“我凭什么像他?”
“你是科西切的继承人,为什么你会不像他?我见识过他改变很多人。只要愿意,他本该能轻易改变你。这一定有什么理由。”
“我就是我。”她坚持着。这是一种恐惧,仿佛她以为的反抗并非反抗,她陷在父亲的陷阱里却毫无自觉,甚至需要别人来点出这件事。
九不知从哪变出两个面包圈,把一个送到她手边,“吃吗?”
“你从哪买来的?”
“附近孩子送的,我和他们关系不错。”
“我不吃感染者的脏东西。”她故意说得很大声,并做出嫌恶的样子。撞墙的男人又不撞墙了,用那种你怎么还不去死的眼神看着她。
“我给他们讲故事。”九咬了一大口面包,鼓起脸颊嚼着,“九岁以前,我看过不少武侠小说。他们爱听。”
她想起自己曾有一个妹妹,她也爱看武侠小说。陈晖洁。除了爱看武侠小说,两人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
还有一点,她想起来了。陈晖洁吃面包时也会鼓着脸颊嚼,像只仓鼠。
感染者聚落的中心立着一座雕像,同样由灰色的岩石雕琢而成,却仿佛吸走了所有的色彩。雕像刻画了一个被火焰环绕的男人,大理石被打磨得极薄,看久了会觉得它在风中燃烧。
“这是科西切。”九仰望着雕像。
“这是火鹰。”她反驳道,“反叛的骏鹰。传说他曾站在乌萨斯开国皇帝身旁,推翻自己同族的统治。他是反抗的象征。科西切把他放在这里,是因为相信感染者会向雕像祈祷。他们会指望一个火鹰般的英雄来拯救他们,却没有意识到英雄本应从他们中诞生。”
九抚摸着雕像前的铭牌,“火鹰,火焰猎手,斯瓦罗格……这些名字全部指向科西切。皇帝嫉妒科西切的功绩,因此把他的事迹拆分出来,化成不同人物的传说。这样,人们便不再相信科西切真正存在过。”
“这不可能。他为什么不说?”
“说了又有什么意义?假如一个人突然宣称自己是千年前的传奇人物,你只会认定他是个疯子;更何况,那些传说在流传千年后早已丧失了原本的含义。要想摧毁一个人存在过的痕迹,最有效的办法不是否认他,而是消解他。”
“那你又为什么要告诉我?”她问。
“因为他很可悲。”
“谁?”
“科西切。”
她瞪大眼睛,“可悲?”
“他必须时刻坚信自己是科西切。他必须坚信人类是脆弱的,复杂的,自私的,并不能有丝毫怀疑。他把这些话刻在离灵魂最近的地方,一旦有所动摇,他就必须杀死那个动摇的自己。他必须刻骨铭心地知道自己是千年以前向骏鹰举起反旗的那个斐迪亚,自己是被皇帝嫉妒,被皇帝背叛的将军——只有这样,他才活得下去。因为只有他自己,只有他自己的这些想法,能代表他仍是科西切,而没有变成带着科西切名字的其他人。”
“活该。”她说。
九露出浅薄的笑容,“是的,活该。”
雕像后方是一座广场,广场边石梯被建造成适合坐下的高度,有个戴毡帽的老人坐在那里。他的白胡子上落满白霜,嘴角翘起一个麻木的微笑,这种笑容多见于被活活冻死的人。一个白发的男孩爬在他身边,扳着老人的手指。在手指还没被掰断前,一块十字型的红色勋章从老人手里掉了出来。这种勋章很廉价,只要在战场上受过伤就拿得到。
九走过去,搂住男孩的肩,跟他说了些什么,又把面包圈塞到他手里。男孩小心地看了她一眼,向反方向跑去。那里有许多平房,每栋的屋顶都竖着烟囱,但没有一根烟囱冒着白烟。
“你和他说了什么?”她问九。
“我告诉他:我能理解。”
“这没有任何用处。”她说。
“的确没有。”
“他叫伊诺吗?”
九不解地歪头,“他为什么叫伊诺?”
“我……不知道。”
“你记错了,塔露拉。你现在还没有遇见伊诺,那是七年后的事。”
她拿起雪地上的勋章,却感觉它冷得发烫,只得放回老人手里。廉价勋章有股淡薄的香气,像是松针林里的味道。她想找块布盖住老人,可这其实藏不住什么,只会让阳光和视线不再能照射到他身上。
如果有个人跑过来,抱着老人的尸体狠狠哭一场,那人会被当成疯子。
“你在指望什么?所有事物都是断裂的。这枚勋章不属于我,我也不再需要它。它该被放回南边的矿山,回到它出生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老人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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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梦中醒来。房间是一片黑色的凝胶,墙角的监控摄像头闪着暗红的光亮。自从我被带进这个房间,它就从未熄灭过。我看着它,想象自己的目光能穿过摄像机的镜片,瞥见另一边的人们。这时,他们坐在监控室里,手边放着热咖啡,揉着因值夜班而产生的黑眼圈。他们会注意到我从床上起身,凝视着摄像头,并在纸上写下这样一段:
08142号房,病人塔露拉醒来,看了看摄像头。生理指标正常,没有逃脱的意向,或使用源石技艺的痕迹,但她的心跳比平时快了一些。
综合以上迹象,她可能刚做过梦。
干员某某某,记录于某年某月某日,凌晨某点某分。
牢房里没有钟,我没法判断具体时间。
当然,他们也可能不这样写。也许这件事不值得被记录,也许现在太晚,值夜班的干员都睡着了;也许根本没有什么值夜班的干员,只有PRTS在监视着我;也许摄像头只是个摆设,它不会记录任何影像,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让我以为自己被时刻被注视着。无论如何,我只能想象。想象,这是我唯一被允许拥有的自由。
早上八点,或任何接近正午的时间,,广播里响起机器合成的女声,宣读今天的日期和气温。一如既往地,我没有在听。当你被关在一个恒温的牢笼里时,知道日期和气温并不比知道卡西米尔骑士竞赛的冠军是谁更有价值。广播结束后,另一个女性的声音介入进来。这声音出自真人之口,但不比机械带着更多人情味。
“今天上午,会有人来看你。”那个声音说,“请做好准备。”
她没说是谁,但我猜得到。
“塔露拉,我给你带了些书。”
她站在牢笼的另一边,手里提着空的袋子。与此同时,一叠书顺着送餐口进到房间。书太厚,连装盛它的托盘都略微凹陷下去。
“凯尔希医生说,读书对你会有好处。”
我瞥了一眼书堆。约翰.罗尔斯的《正义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记》,卡夫卡的《审判》,詹姆斯·乔治·弗雷泽的《金枝》,看不出选书的规律。
“我和阿米娅聊过了,关于科西切的事。”她把手搭在玻璃墙上,指肚微微发白,“科西切,不死的黑蛇……真是个怪物。在乌萨斯徘徊千年的长生种,每本历史书上都写着他的化名。就连龙门城曾经也在他的掌控之下,直到魏彦吾把他赶走。作为报复……科西切把你变成了黑蛇。”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在想……如果被他盯上的是陈晖洁,结果会是怎样。”
她用食指和拇指拧着眉心。一个假设悬在她的喉口,好像得用力咳嗽才能让它出来。
“那时,科西切第一个找到的也是我。如果魏彦吾没有用你做交换……我不敢保证陈晖洁会仍是现在的我。”
我忽然有些同情她。在我为自己已行之事承担罪责时,她在为她未行之事感到内疚。
“……还是什么都不想说吗。”
手指从玻璃上滑落,跌到她的身侧。
“我会再回来见你。”
这句话并不比“再见”一词意味着更多。
她走后,我开始看书。我读到一个叫K的人被逮捕,审判。餐盘从房间另一侧弹出,提示我该吃午饭,于是我吃午饭。我读到律师,画家,叔父和神父,没有一个人真正在乎K。餐盘从房间另一侧弹出,提示我该吃晚饭,于是我吃晚饭。又过了一会儿,窗外的灯被关闭,于是我放下书,关上房里的灯。坐回原位时,我意识到那本书只剩十几页就能读完,又想把灯重新打开,可读完书也不能解决什么,它只意味着我解决了一天的时间。于是我等待着,等到室内和室外同样漆黑一片。透过玻璃,我看见塔露拉坐在列车站台的长椅上,无数列车从前驶过,有些装满炸弹,有些通往坟墓,有些载着两百年的时光冲向悬崖,有些人坐在列车上,向塔露拉招手。可她身上没有车票,没有一辆列车能带她离开这里。
于是她闭上眼,等待梦境。梦中,她踏着草地,在露水中飘飘荡荡行走,让我的欢歌轻易刺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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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踏上罗德岛之前,她就知道自己并不受欢迎。
她在旷野中一个临时搭建的岗哨前停下脚步。四位全副武装的干员等在那里。他们都戴着墨镜,无法辨识神情。一位金发的菲林青年向她走来,手里拿着扁平的黑色仪器。
“这是必要的安保措施。”他说,“请你理解。”
她点点头,配合地展开双臂。青年用仪器扫过她衣服外侧的虚空,嗡嗡作响。
“这是什么?”她问。
“辐射指示器。如果你身上有危险的源石制品,它能探测得到。”
“也许我自己就是个危险的源石制品。”
“我不否认,但我们愿意相信你。”
“最低限度的信赖。”她不置可否地耸肩,“甚至还包括用手铐捆住我。”
“这只是侦测器,用于监视你的矿石病症状,也便于制订治疗方案——如果你愿意接受的话。”青年递出一个蓝色的手环,“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戴上它。”
她接过手环,套在手腕上,“这样就行?”
“可以了。我是亨利,该怎么称呼你?”
“他们叫我九。”
他向她伸出手,“九小姐,欢迎来到罗德岛。”
“不要和感染者握手。”她告诉亨利,”但还是谢谢。我很高兴看到罗德岛拥有了自己的领土。”
“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你告诉我‘欢迎来到罗德岛’,而这里距离罗德岛的陆行舰还有一公里的路途。所以我只能假设,罗德岛获得了这片土地的所有权。”
亨利皱起眉,“这是个玩笑吗?”
“是的,同时也是个抱怨。”
“这同样是必要的安全措施。你的身份相当……敏感。”他带她穿过岗哨,向罗德岛走去,“能安排你和博士的会面,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
“我能理解。”
“你腰上挂着的东西,最好也藏起来。”
亨利指着半片断裂的白色面具,上面凝结着暗红的血块。她用绳子把它串起来,挂在皮带上。
“整合运动已经不存在了。”她说。
“但它留下的伤口还没有愈合。戴着那种面具的人杀死过罗德岛的干员——对你即将见到的每个人而言,那可能就是他的同事,朋友,恋人。人们需要时间来接受这件事,有些人会需要很久。”
“你也是其中之一?”她问,
“我不是。我很幸运,只是个普通的医生,连战场都没上过。”
她解开面具上的绳子,“麻烦你替我保管它。”
亨利轻轻摇头,眉间刻着厌恶。
“这不是我的面具。”她告诉他,“这副面具属于一个叫格里高利的整合运动。他死在龙门。我见过他,没有阻止他去送死。我想,这是个警醒。”
亨利凝视着面具,“我们收治过一些整合运动,那是在切城事件结束的两天后。我们治好了每个受伤的干员,回收了我们能回收的干员遗体,妥善埋葬。我们修好船身上的每个伤口,和龙门谈了条件,听说,有些大人物还去乌萨斯忙了好一会儿——等这一切都结束,我们才派出救援队,带回不少受伤的整合运动。大部分都是被罗德岛干员打伤的,乌萨斯军团和龙门的黑衣混蛋不怎么留活口。”
“后来呢?”
