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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野蛮人 02

1

 

天火坠落时,你在哪?

你姗姗来迟,错过了电影的开幕。不过话说回来,当那道光柱从地底升起,直击天空时,大部分人都还在睡梦中呢。他们很可能永远不知道,自己将错过历史性的一刻。属于科学家和骗子的旷世成就,这道理性之光象征着人类愚昧黑夜的结束,黎明曙光的到来。所有荣耀归于克丽斯滕.莱特!

凌晨两点的特里蒙,天上亮起了第二轮太阳。说真的,每个人……这片大地上的每个人,每位海嗣,每颗源石,每片来到泰拉太久,忘记家乡模样的邪魔,都该来到特里蒙,见证这一幕。把那群无害的羊群也叫上,把那些为一根骨头打得不可开交的狗也叫上,把那群哼哼蹭着屁股,不打算往海里跳的的猪也叫上,让他们跪拜,让他们把光和热的虹光烙在虹膜里,烙进脑子里,让他们把故事讲给他们的后代,让他们的后代流泪自愧,因为他们生得太晚,没能被这道光芒启迪;而在他们往后的时日里,也不可能再见到同等伟大的奇观了。但,也让他们把故事传递下去,因为千百年以后,我们仍要称颂她的名呢。

现在,让我们回到现实。最开始的几秒里,是谁抬起了头?哦,也就几个躺在公园长椅上,以夜幕为屋顶,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他们醉醺醺的,迷糊的双眼被照亮了,但也没有多久。这些人之中居然有几个能幸存下来,讲述他们此刻的所见。真是耻辱,他们太过愚蠢,不配理解这份伟大事业——这些肮脏的,眼睛只看着泥巴地的人,他们顶多配被麻醉在手术台上,被实验,被解剖,把他们毫无价值的生命榨成递质。

老天爷,他们中有一个居然在接受采访时醉醺醺地说,光芒的爆发给了他“小自我热热的冲动”。你真想把他的嘴缝上。

第三十七秒,大地开始颤动。在特里蒙上空,数年未启动过的天灾警报抖擞身上的灰尘,发出接近哭号的尖啸,但和光柱本身的噪声比起来,这只是小儿科。你允许自己短暂地放缓脚步,又看了一眼光柱,不自觉地欣赏着它的美。它的确很美,不是吗?它好像有一种雀跃的欢乐,炫耀着自己与引力抗衡的禀赋,那是由地底沉寂千年又千年的能量激活的生命。它淹过了丹汗赌场高高立起的永不熄灭的筹码标牌,它淹过了寰宇博览馆顶部的完美的水晶灯球。它照亮了两千英里外那间没有窗户也没有外灯的三十九层的大楼,他像个沉默的巨人,蹲踞在哥伦比亚的首都,拒绝为自己的存在做任何解释或者辩护。那天夜里他被吵醒了、惊动了,发出恼恨的长叹,数十人打着哈欠回到工作岗位,连同加班的还有整个街区的披萨店。

光亮不足以把人唤醒,但声音可以。第四十秒,住在南城区的亨利.道格拉斯拉开窗帘,他以为发生的是地震,但立刻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了。他看到光柱触碰到一堵极高的墙。那真的是墙吗?为什么会有墙位于那么高的空中?他得到答案时是在医院的病床上,脸上超过七成的部分裹着绷带。那时他已不在乎这个问题了。但,在这之前,在这不到五秒的,光与墙的对抗中,这个问题占据了他的全部。然后,然后——

光变成了火。

硫磺味的火雨倾泻而下。你汗湿的脸被光芒照亮。橙色的光芒,几乎可以说是神圣。一个无关紧要的细节纠缠着你:天上的云被打散了。它们被掏空,刺破,或者干脆被热浪撕成两半。火蛇狂舞,不是一条,而是数十条,数百条。

