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在惨白的阳光中,他们把使徒悬吊起来。古时为了惩罚盗宝团,会把他们挂在船舰的桅杆上,直至干渴而死。荧现在看到的景象也差不太多。六颗水晶钉住使徒,它们散发的白光比太阳更刺眼。愚人众说那是日光石,博士发明的新玩意,专门用于拘束使徒。至冬对于深渊并非毫无防备,这算是个好消息,但还不够。
“在上面舒服吗?”达达利亚用手遮着眉,仰望使徒。
使徒低垂着头,口齿含糊,“对于你们的野蛮和原始,我都早有预料。”
“这不是野蛮,这是高效。很简单,把你们使徒在至冬谋划的事情说清楚,就放你下来。”
“你以为我会出卖族人?”
荧在墙后听着这段对话。根据燔祭的解释,暴露在日光下的坎瑞亚人都会受永不停歇的战鼓声所困。使徒现在的遭受的确让她良心不安,虽然只有一点。
“现在不会交待很正常。”达达利亚接着说,“过七天我们再来看你。说不定你会更乐于分享你们的计划。万一到那时候还保持沉默……至冬另有办法。”
“七天?我赞叹这种天真。你居然觉得你们还有七天好活。”
“谢谢,就等着你这句话呢。”荧转过身,走到达达利亚身边,“现在信我了?”
“我一直都相信你。但是那些大人物……”
“时间所剩无几。”
达达利亚叹气,“七天。”
“只会更少,不会更多。”
“你在那里看到了多少使徒?”
“至少有二十位。不一定是参与到计划中的全部使徒。”
他拍了拍身旁一位愚人众的肩,“我能解决十个,剩下的得交给你们。”
“你认真的?”
“我在试着活跃气氛。毕竟到现在,我可是一个好消息都没听到。但听到坏消息,总比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直接被冻成冰雕要好。”
“现在可以把他放下来了?”荧问。
“我不觉得这种东西值得同情,但既然是你的要求……”达达利亚对其他人喊,“把他放下来!塞进地牢,派人看管。哦对,暂时别让博士靠他太近。”
于是使徒又掉到了地上。他冷笑着,对荧的善意算不上领情,“你们应该直接杀掉我的。为什么要虚情假意?”
“说不定是因为,我们和你们不一样。”
“在生存的游戏里所有人都一个样,只是位置有所不同。假如你们站在我们的位置……不,你们永远不会到了。”
这算是从使徒嘴里吐出的最有哲理的话了。而荧对此的回复只有耸肩。不久后,一位年轻的愚人众向他们走来。他没戴面具,没拿武器,双手不知往哪放,在身侧紧张地握着拳,声音兴奋得有些颤抖,“公子大人!委员会的成员都已抵达,准备召开会议了。”
“这么快?”
“是的,大人。”
“棒极了。”达达利亚对荧挥手,“你是不知道,要把这些老爷们从安乐椅上抬起来得费多大劲。我们走吧,去找辆马车。”
他和荧迈开几步,年轻的愚人众还留在原地。达达利亚又回过头,“愣着做什么?”
“我也能去吗,大人?可之前都——”
“凡事都有第一次。委员会建立之初的目的,不就是让任何人都能畅所欲言吗?说不定到最后,还得是你来说服老爷子们。”
他们三人登上马车。荧把轿厢的窗帘拉开,窗外,几位愚人众在沙土上训练,扬起阵阵灰尘。“挺像模像样的。你们现在还有每天训练的任务?”
“没有什么任务了。”达达利亚说,“其实,连愚人众是否还存在都是个问题。不再有来自女王的命令,委员会也并不待见我们——或者说根本就是信不过。”
“那为什么还在训练?”
荧以为达达利亚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了。他侧身望着窗外。随着马车的颠簸,一搓栗色的刘海时而遮挡左眼,时而悬到右眼。以往他不会允许头发留到如此之长。不久后,连绵的高墙挡住了训练场。达达利亚这时才开口。
“没人来告诉他们该怎么做。他们……我们在训练,只是由于惯性。不知如何是好,不知有什么事可做,于是重复着过去的活动,日复一日,好像什么都没有变。这是一种对抗时间的方法,在至冬还挺流行的。另一种方法是喝酒,喝个天昏地暗,醒来开始喝酒,喝到醉了睡着,等醒来继续喝酒,裹着大衣喝酒、缩在沙发里,壁炉边喝酒……你大概已经在我叔叔那里看到了。”他推了推普什卡尔的肩,“小子,你可千万别这么做哦。”
“我其实觉得有不少事可做。”普什卡尔回答。他似乎立刻后悔插嘴,又把头垂下去。
“比如说?”达达利亚笑着问。
“呃……阅读档案,大人。我最近才发现,愚人众保存着那么多档案……在别处都看不见的档案。”
“那很好啊。除非确有必要,我很少有耐心去读点什么。你有在档案里看到笑话吗?”
“笑话?”
“说一个嘛。不是笑话,其他有意思的事情也行。如果看了这么多东西,却没有一点好玩的,那也太奇怪了。”
“让我想一想。你们有听说过阿奎利斯的故事吗?”
“听都没听说过的名字。”
“他是个语言学家,也是个大胆的冒险家。他生平第二大的冒险是:和丘丘人居住在一起,去证明它们也是有语言的。每天放出一只鸽子回去,腿上系着一张纸,记录自己的研究进展。前三天都安然无事。在第四天,鸽子腿上的纸变成了鬼画符,那以后的三天里再没有鸽子飞过来。人们都以为阿奎利斯是被丘丘人吃掉了。然后有一天,有人在野外见到阿奎利斯,发现他戴着面具,围着篝火,和丘丘人一起跳舞。”
“然后他就做一辈子丘丘人了?”达达利亚问。
“没有。人们把他从丘丘人堆里抓回来,又给他脸上泼了两桶冰水。有那么半天,他嘴里吐出来的还是丘丘人的喊叫声。然后他晕倒过去,睡了两天三夜,醒来时他的第一句话是:丘丘人也拥有智慧,甚至比我们更加深邃。”
“哈!原来笑话藏在最后。现在到我了。这个笑话是我从其他愚人众那里听过来的。他说,一位至冬人和一位纳塔人在互相吹牛。纳塔人说:他们的锻炉火热无比,只要从中取一颗菜籽大的火星,就能融化整座雪山;至冬人则说:我们的科学技术全提瓦特第一,足能推动建筑日行千里。结果纳塔人找出一篇报纸,报纸上果真记录着火焰融化冰山的事迹。接着,他要至冬人展示一下能日行千里的建筑。这可把他难倒了。他去找了位贤者求助,贤者说:这简单,你让纳塔人把火星拿来,放到女王身边。等女王解了冻,不要一天,只要半个小时,整座议事厅就会逃到蒙德去。”
荧不禁笑出声,即使在这之前她并不完全明白女王与新的委员会的关系;普什卡尔没有笑,他皱着眉,身体发抖,像是在抑制咳嗽,“我……我不敢笑。”
“有什么不敢?马儿又不会检举你。”
“我……不行,现在笑不出来了,抱歉。”他再次低头,“我活了快二十年,这二十年里从没想象过,女王不在的至冬会是什么样。”
“谁不是呢。我以为她会一辈子强大下去。她从我出生以前的几百年里就一直在引导着至冬,我以为她会赢,至冬会赢。结果咱们都落得这个下场。”
“轮到我讲笑话了吗?”荧问。她试着从游历各国的经历中找到那种能让人捧腹大笑的故事,来缓解压抑的气氛。
“请吧。”
“在很久很久以前——”她选了一个很好的时间点来展开故事,那是关于早已覆灭的国度的只言片语,故事中有国王、弄臣和将军。但车厢猛地一颤,窗外的风景定格下来。她看见一座奇异的温泉,水流凝固在空中,形成数条抛物线。
“到了么?”
“是啊,到了。”
“那我的笑话还是留到之后吧。你们懂的,时间宝贵。”
他们下了马车。眼前是一栋宏伟的建筑,隔着一座广场和三座喷泉与王宫相望。它比王宫矮了一层,但占地更广,也难怪他们会拿议事厅来开玩笑。在议事厅右侧的墙上有一张熟悉的贴纸。
“那是……”
“你要我贴的寻人启事。自己都认不出了?”
“原来你真的贴了啊。”
“这算什么话。”
“谢谢。”
“等真的找到了派蒙,再说这句话吧。”
台阶的顶端是一扇敞开的门。白雪向室内延伸了半米左右,意味着这扇门长期保持开放。达达利亚带领她们穿过聚集在大厅烤着火的人群,一路往楼梯走。在议事厅的最高层,他们撞上一扇隔音的木门,几乎有五米高,紧紧闭着。荧的直觉告诉她,这就是委员们开会的场所。
一位壮硕的人守在木门前,他把头发剃得极短,脸几乎是长方形。
“罗格。”达达利亚略微弓起身子,似乎不乐意与眼前的人打交道。
“公子。”罗格抬头看他,又低下头,缓慢地翻动着名册,“你参与今日会议的请求已经被批准。这两位是谁?”
“我的同伴。”
“这两位是谁?”