“他们被收容在集中病房里。我打开房门时,感觉整座房间都在流血化脓,颤动,呻吟不止。超过一半的人都没救了,拖了太久,我只能在病床的挂卡上画上红色的叉。有一个整合运动,在我经过时抓住我的衣角。他说了一句话。猜猜是哪句?”
“‘我不想死。’”她猜测道。
“可能是。我不知道,我听不懂乌萨斯语。他的大腿被房梁压烂了,发黑发臭,只能截肢。我做的手术。两天后,高烧要了他的命。我后来想:他戴着整合运动的面具,这意味着他会杀过无辜的人,甚至可能有罗德岛的干员因他而死。他的死不是因为我手术没做好,也不是因为我们过了太久才去救他们。他的死是个报应。我说服自己去相信这个解释,好让我忘记他那张脸。这需要时间,可能需要很久。”
他自嘲地笑了笑,“刚当上医生那会儿,我念过誓言。其中有一段是这样:‘我将拯救病患,不因任何宗教,国家,种族,地位不同而有所区分’。现在我才明白,拯救并非全然公平,拯救也会有所区分。亲近的人和疏远的人,正确的人和错误的人。更可怕的是,这些事该死地正确:我找不到任何一个理由,能让我们在治好自己的干员之前先去救治整合运动。也许罗德岛做得没错,只是我不愿接受。”
“你属于一个不那么复杂的世界。”她说。
亨利点点头,接过面具。他不愿触碰它,又不知该把它放哪,只得提着绳子,面具不停旋转。
“我带你去见博士。”
Autre
她闻到烟味,影影绰绰,好像有什么东西烧焦了。
“他们叫我——”
她睁开眼,看到一团火。柴薪在中间燃烧,火星向四方升腾,融化冰雪。阿丽娜坐在火堆的另一边,削着苹果。
“你在这里坐了一会儿就睡着了,睡了差不多两个小时。还感觉累吗?”
“还好。”
“我们之前在做什么?”阿丽娜把苹果递给她。
“你呀,是没睡醒,还是活在梦里?”
她嚼了一口。果肉淡而无味,冰原上结出的果实永远不会甜,“就当我是在做梦吧,阿丽娜老师。”
“那就复习一下好了。我们一路向北,五天前抵达了这座矿场,你和游击队一起冲进去,把感染者们都释放了出来。管理矿场的驻军大半已经逃走了。留下来抵抗的反而是……感染者,那些感染者监工。军团赋予他们权力,让他们管理其他矿工。”
“是谁在带领雪原游击队?”她问。
“我猜他们没有领袖。把游击队联系起来的是一种共通的理念,而不是某个特定的人。”
不,是有的。我想。
“对了。”阿丽娜说,“在前几天的战斗里,有位老先生帮过我们。他希望我们去见他一次。”
“我女儿不见了。”
说话的是个瘦弱的老人。他住在矿场边的小木屋里,满头白发,脸上的皱纹比土地的沟壑还深。他年轻时也许很魁梧,但岁月剥夺了他引以为傲的一切。长矛和盔甲在角落里积着灰。阿丽娜说,三天前他正是穿着那身盔甲撞进矿场,然后立即被卫兵击倒。
“是个卡特斯女孩,大概十五六岁,在矿场里生活。头发和耳朵都是白的,像霜一样白。你们有见过她吗?”
自然没有。在这片大地上,要碰巧遇见过一个人并不比遇见同一个人第二次更容易。
“我们会去找。”她说。
老人从茶炊里倒出褐色的液体,“喝茶。”
桌上还有一堆糖。老人抓了几颗,想给她们,又把糖果捏回手里,怅然若失地揉搓。
茶浓得呛口,“很好喝,谢谢。”
她们没有时间去找。她们要治疗受伤的同伴,确保物资的供应,并为矿场的感染者安排生活。那些人习惯了矿场的生活,回到地面上后仍弓着背,眯着眼,好像会被阳光灼伤。但她们问了囚犯,问他们有没有见过一个卡特斯女孩,头发和耳朵都是白的,像霜一样白。众人纷纷摇头,只有一个人站起身,隔着牢房的铁栏杆,说了一句话。
他说:她抽中了黑签。
两天后,老人从小屋里出来,一瘸一拐,手里提着矛枪。
“您要去做什么?”阿丽娜问他,
“我屋里还有几袋茶叶,夏天刚采的。不嫌弃的话,你们拿走。”
“您要去做什么?”她问老人。
“囚犯,在哪里?”老人问她。
“什么囚犯?”
“矿场的人。你们留了活口,我亲眼见到。”
“请不要过去。”阿丽娜站起身,挡在他前面,“管理矿场的人早就逃走了,余下的人——”
“余下的人,同样有罪。他们身患矿石病,他们理应反抗。然而,他们没有。”
阿丽娜抿紧嘴唇,向她投来求助的眼神。看着老人的背影,她没来由地想起了一句话:每件事都无关紧要。
“如果把他们全都杀死,就能让消失的人回来……那该多好啊。”她说。
老人茫然地看着她,转身走回木屋。阿丽娜舒了口气。就在那时,一声嘶吼在雪原上空回荡。
两天后,老人上吊了。那之前的半天,她和阿丽娜决定离开。
“我感觉,我们还是得去和老先生告个别。”阿丽娜说。
于是她们又去了林中的小屋。她打开房门,向屋内走了一步。半分钟后,她向屋外退了一步,关上房门。血从木门下渗出,把雪地染成红色。
“老先生还好吗?”阿丽娜问。
“他上吊了。”她说。
她朝木屋的反方向走。阿丽娜拉住她的手。她摇摇头。
“我不知道是哪件事让他这样做:是失去了女儿,还是没能为女儿报仇。”
“这不是你的错。”阿丽娜把她扯回来一点。
“这怎么会是我的错?他一个人住在小屋里,没人照顾得了他。女儿是他最后的希望。这个冬天我经历过,很冷。他很快就会知道这个冬天有多冷。他没力气打猎,活不下去。如果什么都不做,感染者最终都会变成这副模样。”
“可你看,下雨了。”阿丽娜说。
她抬起头。有水落在脸颊上,顺着皮肤向下滑落。更多雨滴敲打着大地。恍惚间,她又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好像能划破云层。那声音理应属于一个更强大的人,一个能决定自己命运,或与之抗争至死的人。
乌萨斯在下雨。
我手里握着铲子,为老人挖好坟墓。
“被科西切控制,是什么感觉?”他问。
“沉眠在黑暗中,什么都不用看,什么都不用听。偶尔会有光芒渗入,亮得刺眼,又很快消失。”
“就和我一样。”老人慢慢坐进去,躺下,闭上眼,再也不动了。阿丽娜拂去墓碑上的泥土,一个名字被刻在那里。
博卓卡斯替。
“爱国者老先生。八年以后,他和他的女儿将因你的命令而死。那是一个月之前的事。”
“你在说什么?”我问。
“接下来该去哪里?”她问。
“我们继续向北,向雪原走。”阿丽娜说。
A'utre
“恐怕我无法祝贺你的胜利。”
她回到灰岩城时,九正在读报纸。公爵府内早已装上源石挂灯,可没有一盏被点亮。长桌尽头,一枝蜡烛供应着微弱的火光,蜡油顺着烛杆滴进银盘。
“什么胜利?”
九把报纸摊开到她眼前,她看见自己的照片被放在头条最显眼的位置,“你在舍塔尔会议上的发言,已被传得众人皆知。你提出的感染者治理政策并不成熟,但足以煽动保守派贵族,他们很快就会在自己的城市效仿推广。短期内,这些政策将卓有成效。”
她点点头,“从而使他们忽视长远的隐患。”
“比如这一条?‘应设立感染者纠察队,由感染者来监察并治理感染者,以降低普通人感染矿石病的可能性。’要让一群人监管另一群人,就要赋予他们棍棒和权利。你是在期待这些纠察队会揭竿而起,带领其他人一同反抗?”
“他们都是感染者,分担着矿石病的疼痛。即使暂时在强权的逼迫下伤害彼此,也终有一天会团结起来。他们会在当权者放下戒心时揭竿而起。”
“你听说过矿场吗?”九问她,“开采源石的地方。在灰岩城以北,这样的矿场有很多。矿工要么是感染者,要么即将成为感染者。每座矿场都有驻军,但驻军总是比矿工少,即使装备优势也无法弥补人数差距。你猜,他们用了什么方法来稳定局势?”
“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他们选出一部分感染者监工,给予他们更高的地位,让他们去管理其他矿工。这种传统已延续了十几年,至今仍被采用,很少会因此而产生暴乱。据说那些监工折磨感染者的手段之残忍,往往比没有矿石病的管理者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瞪大双眼,“可他们都是——”
“他们确实都是感染者,但这一个标签不能代表什么。不会有人仅仅因为对方同自己一样是感染者,就产生额外的共情。出生于富足家庭的人,即使罹患矿石病也能得到完善的治疗,无法理解普通感染者的苦难;矿场的监工们被赐予了武器,但他们追求的也不是推翻矿场的统治。相反,他们的地位虽然不及驻扎的军人,但至少比普通的矿工要好一些。即使生活再苦,他们也总能通过欺凌,折磨其他感染者来获得满足感。这相当于为他们又上了一层枷锁:加害者绝不可能去释放被害者身上的枷锁。一旦这样做,他们就会落到平等的地位,不仅丧失特权,更会被原本的被害者报复。”
“那被他们折磨的矿工呢?他们人数众多,为什么不主动反抗?”
“他们一边憎恶着监工,一边渴望成为他们。只要表现优良,普通的矿工也有机会被提拔成监工。既然如此,又为何要冒着致命的风险去反抗强权?就结果而言,没有人会追求绝对的平等,我们只需要生活得比另一些人更好,并看到他们承受更多的苦难,就足以填满自己的小心思。至于那‘另一些人’,只要给他们一丁点变得更好的希望,他们就会死抱着不放。”
“你把人想得太坏了。”她说。
“是你把人想得太好了,塔露拉。我敢起誓,人们生得比你想象中要弱一些,矮一些。”
“那么他们更需要被逼迫。”她举起报纸,“我的这些话不是说给贵族听,而是说给感染者听。我要他们意识到:假如不反抗,他们的生活只会越来越糟。他们的每项权利都会被剥夺,他们的每种价值都会被否定。要想获得自由,他们必须站起来。”
“你觉得在感染者中有多少受过足够的教育,让他们能辨识文字?在这些识字的人中,又有多少会愿意掏钱买报纸,来阅读你发表的高论?而且,这样的事你在灰岩城已经做过很多次,除了让几个醉汉对你大放厥词,被蛇鳞抓走以外,还有什么结果?”
她张开嘴,却找不到反驳的言辞,“那我该怎么做?”
“你要走到感染者中间去。你要和他们吃相同的食物,住相同的屋子,做相同的工作。你要首先倾听,而后理解。如果可能的话,你要试着去爱上一个感染者,了解他,或她的痛苦和困惑。只有这样,你才能坚持下去。”
她不禁笑出声,“这太蠢了。”
“一个贵族会关注感染者的人权,本身就是件愚蠢的事。事实上,我至今仍不明白是什么让你对感染者如此上心,难道只是出于对公爵的反抗?”