你曾见识过陨石,见识到它划破天空的样子,最开始安静得不像样,然后拖起火焰的尾巴,用声音昭示着存在感。但那声音并不洪亮,不不不,更像是尖锐,就和人恐惧时的尖叫差不多,只是更加高亢。那颗灿烂的星啊,它在害怕什么?也许是重力。它被强令着下坠,被要求毁灭与它毫无干系的事物,并要在这之后沉没到泰拉的土壤中,冷却它的火光,忍受蚯蚓和蟑螂在身上爬过,不会再有第二次翱翔。在你的骨骼之中,你能真切体会到这种感受吗?你做不到,但是她做得到。此刻她在与她的诡计,她的人生和幻梦一起坠落,重复着她的父亲和母亲的命运。如果这是个故事,你会欣赏其中的讽刺性。但每一秒都真实而隐秘地发生着,于是,事后的你不禁会猜测:在万星园里,在那坠落的短短十几秒里,她在想什么?

那短暂的十几秒里发生了这么多事,而你还没有被注意到。那么多的死亡,那么多的光亮。它照亮了一间淹没在尘土的废墟上的长条桌。照亮了十几个人的脑壳。他们的脑袋和他们头顶白灼灯一样,把百分之九十的能量都浪费在发热而不是发光上——

“它可以被复现吗?”

“它可以不指向天空吗?”

(多么浪费,正在考虑剔牙的一个人想。无论能否复现,这都是浪费。)

“它可以瞄准其他的城市,其他的国家,把他们的骨头烧得灰都不剩吗?”

“先生们,先生们,我只是在问有没有这样的可能性。我在这么思考是因为,我们的敌人——潜在的敌人——也在思考。是的,就让我代各位说出各位也考虑过的问题:

万一他们掌握了这项技术怎么办?万一,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概率——

不不不,这些人并不愚蠢。他们只是知道/清楚/明白/了解/认可一件事那就是每个人在坐到桌边的那一刻都知道他们每个人在坐到桌边的时候该说些什么话/做些什么动作/鼓些什么掌/什么时候到场/什么时候离开/穿什么样的衣服什么样的裤子为了保持坐在这个椅子上/为了用口香糖把屁股粘在上面/为了把彼此烧焦在一起/把头塞进猪圈刨啊接着刨啊地喊着这很重要因为谁都知道在哥伦比亚权力的中心是一张桌子几把十几把椅子而不是某个特定的人某个自以为是的神……

哦,现在你终于被看见了。你踩着碎砖,跑过狼藉的街道,大口呼吸灼热的空气,喉咙被呛得生疼。即使在梦中,这些感觉仍然真实,正如路边被压塌在废墟下哀嚎的人,跪在燃烧的小屋前的人。你怀疑你的记忆会出错,会把这些面孔弄混,会淡化他们遭受的苦。哦,得了吧,连一颗卷心菜都看得出你害怕的是什么:你害怕自己不够愤怒。这会让你感觉更加糟糕。

你跑过一个又一个悲剧。你的警告传达给了消防局。呜呜叫的消防车、橘红色的消防员一起出动,但他们没预料到会是这种情况。谁都没有预料到。这不是天灾,不是神罚,而是人的傲慢。很久以前,有个女孩向星空伸出手,于是如今,同样的一只手如今降下毁灭之火,却是把斧钺降在无罪之人身上。

它可以不必降下的,你这么想过,它可以成为真正的理性之光,一位对大地已无眷恋的人留下的最后赠礼,人类迈向天外世界的第一道发令枪,那才是它原本的目的啊。但命运不向人允诺任何事,也没有控诉的余地,它只是如此发生着——曾发生过,正在发生,即将发生,即将正在发生,即将曾经发生。她把六个六面骰子丢到桌上,命运还给她六个“1”,仅仅如此。