“普什卡尔,我的……副官。还有一位是旅行者,你应该听说过。”
“我听说过。但是这两人没得到批准,不能进入会场。”
“哪怕这扇门上就刻着'属于每个人的发言之地'?”
罗格不为所动,“这是为了大人们的安全考虑。”
“听着,事态紧急,没时间浪费——”
“除非能获得代表的一致同意,否则他们不得入内。”
达达利亚摇摇头,退了下来。他走到荧身边,“罗格这家伙,做看门狗做得还挺开心。他在愚人众的时候我就没喜欢过他,现在更讨厌他了。不好意思,得让你们在外面稍微等一等。我去说服老爷子们。”
他独自进了房间。仅仅是通过门缝中的一瞥,荧也惊讶于议事厅之宏大,似乎足够容纳数百人。每个人都能畅所欲言的场所,她暗想,但是不获得委员的许可,就不准入内。
她和普什卡尔在两侧的长椅上坐下。年轻人咕哝着什么,她没能听清。她望着自己呼出的白气,从鼻尖向上升腾。
“你有没有发现又变冷了?”她问。
“他叫我副官了。”普什卡尔轻笑着,“他说我是他的副官。”
“啊?”
“哦,抱歉。您刚才说什么?”
“我说,好像环境变得越来越冷了。”
普什卡尔仰起头,“我也觉得。这不是个好迹象,对吧?”
“别问我啊……”
“抱歉,我以为您会知道。”
“我知道的事都已经告诉你们了。至于他们要举行的仪式是什么样,何时举行,该怎么阻止……我的了解并不比你们更多。”她略感后悔,她是否应该假意参与深渊使徒的计划,好获得更多信息?但说谎从来不是她的强项。
“您做的已经足够多了。您本可以不参与这件事,或者干脆直接离开至冬。为什么要帮我们?”
“可能是因为我人美心善吧。”离开了至冬,我又能去哪寻找答案?“你说,之后会怎么样?会不会委员们觉得达达利亚在胡说八道,就什么都不肯做,于是只剩下我们三个人去阻止深渊使徒?”
“我想不会。委员会的成员们大部分时候确实进展缓慢,对一个议题可以反复讨论好几天,但到了真正攸关国家存亡的时候,他们会比大部分人都更谨慎……毕竟他们是现今至冬地位最高的人,对自己的性命会更珍惜才是。”
“原来如此。”
普什卡尔低头,看着精致的大理石地板,像是在一点点数地板上有多少道接缝。过了半分钟,他才鼓起勇气,“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嗯?”
“我阅读过达达利亚大人之前几年执行任务的档案,阅读了很多次。其中有一份提到,他在璃月夺取了璃月的神之心,并召唤出已死的魔神奥赛尔,威胁璃月的港口……当然这些威胁最后都被您解除了。”
“都是两三年前的事了。”
“我想问,这是一场演戏吗?”
“演戏?什么意思?”
“岩神的神之心交得太过轻易,仿佛是身外之物,只是需要找一个合理的时机被拿走。”
“这部分你猜得没错。”
“另外,达达利亚大人在黄金屋的行为,也……不那么……合理?难道是为了让璃月在台阶上下得去才做得伪装吗?”
“我认真地把他逼出魔王武装,然后认真地把他揍跑了。之后,还没喘几口气,我又和璃月的其他人一起,把他召唤出来的海怪摁回了海底。这不是演戏——如果你确实是在问这个的话。”
普什卡尔摇头,“我不是在质疑您的实力,但是,我无法理解。如果达达利亚大人的计划没有被阻止……会有多少人丧生?我很难想象他会……做出这样的事。”
“真没想到,是一个愚人众来问我这个问题。”
“您觉得这个问题很可笑吗?”
“一点都不。你第一次遇见达达利亚,是在什么时候?”
“我想是……三个月以前。当时愚人众刚刚撤回至冬。我也刚从新兵营出来。他对我们都很友善。应该说,是少数愿意搭理我们的愚人众。他是个很好的长官。”
“奥赛尔事件发生在三年以前。我得诚实地告诉你,至少在当时,对他来说女王的意志高于一切——然后是他自己的意愿,也就是找到旗鼓相当的对手,战个痛快。他并不在乎璃月人的存亡。我想,女王也不在乎。在至冬以外的国家,愚人众向来是如此行事。”
又一个人疾步来到议事所门前,又一个人被罗格拦下。“你必须事先得到许可。”他说,“明天再来。”荧抬头向上看,“属于每个人的发言之地”这张牌匾仍然闪闪发光,连一点灰尘都没有沾染。
“您说得没错。”普什卡尔说,“在至冬,我们始终把愚人众看作我们中最优秀的那批人,是女王的双手、双眼。背负着其他人无法背负的使命,其中也包括策划阴谋,掀起动乱。这些事件都忠实地记录在愚人众的档案中……我只是不愿相信。”
“但我上面所说的,也都只是三年前的公子。自从璃月之后,我在其他国家也和他打过不少次交道。他变得……圆滑了不少。不再有奥赛尔那种程度的胡闹,偶尔还会协助当地人去解决麻烦,虽然多半是为了顺路和巨型魔物,还有地下城里的妖怪大战一场。但毕竟都比璃月那会儿好许多了。人总会变的,是不是?”
“我还是觉得——”
大门被猛地拉开,把议事所内的喧哗声也带了出来。达达利亚与罗格说了几句,然后来到她们身边,“来吧,老爷子们总算是松了点口。你们刚才在聊什么?有没有告诉那小子,我是怎么在纳塔战胜你的?”
看见他得意洋洋的样子,荧只想收回之前说的关于他的好话,“要讲你自己去讲。”
她第一个挤入议事厅的木门,立刻感受到数十双眼睛的凝视。与使徒们的沉默注视不同,委员们带着评判、立场和观点。他们互相低语,交换着对这位天外来客的看法,眼神不时瞟过她。
“你把情况都告诉他们了吗?”荧边走边问达达利亚。
“缺了点细节,不过我能说的都已经说了。他们……还是心存怀疑。”
“所以就轮到我上场了?”
“拜托了。你是第一目击者。”
“这件事搞定以后,要请我吃饭哦。”
“那是当然。”
“我是旅行者。”她站到议事厅正中间,昂首挺胸地自我介绍,压下场内的诸多议论,“你们中谁来做决定?”
“我们一起做出决定。”她都不知道这声音是从哪个方向传来。
“你自称旅行者。你从哪里来?为什么是你得到警告,而不是愚人众,或者我们的军队?”
“他们不认识我?”她转头问公子。
“不是所有人都认识。”
“遗憾。我还以为我很有名的。”
“他们中很多人连王都都没出过。”
她清了清嗓子,“你们不是有全提瓦特最大的资料室吗?去查查关于旅行者的词条,里面会有关于我是谁的解答。但是请明白,你们在这里浪费的每一分钟,都会让至冬离毁灭更近一步。”
一位坐在最高处的代表对他身边的人做了个手势,那人快步离开,很可能是去了王宫里的资料室。
“毁灭?”从另一边传来嗤笑,“我们可都没见到你所说的使徒。现在所有关于这个不一定存在的危机的证词,都来自你的口述,以及这位古怪地无条件信任你的执行官。”
“还有现在吊在愚人众房屋顶端的使徒——”
“谁知道呢?我们这位执行官大人向来与深渊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也许你们都已经串通好了?”
“真的要连我的童年阴影都扒出来说吗?”达达利亚打趣,但荧能看到他微笑下的怒意,“你们要危机的证据?好,我告诉你们。丘丘人的反常活动,气温的断崖式降低,刻印在至冬各个城市土地上的,抹不去的印记……从愚人众内部,从冒险者协会和军队那里,都得到了类似的情报。这些征兆的记录最早可以追溯到一个月以前,相信各位委员也都察觉到其中的部分迹象,只是由于日理万机,而没有特别留意。”
“所以,你就要把这些线索扭到一起,得出‘深渊使徒即将通过某种魔法手段毁灭至冬’的结论,要我们集结部队,重返白夜城……”
“我只需要那些曾在白夜城战斗过的人。特别是愚人众。其他人去了也只会拖后腿。”留着你的宝贝军队好了——他的这声咕哝勉强传到荧耳边。
“我也会随他们一同去。”荧说,“去阻止深渊的计划。”
“一位矮小的,连神之眼都没有的旅行者!多么有用。”尖锐的声音点起一阵哄笑。荧低下头。有件事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连达达利亚也没有。那就是女王的目的,以及女王对至冬长达七百年的规划。一方面是因为她不完全相信使徒的说辞,另一方面,她担心这会引发莫大的混乱。但缺少这部分信息,深渊使徒的计划自然变得不那么有说服力。
我该告诉他们吗?让他们知道:在女王眼中,他们每个人都只是用于布置仪式的原材料——
先前离开的年轻人又回到会场。他推着一手推车的档案,在滴水成冰的空气里汗流浃背。他停在一位委员身边,委员悠哉地戴起眼镜,拿起一份档案翻看,“剩下的分给别人。”他说。
青年对他摇头,凑到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你说这些都是?什么意思?”