她坐到桌边,“在我还小的时候,我常去龙门的孤儿院。我会用魏彦吾给的零花钱买些小礼物,分给那里的孩子。可能是我觉得自己和他们有些相似,也可能只是伪善,毕竟做那些事时,总有两个侍从跟着我。院子里有个女孩,和我差不多年纪。她整天就坐那,看着围栏外面,一句话也不说。我朝她挥手,她也不动。有次,一个中年男人来了,隔着围栏看了她一会儿,又立刻走开。那是世上最孤独的两个人在对视。”
“那个男人是谁?”
“孤儿院的院长说,女孩的父母都是学者,在野外考察时遭遇了天灾。母亲去世,父亲幸存下来,但成了感染者。为了不让把矿石病传给孩子,他把她送进孤儿院。他很少来看她。我猜,是不敢。”
“在某种程度上,我赞同那个父亲的做法。”九的眼睛被烛光照得火红。
“那时我就意识到,矿石病不只是疾病。成为感染者,就意味着你将被迫把自己和世界的某个角落切割开来。”
“就像种族,国籍,血统,地位,或其他任何贴在人身上的标签。相信我,人很善于寻找这类属性。”
“但没有人能保证自己一辈子不会变成感染者,每个人都有遭遇这种苦难的可能性。即使是你我,甚至科西切,都不例外。”
九点点头,诱使她继续说下去,“那女孩后来怎么样了?”
“公爵带走我的两周前,我最后一次去孤儿院。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我看见她坐在雨中,一只手捏住另一只手,按得没有血色。我跑过去,想把她拉到屋子里,但我拉不动,只能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我还……”她捂住额头,想了很久,“我还搂住她的肩,说了一句话。我说——”
“‘我能理解。’”九轻声说。
蜡烛熄灭得悄然无声。
“等等,难道是你……”
“我有债必偿。”
我向九伸出手。九缩回身体,向大门走去。风雪从房外涌入,点燃了蜡烛。
“你要去哪里?”我问。
“你值得更好的未来。”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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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我读完了《审判》。K死了。死得像条狗。
我放下书,仰望天花板,思考这本书到底讲了些什么。但我试图去回想故事时,只捕捉到一个细节:K第一次被逮捕的那天,他吃了个苹果当作早餐。
那天,我的早餐里的确有一颗苹果。
半小时后,我意识到今天是周五。周五,凯尔希医生会来。
这是她第三次亲自来到我的囚笼。她在玻璃墙对侧坐下,一本笔记本被摊在膝上,笔尖悬在距纸面五厘米的地方。这只是习惯性动作,因为我从未见她用笔写下任何东西,她也从未向我展示过笔记本里的内容。上面能有什么?我猜不出。
“你的生理指标很正常,只是做梦的频率高了一些。”她很少眨眼,绿瞳沉静得沉静如的矿石,“这不一定是坏事。但要记住:梦境是非理性的,不连贯的碎片。在梦里,你可以轻易颠倒岁月和季节,让亡者复苏,得见玄奇的幻境,但你千万不能陷入其中。在梦里,我们可以从悬崖摔下,或落,楼上一跃而下,同时察觉不到任何疼痛……”
她轻轻皱眉,“在梦里,我们坠落而不自知。”
我听说过不同的事,在一部老电影里。这部电影发生在层层递进的梦中。为了和身边人同时醒来,电影里的人们发明了一个唤醒彼此的方法:他们会一起坠落。
“考虑到你的心理状态,这些梦境可能会对你的想法造成一些影响。”
我不需要别人来谈论我的想法,这不重要。
“如果你有任何需求,无论是什么,尽管告诉我。”
我没有需求。
“下周罗德岛会离开龙门。在这之前,陈警官希望能带你离开病房,再去看一眼龙门。只要你点头同意。”
我没有点头。
“有人收编了整合运动的残余人员。他们还想继续战斗,但不会是在乌萨斯或龙门。我推测,他们会去萨尔贡。”
我不在乎。我没资格在乎。
她拿出一枚录音笔放在桌上。与此同时, 房间里的摄像头暗了下去。
“最后还有一件事。这件事只在你我之间。”
录音开始于刺耳的喧嚣,能勉强分辨出电锯的轰鸣,混凝土被打碎的巨响,以及一个凄厉的嘶吼,狂暴而沙哑。无论是谁发出这声音,他的声带一定会因此被撕碎。过了一会儿,两个女声加入进来。听上去,她们是在和第一个声音对抗。
“这段录音来自罗德岛的干员。一周前,她们在龙门遇到一位宿主,并与之战斗。”
凯尔希按下快进键。声音变得尖锐而不连贯。半分钟的折磨后,时间再次放缓。
从那沙哑的声音里,一段模糊的词句渗过玻璃墙,抵达耳边。
“你听清了吗?”她把录音倒退了二十秒,又播放了一遍。其实没必要,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名字。
男人沙哑的声音叫喊着:科西切。
“你有什么头绪吗?”她问。
我不知道。
“那么,今天就到此为止。”她收起笔记本,从座椅上起身。
每次凯尔希医生到来时,都差不多是这样:她说,我听,直到她决定结束对话。也许她认为我需要一个新闻播报员,也许她只是想找个人说话。无论如何,我很感激她。
要是没有凯尔希医生,我会忘记在这五十平米的囚笼之外,存在着一个名为泰拉的世界。那里有巨大的移动城市,一望无际的雪原和终年无雨的沙漠,萨尔贡边境的大裂谷深不见底,仿佛巨人在岩壁上留下的创伤。那里每天都有人诞生,有人死去,有人患上矿石病,有人为了活下去抛弃良知。那里有萨米的野狼,在永别前告诉彼此来冬再会,那里有维多利亚的骑士,在秘密和忠诚间撕裂自己,那里有被遗忘的神明,在风暴中等待重生。那里有人躺在行军床上,在漫无尽头的时日中计算雨滴的数目,等待着一千个日子变成九百九十九个,九百九十八个,九百九十七个,他会伸手抓住铁窗外的一小片天空,和从那片裂痕中渗入的阳光,他会渴望复活,渴望新生,和全然不同的生活。
那不是我。
凯尔希的言语引出了一个充满视线的世界,那里有成千上万个我素未谋面的人凝视着我。他们恨我,期待着我的处刑,并会在那天到来时向我投来仇恨的呼喊。
“虽然你可能听厌了,但我还是想重复一遍。”她走到门口,又转过身,“这里不是监狱,罗德岛上没有监狱。”
这句话我已经听了四次,我甚至能背诵她的下一句话。那句话并不比“再见”意味着更多。
她说:“在能力范围内,罗德岛会救治你。”
救治,拯救和医治,两者都与我沾不上边。我只想告诉她一个笑话,一个我忘了出处的笑话。
某天夜里,有两个疯子想逃出精神病院。他们带着手电筒上了楼顶,只要跨过一米宽的缝隙,他们就能抵达另一栋楼,从此获得自由。
第一个疯子跳了过去,但第二个疯子不敢。无论第一个疯子怎么劝他,他都相信自己跳不过去。于是,第一个疯子说:我打开手电筒,照在这道坎上,你顺着光柱走过来吧。
第二个疯子说:什么,你当我是疯子吗?你一定会在我走到一半时就关掉手电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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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罗德岛无法接受这样的合约。”
她听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为什么?”
“你想建立的这个新组织,实质上与整合运动并无区别。”冒着热气的水杯被举起,送进面罩夹缝间的黑暗。
“一个为感染者谋求权益的组织?”她问。
“一个会毫不犹豫采取暴力手段的组织。我们不可能与这样的组织建立合作关系。”
“从罗德岛口中听到这样的指摘,着实讽刺。你们是怎么阻止整合运动的?难道是靠崇高的理念和动人的说辞?”
“如非迫不得已,罗德岛绝不愿动用武力。”
“博士,现在是几几年了?”
“我相信你知道答案,所以不必设问。”
“自从我们发明历法以来,已过了千年有余。你认为在这千百年中,有多少人试图通过温和手段改善感染者的处境?”
“想必数不胜数。接下来,你是不是会告诉我:可这些人都失败了?”
她听出博士的挑衅,并为此微笑,“抢先说出一个事实并不能否定它的正确性。圣库卡斯,条顿公国,新拉纳克……如此之多的先驱,试图为矿石病患者创造世外桃源,或至少让他们和其他人平起平坐。可现在我们仍在仇恨的窄缝间寻求生存的权利。博士,你有什么理由认为罗德岛一定能得偿所愿,而不是重蹈覆辙,或者更糟——在百年过后,就被世人遗忘?”
“我从不认为罗德岛必定成功。”
“所以也请接受这个事实:有许多感染者不愿把希望寄托在罗德岛身上。有许多感染者相信只要矿石病不被根治,感染者就注定低人一等,遭人压迫,受人歧视,而且他们的生命也不允许他们支撑到矿石病从大地上消失的那一天……假如那一天真的会到来。比起遥不可及的天国,他们更想要罗马和凯撒的宝剑,无论上面是否沾着血。”
博士身体前倾,“你在谈论的是建立一个国家。”
“一个由感染者建立的国家。不以种族,出生和血缘为区分,而是由矿石病的苦难联系在一起。”
“你们会需要土地。”
“玻利瓦尔的东边正好有块无主的空地。”
“没有什么地方是真正无主的,总有人宣告过所有权。”
“那我们就把它买下来,或抢过来。”
博士靠回椅背,手指轻点着面罩,“我不会阻止你……也无法阻止你。但你不可能成功。”
“我从不认为我们会成功。”
“我们在世界各地都有分部,也和不少贸易公司有来往。如果你们想要抑制剂,可以以个人的名义去采购。但罗德岛不可能与你们直接签订合同,即使是在你们成功之后。”
她点点头,“相当崇高。”
“我希望你们能成功。与此同时,我恐惧于你们为此所付出的代价,和愿意付出的代价。”
博士向她伸出手。结束对话的标志。
“我不知道与你握手会发生什么事。”她说。
“最糟糕的结果会是什么?”博士问。
“最糟糕的结果是,你会回到切尔诺伯格,重新启动引擎,直接撞向龙门。”
“……那曾是科西切想达成的事业。”
“我就是这个意思。”
Autre
第五个冬天来临时,她们抵达了雪山脚下。山上寸草不生,大团的白雪压在大块的岩石上,足以冻死所有植物。日光炙烤着积雪,从它身上剥下层层皮肤。作为报复,积雪把日光转化成暴力的白色。那是冰冷而刺眼的光芒,能灼伤每个来客的眼睛。
“听说在雪山对面,有一座灰岩砌成的城市。那里的感染者生活得很糟。”阿丽娜把双手伸近篝火取暖。
“我们去支援他们。”
“别犯傻,塔露拉。现在只有你我两人,得先做好准备。东边有座村庄愿意和我们交易,我去那里买些东西。”
“买什么?”她问。
“罐装的水果和干蔬果。知道为什么要买这些东西吗,塔露拉同学?”
“如果没有蔬果……战士们会得病。”
我说。
“你还记得,真好。”
惶恐席卷而来,这种感觉前所未有。我始终认为我们向前走了五个春天,并对此毫不怀疑。可回过头,仍能看见老人跟着我们。他是在第二个夏天死去的,还是第三个?季节不再可靠了。
你已经死了。
老人的脖子被勒断,头颅斜垂到肩膀上,滚动时会嘎吱作响。
「我们都已,死去。」
他并不孤单。他的身边还有一个男孩,用手指戳破自己的喉咙,试图把埋藏其中的源石挖出来。血顺着手臂往下流。
「沉睡吧,沉睡吧♪」他用破损的声带唱歌。
还有更多人,站在他们身后,站在他们身旁,站在他们身前,有些被贯穿心脏,有些被砍去手臂,有些被挖去双眼。那些没有被挖去双眼的,都凝视着我。
“塔露拉?”