你在砖路上摔了一跤。没有磕破你的皮肤,但就连那个片刻你也记得清楚。你记得砖块是如何排布,一块砖贴着两块相邻的砖,延伸向路边的酒吧。醉醺醺的客人刚从门里出来,有些看着天空,有些看着你。

即使在梦中,你也记得起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每一次等待,每一个推论,在这之前的每一次的假设、否定,“她不可能是要这么做吧?”……但你不记得自己为何会来。这就是你做梦的原因,对不对?你反复深入自己,跟在那个疾跑的塞雷娅身后,你需要答案,即使你早就知道答案。你把自己引向火烧得最旺的窄路,烧掉每个过去的自己,把一个选择变成一个判断:你到底是想去逮捕事故的始作俑者,为这场悲剧找到一个解释,还是仅仅想救她?

答案在梦里无处寻找。于是塞雷娅睁开眼,迎接新的一天。七个小时的睡眠缓解了身体的劳累,但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阻碍自己起床。她平躺在被窝里,望着灰色的天花板,一动不动,什么也不去想。

我在做什么?她问自己。

今天是万星园坠落后的第九十二天,这是她每天醒来都会首先确认的事。九十二天,三个月,她反复从沙滩上捞起沙子,让沙子从指尖落下,再重新捞起来。每一天做的事都不会有区别。

不知是过了两分钟,还是十分钟,闹钟响起,七点了。她向左伸手,拨开无形的蛛网,把手掌悬在床头柜上,擦过水杯和日历。手指没有找到闹钟在哪,眼睛拒绝帮忙。她继续平躺,望着灰色的天花板,听着刺耳的闹铃声,终于在一次下抓的尝试中碰到闹钟的外壳。手指下移,扣住开关,闹钟终于停止喧闹。

她又躺了一会儿,两分钟,或者更久。她终于取得活力,手肘支着床垫,把上半身撑起来。她又保持这个姿势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她还有几分钟可以挥霍,几分钟可以什么都不做。她望着洁白的水泥墙,那里该放一幅画,她想,就在对面墙上,两个花瓶的中间。肩关节很快就开始酸胀,麻木。花瓶里也该装些什么植物了。好像从最早住在这里,那两个花瓶就一直空着。她每天都花至少十五分钟,把房间打理得井井有条,不留一点灰尘,但上次有同事来做客(应该是四年前,她即将启程去罗德岛的时候),他们一致说她家里太空,“缺少人情味”。闹钟也可以换换,老闹钟的铃声太过刺耳,新式的就——

我在做什么?她问自己。我到底哪里不对劲?

已经有许多次了,她从睡眠中醒来,身体舒展,头脑清醒,可就是不愿去做任何事,好像有个幽灵飘荡在她的屋子里,告诉她这会是空洞而没有期待的一天。她侧躺着呼出一口气,吐在自己的手心。我的朋友都去哪了?他们都得了潜水病吗?我竟沉得如此之深。

但无论今天如何,今天都必须过去。哪怕她枯坐一天,也无法改变任何事,只会让明天变得更糟——这并不是第一次她用这个理由来敦促自己下床、换衣服和洗漱。好在到目前为止,它还算有用。就在塞雷娅打理完毕,准备去上班时,传来了敲门声。在这个时间点,她想不出会是谁来访。她只能指望门外不是恶作剧的孩童。

她打开门,两张陌生面孔在门外等候。两个人一胖一瘦,两双眼睛同样地冷漠。

“是塞雷娅女士,对吗?”没等她去问来者的身份,对方就抢先一步。

“我是。请问你们是?”