荧饶有兴致地看着委员从这份档案翻到那份。 “这人是谁?”她问。
“现任的首都市长。”达达利亚回答。难怪当他翻看档案时,整个议事厅都沉默下来。“我们一起做出决定。”最开始那句话是不是他说的?总有一些人比其他人更“一起。”
“市长不是公鸡了吗?”
“他……老了。”
“我还以为他是不老的。”
“情况复杂。”
“这位新市长看上去不那么讨人喜欢。”
“但他能讨所有人不喜欢,也算是种能耐。”
“看起来你有一些——很多……非常多的……记录。”市长把眼镜抬高,第一次正眼看向荧。
“你懂的,我走南闯北。”
“净化了蒙德的巨龙,在璃月击败……公子?”
“您没看错。”达达利亚说。
“稻妻……枫丹……老天,你阻止了那么多次愚人众的行动。”
“谢谢夸奖。我只可惜没能把他们的龌龊事全部拦下来。”
“你是至冬的敌人!同胞们,我们不必相信敌人的发言。”
她笑出声,“如果反对愚人众就是至冬的敌人,那你们算什么?”
“你这个傲慢的——”
“好心人?”
“各位,听我一言!”普什卡尔也站了上来,打断这场孩童般的斗嘴。
“你又是谁?”
“一位愚人众新兵,生在至冬,长在至冬,和我的长官一样,和在座的各位一样,和议事厅外烤着火,希望寒潮能早些过去的人们也一样。请务必相信:我们中的任何人都不会用祖国的安危来开玩笑。对于眼下这场完全陌生的危机,我们没有任何经验,更没有女王的庇护,只能做最谨慎的打算。哪怕旅行者的目的是戏耍我们,那么我们也仅是损失了几天的时间;而且,如果您阅读档案时,不只是关注旅行者和愚人众的冲突,那么您多少会注意到,她的许多行为都是为了让当地的人摆脱危机。考虑到在先前的六个国家都是如此,我相信她的发言并非危言耸听。”
“你胆敢对我们说教?”
“不。我是好奇:万一有那么一天,后人记录历史时,提到至冬国的毁灭……到那时,在座哪几位的名字会出现在史书上?”
这句话让全场寂静无声。达达利亚双手抱胸,“我就说带这小子来有用。”他小声说。
“我总觉得我们一开始的目的,似乎不是吵架……”
“不也挺好吗?他抓住了重点。这些大人物,他们最大的恐惧就是在历史上留下恶名。”
“明明那都是他们身后的事了。”
“很高兴看到如今的至冬还有敢于直言的年轻人。”荧循着声音回头。一位老人坐在轮椅上,被佣人推进会场。他没有头发,胡子稀疏地耷在秃鹫般的鼻子下方。一个接一个地,委员们纷纷起立,其中包括现任的王都市长。“公鸡大人!”他喊。
“请不要起立,我不值得你们的敬意。我更该为我的迟来而道歉。到了我这年纪,已经追不上身边的世界了。”他把身上的大衣缠得更紧,“我来这里是作为普通的至冬人,来尽我能尽的最后一点力。这几位孩子带来的警告确有其事。请各位照此去做准备。如果我没记错,在首都和近郊一共有九个营的战士,可以在后天凌晨之前集结起来。谢尔盖将军?”
“只有八个营,大人。接受过专门训练的士兵要更少。”
“能调度多少就调度多少。伊丽莎白公爵,请你处理后勤相关事宜,一定要备足够的蜡烛和军旗。现在我们不能指望博士。所以只能拜托学院的各位再次打开前往白夜城的门扉。相应所需的仪式用品,只管开口。至于愚人众那里……”
达达利亚微笑,“用不着您说,老头子。”
“亲爱的朋友们,原谅我暂时违背委员会的规矩,独断专行这一小会儿。在我们的时代落幕以前,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完成。”老人拍着双手,“现在,动起来吧!时间是我们的敌人。”
在几分钟里,拖动座位的噪音没有停息。公鸡一个个为委员分配任务,设置时间要求,为了让军队能在后天凌晨集结至首都。最后,大约三分之一的人都离开议事所。
“原来这些人还是会干实事的啊。”荧感叹。
“他们本来就是各个部门的官员,以前都是由女王直接下令,他们只负责执行,不会有质疑,不会有反对。现在只是让他们做回他们习惯的事而已。”
“结果到最后,还是得靠另一个大人物来解决……”
“总比没解决好得多。而且我们都已经尽力了。”
市长从起立后就没再坐下。他望着公鸡,“我不是要质疑您,但,您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老人眨着眼,“从孩子们的口中。我又瞎又病,只能让他们替我去看。然后,我明白了……很久以前,我还没有获得公鸡的名号,仅仅是一个小男孩,‘伊拉里昂’,想起这个名字,就好像一只鸡回望自己的蛋壳。那时女王对我讲了一个故事。一个童话,一个预言,只讲给记性最好的孩子听。关于一个国家如何在无情领袖的带领下,一同崇拜冰冷,最后将整个国家凝固成冰,以此冻住空中的月亮……我起初以为那只是故事,到了近年,当女王的计划抵达最后一步,我才明白:这是即将发生的危机的预言,也是女王给予我,还有至冬的警告。谁能想到呢?神的短短几句话,竟然成了我们避免毁灭的唯一途径。”
他做了个手势,佣人把轮椅往前推,停在荧面前。她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老人,在几分钟前曾向数百人发号施令。公鸡看上去和一块缺水的木头没什么区别,双手消瘦如同树枝,脸颊凹陷,脸上的皱纹堪比老树表皮。在深凹的眼眶后,乳白色的薄膜覆盖着他的眼睛。
“旅行者。”他抬头看,看着的却是的普什卡尔方向,“几年来我一直听见你的名字,只可惜现在已没机会亲眼看到你的面貌。”
荧来到他身前蹲下,“您……发生什么事了?”
“我?没什么,没什么。这只是正常的衰老。任何人都有注定的时日,女王重塑了我,延长了期限,但也有尽头。好了,就当是为了满足我这把老骨头的好奇心,我想知道……你为何要来拯救我们?”
“这需要理由吗?”
“也许在其他国家不需要。但……至冬不一样。你已经见识过我们所做的。我们欠下的债。我们散布阴谋,传播混乱。我们让无数家庭破碎,把孤儿抚养成战争机器。你真的认为,我们值得吗?”
她没想到公鸡会在眼下提起这些,她以为至冬人永远不会正面提起这些,“有意思,使徒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您需要我再重申一遍吗?我会与你们一同对抗使徒,但这不意味着我对这些罪行视而不见,我更没有原谅。”
“那些都是因为女王的命令!”其他委员说,“我们只是服从。”
“我们能撇得那么干净吗?我们只是服从命令?除了听从女王的指示,再无否定、反抗的余地?对一部分人来说也许是这样。就像……被你放走的斯捷潘。”公鸡对达达利亚点头,“但其他人,像我们,像你们,难道不是带着伟大的幻觉,去执行女王的计划,坚信自己行为的正确吗?至冬可以成为,应当成为,注定成为,必须成为弥赛亚。到了那时,加冕和得胜的时代会成为永恒。真正的太阳将高居中天,照耀提瓦特的每一寸土地,万年又万年。到了那时,太阳的公正将会纠正一切过错,抚平我们曾造成的损伤。到了那时,人们不会怪罪我们。相反,他们会在阳光灿烂的,飘着橄榄油香味的广场上为女王建立神像,为至冬建立纪念碑:在最终的,永恒的和平和完美的秩序面前,一点流血又算得了什么?我们可能害死了数万人,却拯救了往后的无数辈,无数辈的灵魂。我们假如有罪,那也是为至冬承受的罪,为整个提瓦特承受的罪!”
荧恶心得想吐。在来至冬以前,她想过很多次,要如何谴责至冬的恶行。“给他们个教训。”就连派蒙也这么建议过,“狠狠的教训。让他们下次动坏心思以前,非得抖三抖不可!”但她从没想过自己会听到这些。她仿佛看到老人把自己的肉一块块割下来,丢在她眼前。那有毒的肉的毒液一滴滴地渗穿地板,落进土壤,长出有毒的麦子,被磨成有毒的面包吃进嘴里。于是更多的人得了病,更多的人把毒素传递下去,引来秃鹫和苍蝇,于是毒就不再是毒,人们成为毒的一部分,直到感知不到它的存在。
她转头去看达达利亚。执行官侧着头,双眼紧闭,眉头紧皱,看上去像是烦躁,也像是厌恶。
“你们没有梦过吗?在那些宏伟的纪念碑上,刻画着你们的脸?”公鸡继续说,任何狂信徒抖拿不出比他更雄辩的语气,“我有过。当我第一次处置至冬的逃兵,我把手洗了几十次,它们仍然是红的……他要年轻得许多,不像我那么怕冷!但他抖个不停……裹着两层被子也不行,他不敢把手靠近脸,生怕闻到上面的腥味。他就在被窝里,咬着牙齿一阵一阵地抖,像是被捞上岸的鱼,又或者是被处死的逃兵的痉挛。他一晚上都没睡着,到了天亮时分,他裹着被子来到窗边,就在那里他看见了,从太阳升起的地方,寒光闪闪的地平线上,他看见一座雕像,记载着已经发生的事,即将发生的事。那座雕像在千里之外,但是比山还高,比云还高……他能在那里找见自己的脸,就在女王的附近,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他相信自己看得见。于是再没有什么血腥味了,就连眼睛的酸涩也被缓解。如果没有这件事,我不知道我往后要如何安然入睡,告慰我的良心。”老人垂下头,“但根本就没有什么纪念碑,没有神像——除了女王自己化成的那座。幻觉仍然是幻觉。弥赛亚没有到来,至冬数百年的规划,终究成了苦寒的霜,落在自己头顶。 我原本甘愿接受命运。如果使徒想要彻底冰封至冬,由他们去便是。起码那是一瞬间的,毫无痛苦的永眠。然后……我听见你的消息,旅行者。你莽撞地闯进议事厅,带来无人相信的消息,就像——”
“老头儿,这我得生气了。到头来你还是个自私的老东西。你自己想睡随你,凭什么要替我们做出决定?我还想活。”达达利亚转头,看向座位上的众人,“你们呢?想不想活下去?”