“……不要去。”
“不要去哪里?”
“不要去西边,那里有感染者纠察队;也不要去东边,纠察队的残兵会向东逃。”
“那我该去哪里?”她轻笑着问。
“哪里都别去。”
“我不可能哪里都不去。”
“别走。”
“可我已经走了。”
醒来时,我的脸颊贴着雪地。篝火已经燃尽,炭灰覆盖着整个世界,而阿丽娜不见踪影。
我拄着剑,支起身体,向太阳熄灭的地方跑去。
东边,我知道她去了东边。
阿丽娜说得没错。东边有座村子,对感染者并无敌意。她进村时没有人拔出刀剑,或朝地上吐唾沫——这是种古老的迷信,人们相信这样做能驱除灾祸。一个裹着头纱的老妇人推着小车走过,看到她时在胸口画了个十字,眼里的怜悯多于恐惧。
“我在找一个埃拉菲亚女孩。个子不高,白头发……像雪一样白,拎着篮子。她有来过吗?”
老人伸手指向村子的另一边,“她住那儿,最里面的屋子。”
她顺着石板路走。白雾弥漫,带着青草的气味,一定是有人在烧牛粪取暖。有个小商贩坐在街边,柳条筐里放着盐,香料和茶叶,都是雪原上难以找到的东西。他的左眼是浑浊的白色,看不见瞳孔。
“我认识你吗?”她拿起一个葱头,有着辛辣的气味。
他用右眼看着我,「你认识我。」
“你是独眼的拉基津,我想起来了,我从你这里买过东西。奶奶说你的货虽然有些贵,但都是货真价实的——”
她放下葱头,转过身。
「你记得我。」拉基津说,「你记得我们所有人。你记得这里。」
“我怎么会记得这里?”我问。
……不对。
在村门口为我划十字的老奶奶,是格露莘卡女士。很久以前,她曾邀我一同祈祷,在我拒绝后便改成为我祈祷。那时我不理解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后来却对她万分感激。
后来?什么的后来?
从这里往南边走,能看见一条蜿蜒的小河,夏天可以在那里抓到鲈鱼。东边有座小教堂,阿黛伊达女士就在那里生活。西边是老画师的房子,他坚持只用硬刷作画,画中仿佛有野蛮的力量在生长。向北走,跨过雪山,有一座灰岩砌成的城市,感染者和普通人过着天差地别的生活。五年前,我正是从那里逃出来的。我记得,我横跨雪山,用火焰和剑斩开一条生路,浑身是血地撞进一座村庄……
什米尔村。
记住,记住,记住十二月六日。那以后,我以为我向前走了五个春天,并对此毫不怀疑。但我没有。
村子的尽头,一扇木门打开。阿丽娜抱着大袋子,晃晃悠悠地向我走来。
她抬起头,向我微笑。
“欢迎回家,塔露拉。”
我做了个梦。
在梦里,我颠倒了日月和季节,向回走了五个春天,回到我们离开之前。那时,一切还未变得无可挽回。
A'utre
她拔出剑,甩掉沾染的血迹。
“嘶……哈哈哈哈……”
他说我刺得不准,他错了。是我不打算让他死得痛快。他干咳着,发出空洞的嘶声,每次呼吸都比上次更短。
“九在哪?”她高声问,试图把他远去的意识拉扯回来。
“哦……九……”他的喉咙被血块堵住,脸色因失血而苍白,但还是挤出一个鄙夷的微笑。
“九在哪里?!”我再次问。
“嘶……”他摇摇头,漫不经意地看着她,“九……是谁?”
“别装傻!那个叫九的斐迪亚女孩,她去了哪里?”
“哈,我可不认识……什么……九。”
他死了。
接下来的一分钟尤其安静。我本以为自己身上会发生些什么:脑海里会显现出他的声音,忘记自己的名字,思考问题的方式变得功利自私,或最简单地,开始敌视感染者。如果有这样的倾向,我就得杀死自己。但什么都没发生。
活下去吗?
活下去吧。
我得赶快离开。我选择了蛇鳞不在的时间动手,但他们很快就会察觉。
他们已经察觉了。接近大门时,三个人影等在那里,被黑袍裹得严严实实。
“你杀了他。”一个蛇鳞说。他的语调没有丝毫起伏,好像被杀死的是只蚊子。
我点燃了他,把他变成噼啪作响的火球。两把匕首交叉袭来,我拔剑格挡住一把,另一把从脖子边缘擦过。在那之后,第一个蛇鳞才摔倒在地。
“你进步了。你在学习他的做法,很好。”
“不这样做,我就得死。”我挥剑逼退匕首。蛇鳞是科西切麾下的精锐,与三个蛇鳞正面交战绝无胜利可能。
两个就有区别吗?
右腿传来尖锐的痛感。我低下头,一把飞刀插在膝盖上方,我咬牙把它拔出来。蛇鳞绕到我的身后。但他的动作太直接,太容易预测。我切断他的手腕,抓住兜帽里的东西。皮肤下的水分沸腾爆开,他惨叫着死去。
只剩一个蛇鳞了。但有点……不对。
我看向死者,他的脸孔被灼烧得面目全非,额头上有块凸出的黑色晶体,幽幽地发亮。那是源石。
我记得这个男人。
“他们不是蛇鳞。”
最后一人点点头。他的同伴都已死去,可他没有一点惊慌的意思。
“他们都是感染者,从未接受过战斗训练。”
“你强迫他们扮演蛇鳞,是为了吓倒我?你以为我如此胆怯?”
“我没有强迫。我只不过告诉他们:如果能杀死你,我就治好他们的矿石病。效果很好,他们几乎成功了。”
“矿石病是治不好的。”
“你明白这件事,他们不明白。痛苦使他们愚昧,无知使他们认为我们无所不能。为了求得我们的恩赐,他们会心甘情愿地杀人。这是你的最后一课,塔露拉。”
我握紧长剑,压抑住呕吐的冲动,“上完这堂课,你就会放我走吗?”
“不会。”
听到这句话时,我被嵌进了墙里。疼痛姗姗来迟,嘴里充斥着胆汁的苦涩。我甚至没能看清是什么击打了我。拳头,钝器,还是源石技艺?
“他对你寄予厚望,可你永远成不了他。与其接受一个残次品,不如就此结束。”
我把自己从墙上抠下来,这耗费了我全部的气力。我歪倒在地,倾斜的视野中,蛇鳞握着我的剑缓缓走近。十分钟前,我问过自己要不要再活下去,这个问题已经不重要了。
“你在笑什么?”他问。
“她说得对。这一切都无关紧要。”
我不在乎他能否听懂。剑锋悬在我的头顶,仿佛蕴藏着渴血的欲望,想要终结它原先的主人。我闭眼等待。
我等到了开水沸腾的声音。蛇鳞捂着喉咙,鲜红的泡沫从指缝溢出。第二刀从胸口刺出,彻底夺走他的生命。
“没必要激怒他,这很不理智。”
“九?”
她把我从地上拽起,扯动了几条疼痛的肌肉。
“你……还活着。这两个月你都去哪了?”
“跟我来。有一条捷径可以逃到城外,但蛇鳞和军方也知晓消息。为了确保灰岩城的继承权,他们会来追杀你。”
“那怎么办?”
她从蛇鳞的尸体上取回长剑交还给我,“我们战斗,一如既往。”
两小时后,我们逃出了灰岩城。我早已忘记自己杀过多少人,又受了多少伤。血液和油脂黏附在剑刃上,握柄变得黏滑温热,难以抓握。
“坚持住。直到跨过雪山我们都还没安全。”九搀扶着我。她的状况并不比我更好,白衣被敌人和她自己的血染成暗红色。
“我以为你死了,或至少是远走高飞,再也不会回来。你究竟去了哪?”
“我和魔鬼打了个赌。”
“什么赌?”
“我忘了。”
“你是在开玩笑?”
“如果这是玩笑,我会保证你听得出来。现在,如果不想变成冰雕,就别说话,节省体力。”
六小时后,我们到了雪山的另一边。“现在我们该去哪?”我问。
“西边有座小村庄,很少有人知道。你可以去那里躲藏。”
“它有名字吗?”
“什米尔村。”
我们沿着河岸走。刚入春没多久,河面还残留着破碎的浮冰。不久后,会有鱼群溯流而上,鳞片在水下闪闪发亮,我会跳进齐膝的河流,把狗鱼捞进网兜,带回给爷爷奶奶,他们会边熬鱼汤边说我该注意些形象,别像个糙汉子一样玩水,就算不在乎形象也得小心感冒,我会敷衍几句,然后盛碗热气腾腾的鱼汤,坐到门外的栅栏上,阿丽娜会坐在旁边,她会唱歌,读书,聊天,或什么都不做,做什么都好,什么都不做也很好。这种生活会持续三年。三年里,我只接触到世界的一点点,却愿意认为自己拥有一切。
然后呢?
然后,万物坠落。一切我已知的和未知的,一切我珍视的和憎恨的,一切新生的和枯萎的,一切已成灰烬的和未成灰烬的,没放盐的汤,黏糊糊的树叶,瘤奶炒的油籽,辣味糖,全都坠落在地。我用蜡做成翅膀,黏在背上,以为这样就能与当下的一切脏污永别,就能振翅高飞,去到另一个地方,寻求全然不同的生活。即使飞得离太阳太近,翅膀熔化,余烬落进海洋,尸骸在咸水里腐烂,那也能意味着什么,象征着我获得了比仅仅活着更多的事物。但我从未飞翔,我脚踩的是手电筒的光芒,一段窄桥,通往同一片天空下另一片脏污的角落,在抵达那里之前,我们总觉得那里会比这里更好。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地方是更好的,拉撒路从未有过复活的机会,盲眼的女孩也无法再获光明,更不可能有人叫喊“主啊,你是正确的!”魔鬼被驱赶到猪的身上,然后它们跳下悬崖,坠入大海,一了百了。
我做了个梦。
在梦里,我们坠落而不自知。
“别去什米尔村……我不能去。”
“你已经去了。就像你已经遇见伊诺,把他变成梅菲斯特。就像爱国者和霜星已经死去,他们因你而死。这一切注定发生,而你心知肚明。”
我不再认识身边的人。一个陌生的狱卒走在我身边,把我向什米尔村押去。细长的手臂,从水面的倒影里,从草木的残渣里,从每一处干涸的裂隙里萌发,它们伸展,扭曲,互相勾结,缠上我的脊背,撕扯皮肉,吸食鲜血,然后大笑。
“看,你到了。”
那是一个无星的夜晚。我逃出灰岩城,被军人和恐惧追赶着。我横跨雪山,用火焰和剑斩开一条生路。我听到野兽呼号不已,失血使我几乎失去知觉。黑暗中,只有一道光亮指引着我。我向它伸出手,几乎是在攀爬。最后,我到了这里,浑身是血,倒在爷爷和奶奶的木屋门口。
独自一人。
“你从未真正存在过,是吗?”我向九提问,可她已消失不见。
村子的尽头,一扇木门打开。她捂着右臂,晃晃悠悠地向我走来。可血仍从断口滴下,每次只有一点点。和她脸上的血色一样,一点一点地流失。
她抬起头,向我微笑。
“欢迎回家,塔露拉。”
我做了个梦。
在梦里,她踏着红雪,在鲜血中飘飘荡荡行走,让我的欢歌轻易刺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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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今天,我才发现牢房的内墙上刻着一段小字。
我们还得活多久?