“我是阿瑟.邓特,沙滩伞公司的雇员。”较胖的人说。瘦子则踮起脚,越过她的肩膀去察看屋内的状况。作为土生土长的哥伦比亚人,塞雷娅头脑里自然地出现了这样一幕:仅仅是眺望还不足以满足瘦子的好奇心,他又向前迈了一步,踏进她的房屋。就在这时,她的右手仿佛被磁力吸引,不知怎的竟然滑动到瘦子的腹部,又不知怎的爆发出一阵力量,把他拍到十米开外,马路边上的垃圾桶上。要是垃圾桶已经装得满满当当,顶上的烤肉卷酱汁就会被震落下来,形成一条小溪,流过他的头发……只可惜瘦子往屋里看了两眼,就缩回门外。

“我们是受罗杰斯.维特比的委托而来。”他说。“如果你不熟悉这个名字,他是莱茵生命的债权人之一。”

她怎么可能不认识维特比先生?沙滩伞公司的董事、哥伦比亚铁路的奠基人、莱茵生命最初的投资人,“也是莱茵生命的债权人委员会的主席。”

“正是。那么您应该明白,我们来是为了回收这间房子的所有权。”

“什么?”

瘦子挑起眉,仿佛自己是在和猴子说话,“这间屋子是以莱茵生命的名义买下的,提供给员工使用——从这间房子的地段和面积来看,显然你是莱茵生命相当重要的员工。但现在,这间房子不归你使用了。根据委员会的决定,它将被拍卖或者出租,作为对债权人的偿付……交接就定在今天。不过,看起来,你还没有做好搬走的准备?”

“我今天才第一次知道这件事。”

“是吗?”胖子清了清喉咙,“房屋抵押是破产重组计划的重要部分,作为莱茵的员工,你应该明白才是。”

“我知道,但……没人来通知我。”

“啊哈,半个月前,相关文件就在债委会的公告栏上张贴着了。一周前,我们也给你发过通知,用信件的形式。还有电话,每次我们打给你电话都从来没人接。塞雷娅女士,我们是不是最好理解成,你在电话簿上登记的号码不小心搞错了?”

她很久没看邮箱了。从两个月前开始,每一天她的信箱都被谩骂信塞满。在最初她还会去看几封信,后来就任由信件自我增殖,不管不顾。至于电话……至少当她在公寓里的时候,电话从未响起过。也许这些人从未在八点以后打电话。因为她总是八点以后才离开公司。可解释这些没有任何用处。

“总之,我们已经通知过了。今天是最后一天。”瘦子自顾自地说。他点了支烟,晃晃身子,好显示他不介意在这里和塞雷娅耗下去。塞雷娅瞟了一眼手表,离上班还有十二分钟。

“所以,今天我就得把家具都搬出房子,把钥匙交出来,乖乖搬走。”但我能搬到哪?

“嗯哼。如果你实在来不及——看这个情况,你也肯定来不及了——我们可以再通融两天。”胖子双手合十,“记住,最多两天。”

“那就给我两天时间吧,谢谢。”

“这事儿我们得和上头汇报一声。”瘦子把还剩五分之四的烟丢到脚底下,碾碎。一堆灰黑的粉末被留在她家门口。她想拿来扫把和抹布,像过去那样,把家门口打扫得一干二净。但又为了什么?三天后,这里就不再属于她了。那会是第九十五天。

从她的公寓走到莱茵生命的总部只需要十分钟。托一胖一瘦两位执行人所赐,她今天没空绕路去看公园的重建了。在最后一个路口等最后一个红灯时,一辆车停在马路边。奥利维娅.赫默女士拉开后座的门,走了出来。她拿着公文包又挎着个小皮包,闷头走路,几乎是径直从塞雷娅身边穿过,然后才后退一步,“啊,塞雷娅?抱歉,我刚才在想些事。”

“早上好,赫默。”两天里第二次见到这位曾经的同事,塞雷娅发现自己竟有些紧张。难道是在昨天的审查会之后,伦理委员会又找到了刁难莱茵生命的路子?

“今天还是来做伦理审查吗?”塞雷娅问。

“不。你看了晨间新闻吗?”

“没有。”通常来说,能上晨间新闻的都不会是好事。

“是吗……哎,也罢。这件事多少会需要你来帮忙。”

“和伊芙利特有关吗?”