一开始没有人回答。椅子吱嘎吱嘎地响着,直到没有一人仍然坐着。不知是谁喊出了第一声,紧接着是排山倒海的合唱,只有一个字,也只需一个字。它回荡在议事厅里,在木墙间反射,重击在人们的心跳上。窗外,一簇雪团从屋檐坠落。
“哪怕从今往后,我们都得活在这片越来越冷的土地上?”
“哪怕不再有女王的引导?”
“哪怕其他国家会来找我们算账?说起来,他们确实有这个权利。”
“是!”的声音一次胜过一次,连同高举在空中,握紧的,挥舞的拳头。达达利亚狡黠地微笑,“现在离开至冬还来得及,想逃吗?”
只有一半人及时刹车。“是——”字脱了长音。然后“绝不”以百倍之势归来。
“这不就得了。罪孽深重,洗不清的血债?以后再考虑。现在,我们战斗。不是因为女王的命令,不是为了遥远的什么雕像。我们战斗,是因为我们要求明天照常到来,要求它必须降在我们,和我们重要之人的身上。那些使徒,以为在我们最迷茫的时候就能为所欲为。让我们来告诉他们:他们错得离谱,我们掌握自己的命运。至冬永不屈服!”
在人群的欢呼声中,达达利亚首先向普什卡尔伸出手。新兵蛋子全没有之前的气势,拼命摇着头。他耸肩,转而向荧伸出手,“来吧,搭档。”
“这又不是什么拳击比赛……”
“这是你应得的。真的。”
荧叹了口气,把右手递给达达利亚。由于两人的身高差距,达达利亚只能从下方握住她的指尖,构成跳舞般的姿势。即使如此,当他用力举起她的手时,她还是习惯性地踮起脚。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其中没有一点嘲笑之意。她是不是也喊了点什么?也许有吧。毕竟她脸颊通红,喉咙发肿,但她决定不记下来,太丢人了。
等到欢呼渐熄,达达利亚弯下身,握住公鸡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听见了吗,老爷子?我们都决定要拼搏最后一下。那些阴沉的想法,等我们解决了眼前的危机再去讨论,好吗?”
“我对此毫不怀疑。我担心的是……我无法等到你们凯旋归来的那天。最后一件事,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放不下心。”
“……您说。”
“旅行者。我们都欠你一个莫大的恩情。你有什么……想要我们实现的?告诉我。假如仍有未来,整个至冬都会为你的愿望而行动。”
她想了一会儿。她想找到派蒙。她为此排练了很多次重逢的场景。她该说些什么?为派蒙准备什么料理?她也想找到哥哥,把他带回身边。如果光靠说的还不够,就把他打一顿再绑回来。她更希望能回家。她不属于这里,她曾有过别的家园,出生的地方,成长的地方,赋予她使命的地方。她只是记不起来。
但她能向至冬要求什么?她相信公鸡的话。至冬会尽一切可能去实现她的愿望。这个伤痕累累的国家,这些曾经盲信女王如今却被抛弃,一无所有的人。对至冬的仇恨已如冰雪消融。她第一次看清了在他们的恶行背后隐藏的事物,最初的那一点毒。
“我只有一个要求。”我真的要这么做吗?她闭上眼,发觉接下来说的话意外地轻松,“在这件事完结后,把你们犯下的过错,说给你们的孩子听,让你们的孩子说给他们的孩子听。让他们都知道,你们曾经的行为是错误的。没有借口,不要推诿。是你们每个人或主动参与,或麻木不仁,导致了如今的种种,伤害了你们自己,伤害了其他国家的人。”
现任市长点头,“我们会这样做。我们会努力偿还我们所有的罪孽……哪怕这会耗费数个世纪之久。”
“数个世纪之后,你们中还有多少人能站在这里?”
“什么?”
“你们身上承担的是数代至冬人的错误,积重难返。但你们没有资格——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去要求未出生的孩子为你们赎罪。你们只需要告诉他们:这是错的。任何恶行都不能放在天平上,与你们所谓的弥赛亚,所谓的伟大事业去称量,好像这样就能弥补眼前的过错。哪怕用百年后的和平来许诺,用千年后的繁荣来许诺……不要再梦着远处的光,就看不见手上的血。”
她等了一会儿。没有回应,没有点头,委员们怔怔地看着她。就是这样了。他们能听进去多少?我是不是浪费了宝贵的许愿机会?她回过头。两道水痕不知何时出现在公鸡的脸颊上,“谢谢……谢谢。”
这个狡猾的老头,她开始怀疑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这些漂亮话必须由她来说,由至冬以外的人来说,也必须让人们都听见,是这么回事吗?不过,她并不完全讨厌受到这种利用——只有一点点不讨厌。
“你呢?”她用胳膊肘戳了戳达达利亚,“别光杵在那,好歹来点感想啊。”
“我……哎,你真的要在战斗之前,对我说那么复杂的话吗?”
“你没听进去?”
一只温暖的手搭在她肩上,“每个字都记得。”
她笑了笑,“那我们走吧。”
“去哪?”
“亲爱的伙伴,我现在安排你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
“啊?”
“请我吃点超好的东西。不能是好的,一定要是超——好的,明白?”
7-1
那个古怪的装置放在一间房间的正中,从四面八方引来电缆,发出低频的嗡鸣声。还没启动时,它的样子就足够令人生畏。圆柱状的空洞能吞下一整个人。而这也是它工作的方式:用机器的挤压替代胸腔的起伏,让无力自主呼吸的人可以再次呼吸。但当医生向公子解释个中原理之前,他总觉得那比起医疗器械,更像是加工金属用的模具。围在设备边,穿白褂的研究人员让这一切看起来更糟糕了。
“那是铁肺?”坐在轮椅上的伊凡说,“和我想得不一样。你告诉过我它大,没想到这么大。”
他呼吸困难。为此他只能缩减每句话的长度。有时,平缓的嘶声会从伊凡的唇间溢出,像漏气的笛子。
“这是个实验制品。”达达利亚说,“整个提瓦特的第一台铁肺。”他想把这件事变得庄重,独一无二,让伊凡就更容易接受它。
“而我是它的……客人。我喜欢。”
“是啊。”达达利亚原本以为伊凡会说的是“囚徒”。被困在圆柱中,动弹不得,就连手也无法伸展。“那他要怎么生活?”他问过医生这个问题。“也许他不会有生活了。”医生戴着口罩和帽子,遮住大半张脸,但怜悯仍从双眼中透了出来,“他只能生存。”
达达利亚迅速理解了这两个概念之间的差异。“他会撑过来的。”他说。但,为了什么而撑下来?假如他的余生只能在铁肺中度过,无法行走,连翻身都做不到,那么这样的生存还有何意义?这个问题只有伊凡自己有资格回答。
“明天。”伊凡说。
“是的,明天我们就会把你安置进去。”
“替我对他们说谢谢。准备这个的人。”
“我会的。”
“昨天的演讲,不错。”
“啥?你怎么知道的?”
“报纸。”
达达利亚拿过报纸,“我看看……还真是,原文一字不差。议事厅确实有书记员,我差点都忘了。”
“还看到了旅行者。那是她吗?”
“就是她,没错,赶在这个节骨眼上来到至冬。在我忙着清理丘丘人的时候,她居然在河的下游钓鱼,结果还叫嚷着什么,我把一条泛金光的大鱼给吓跑了,讹了我一顿饭。第二天,我去调查丘丘人的异常行为,想抓一只使徒回来问问情况,结果好不容易定位到使徒所在的地方,倒是她先和使徒干起架来。她告诉我,我们的国家离完蛋就差那么一点点。接下来就是议事厅里的会议,倒不如说是吵架。你信不信?就连普什卡尔那个小鬼都狠狠骂了委员一顿……”
达达利亚把报纸折起来,丢到一边,“两天,从见到她开始,只过了两天,就发生了这么多事。就连我都有点累了,真受不了。”
“但你看起来很高兴。”
“我不高兴,我为什么高兴?”达达利亚用食指触着嘴唇,从左到右,一条直线,“瞧,我没在笑。”
“你不需要笑。跟了你这么久,你高兴是什么模样,我还是知道的。”
他的视线越过一地的电缆,嗡鸣的铁肺,看向窗外。一辆辆马车从大道上压过,运载着粮草、武器。现今在至冬的任何人,要么是明天的远征队的一员,要么忙着为远征队提供物资,要么在为远征队祈祷。近在眼前的死亡没有吓倒他们,反而让他们更勇敢,更团结。他理应感到高兴。他取回了神之眼,一场大战就在眼前,至冬前所未有地团结——这不都是他曾经期望的?但他并不高兴。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一直希望发生些什么,来打破至冬的一潭死水……但我没想到是这个,也没想要这个。”
“那就是别的原因了。”
达达利亚皱起眉,“比如?”