字迹歪歪扭扭,又十分暗淡。不仔细看,会以为是自然诞生的裂隙。浅色的凹痕里混着深红的颗粒,刻下这行字的人大概是用了指甲。指甲磨损后,皮肤擦破,留下血痂。
他们说罗德岛上没有囚笼,只有病房。那么,这几个字是哪位病人刻下的?是谁忍受着剧痛,用鲜血淋漓的手指提出这个问题?他最后得到了解答吗?三个星期以来,我第一次对别人的命运产生了兴趣。
周六上午十点三十分,或任何其他接近中午的时段,会有人来打扫牢房。今天的清理人穿着蓝色工装,戴着口罩,把鸭舌帽压到眼角。她的头发是相当罕见的暗红色。她走到玻璃窗边,扫描瞳孔,然后房门打开。
“请站起身。”她把声音压得很低。我朝她笑了笑,不知她还想表演到什么时候。
我被推到墙边,匕首从耳边擦过,钉进水泥墙。帽檐下,一双眼眸直视着我。同样是暗红色。
“你好啊,塔露拉。看来你在罗德岛过得还不错。”
“柳德米拉,好久不见。”
“奇怪。”她挑起眉毛,“我听说你被打败之后,就成哑巴了?”
“我知道你想从我这里听到什么。”
“我想听到什么?”她加了些力气。
“你想听我说:我欺骗了你,利用了你的仇恨和迷茫,致使你走上错误的道路,对此我很抱歉——在所有仍活着的人中,你是最有资格听到这句话的。”
她的瞳孔缩成针芒状,“但如果我什么都不想听呢?如果我来这里就只是为了杀死你呢?”
“如果你真的想杀死我,罗德岛就不会允许你来到这里。你的潜入技巧的确出众,但我不认为你能来到这里,而不触发任何警报。这间大厅的门外每天都有两位干员驻守,今天却无人站岗,这也不会是巧合。罗德岛默许了你的出现。”
“这就是你的辩解?整合运动的领袖竟然用罗德岛做免死金牌,真是悲惨。我问你,现在有什么能阻止我杀死你?”
“你自己。”我告诉她。
她停顿了一下,“你其实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死活,对不对?”
“不在乎。”
她松开手,把帽子丢到一边,“让你死还是太容易了点。”
“有什么是不容易的?”
“不让你死。我看再保持这样子过几周,你就得一头撞死在墙上。但在这之前,我还是有件事得说清楚,塔露拉。我会走上这条路,不完全是因为你。一个人痛苦的时候,暴力和破坏是很好的宣泄口,你只不过是正好打开了那个出口。是我选择被你欺骗,不要忘记这一点。”
“你大费周章跑到这里,就为了说这些话?”
“我还能看到你现在的样子,这就够了。你不觉得这似曾相识吗?只不过我们两人的立场互换了一下。”
她讥讽地笑着,把匕首在指间转了两圈,黑色的刀刃上纹着一条蛇。
我认识它。
“这不是你自己的武器。”我说。
“是吗?那你觉得它属于谁?”
我没法回答。我见过这把武器,但除此之外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冷哼一声,向门口走去,“永别了。”
“你打算去哪里?”
“回叙拉古。如果还有下次见面,恐怕就是在报纸上看到你自杀的新闻了。”
“这面墙上刻着一行字。”我告诉她,“是之前的病人留下的:‘我们还得活多久?’”
她转过身,眼睛里流着恍惚,“直到我们能偿清自己犯下的罪孽为止。”
“在那之后呢?”我问。
“之后?”恍惚转瞬即逝,她再次微笑,“你活得到那时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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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在罗德岛甲板的西北角。远处的沙尘中,龙门若隐若现。
“这场沙尘暴会持续两天。”她说。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弑君者从桅杆上落下,走到她身边。
“源石技艺,外加一点点经验。我在龙门当过两年的警督。”
“你?警督?难以想象。”
“沙尘暴会阻碍交通。如果你想回叙拉古,可以等到下周二再走。”
“你受到罗德岛的正式邀请,我可没有。被某只灰发的狼压在身下这种事,我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那么你可以先去龙门暂住几天。那里的早茶很出名,我猜你之前没时间尝试。”
“你是在嘲讽我?”
“为什么你会这样认为?”
“你……哎,算了。这个还你。”
她接过弑君者丢来的匕首,掂量着它的重量,“谢谢。”
“还是不打算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弑君者问。
“从愚昧时代起,匕首就在宗教仪式中起着重要的作用。祭司用匕首杀死牲畜,接取鲜血,把血液涂抹在脸上。他们坚信,这样就能得到与神灵沟通的机会。”
“说人话。”
“你是个楔子。”
“楔子?”
“炎国语。楔子通常是一根小而尖的木片,在做木工时充当临时填充,把两件东西接合在一起:过去和现在,幻象和真相。”
弑君者叹了口气,“你就没打算让我听懂。”
“精神层面的源石技艺总是难以解释。重点在于,你的动作能让她回想起一些事,一些黑蛇竭力避免她去思考的事。”
弑君者拔出自己的匕首,在食指上打转,“你知道吗?一天前,我还觉得‘黑蛇控制了塔露拉’是个编造出来的谎言,是她用来逃避罪责的借口。如果是这样,我会直接杀死她。”
“你现在怎么想?”
“我见到了她本人。无论黑蛇是否真正存在,无论在过去的几年里她是否被黑蛇操控,都不重要了。她现在的眼神,就和刚被送回叙拉古的我一样。如果她没资格得到第二次机会,我同样没有资格。顺便,你和罗德岛谈的事怎么样了?”
“失败了。”
“你就没指望能成功,我看得出来。”
“这无关紧要。所有关于感染者的事业最后都会失败,这不妨碍我们去尝试。”
“别说大话,你来这里就只有一个目的。我想知道为什么。”
她向后倾倒,仰躺在甲板上,闭起眼,“我有债必偿。”
Autre
罐头落到地上,向四面八方滚去。
“哎,东西都掉了……”
“至少让我把袋子放下吧。”
“我说,塔露拉?”
“塔-露-拉。”
“那个,你硌疼我了。”
我松开手。阿丽娜放下袋子,弯腰捡罐头。我和她一起捡。铝制外壳上沾满雪粉,有金属的咸涩味。脸颊上传来冰凉柔软的触感,是一只手的形状。
“做噩梦了?”
“……做噩梦了。”我捏住阿丽娜的手,她轻轻笑着,“你看,我没有燃烧起来。”
“你说过同样的话,在很久以前。”那将是在五年后的十二月六日,她死去的前一个夜晚。
“你其实知道,塔露拉。你一直都知道。”
千百个日夜以来,我第一次有了哭泣的冲动,“对不起,我把一切都搞砸了。我做错了太多。”
她轻轻拍打我的背,像是在安抚孩子。
“你能看见吗,阿丽娜?他们都跟在我身后。每个人,他们在看着我。我害死了爱国者,害死了他的女儿。伊诺,米莎,佩特洛娃,所有人。”
“都已经结束了,塔露拉。你回家了。”
“没有什么家了,阿丽娜。爷爷也是,奶奶也是,还有你,阿丽娜。要是我从没遇见你该多好。要是没有我,你大概还会住在什米尔村,每天读书,缝衣服,做些漂亮的手工,找到相守一生的伴侣,不,就算不去找也没关系。只要你能活下去,只要还能活下去……”
“但我已经不在这里了。我选择和你一起离开,我并不后悔。”
“都是因为我放了那把火,我让你别无选择。我一直告诉自己,你是自愿跟着我,但这只是借口,我,我不想承认……”
「现在还不晚。」她用肩膀承担了我的眼泪,「回来吧,你不必去任何地——」
半截剑刃从她背后刺出,裹着鲜血绽放。
我认识那把剑。
我的剑。
A'utre
她再次倒在我眼前,血液洒落,汇聚成湖泊,映射出九的倒影。她拿着我的剑,上面同样沾着阿丽娜的血,和我的双手一样。
“为什么?”我问。
“她是假的。”
“我知道。”
“这一切都是假的,你是在做梦。”
“我知道。”
“既然知道——”
“你也是假的。我在灰岩城度过的那几年里,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九’。从始至终只有我一个人。”
“你说得对。”
“你把自己嵌入我的记忆,假装是我儿时的伙伴,假装陪我度过了两年,假装带我离开灰岩城,就是为了这个。你要审判我,要把我最后的安慰毁掉,而我甚至不知道你到底是谁。你做到了。你满足吗?你满足了吗?”
“睁开眼,看着她,塔露拉。”九的声音悬在极高的地方。
“这对你很重要。”她继续说。
“仔细看,她不是阿丽娜。”
我睁开眼。一个陌生男人倒在血泊中,双眼睁得明亮,从下方窥探着我。那张脸更为苍白,也更为尖锐,头上生着与我类似的龙角。
他是谁?
「真可惜,你竟忘了我。」
他朝我微笑。他的嘴唇丝毫未动,声音却无比清晰,仿佛来自颅骨内侧。
我认识他。我没有见过他,但我认识他。
“……父亲?”
「就差最后一步了。再有一步,你就将回到我身边。」
“不会是这次。”九疾步上前,把剑再次刺进他的胸膛。他爆出一阵猛烈的笑声。
「你想用一把剑杀死一种理念?」
九被甩飞出去,撞在墙上,能听见骨骼碎裂的声响。剑从她手中滑落。我去捡剑,手腕立刻被重击了一下,好像有炸药在空气中爆开。
“你是谁?”我问。
「我是你的挚友。」
我眨了眨眼,阿丽娜握着剑向我缓缓走来,剑尖在地板上擦出火星。
“你不是她。”
「那我是他吗?」
在狭小的木屋里,温迪戈的影子分外狭长。我被逼到墙边,绝望地释放火焰。
「你还是不满意。」
火焰变成一团燃烧的冰,落到地上。寒气席卷而来。
“你到底是谁?”