“谢天谢地,没什么关系。我们先进去吧。罗德里格兹先生已经在会议室等着了。”

两人肩并肩走上台阶。一个半身高的机器人被固定在两扇大门中间,

“你好,员工塞雷娅。”它以亲切的语气开口。塞雷娅大步走过玻璃门,但还是被声音追上,“您已迟到三分钟。根据生理数据分析,您今日的压力程度为:极高。”

“那是什么?”赫默就像看见了滑稽戏演出。

“打卡机。记录员工的到达和离开时间。一个月内迟到或早退三次以上,会被警告。五次以上,直接扣钱。”

赫默摇摇头,“难以置信。从什么时候开始,莱茵生命需要这种东西了?”

“从罗德里格兹先生认为这有必要开始。”

“那句压力程度极高,又是怎么回事?”

“只是个实验品,用体温、表情这些东西来测量人的压力程度。这还是个早期实验品,不太准确。”这三个月里,这台机器给她的压力评分永远是“高”或者“极高”,不可理喻。

“我倒是觉得这句话还挺准的。塞雷娅,你吃早餐了吗?”

“没。”

“你瞧,不吃早餐,不看早报。这还是我认识的塞雷娅吗?”赫默在皮包里翻了翻,找出两根能量棒,把其中一根塞给塞雷娅。她注意到,赫默脸上的局促和紧张已经完全消失了。

塞雷娅在去会议室的路上解决掉了能量棒,唇齿间还残留着巧克力味的苦甜感。如果能量棒包装上的信息可靠,那么她至少到中午都不会饿;但没有份量的肠胃拒绝承认她吃下了任何东西。赫默的皮包里藏着至少四根能量棒,她是习惯了用这种东西果腹吗?

她把这个疑问丢开,推开会议室的门。罗德里格兹总辖已经在那里等候了,他正擦拭着眼镜,庞大的身躯险些从扶手和坐垫之间溢出来。整个会议室只有他一人。

“总辖。”塞雷娅打招呼。

“啊,塞雷娅部长!说了很多次啦,叫我罗德里格兹就行;如果愿意,‘陶德’也没问题。我正想着给你发信息,让你来帮忙处理这件麻烦事,你能直接来真是太省事了。还有赫默女士,很高兴遇见你——两天里的第二次。我昨天还在可惜,像您这么美丽的女士,每季度只能见一次实在可惜。切尼少校还有半小时车程,希望他能在路上消消火气。”罗德里格兹吃吃笑着,“我想我们还是先开始为好。塞雷娅,麻烦关下门,好吗?”

一般罗德里格兹说“关门”的时候,他其实是在要求把门锁上。如果有人不知道这点,他会用柔和、优雅的声音再提醒一次,但塞雷娅不打算听。她按下电子锁,把声音和秘密封在门内。什么东西能同时上了晨间新闻、引来科学伦理委员会、并且需要军方亲自来到莱茵生命?无论如何,这件事肯定比她即将被赶出公寓要严重得多。

“棒极了。”罗德里格兹重新戴上眼镜,“赫默女士,帮忙介绍下情况?”

“四个小时前,火蜂基地的一台动力甲失了控,擅自行动起来。它闯出基地,打伤两个夜跑的市民,然后被其他士兵发现。在士兵们制止动力甲的过程中,它还造成三人重伤。最后他们动用了坦克,才彻底拆掉动力甲。”

“失控的原因是什么?”塞雷娅问。

“原因很简单,也很令人唏嘘,就是动力甲里那位值班的士兵发了疯。约翰.芬奇。他对自己的待遇不满——指少得可怜的薪资、和一年里只有十天的休假日——就通过动力甲发泄到别人身上。无辜的人。结果,他不仅因为胡乱操作动力甲被绞断双腿,他自己的前程和未来,也彻底毁了。”罗德里格兹摊开手,“一个悲伤的故事。这提醒我们要更加重视士兵的待遇。他们可是护卫着整个国家的安全呐。”

“新闻上就是这么报道的。或者说,即将是这么报道的,对吧?”塞雷娅说。

罗德里格兹露出雪白的牙齿,“这样解释最省事。”

“那么,实际情况是什么?动力甲里是谁?”