“留给你自己猜吧。”
“怎么还卖起关子来了……”
“有些事,点出来才没意思。”
“人成了老头子,脾气也跟着变坏了?”
“别叫我老头。我只比你大几岁,忘了?”
达达利亚确实记不清了,“没忘,没忘。”他以前有这么擅长说谎吗?
沉默的时间比达达利亚想象中要久。他转过头,发现伊凡闭着眼,像是睡着了。就在三个月前,眼前这位老人还正值壮年。虽然记不清样貌,但达达利亚记得他身材壮硕,总是在战斗时第一个冲上去,挥舞雷锤,砸开敌阵。他吹过嘘自己的雷锤是至冬数一数二的重,除了他没几个人能拿起来……
达达利亚轻声站起,不想再打扰伊凡休息。但他还没迈出第一步,伊凡就睁开眼。“你们明天出发?”他问。
“一早就走。”
“把我的锤子也一起带走吧,我用不上它了。”
“啊。那把至冬前十沉的锤子。”
“是第七重。”
“我会去拿的。我正缺一把趁手的武器。”达达利亚以尽可能轻的力度拍着伊凡的肩膀,“我有我的仗要打,你也有你的。好好休息吧。”
“做你一直擅长做的。痛快战斗,笑对死敌。哪怕输了,也要笑到最后一刻。”
“这话不太吉利。不过……没错。这就是我一直在做的事。走了啊,等我活着回来,再给你讲我们是怎么战胜使徒的。”
“来春再会,长官。”
他停下脚步。这句过去至冬人常用的道别方式,如今显得额外讽刺。
“你真的觉得这个冬天能过去吗?”
“就当它会过去吧。我已经度过了三十四个冬天,没理由相信这个冬天要永远持续下去。你看,窗外的地平线上有条河。躺进铁肺之后,我一偏头能看到它。我只要一直看着它,瞪着它……总有一个早上,它会化冰的。很好笑的想法,是不是?我看到你在笑。尽管笑吧,我也就这点指望咯。”
达达利亚的笑有其他原因。他自己也如此幻想过。每天夜里入睡以前,他都会想:也许就在明天清晨,他会被鸟儿的喧闹声惊醒,拉开窗帘时,他会见到宅前的草地化了雪,镇外的小溪解了冻……当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他的弟弟,得到的果然是嘲笑,“都几岁了还这么做梦?”但如果没有这点期望,每天生活下去又能因为什么?
但他不打算解释。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有太多事要做,会有流血和死亡,在这之后,至冬才可能迎来明天。在这之后,说不定,说不定……
“来春再会。”
7-2
不为那座太阳横陈的城市
不为它镀金的街道和燃烧的、闪耀的大门
那无影、无眠的白昼之城
那白夜,抑或与白昼等同的夜晚
我们倦乏着,当一切都被言说、都被思考、都被穷尽
我们竭力望向暮色的彼岸
只为看见在永恒的门槛之后我们
将踏入什么
不,我们应当避开那恒在的光芒的壮丽
那无休的歌曲的喧闹
如果真有我们渴求的事物
那将是某些偏僻寂静的阶梯
那风暴止息的安眠之所
无醒也无梦的深眠
她把这首诗读到最后一句,再往后翻页,看见一纸空白。就这样了,没有注释,没有更多的信息,至少没有浅显的信息。换作是在更悠闲的时候,她会欣赏这种谜题,并花上几天几夜去解开。但现在她只觉得烦躁。
“你怎么看?”她问。没有人回复她。也许根本就没有答案。女王没有用任何直观的方式来描述这座城市,只有隐喻、模糊的格言和抽象的概念。白夜城,第八个国度,不存在的城市,天理与提瓦特之间的狭缝。它的街道上镀着金光,太阳横陈在空中,水平地播撒光芒,让整座城市没有一处落下阴影的地方。任何人,只要从出生时就在白夜城中行走,一刻不停,就能在死亡时抵达天空岛……她把这些概念从笔记和书本中一一摘出,记录到自己的日志上。但它们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抬起头,看向悬挂在图书室顶端的女王画像。与其他六位神明不同,女王看起来并不年轻,那副画忠实地展现了她的衰老。从眼角的鱼尾纹、到脸颊皮肤的下垂。她的头发同样是灰白色,剪得很短,微蜷着盘在脑后。那双铅灰色的眼睛看着前方,拒绝与任何人的仰望对视。
她再也无法与至冬的女王说话了。得知这件事的两天之后,失落感仍然坠在她的心头。在曾经踏足的几个国度,当她向神明或长生者、智慧者询问她哥哥的下落时,大部分人都或直白或隐晦地这样说:去问冬之女王,去向那冰冷的人寻求解释。只有她有资格对你透露悠久的秘密。
并不是“知道”,而是“有资格”。这微妙的语义之差让荧思考许久。回过头想,这是让她继续走下去的希冀之一,期望在旅途的终点,一切疑惑都能得到解答。
但当每个问题都催生出更多问题时,最终的答案却缺了席。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也必须承认,在以前,她从未想过冰之女王会写诗或作画。整个下午,她埋身于女王的私人图书馆,窥探着另一个曾活过漫长岁月的灵魂,却让女王的形象比过去更为陌生。她阅读了诗歌、游记,也许是世上第一台水车的原型图纸,城市街道规划,和最枯燥的经济量表。循着相似的笔迹,她看见至冬从诞生起至今数百年的历史。她原本带着目的而来,试图搜寻关于白夜城、天理和坎瑞亚的信息,但一次次地被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分心,并沉迷其中。在一本记录两百多年前,不同品种的小麦收成的手册里,一页的边角用小字记下“今年最流行的笑话:”但是写完这前半句,纸上就没了空间,于是笑话本身不见踪影。那一年最流行的笑话会是什么?除了女王,恐怕不会再有人知道。
她把这本册子塞回书架,想看一眼时钟。有个人站在图书馆门口,手里提着三把木刀,其中一把比另外两把更长。
“这地方可真是冷。要活动下筋骨吗?”达达利亚问。
“就在这里?”荧问。
“我知道训练场在哪儿。来吗?明天就是前往白夜城的日子,我们都得做好准备。书可以等回来了再看,它们又不会长脚逃走。”
荧想了想。书确实不会长脚逃走——除了燔祭操弄的那些书。于是她放下书,随达达利亚走过一条又一条长廊。这些过道打扫得干净无比,大理石墙上挂着油画和浮雕。达达利亚时不时抬头仰望其中一幅,但始终没有停下脚步。十分钟后,等荧把她走过的路忘得差不多时,他停下脚步,把钥匙插入一扇厚重的木门。
“就是这里了。以前愚人众常用的训练场。”
荧上前去,和他一起推开门。柔和的夕阳从窗外射入,照射在一片平整的沙地上。沙地周围放着数十张座椅,都覆盖着薄灰。达达利亚蹲到其中一张椅子旁,吹起一阵灰尘。
“真是很久没用了。从前,几乎每天都有愚人众在这里训练。从新兵蛋子到执行官,有时是训练有时是点到为止的对决。台下总是有很多人观战。偶尔,女王也会过来,坐在二楼那里,最高的观看台上,能看见整个训练场。”达达利亚眯着眼回忆,“当她来的时候……算是个习惯吧,我们会在开始前对她说:‘我们这些将死之人,向你致敬。’我也不清楚这句话的由来是什么,但听起来很好。我和其他执政官练习过不少次,受益匪浅。”达达利亚笑了一声,“当然,最开始是单纯武艺的较量,结束时是什么就不好说了。”
他把长剑递给荧,“来吧。”
她握住长剑,在手心转一圈。即使是木头制成,这把剑的长度、重量和重心都与她常用的那把铁剑差不多,剑刃上抹过木蜡油,能闻到些许香味。
“是你做的吗?”
“没错。”
“有心了。”她深吸一口气,踏进训练场的沙地中央,举起长剑。
“我们有多久没这么做过了?”达达利亚问。他用短刀轻碰长剑,响声撞上四壁,更空灵的震荡传回来。
她想了想,“半年吧。”
“上一次是在纳塔,献给瓦沙克的战争仪式。我们跳了场不错的舞,不是吗?”