「我是你认识的所有事物。」
“他什么都不是。”九掏出短铳向他射击。子弹穿过肉体,细碎的肉块溅出,又时间倒流般回到身体上。九被无形的手举起,撞上房梁,下落时砸碎了木柜。
「你说过,“要是我没有遇见你该多好。”」
“快走。”九咳着血说,但我动弹不得。
「你创造了一个梦境,把自己送回刚离开我的片刻。从那天起,你做的每个选择都塑造了现在的你:身陷囚笼,被亡魂和悔恨环绕。」
他又变回了阿丽娜,抚摸着我的脸颊。我能感觉到每一道细密的指纹,以及长期纺织留下的老茧。
「你维护过你的自由,这就是结果。自由是人最不可忍受的东西,你因自由的选择而饱经折磨。今后,你再也不必痛苦。我来替你选择。」
我感到无比劳累,同时又无比安心。一段旅程即将抵达终点。我闭上双眼,坠入温暖的,熟悉的黑暗,如同回到母亲的腹中。那时我还不知道自己将来到这个世界,并失去如此之多的事物。
“你不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有人问。
刺痛如闪电般袭来,我再次清醒。一把匕首钉进我的肩膀,刀刃上纹着蛇的图案。
我认识那把匕首。
我拔出匕首,向前挥去,斩落阿丽娜的手腕。手掌落到地上,这次她的身体未能重塑。他后退两步,捂着伤口,眼里满是惊恐。
「不对。你,怎么会……」
“我得活着,公爵。活到我有资格去死。”我说过这句话。不是在梦中,而是在现实里。
「你会失败,你会倒下。你会被嘲笑,唾弃。世上的人恨你,唯独我能接纳——」
九从他背后站起,把剑捅进他的胸口。他立刻开始再生,剑刃反而嵌入身体里,让他无法移动。
“动作快。”她说。
我反握匕首,向前跃起。他咆哮起来,从断腕处飞出无数黑蛇,咬住我的手臂,毒素从伤口渗入,麻痹感顺着血管向上移动。但已经来不及。
这次我刺得够准。
我看到了他的每一张脸。每一个因我而死的人,每一个我想对他们说对不起的人,在我眼前像万花筒一般不停变换着。我看着他们,直到裂痕从被洞穿的心脏扩散,他炸开成黑色的烟雾。
九放下剑,捂着侧腹的伤口坐到地上。
“结束了。”
“永远不会结束。”她指向我的背后。有一瞬间,我看见一个人仍站在那里,笑着向我鞠躬。
「我们终将在没有黑暗的地方再会。」他说。
根本没人在那。
“他不喜欢输,但他总是输,也总会回来。”九冷哼一声,“说实话,相当难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一种说法是,如果某种权威想要保持有效,那么它必然是虚拟的。直截了当地实行权威的结果,往往会致使权威显得不再强大。比如说,父权。如果一个父亲只会对孩子拳打脚踢,逼迫孩子服从自己,那么他虽然能造成肉体的痛苦,但这一行为仍是滑稽的。它等同于在暗示除了物理上的优势外,父亲再也无法控制孩子。真正的权威无须诉诸暴力,只需一次皱眉或一个手势,便足以使人服从。科西切的法术正是如此运作:你可以击垮一个人,用剑或枪杀死他,唾弃他的名字,否定他的言辞,根除他的思想。但你要如何反抗一个你不知道是谁的人?一个没有主体的人,成为象征的人?科西切不再是所指,而是一个能指,寄生在创伤性内核上,不可触碰,也无法消解。”
我没有听懂,但还是像向九伸出手。她握住我的手起身,“不要松懈,塔露拉。即使是刚才的战斗,也没有真正根除科西切,他仍存在于你精神的某个角落。稍有不慎,就会卷土重来。”
每次呼吸时,她的脸颊都会抽动一下。“你没事吧?”我问。
“别忘了,我们是在梦里。科西切有没有告诉过你,他的法术是如何生效的?”
“他说:只要我对感染者同胞产生一点恨意,我就会变成他。”
“科西切说了谎。人总是在不可抑制地去憎恨其他人。即使是最亲近的人,我们也会想象他突然死去,并为此感到羞愧。当一个人愈发试图去爱某个群体,他也必然会对其中的个体产生厌恶,乃至憎恨。回想一下,在冰原的那几年,你难道真的没有憎恨过任何一个人,哪怕只有一次?假如他的法术通过恨意触发,那么你早该完成转变,而不是等到后来。这是个陷阱,塔露拉。由于对‘成为科西切’的恐惧,你不敢去憎恨,不敢做出冷酷的选择,不敢让自己成为感染者应得的领袖。就算队伍中有人离开,你也不敢勒令他们留下。你想保持崇高——这正是科西切需要的。我们如何坠落?首先得攀爬得够高,才能在悬崖下摔得粉身碎骨。”
“……所以才会有这场梦。”
她点点头,“触发科西切法术的扳机,是悔恨。后悔事物的发展不能如己所愿。后悔自己作出的决定,后悔自己犯下的错误,后悔有人因自己而死。以及最重要的是,后悔做出选择的是自己。为此,他构造了这场梦境,借用你记忆里的面容,重演你最深切的悔恨。你的负罪感使你认为,这一切的根源是你自己的崇高和软弱,‘如果做出选择的不是我该多好’,‘如果我使用科西切的方法该多好’……一旦产生这种想法,他就会乘虚而入,夺取你的意识。”
我感到脊背发凉,“也就是说如果没有你,如果我答应了他……我就会再次变成科西切。”
“很可能是这样。”
“我必须谢谢你,为了所有的事。”
“我有债必还。”
“什么债?”
雨滴从破洞的屋顶落入房间。滴进伤口时,它以冰凉的痛意回应。九脱下外套,披在我身上,搂住我的肩。
“我能理解。”她说。
“你真的是那个女孩。”
“科西切带你离开龙门时,我刚离开孤儿院。无家可归,无依无靠,觉得一切都荒谬可笑。科西切收留了我,把我训练成蛇鳞,并希望我在最后,成为你的祭品。”
她点点头,似乎读出了我的困惑,“是的,你梦见的那些事的确发生过。”
“那为什么我记不得你?”
“我说过,我和魔鬼打了个赌,这是赌约的一部分。你永远无法记住我,无论是过去,今天,还是明天。等你醒来后,我就会从你的人生中消失。”
“到底是什么样的赌约?”
“告诉你又有什么意义?你不会记住的。”
“但我想要知道。”
她的眼睛微微张大,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微笑。
“在科西切原本的设想中,我是你的祭品。他会逼迫你杀死我,从而使你感到悔恨;他相信在这之后你便会忍无可忍,亲手杀死他,而法术在那一刻就会生效,把你变成科西切。我无法阻止他。我并不是唯一的祭品,即使我杀死自己,或远走高飞,他仍能找到下一个让你产生共情的人,再让你杀死他。我只能推迟这件事的发生。我说服科西切把我变成一个传染源,只要有人触碰到我,黑蛇就会在他的意识中扎根,与他对话。假如宿主认可了科西切的思想,他就会成为信徒,抑或奴隶。而我也必须忘记‘自己是传染源’这件事,才能更好地散布他的种子。”
我想起凯尔希播放的录音。粗糙的男声呼唤着科西切,仿佛是在祈祷,“龙门的宿主。”
一幕画面在我眼前展开。一个怪物,撕扯着自己的身体,把带着血肉的结晶抛掷出去。他戴着碎裂的白面具,源石刺破脸颊,把眼球挤出眼眶。
他在流泪。
“这是一个整合运动。接触了我之后,科西切便在他脑内种下幼芽。为了替兄弟复仇,他使用了梅菲斯特的药剂,把自己变成宿主,与罗德岛的干员战斗,并死在那里。我探视他的梦境,才回想起与科西切的赌约。”她的眼里闪过一丝痛苦,“在这之前,有多少人被我传染了科西切的病毒?又有多少人被科西切夺走灵魂,有多少黑蛇在世界上游荡?我不得而知。这是另一份债,我必须弥补。”
“所有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为了让黑蛇允许你离开灰岩城,去到雪原上,走出自己的路。”
“可我失败了。”苦涩在嘴里挥之不去,“我还是变成了科西切。把同伴一一出卖,向无辜者挥舞刀剑,险些挑起国与国的战争。雪原上曾有过美好的东西:崇高的理想,还有篝火边的歌声。但现在,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你点燃了第一把火,会有人继承火种。”
“比如你?”
“比如我。”
“你不是说过,一切都无关紧要吗?”
“正因如此,我们才有义务决定自己应做的事。”
她向我伸出手,我紧紧握住。
“会很艰难。”我说。
“正合我意。“她说。
她推开房门,寒风拍打着她的长发。
“你还是没有回答那个问题。为什么我必须忘记你?”
“因为他不喜欢输。”九回过头,“我说服了他,威胁了他,利用了他的弱点,这是他的报复。”
“报复?”
“科西切,说到底只是个沉溺于自己世界的孩子罢了。”
她走出木屋,没有道别。即使道了别,我也无法记住。
她走进木屋,捂着右臂,晃悠悠地向我走来。
“……阿丽娜。”
“我一直都在。”
阿丽娜,我的悔恨。凝固在生前的最后一刻。我不敢上前,生怕任何动作会把她揉断。我们在篝火边坐下,就像以往的无数个夜晚。
“真可惜,看不见星星。”她说,“我一直以为会有星星。”
“我们在梦里。”
“是你的梦。”
“你已经死了。”
“但你没有忘记我。”
“这不重要了。无论我怎么想,我做什么,你都不会回来。永远不会。”
“为什么不向前看呢?”
“我不知道我是否还有资格做这些事。”
“咳咳,塔露拉同学,最后给你上一堂课。你还记得老爸爸的梦吗?”
“我记得。”
“我告诉过你两种解释,第二个医生的解释是什么?”
“他说爷爷在梦中见到孩子,并不是因为梦境试图延长自己。而是在潜意识中,他认为是自己害死了孩子。白日里,他竭力掩饰自己的愧疚;梦中,他却无从逃避。他直面的是自己——按医生的说法,欲望的现实。”
“但梦终归是要醒的。老爸爸醒来后,扑灭了孩子身上的火,安葬孩子的躯体。在做这些事时,他再次清醒地感到愧疚和痛苦。你猜,之后他做了什么?”
“我不知道。”
“真笨,他当然是继续生活下去了。他仍爱着老妈妈,爱着家里的佩洛兽亲,以及他逝去的儿子。他种田,打猎,扛着作物去城市里交易。以及,最重要的是,在某个夜晚捡到一只满身是血的德拉克。”她扯动我的衣袖,“那就是你,塔露拉。”
“他救了我的命。但我——”
“也拯救了他自己。直到遇见你,他才与失去孩子的自我握手和解。他把你当作孩子去爱,正如我把你当作挚友去爱,感染者把你当作同胞去爱。能遇见你是我们的幸运,塔露拉。”
“我害死了你们,每个人。”
“我们会死,但这不意味着我们必须是死亡的奴隶。我们从不知道生命的尽头在哪,死亡何时会到来,肉体会在什么时候枯朽,我们的故事会在多久后被遗忘。我们不知道是否真的有来世,或那只是另一段漫长得看不见尽头的苦难。我们甚至不知道明天是否能如约到来,但我们仍在生活。我们贪婪地爱着艰辛的,转瞬即逝的生命,而这是黑蛇永远做不到的事。”
“你不过是我的一个想法。装成阿丽娜的样子,就能对我说教了?”
“所以这些道理,你其实一直都明白。你只是不愿告诉自己。”
篝火终于熄灭。雨后泥泞的气味覆盖了大地,草芽破土而出,松鼠吱吱叫着,从积雪中挖出松果,还有远方,远方,龙门的清晨,燕子搀扶着菲林,走在堆满废墟的街道上,凯尔希医生带着年幼的魔王,打开尘封三年的门,博士在甲板上摘下面具,聆听塞壬的低吟。再远处,隔着薄薄的玻璃,德拉克席地而坐。有人走到窗前,试图和她说话。
“我该怎么做?”
“你要生活。你每天有十分钟,可以用来回忆我们。这十分钟里,你再怎么痛苦,再怎么愧疚,悔恨,都没有关系。但剩下的时间里,你要好好吃饭,按时睡觉,多晒太阳。”
“这就够了吗?”
“对我来说,这就够了。”
我站起身,针叶树在雪地上投下阴影。林间,无数灵魂投来凝视。我最后看了他们一眼,向南走去。阿丽娜从背后搂住我,她的身体轻若无物。
“快看,塔露拉,你马上就要走出冬天了。”
“冬天以外的地方有什么?”