“谁都不在里面。”赫默说,“动力甲里没有任何人。完全是他……它,自主的行动。”

赫默打开公文包,把照片一张张排到桌上。第一张照片记录着动力甲被毁坏的情况,它的躯干被坦克炮弹撕开,露出一个巨大的空洞。第二张拍摄了动力甲被拆卸下来的头部,挨了几颗子弹,但还算完整;第三张拍摄了动力甲的四肢关节处流出的灰色液体。塞雷娅皱起眉,眨眨眼。那是机油,她很快就明白过来;可在看到照片的第一眼,她竟以为那是从金属上生长出的树枝。

“失控机甲的型号是什么?”塞雷娅问。

赫默又递来一页资料,“GFB-0002。最早的四台原型机之一。主控芯片是由莱茵生命设计的。”

罗德里格兹耸肩,“当然,这是在老早之前。八年前,当时我还在卖糖水呢。我翻了翻资料,主导项目的是瑞德罗斯博士,当时是动力科的科长,后来成了副科长,现在在沙滩伞公司享福,已经有人在找他的路上了;其他参与项目的研究者,很多也都离开了莱茵生命。所以我们只好请你一起参与咯,塞雷娅部长。资料上说你是项目的参与人员之一。你的主要工作是,提供战斗数据?这是什么意思?”

“很简单。我和动力甲互相殴打。在战斗中收集数据——力学数据,视觉数据——提供给开发人员分析。”

罗德里格兹张开嘴,但没说什么就又闭上了。

“我确实记得有这件事。”赫默说。

“最开始,那些原型机连维持平稳都做不到。一次摔绊、一次猛力击打,甚至是自己的挥拳,都可能导致失衡摔倒,挫伤动力甲里的士兵。通过数百次的实战测试,我们才得到可靠的平衡模型。同时也验证了动力甲初期设计,在能量分配和温度控制方面的问题。这些都只有在模拟实战中才能得到优化。在最后那段时间里,一台动力甲就足以让我应付得精疲力竭。”

“下次你觉得工资低了的时候,务必直接告诉我。”罗德里格兹用手帕擦着没有汗的额头,“那么,依你的经验,那东西可能突然擅自动起来吗?”

“关于是否能建造完全自主行动的动力甲,这件事只在项目的初期阶段尝试论证过。结论是:我们也许可以制造出这样的动力甲,但是成本颇高,效果也无法保障。军队需要的是稳定、可控的兵器。比起让动力甲自主行动,训练一个能操控动力甲的士兵要省事许多。”

罗德里格兹身体转向赫默,看着的却是塞雷娅,“我想知道的是,在莱茵生命正式完成芯片的制作,把芯片交付给军方的时候——准确地说,就是1095年5月21日——它应该是不太可能自主行动,更不可能自主发疯,对不对?”

罗德里格兹把每个字都说得很慢。他问的意思相当明确:这件事与莱茵生命无关。这是颗烫手山芋,把它丢得远远的,撇清一切责任。塞雷娅对此毫不意外。谨慎这个词仿佛是被罗德里格兹贴在了脑门上,如果能把麻烦锁在门外,他绝不会邀请它进入。如果是克里斯滕仍是总辖,她会怎么处理?塞雷娅不禁问自己。毫无疑问,克里斯滕不会急于甩开干系。她会把这看作一次机遇吗?