“那回你赢了我。这次,我得赢回来。”
“试试。也许你真的能做到。”
“只是‘也许’吗?我不觉得——”荧向前垫步,试图击打达达利亚的左肩。短刀在最后一刻抵上来,止住她的攻势,另一把刀斜指荧的脖子。
“看来没做到哦。”
荧撇着嘴,“你的刀肯定碰不到我。”
“你的偷袭也没能成功。会用些骗术是好事,但是你把打算做的事全都写在脸上了。”
“有那么明显吗?”
“当然了。对我来说明显得更要命,毕竟我们交手过这么多次。”
她又发起进攻,木剑刺向胸膛,中途转成对腹部的横劈,再是上挑,旨在砍中达达利亚持刀防卫的手臂。最后一击险些成功了,但达达利亚往后一跳,让剑尖从袖角擦过。达达利亚的回击更为凌厉。她用长剑隔开骤雨般的劈砍,虎口被震得发麻。
“还不够,搭档。别把这当成一次切磋。我们必须把它看得更重要,生死攸关。因为我们即将面对的敌人只会更为可怕。你得逼迫我,让我露出弱点,你我都是将死之人。怀着恨意来,怀着杀意来!把我置于死地。就像我是天理的代言者。”
荧握紧剑柄,回想着天理如何让兄妹两隔,又让空变得心如铁石。坎瑞亚的悲剧、化盐的人们。深渊之下被毁灭的文明,她可以把这些都怪到天理的头上。一切都是天理的错——这样去想着实轻松。
达利亚挡下长剑,“让我们看看你能走多远。”
她她一次又一次地进攻,有时双手持剑横劈,有时是连续的单手突刺。她把剑从右手抛到左手,迫使达达利亚进入她的节奏,又在他脚步不稳时劈砍三下。愤怒并没有带她走太远。愤怒瓦解得太早,愤怒之后是思虑,那些她从苏醒第一天就在头脑中盘旋的思虑。这些思虑使她反应变钝,武器变沉。
在交战的间隙,她闭了一次眼,喘了一口气。“怎么了?”达达利亚问。她摇摇头。当她再次睁眼时,达达利亚赞许地点头,“这才对劲。”
她不知道达达利亚看见了什么。她并未身在愚人众的训练场。她能闻到海水的咸味。海怪在远方嘶鸣,发出无人能理解的声音。人们惊慌地喊叫,抛下他们的店铺,他们的住宅,四散而逃。水珠在她身边凝固。她握紧手中的剑。
她弯下身,躲避攻击的同时绕到达达利亚的身侧,倾斜着向上突刺。这次奇袭依然没能成功,但随后达达利亚重新调整了握刀的姿势。她发现了这个破绽,再次追击。达达利亚不再有说闲话的功夫,他同样开始全神贯注,就像他们的确是死敌。她在对方喘气时进攻,在自己缺氧的火辣痛感中进攻。她用回旋的横斩让达达利亚踉跄两步,立刻向上跃起,挥剑下劈,让高度成为自己的优势。达达利亚用交叉的两把刀挡住木剑,几片木屑溅到他脸上。荧用力向前压,近到两人的鼻尖几乎相碰。从达达利亚的瞳孔里,荧看见了那个人:瞪大眼睛,紧咬着牙。她花了几秒才明白那是自己。她看见的是自己的杀意吗?
她握住宽刃,把剑锋抽在他的手腕上。短刀从达达利亚的右手中松脱,掉到半米外的地板上。
荧在达达利亚举起双手之前就放下了剑。她赢了。
“干得好。”达达利亚勉强笑了笑,“看?这回你做到了。”
“现在我们打平了。”
“又从你这里学到一招。”达达利亚蹲下身,用青肿的手拾起刀,“嘶……真的很有效,到现在我还握不紧武器。如果这是动真格的,我已经少了一只手。”
“抱歉。”
“不必道歉,是我要求你这么干的。现在我也知道你对天理的仇恨有多深了。可能是第一次真正理解。”
“我……我还是不习惯这样。”荧说,“刚才,我并没有在仇恨什么。”
“没有吗?可能我说得过重了。不算仇恨,那是把天理视作必须要打倒的敌人——这种感觉?”
荧摇头,“我从来没这么思考过。”
“那你是为什么而变强?每次见面时,你总能掌握新的元素,用上新的技法。难道不是因为你有要打败的对手吗?”
“不是这样。”
“那是什么?”
她掂量着长剑的重量,“是因为害怕。”
“害怕?”达达利亚皱起眉,这个答案显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对失去的恐惧。”
“我还是没明白。”
“你刚才让我把你想象成天理,我没有照做。我只是重新回想了你召唤出奥赛尔的样子。你发誓要把璃月沉入深海,‘以女王的名义’。回想当时的情景,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我难道不该吗?你要毁掉那么多人的生活。”
他避开荧的目光,“我是在……执行任务。是为了回收神之眼。”
“你心虚了。”这似乎是我们第一次认真地谈论这件事。
“是啊。我用了个蠢办法,有很大部分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为了一场畅快的战斗。结果你就出现了,带着把普普通通的剑,连神之眼都没有的小个子。说实话那个时候我还挺失望。我原本期望的是岩王爷本人显灵。”
“然后我就把你教训了一顿。”
达达利亚轻笑,“是啊。”
“你的手腕恢复了吗?”
“好多了。我们继续。”
他们又练习了几分钟,不再是生死相搏。两人的动作都更为舒缓,更像是无言的交流。暖色的黄昏光芒逐渐从窗框上滑落,吊顶上的灯自动亮了起来。达达利亚戏谑地用出他在纳塔击败荧的那些动作,荧瞪了他一眼,用很久前就构思好的方式回击。
“我得谢谢你。”他说。
“为什么?”
“因为你在璃月阻止了我。”
“如果我没有来,你也会被璃月的其他人收拾的。”比如钟离会把你倒栽到岩石里。
“说的也对。不过,我有时会后怕:如果没人来阻止我,会变成什么样?”他看了一眼手上的短刀,就好像在看的是陌生的东西,“洪水会夺走多少人的性命、以后的璃月又会是什么样子?最近这个想象变得更加具体了。”
“是因为现在的至冬吗?”
“嗯。我想到的就是现在的至冬。我曾以为至冬不可能再变得更冷了,也不会有这么多人死于战争。但……看看我们身边。这就是失败的代价,并不好受。”
一股无名火冒了上来。荧用剑轻敲达达利亚的手腕。
“痛痛痛……怎么突然这么暴力了?”
“你错了。这不是失败的代价。这是战争本身的代价。”
“我没明白,这有什么区别吗?”
“就算至冬战胜了天理,难道死去的人就能复生吗?”
“不能。但是——”
“没有什么‘但是’。你难道想说,这会让他们的牺牲有意义?错了,没有任何意义可以附加给死者。”说教本该是派蒙的工作,但现在只能由她自己勉强胜任,“死亡就只是死亡,达达利亚。不要试着去美化它,不要……让死亡变得廉价。”
一道闪光,快得荧几乎没能反应。纯粹的怒气显现在达达利亚的脸上。他用双手压住短刀,把力量传达到荧的木剑上,“这些和你有什么关系?”
“不能有关系么?”荧反问。
“这是至冬的事!你不了解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你没和他们一起训练过,没和他们交谈过……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那又如何?就因为这样,我就应该说:‘他们死于和天理的战争中。他们为至冬而死,虽死犹荣。’你想听到我说这些吗?你需要这个吗?”
“至少你可以……不。”他摇头,松开了刀,“真的对不起。我不应该向你要求什么。无论如何,你的想法毕竟都是属于你的。”
“我只有一个想法。”荧也放下了剑,把手放到胸口,“我为他们的死而哀伤。”
“为素未谋面的人哀伤?为什么?”
“没有理由。需要理由吗?我喜欢蒙德的风、璃月的成亩的农田。还有在更多国家,努力生活着的人们……我都很喜欢。而害怕看到这些事物无谓地消失。无论是在我眼前,还是远在天外。你之前问我为什么战斗。诚恳地说,通常情况下,我拔剑就是为了这个。”
“另外的情况呢?”
“嗯……承接冒险者协会的委托,把盗宝团或者愚人众的坏蛋教训一番?”
“哈。”
“你在笑什么啊。”
“没什么。我在想,我们已经交手过这么多次了,你战斗的理由居然是这样的……陌生。我怎么会从来不知道?”
“也许是因为你从来不问。”这句话像是抱怨。
“ 我曾经——好吧,我担心答案会让我失望。比如说你会给一个随便的答复,像是‘我生来就是这样’,‘我没有想战斗,只是每次都有事主动找上门’。好在你给出的答案,与我曾猜测过的都不相同。这是好事。这样,就算明天……”
“明天什么?”
“没什么。你先回去吧,我得做点清理工作。让我想想,拖把和抹布放在哪了?”
达达利亚拐进旁边的一个小房间,拿出水桶和拖把。他真的开始了清理工作。擦干椅背上的灰,把错位的椅子推回原位。当他开始擦第五个椅子时,荧终于忍不住了,“你是要把这些灰全都扫干净吗?”