“我不知道。我从未走出过冬天,所以你要替我去看一看。记住,我们在梦中坠落——”
“是为了醒来。”
温暖的感觉从背后消失。我用了很久,才说服自己不转过头。
“我还没好好和你说再见。”
“我们不必再见。”
然后黑暗淹没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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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定是哭过。早上照镜子时,我发现眼眶发红。我不知道为什么。我问摄像头,它同样不知道。我做过梦吗?如果做过,一定是那种清醒后便会遗忘的梦。
那一时刻,曾有人到我心中来过,然后向我道别。他要去一个遥远的地方,再也不回来。我隐隐约约知道,他留下了一句话。
“好,好……”我对着镜子蠕动嘴唇,从记忆中拼凑只言片语。
“好好吃饭,按时睡觉,多晒太阳。”
摄像头开着。肯定有人坐在显示屏前,看到我牙牙学语的模样。他们还会看见我坐回床上,蜷起膝盖,攥紧裙角,再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真是奇怪。到这里后,我听到过很多话。有人告诉我要活到能赎罪的那天,有人告诉我她会在能力范围内拯救我,更多人什么都没告诉我,他们只是看着我,好像我是什么新奇的动物。
可这还是第一次。
第一次有人告诉我,要他妈的好好吃饭。
第一次听说这个事情,是在黎凯的家里,他说花莲市的动物园里有一头大象,“它他妈的就一直坐在那,可能有人老拿叉子扎它,也可能它就喜欢坐在那,然后所有人就跑过去,抱着栏杆看,有人扔什么吃的过去,它也不理。”——胡迁《大象席地而坐》
“我想带你去晒太阳。”
上午九点,或任何接近日出的时间,陈晖洁来了。她一定知道我哭过,她的表情相当滑稽。
“今天太阳很好。”她说。
我点了头。她一定不知道我会点头,她的表情更滑稽了,几乎使我笑出声。
房门打开,我走向这个仇恨着我的世界,两手空空,脚步虚浮,并不知道任何事。就和出生时一样。
我一直以为病房外的地砖是灰白色的,但其实只有玻璃窗外的那一小片。其他的地砖都是淡绿色,且有细小的裂缝。因为这些裂缝,光就能渗进地板一点点。我向前走,又回过头。从外向里看,这间房间并不像牢房。我刚入住时这还是一间空房,只有长椅和墙壁。后来他们搬来桌椅,书柜,在玻璃墙的内侧装上窗帘,我从未拉动过它,现在看来,它好像能遮住墙上的摄像头。床头柜的玻璃瓶里插着鲜花,每天都有人来更换。贴着墙的地方有个粗糙的小鹿玩偶,是一位清洁员带来的。她在更换床单时把这东西放在桌上。她说,这是罗德岛的干员指导她女儿做的。在那之前,她曾不小心把水桶里的水泼到我身上,并说她的丈夫死于整合运动。
我突然感到无比陌生。这竟是我在过去三周,从未离开过的地方吗?离开之后,它才变得有色彩。
被褥还未整理好,可以回来再整理。假如我还会回来。
我走过几个同样的病房,那里没有病人,只有灰色的长方形和正方形。我不禁思考,在这些病房的墙上,会不会有人刻下一段小字,对“我们还得活多久?”给出答案。
周日上午,罗德岛的走廊空无一人。我们登上楼梯,螺旋状的阶梯向上延伸,看不到尽头,我很快就开始流汗。
“歇一下吗?”她问。
我继续向上走。快接近顶端时,楼梯间的门被打开,又重重关上。一个金发的菲林青年抵着金属门,使劲摇晃脑袋,就像沾了水的猫。沙子随他的动作洒落一地。
“沙尘暴。”他喘着气说,“别上去。”
我继续向上走。经过他身边时,他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我,他大概是不认识我。
我继续向上走。黄沙从遥远的荒原向我压来,钻进发丝,衣领,在那里安家。我意识到这是那场梦的重演。梦中,我站在旷野上,眺望自己出生的城市。一条黑蛇缠在脚边,向我提出许诺。它究竟是谁?事到如今已经不重要了。
“对不起,我……咳咳……我不知道会有沙尘暴。”她跟在我身后,边走边咳嗽。我猜她更乐意呆在室内。但哪怕我劝她回去,她也不会听。
凯尔希说,晖洁想带我最后看一次龙门。那我们就去看。
我在甲板的西北边坐下,把腿垂到空气中。没有护栏,只要有人从背后轻轻一推,我就会失去平衡,坠向万丈深渊,变成地面上的一摊污渍。晖洁在身旁坐下,同样把腿垂出甲板。
“那里就是龙门。”她说。
在更近的地方,戈壁上竖立着巨大的源石结晶,在风暴中岿然不动。它的尖角向上戳刺,仿佛要贯穿穹顶。两道戈壁的夹缝中,有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黑点,那就是龙门了。我努力延伸视线,却无法辨识出任何细节,好说明这就是我出生的城市。
“我已经辞去在近卫局的职务,之后打算和罗德岛一起走下去。我想找到能接纳感染者的地方。如果找不到,就亲自创造一个。”陈晖洁说。她轻轻晃着腿,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还在近卫局的时候,我有个叫九的上司。她看起来对什么都无所谓,即使在逮捕犯人时也不会流露特别的情感。她总爱说‘一切都无关紧要’。起初,我很不喜欢她的态度,直到后来有一天,我们解决了一起儿童绑架案。在每个人都忙着质询犯人时,只有她走到孩子身边,搂住他的肩,说了一句话。她说——”
“我能理解。”我说。
“你……说话了?”
“怎么了?”
“你之前都,这三周里,一个字,一个字……都肯不说。”
我的妹妹可能有不少变化,但有个小习惯还是没改掉:每到想哭的时候,她都会抿紧嘴唇,声音也会变得断断续续。这次就当是因为沙尘暴好了。我亏欠她很多,这点弥补算不了什么。
在此之前我对罗德岛的人们一言不发,其实只有一个原因:我害怕自己将被拯救。自从我在陌生的天花板下醒来,听到凯尔希医生说“罗德岛会在能力范围内拯救你”,这种恐惧就未曾停止。
「为什么要害怕?」一个声音问。
“是啊,为什么要害怕?”
“你在和谁说话?”她问。
「我们比起给予,更害怕被给予。我们担心‘被给予’的背后,隐藏着‘我高你一等’的暗示’,‘我随时可以收回恩赐‘的暗示,和‘我迟早会要求偿还’的暗示。」
“你说得对,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是个可悲的白痴,除了这些想法以外一无所有,甚至不敢承认这一点。你必须把自己关在山洞里,在墙壁上写满所谓的人性阴暗面,然后堵住洞口,永远不出去。因为只要有一点光渗透进来,告诉你外面的世界不只有算计,阴谋,权术和尔虞我诈,告诉你那里还有更多东西值得为之而活,为之而死,你就彻底活不下去。”
我转头,发现她诧异地看着我。
“塔露拉,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说,“谢谢。”
我站起身,把她也拉起来。离开前,我最后看了一眼龙门。它仍只有指甲盖的大小,连一个葱头都不如。
“一切都无关紧要……如果仔细想想,世界上的每个人都可能在某一天产生这种想法。我还在乌萨斯的时候,有个苍白的青年提过另一个问题,现在想来也是类似。他问:‘假如上帝已死,是否就无所不可为?’”
“他找到答案了吗?”她问。
“最后一次见他时,他趴在雪地上,痛哭流涕。我不知道他找到答案没有。”
“那你呢?”她问,“你找到答案了吗?”
“我不再知道任何问题的答案,但我会等待。”
“等待什么?”
“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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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疗养庭院找到九时,她正拨弄着香薰蜡烛,修剪它的烛芯。
“你在做什么?”亨利问。
“浪费时间。”
他拿出半片沾血的面具,“这个还你。”
“你可以留着它,就当是个纪念。”
“不必了,没什么好纪念的。而且我也要离开罗德岛了。”
九放下剪刀,向他转身,“打算去哪里?”
“回老家。你有没有听说过信标城?我是在那里长大。”
“哥伦比亚的金融中心,毗邻汐斯塔湖的移动城市。有人称之为西方的龙门。”
“在哥伦比亚,我们把龙门称为东方的信标城,可能是同一回事。其实这两座城市都没有传闻那么好。倒不如说,我来罗德岛就是为了远离信标城。”
“那怎么还想回去?”九问。
“你之前说,我属于一个不那么复杂的世界。你可能是对的。一年前,我还以为这是个普通的医药公司,就比一般公司多了点良心。研究抑制剂,收治感染者,让他们的生活不至于被疾病毁掉——这是我来这里的初衷。但后来我们去了切尔诺伯格,把孩子送上战场,击溃了整合运动,挫败了乌萨斯的阴谋,接下来还要往维多利亚行驶。有传闻说,这艘船上载着阿斯兰王朝的继承人,萨卡兹的魔王和巴别塔的恶灵。我都不知道这些名号意味着什么。但我知道,无论罗德岛之后打算做什么,都不是一个医药公司该做的事。”
“你们的领袖会说,战争离你们很近。就算罗德岛不主动去寻找战争,它也会追上你们。”
“她的确这样说了。在带干员登上切尔诺伯格前,她发表过一次演讲,分析了为何‘我们非这么做不可’。她问:‘如果我们研发了药物,却再也没有机会把药物交付给感染者使用,那会是怎样的光景?’而她给出的答案是,我们主动出击,正是为了避免这种情形发生,避免仇恨的矛头扩散到全体感染者。”
九歪了歪头,“你不同意这个答案?”
“不,我完全赞同。她说得有理有据,无从反驳。尤其是从十四岁孩子的口中听到这些,更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没用的大人。切城事件结束后,凯尔希医生也进行了一次广播,她说,‘生命的价值不在于确保个体的生存,还要在文明的道德的意义上活下去,我们正为一个能抚平这大地伤痛的信念而奋斗’,这也是句相当漂亮的话。如果死去的干员们能听到,想必会感到欣慰。”
“那你到底在生气些什么呢?”
“就当是种习惯吧。在我没能救下那个整合运动以后,每逢听到大地,信念,理想,献出生命这类字眼,我总会觉得良心不安。好像世界上存在另一种人,有权裁决生命的重量。”
“当然有。比如说,你自己。”
亨利皱眉思索,然后微笑,“你说得对。把我放到她们的位置,我大概也会说同样的话,做同样的事。”
“你以为你能逃避这种事,其实不能。即使没有站到凯尔希,博士,或阿米娅的位置,只要继续生活下去,那么或早或晚、有意无意,你都会做出类似的抉择,把他人的生命量化,放在天平的两边称量。那时,你会为无法推卸的责任感到痛苦,恐惧于你不仅为自身做出选择,还牵连着更多人的命运——相信我,这绝非傲慢自大,而是人与生俱来的自由所必然导致的结果。没有神明,没有先验性的真理,没有放之四海皆准的绝对律令,一切来自他者的价值判断都无关紧要,只有我们自己逼迫自己做出选择。我们会犯错,我们会跌倒,我们会试图保持崇高,却因为走错一步,就在冬夜里把珍视的事物付之一炬。这样的痛苦足以击溃一个人。但我们必须学会与之相处,反抗它,与它搏斗,坚信我们的诞生,我们的生存和磨难,都绝非枉然。”
“我总觉得这些话不是说给我,而是说给不在场的另一个人。”亨利说,“但还是谢谢,我会记住。”
“我还欠你个故事。三天前,你告诉了我一个故事,现在我要还给你。想听吗?”