“是有这个计划。”
“至冬的执行官,在一场要决定国家存亡的战斗前夜,居然还在做大扫除。这话说出去,会被其他人笑话的。”
“只是正巧来这里,就清洁一下。我不想看到这间房间蒙灰。”
“房间也不会长脚逃走。”
达达利亚把毛巾在水桶里绞干,“阿德里安。我记得,他当时是坐在这张椅子上。”
“阿德里安是谁?”
“吹牛大王。在新兵营里总是声称自己赤手空拳打败过野狼,天不怕地不怕。他就这么吹嘘下去,直到他在面门上挨了教官一拳,直接栽倒在地。之后他变得更谦虚了。但是为了这件事,他被嘲笑了好一会儿。”
达达利亚轻拍着椅背,“直到进入白夜城的时候,他还是个新兵蛋子。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牺牲的。官方的说法是:失踪,没能找到遗体。谁都知道他们已经死去。他们不在墓园里,但他们曾在这里。学习,鼓掌,练习,流汗。也正是在这里,愚人众们被授予勋章和荣耀。你说得对,我应当哀悼,简简单单的哀悼。不是为了失败,只是为了失去——失去的每一个个人。哪怕有许多人不认可他们的牺牲。”
“还有更多关于他们的故事,可以告诉我吗?”
“很多很多。英勇的故事,悲伤的故事,有些滑稽的故事。有些故事我不愿意告诉至冬的任何人。但如果是你……”他有气无力地微笑,“我可以说上一整晚,就像个絮叨的老妈子。只要你愿意听。”
荧想说些什么,又合上了嘴。直到看见他的微笑,她才得到了确信。关于达达利亚为什么要问自己战斗的理由, 为什么要在此时此刻对椅子进行清理。还有那些他说到一半,或干脆堵在嘴边,不愿说出的话。她曾在其他人身上看到过类似的笑容:一个精疲力竭的士兵,拖着半残的身体,走向自己的最后一场战斗。
“不要是现在。”她说。
“什么?”
“那些故事,现在还不是时候。等解决了这场危机后,在庆功会上,你才可以告诉我。”
达达利亚又擦干净一个椅子,像是条件反射,“我不确定是否会有个庆功会。”
“那倒是不要紧。重要的是,现在故事还未结束。要等到句号画下,作为这一切的亲历者,那时再去讲述关于它的故事……你不觉得这才是正确的方式吗?”
“或者我们都会变成冰雕。到了那会儿就没有什么故事可讲了。不过也许你还可以讲些什么,关于一个愚蠢的国家,是如何在失去神明后走向灭亡的。其实,不管结果如何,或早或晚,我们都会成为你的故事,对不对?”
“你们的命运超越了提瓦特。”在图书馆里,燔祭的话语再次回到她耳边,“你们可以不在这里耽搁”。她当时选择了沉默,拒绝这个刺耳的诱惑。如今她也只能沉默。她厌恶被这样对待:把她与整个提瓦特切分开来,把她与她身处的现实,她正在经历的一切体验切分开来。通过简单的事实。她是外来者。她是窃火者、降临者、观察者、见证者、此世之外的人、游戏里的附加规则、无人握住的剪刀。“就像我刚训练完一百次挥剑,累得趴倒在地上,这时突然意识到天空中有那么多的星星,脚底又是多么广袤的土地。那时,我就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的事有何意义”——这是谁对她说的话?
“这是事实。对吧?”达达利亚推着一张椅子,不谐的声音震动着整个屋子。他背对她,看着一整片椅子,一整片墓碑,“你从不变老。你不具备神之眼,却可以呼唤元素的力量。你的血亲在提瓦特停留了数百年,甚至更久,想必你也可以这么做。你不只是我的磨刀石,不只是与我一同变强的搭档——虽然我始终带着这样的幻想。你是如此的……独一无二,注定要比我们所有人走得更远,在我们衰老后,死去后。说不定你甚至能比我们的神明走得更远,看得更多,记得更多,有很多故事可以听,很多故事可以讲。多好。如果在最开始我就察觉到这件事,就更好了。”
“但我就在这里。”荧绕过一张张椅子,走到达达利亚身前。他抬着头,仍然没有直视她。
“我不是在抱怨。”达达利亚说。
“但我真的就在这里,此时此地。和你一样。”她踮起脚,伸出手晃了晃,“你看不见吗?”
一只手在空中握住她的手腕。指腹上长满老茧的手,时常握着武器,时常也能做出还不错的菜。
“抱歉。”达达利亚立刻松开手,“现在我确认了。你的确就在这里……还冷得发抖。”
“是啊,我在这里。而且,我还很生气。”她一拳打在达达利亚腹部,让他后退了几步,急促地咳嗽。
“喂,这有点——”
“你居然把我比喻成磨刀石?一颗石头?太过分了!”
“我以为磨刀石是好东西……”
荧帮忙把被弄乱的椅子扶正,“但不能用来形容女孩子。明白吗?以后可别再这样说了。”
达达利亚尴尬地笑着,“好,都听你的。我妹妹也总说我嘴比手更笨。也许真的是这样。你瞧,我都不知道自己笨在哪儿。明明在对付政客和银行家的时候,这张嘴还算好用。”
“说起来,今晚你不用回去陪家里人吗?”
“不是时候。这几天我都得住在军营里。”
“规矩如此?”
“一半是规矩,另一半是为了和我的战友在一起。战友——这个词不太准确。”达达利亚叹着气,“他们中有许多人仅仅接受了训练,知道该把武器的哪一头指向敌人,哪一头留给自己。这是他们第一次上战场。看到我会让他们更安心。应该说,我希望如此。”
“责任重大嘛。”
“这并不是我想要的那种责任。但我没得选。”
“如果有得选的话,那就不是责任了。”
“有道理。现在你听起来像个思想家。”
“我可能一直都是。怎么样,为了庆祝这个伟大的想法,是不是该请我吃顿饭?”
“现在也确实是到了饭点。不过,你来至冬这不到一周,敲诈我多少顿饭了……”
“我现在可是至冬的贵客,肩怀拯救整个国家的重要使命,招待我顿饭怎么了?”
“行行行。但这里的清理……”
荧又锤了一下达达利亚的肩,为自己的小小报复而欣喜。真是个固执的人,“这件事要等之后再做。等我们都平安回来以后。能答应我吗?”
“我尽量。”
7-3
在第八座城市的阴影下,坎瑞亚的子嗣汇集到你身边。瞧瞧他们,那样沉默,那样顺从,仿佛是跟在牧人身后的羊群。你从不以领袖自居,从未要求任何人跟随你。但他们还是来到你身边,把你的设想变成计划,计划变成行动。他们曾是科学家、百夫长、或一无所长,以辩论为乐的流浪汉。现在他们之间的差异不复存在了。他们是曾经的他们落下的影子,走在陌生的荒原中,哀嚎的冰雕间。
阳光无法刺透土壤,但此处的鼓声异常响亮,伴着无法辨识的低语。偶尔你会听见其他声音,那是使徒们在念诵着久远前的记忆,提醒自己曾经的身份。在神怒之日后他们又度过了几百年的岁月,身为坎瑞亚人的几十年相比之下不过片刻,但那也是他们唯一可以抓住,唯一可以确认自己真正活着的片刻。
你是否也一样?你不敢再回忆坎瑞亚的一草一木,因为每次回忆都会有一些细节丢失,又凭空长出另一些地标,那条宽敞的努尔河,岸边生长着的究竟是棕榈还是柳树?在图书馆的楼顶,镶嵌的玉石是红色吗?你把这些想象藏在心底,从不与其他人交流,生怕到头来发现:每个人记忆中的坎瑞亚都已截然不同。
你们的前进遭遇了抵抗,这是当然。看守这座死者之城的卫兵沉默寡言,在遭遇的第一刻你就放弃了劝降。
于是你们迅速杀死了他们。卫兵们武艺精湛,但不足以与深渊的魔法抗衡。然而,即使黑色盔甲被烧成焦炭,或被风刃拦腰截断,从卫兵口中都听不见一声惨叫。冰歌揭下其中一人的头盔。头盔下的面孔苍白如纸,像是从未在阳光下生活过。他的嘴被细密的线缝住。你掀开另一位卫兵的头盔,结果也是同样。
“真恶心。”你听见这样的评价。
“抱着些尊敬吧,朋友。他们也是为了守护他们的国家。”
“呵……一个很快就要消失的国家。”
你不打算回应这句嘲讽。事实是,从最开始验证这一计划的可能性,到召集志同道合之人,再到真正踏上至冬的土地,你始终觉得如鲠在喉。假如一切顺利,你将把自己焚烧成灰,无法亲眼见证你们带来的黎明,这是巨大的遗憾,但你心甘情愿。
既然如此,你还在犹豫什么?现在,保持沉默,保持顺从。不要让他们看见你的思虑。那扇门在路途的终点等着你们。它的历史比至冬更长久,比深渊更隐秘。它始于一个小女孩捡起一块硫磺味的滚烫石盘,并疑惑于它从何而来,又是由谁创造。那块石盘成了门的地基。任何建筑学家都会对它的形制,甚至它的存在本身瞠目结舌。就连你的同伴,在接近时也难免倒吸凉气,更有人破口大骂。他们看到的被闪电击打的树枝,手臂化成的盐桩,刺穿十字架的蔷薇花,就连坎瑞亚遗迹的石柱也被缝入其中。一万个苦难的控诉堆叠在一起,仿佛能从每个物件中拧出血来。它们层层叠叠地冲向天空。可地底哪有天空?于是在目所能及的顶端,它丑陋的生长终止了,一颗冰晶的银星兀自亮着光。
“这就是那扇门吗?”有使徒问,“看起来倒像是柴堆。”
“文明就是这样开始的:一个人点燃一堆篝火,另一个人来到他面前,没有发生争斗,而是共享温暖。”你解释道。
“你现在听起来就像是先知。”
你是吗?自从与荧的会面以后,你的确有所改变。
“我还是我。”你停止仰望,停下脚步。就是这里了,你转过身等待,让使徒的队列收拢。他们松散地站着,如同站在坎瑞亚的大会会场。
现在,说点什么。
你曾经为此准备了十次,一百次。一些宏大的词汇,能唤起关于坎瑞亚的骄傲的图腾。用大义和荣誉充盈听者的心灵,好抹平良心的负担。你应该这样做,不是吗?他们也在期待你这样做。
“我从不想要这个。”但……你在说什么?“我们即将犯下的,是种族灭绝的大罪。一整个民族,一整个国家。更重要的是,把数百万人——大多数无罪的人——送往死亡。”
有什么东西蠕动着,在你的余光里,不断发出黏哒哒的声音,就像钟乳石上滴下的水。除此之外,没有反驳,更没有赞成。他们是被你说的话吓到了吗?还是干脆觉得你疯了?
你吸了一口气,继续说下去,“我告诉过你们仪式的细节。告诉过你们在天理的联系被切断后,要如何恢复同胞的心智……这些事我相信你们不会忘记。但是现在我要告诉你们的事,我希望你们以同等重要的方式去看待。”
你没法再视而不见了。远方的石板上,有位使徒席地而坐,把一具无头的尸体搂在身前,爱人般相拥。他的脸已经被四溅的血涂成红色,几块灰白色的碎块被他一次次地抹着,抹在脸颊上,嘴唇上。
“赞德瑞克……你在做什么?”你轻声问。
使徒停下动作。他垂着手,若有所思。然后他继续咀嚼肉体,从肩膀咬下一条条鲜红的肉,翻动着和橘瓣一样的,玉米粒一样的,花粉一样的黄白色颗粒。他并不用双手撕扯,反而是前后摆动着头,一点点拉出血肉。啊,这还是曾经高贵的坎瑞亚人吗?他倒更像是食腐的秃鹫,或者更糟——一只螳螂,毫无意识的昆虫。
“赞德瑞克!”
第二次呼叫让他抬起头。“保持阵型,士兵!”他喊叫时口中仍滴着血。“副官,汇报情况。不对……我们在哪?”他端起眼前的尸体,“哦。抱歉。我希望他生前不是好人,这样我更好下口。”
他曾是荣耀的战士。谁都能记得,身着金甲的赞德瑞克,守护着坎瑞亚的疆土,抵御外敌和魔兽的侵袭。你有幸见过他战斗,他用长矛把巨大的失控耕地机钉在地上,又徒手剐出机器的核心,扯断线缆。你为此作过一幅画,那幅画去了哪?烧了,化为灰烬,连灰烬都不再是。就和赞德瑞克的理智一样。
“这是哪里?”赞德瑞克再次开口,他听起来冷静许多,虽然只有片刻,“我们为什么还活着?就为了被嘲笑?”
“很快了,赞德瑞克。没有人再会嘲笑我们。”你向他许诺,“一旦我们抵达白夜城,数百年的磨难就能得到终结……”你思索了一下,到底该说“我们”还是“你们”,“我们就能回家。”
赞德瑞克的声音颤抖得像是梦中呓语,“家……我们的家,在哪?”
“在每一个有坎瑞亚人的地方。”其他使徒回答了他,“哪怕领土已经被地上的人侵占,我们也能再次征服它!”
你从未想过这点。你只考虑如何拯救你的族人,却从未想过之后的事。征服,这就是他们对未来的规划吗?坎瑞亚是提瓦特曾出现过的最强大,最顽强,距离真理最近的种族(你这样坚信!)。要是他们愿意征服整个提瓦特,成为生命游戏第一和唯一的赢家,又有什么能拦下他们?
“这是错的。”你脱口而出。
“哪句是错的?自从进了这座城市,你一直在说古怪的话,真像是个高高在上的老先知。要是你还想说教点什么……好吧,看在是你的份上,就让我们听听。”
这正是坎瑞亚最古老的信条的体现:首先倾听,而后理解。不否认异见,而是吸收它,理解它。
“我们不该成为征服者。”你说,“同胞们,请不要以为我在说教。我没有资格向同样受难的你们说教!不过,我向你们保证,如果我还能找到其他任何办法,我绝不会走眼前这条路。我用过很多方式欺骗自己:至冬的人从出生起就有罪;或早或晚,会对至冬降下神罚;至冬的女王规划了这一切,她拾起柴火,堆积成薪,我们仅仅是最后那点火苗……但我观察了至冬人很久,太久了。
“他们和曾经的我们同样。即使文化有别,且受到神明之手雕琢,从个体来说,我们都是一样的。我多希望能对这个结论视而不见。因为当闭上眼,我看见的只是一张张脸。不知是谁,不需要知道是谁。他们都会死,从孩子到老人,因我们而死。全然无知地死,和死在神怒之日的坎瑞亚人一样。我希望所有人在进入白夜城以前,都意识到这点。不要把至冬看成一个国家,地图上的版图,建筑物的集合。只想着最小的……一个人。然后才会明白,我们即将付出的代价究竟是什么。并且我也祝愿你们,不要把坎瑞亚的未来建立在更多的牺牲上。”
“我们付出的代价还有你。”你没想到是冰歌最先说出这句话。她是否比她表现出的更在乎你?如果她在更早以前说出这些话,你说不定会有别的想法。现在你只把这当成临终前的慰藉,勉强勾起一个微笑,“这不重要。真的,不重要。”
“而且,你可别忘了:按照王子的规划,所有使徒都会加入永无止境的血战。也许在天理被毁灭以前,坎瑞亚会彻底灭亡。我不想要这个。与天理的倾覆相比,我更在乎坎瑞亚的存续。哪怕只是一己私欲,我也要站在我们的种族这边。所以……请你务必不要傲慢地以为,是你让我们走上这条路。路是我们自己选的。那些牺牲,我们也并非视而不见。”
她带刺的话语依然能使你倍感温馨,“那么就是这样了。”你说,“我已经浪费了足够长的时间。任何人,若是想要离开……请便。我会羡慕你的良善。余下的人,做好准备。”
真的会有人离开吗?你不禁怀疑。都已经走了这么远,有这么多同胞的簇拥和注视,离开并不是件易事。你弯腰去触碰门的底座。一段文字出现在大门前方。
“你们看见了什么?”你问。
“如其在上……如是,万物……永恒完满。”
那也是你曾经只能看见的。空把他的旋律分享给使徒,让你们能看清一半的真相。另一段旋律萦绕在荧的记忆中,她自己却从未注意到。通过与荧的交流,你窃取了她的旋律,这是你唯独对她隐瞒的事实。你不希望她知道:她间接让你们打开了门。
现在,两段旋律都到了你的手中。反与正,主题与对题,双螺旋,两把裁纸刀。两段旋律在你身边升腾,缠绕,然后——
“如其在上,如其在下。如是,万物展示着永恒完满的'一'的奇迹。”
你不禁笑起来。对于冬之女王想要开启的时代来说,这句话太过古老;而对于她选用的仪式,这句话又来得太晚。它据称来自三重神圣的赫耳墨斯之手,在另一段神话中,祂以另一个身份司掌月亮……
不,太阳,你想。
“只有三位神能来到此世。第一位司掌养育,第二位司掌耕种。”
根本就没有什么神!你想反驳,但刚才的话难道不是你自己声音说出的吗?你惊慌地转过头,独唱变成了合唱。每一位使徒都在用同样的语调复述同样的话,排山倒海,“第三位是复仇之子,独眼之鹰。祂将吞并所有的太阳,化而为一。”
就连尸体。智识在上。就连无头的那具尸体,和城市里无数冻僵的残躯,也站立起来,用喉管中的嘶声一齐颂唱,“祂从地平线上来,祂从地平线上来,祂从地平线上来。”
圆日从他们背后升起。你第一次听见太阳燃烧的声音,如同狼嚎。
大门向内凹陷,黄金色的黎明之光从中溢出。黄金,正如他的头发,他的眼睛。你从未对他讲述过你的计划。但他是否知道?又是否默许了你们的作为?这些问题你永远无法知道答案。你突然意识到,半年前那场争吵就是你们的最后一面。但即使他此时出现在你面前,你也没有什么要说的。除了……
“愿我能像你那般坚定。”
你迈入光芒中。
第一部分 铁肺 完
第二部分 白昼无法拯救他们 coming soooooooo哦哦哦哦哦呼呼哈哈嘿嘿嘿呵呵呵呵呵哦哦哦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