亨利望着窗外的沙暴,“反正也没别的事能做,但我们可以换个地方。去喝点什么?我请客。”
他们去了咖啡厅,点了两杯桂花咖啡。桂花是直接从庭院里的树上摘下的。
“孤儿院里也有类似的地方。花园中的一座小亭子,会让你觉得这些花是为了这亭子才种植出来的。”九说。
“孤儿院?”
“九岁那年,我的母亲死于天灾。父亲侥幸逃生,但失去工作,得了矿石病。死者,感染者,普通人——想象一下,居住在这个三人家庭是什么感觉。”
“我……很抱歉。”
“不必道歉。很容易就能看出,你是个幸福的白痴,出生在健全的家庭,经历过甜美的童年,选择医生这个职业多半不是生计所迫,而是兴趣使然。你不愁吃穿,和底层这两个字完全不沾边,活到现在都没吃过几次苦头。要想感受苦难,你就得从别人身上找,某个濒临死亡的整合运动,某只习惯性失忆的小猫,或是邪恶组织的未来领袖,然后你会说句我很抱歉,就像往乞丐的碗里丢两个铜板,听个响而已。”
“这是在挖苦我吗?”他问。
“是羡慕,亨利先生。”
亨利干咳一声,“继续你的故事吧。”
“清醒时,父亲会喝酒。醉酒时, 他会对我说‘对不起’,一连重复很多次。我无法忍受留在那里,主动提出把自己送到孤儿院。父亲同意了。很快,我就发现那里的孩子同样恨我,因为我至少还有父亲,而他们什么都没有。每天我就坐在小亭子里。父亲路过时,会隔着围栏看我一眼。”
“你恨他吗?”亨利问。
“他没有做错任何事。但,是的。在那段时间里,我毫无来由地恨他,仿佛有个感染者酒鬼杀死了我的父亲,把他的皮囊套在自己身上。”
亨利给她的咖啡加了颗方糖,“后来怎么样了?”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一年半,我注意到父亲在慢慢变好。他开始刮胡子,瞳孔有了焦点,也不再能闻到身上的酒味。恨意褪却后,我问自己:是否能回去?是的,我想回去。我收拾行李,告别院长,向家的方向走。幸运的是,父亲还住在那。”
“他接纳你了吗?”
“啊,开门的是一个陌生女人。她的手臂上同样有源石结晶。”
自动灌溉系统开始运作,把水汽喷洒到植物上。纤薄的白雾从地面升起,直到与桌子平齐。
“老实说,我其实并不难受,只觉得滑稽。”九说。
“为什么是……滑稽?”
“在孤儿院的夜晚,一个人入睡时,我总会想象父亲和另一个女人相爱,放下过去,开始新的人生。你有没有幻想过自己亲近的人死去?是类似的感觉。但我从没想到幻想会成真。那一幕太过荒诞,滑稽,使我想吐。我该为他感到高兴,但我只觉恶心。我用了几周决定回家,只在门口站了半分钟。”
她轻笑起来,“房间在十二楼。假如从栏杆边跳下去,什么都不必留下。”
“但你……你没有那么做。”他猜测着,“不然,我现在应该独自去了酒吧,喝掉在罗德岛的最后一杯酒。”
“只有一件事阻止我跳下去。在那之前的几天,有一个人对我说:‘我能理解’。那时我还不知道她是谁。”
“啊哈,后来呢?”
“我被一个人带去了乌萨斯。”
“谁?”亨利问。
“还是别知道为好。”九闭眼喝着咖啡,“这就是故事的结束,塑造了我的那个故事。”
“我听说你失败了。”亨利在她站起身时说,“博士没有同意你的抑制剂供应协议。”
“罗德岛要保持它的崇高,我能理解。”
“还有更现实的理由。如果为你们供应药物,那么被你们得罪的人早晚会找罗德岛的麻烦——不过,我猜这点你早就考虑过了。”
“我总得试试。”九说。
“我知道些别的抑制剂生产商,可以推荐给你。但在这之前,你得再告诉我个故事。”
“什么故事?”
“还记得你戴上的矿石病检测环吗?它还能记录源石技艺的使用情况。我稍微查了下记录,你在这里用过不止一次。数据还告诉我,你的源石技艺是作用在精神层面。博士没有阻止你,凯尔希医生没有阻止你,他们知道的事比我多太多。既然他们对你的小动作没意见,我也管不着。所以,接下来这个问题纯粹是出于好奇:你都做了什么?”
“我让一个人在梦中回忆起她曾经遗忘的事。一些燃烧的片段,充斥着痛苦,悔恨和失败。”
“就只是这样?”亨利问。
“不只是这样。”他第一次看到九微笑,“醒来后,她会再次忘记那些事。她不喜欢遗忘,但唯有这些事,她必须忘记。”
“那这一切的意义又在哪里?”
“我不知道。可能没有任何意义,但我会等待。”
“等待什么?”
“明天。”她说。
Traumatic Kernel
“科西切,我来和你打个赌。”
一片黑暗中,九伸出手,指向燃烧的蛇眼,“关于你,还有我,还有塔露拉。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最后会怎样?谁会胜利,谁会失败,谁会被人遗忘?”
「什么赌?」他的声音被轻蔑浸透。
“‘我爱着乌萨斯,以及这片土地上的每个人。’你总喜欢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不是吗?”
「什么赌。」
“所以,我有一个问题:如果你真的热爱乌萨斯,又为何会放任它衰落至此?你拥有千年的生命,见证数十位皇帝的登基和陨落,你掌握的知识无人能及,你对人性见微知著,你能轻易蛊惑人心,对软弱者大声喝令,对贪婪者许诺钱财,让他们为己所用。只要你愿意,你本应能改变乌萨斯的境遇,无论是通过游说还是阴谋。但现在,你不过是四座小城的主人,无人知晓你曾经的功绩,更没有人对你顶礼膜拜。相比你本人,他们似乎更崇拜火焰猎手,即使那只是你无数个传说中的一个。灰岩城内尚且如此,在你领地之外的又是如何?皇帝可曾聆听你的谏言?又是否有忧国的大臣与你志同道合,忠诚的军队任你差遣?如果都没有,那么在这一千年里,你究竟活了什么?”
一阵风吹过,几缕红发飘落在地。这其中的威胁意味太过明确,九不禁微笑,“不要威胁我,科西切。‘当一个人只能通过威胁来逼迫他人屈服,他实际上已走投无路’,你教过我这一点。”
「你想要什么?」
“以我的死亡为媒介,使塔露拉否认自己的选择,从而触发了你的法术,让新的科西切诞生——这是你原本的计划。”
「我们的计划。别忘了,是我把你从龙门带到乌萨斯。」
“那时,我的确对一切都失望透顶。现在我改主意了,我不想让事情如此简单地落幕。”
「你觉得你有得选?你是我最完美的作品,但并非不可或缺。我大可废弃你,再去寻找下一个能让塔露拉移情的祭品。」
“如果我能说服你,就有得选。我不会完全否定你的计划,只想做些小小的改变。”她捡起一片白骨,“你还记得他的名字吗,科西切?”
「他们是我。」
“同时也是火鹰,火焰猎手,斯瓦罗格。在乌萨斯建国的一百年后,第三任皇发动了一场狩猎,搜捕以这些名号自称的人,一旦发现便处以极刑。更准确地说,是火刑。”她转动骨片,吹走沾粘的灰尘,显现出焦黑的痕迹,“他们都是你。你曾把自己变成病毒,在信徒中传播。”
「那是段美好的过往,但也太过天真。我低估了皇帝的仇恨和嫉妒,几乎被逼至绝境。」
“自那以后就只有一个科西切,用最稳妥的方式代代传承,直至今日。与此同时,人们建造移动城市,开发法术,研究武器。在古代,一个火焰术士能左右战争的胜负,一个幻术师凭着水晶球便能蛊惑一城之主,一次天灾足以毁灭整个国家。但时代早已变化,个体的影响力在逐渐缩小,即使神明也非永生不朽。现在你仍能掌握一座小城,可再过数代,还有多少人能记得你?”
「你究竟想说什么?」
“试试看,科西切,最后赌一把,就像九百年前那样。我可以成为你的载体,传播你的病毒;但作为交换……”
「你想要我放弃塔露拉。这不可能,法术已被植入,只等开花结果。」
“我没有要你放弃,只是希望你让她离开。”
「还是那个问题,你有得选吗?你凭什么能说服我放弃精心培养的塔露拉,而采用这种不稳妥的方式?又有什么能保证,你的计划一定能达到许诺的效果?」
“这就是问题所在。”她敲击着骨片,咚咚作响,“因为如果人真的如你说的那样,是无比复杂,脆弱且自私的生物,那么他们早晚会跌倒,懊悔,否认自己的选择。那时,他们都将听从你的教诲,每颗种子都会发芽——如果你是科西切,就会做出这样的预判。”
蛇眼眯起。整座山洞都变成他的肺叶,随着呼吸缓缓缩紧,又舒展开来。
“还是说,你其实早就不再相信自己对人性的判断,就像你并不热爱乌萨斯那样?你是不是已经发现,也许脆弱,复杂而自私的人,沉溺于过去无法自拔的人,其实并不那么多。更准确地说,只有你一个?”
「……成交。」
她不再掩饰微笑,“合作愉快。”
「法术完成后,我会把你送回龙门。你会忘记这次交易,在全然不知的前提下成为我的传染源。以及,我也会让塔露拉忘记你,忘得一干二净。哦,我一定会这样做的。」
“我同意。”她答得毫不犹豫。
「可别以为这是私人恩怨。如果在未来,有多个科西切出现,我更希望自己不记得他们,因为我会仇恨他们,我会把他们扼杀在摇篮里。但我不会这样做,我将给他们成长的机会,让他们来找到我,了解我,最后挑战我,挑战……红龙的血脉。」
“你仇恨你自己,我能理解。”
九转身离去。巨壑下,不绝的喧嚣仍在沸腾汹涌。
「你能为她争取多少时间?两年,三年?你觉得这片大地真的能如她所愿?我很好奇,几年后,当你发现她的终点仍在我,你会怎么想?九?你会怎么想!」
“我和你打的赌就是这个,科西切。是的,这片大地残酷,荒诞,充斥着不讲理的苦难。善者为陌生人敞开家门却被开肠破肚,信徒向神灵祈求却得不到回应。那最好的东西是人永远无法得到的,那就是不要诞生,不要存在,化为虚无。这些苦难足够压垮每个崇高者,使他们坠入深渊。但我相信,在她坠落前所经历的一切,也最终会使她复活,使她否定你,与你对抗。这件事我无法做到,但有人可以。有人会告诉她,生命的意义并不存在,但值得竭尽一切去寻找;大地注视一切又漠视一切,但仍有值得去爱的事物;人自私,脆弱而复杂,也正因如此,每件微不足道的善举都值得铭记。我敢打赌,科西切,人比你想象中要生得要高一些,伟大一些。”
「……就为了这个?」他爆出前所未有的笑声,「就为了这个!就为了证明这个,你会害死多少人,让多少人蒙受苦难?你根本不在乎!真不愧是我最优秀的作品!告诉我,告诉我,九,你还想要什么?!」
她最后一次回身,神情近乎怜悯。
“你不会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