罗德里格兹咳嗽一声,“塞雷娅部长?”当然,要说结果并不困难。在离开莱茵生命的时候,动力甲绝不具备自主行动的能力。但她又想起了第三张照片。机油如同树枝一般伸展、蔓延,她肯定在哪里见过这一幕。

“我想……”

雷鸣砸在会议室的门上。“一定是少校来了。”赫默说。她不得不立刻走过去把门锁打开,以防少校第二次尝试拆卸掉整扇门。矮个子少校把军帽甩到桌上,无视那把为他准备好的椅子,拉开右边的另一把椅子。椅脚在地板上拖动的声音之大,足够让楼下的人抱怨。当他终于结束表演,把双手摆上桌,塞雷娅注意到他手背上的老茧比六年前更粗了。

“先是万星园,然后是动力机甲失控,你们莱茵生命真是非常擅长给哥伦比亚找麻烦。希望你们明白,哥伦比亚的耐心是有限的……而我的耐心更为有限。”他收起下颚的样子让塞雷娅想起某种掠食动物。

“少校,少校。”罗德里格兹的嗓音立刻变得柔和,语调比他曾经卖的糖水更甜蜜。他张开双手走向少校,在途中端起早准备好的冰咖啡,放到桌边,“您一路赶来莱茵生命,真是辛苦。我能理解,您对动力甲失控这件事非常重视,更不用提这件事影响着数万哥伦比亚人的安危了。不过,让我们先喘口气,好吗?我来介绍一下,这两位分别是——”

“她俩我都认识。”切尼打断总辖,“赫默女士、塞雷娅女士,炎魔事件的时候打过交道。炎魔事件是个烂摊子,万星园是个更烂的摊子。我想不明白啊,在发生了这两件破事之后,你们为什么还留在莱茵生命?”

“我已经不是莱茵生命的员工了。”赫默说,“我今天是作为科学伦理委员会的委员前来。”

“科学伦理委员会,有意思。这事儿和科学伦理沾不上边——我知道,你也知道。但你们就是要掺一脚。 ”

“我会在职责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为事故的调查提供帮助。这样你满意了吗?”

“好吧,好吧。”少校摊开手,“那我们继续。早晨的记者发布会上,我告诉那些人:这只是一次偶然的、人为的事故。你们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这事到此为止。结束,翻番。不能再有第二次。每一台动力甲,我是说,每一台,都得暂停使用。断电、拆掉芯片、拖进仓库,必要的话还得用油布包起来。哥伦比亚一共有多少台动力甲?嗯?各种不同型号的,部署在每个基地的,准备打包卖给咱们军事伙伴的,一共有多少?九百多台,接近一千。损失谁来负责?”

“少校。”塞雷娅说。

“嗯?”

“你在这里说的这些话,还有这些暗示,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这台动力甲的失控,是由莱茵生命的芯片导致的。”

“说得对,说得太对了。这就是咱的科学家,凡事都要有个证据。否则哪怕万星园砸下来,你们也不愿承认是自己干的。”

塞雷娅咬紧两排牙齿,短暂地发泄了怒气,“那台动力甲上的芯片,你们有把它拆卸下来吗?”

“是啊,我们把它拆下来了,彻彻底底地。在阻止失控动力甲的时候,最后一颗炮弹射进驾驶舱,把电路板炸得到处都是。我们找到了三块芯片的残骸,正在试着把它们拼起来,最好·还能从中间恢复出什么数据。负责这块的人跟我说,这个芯片复杂得很,不是用点胶水粘一粘就搞定的。”

“如果您不介意,莱茵生命可以帮着恢复其中的数据。”总辖说,“我们可以吗,塞雷娅?”

“这取决于芯片的完整程度。但即使是无法恢复数据的残骸,交给我们的实验室也能分析出一些东西来。”当然,到那时候就成了单纯的物理问题。

“您听,少校,我们有帮得上忙的地方,肯定全力支持。”

“很好,我会让小伙子们把芯片送过来,假如他们自己搞不定的话——这概率不小。但是你们得明白,这不是‘帮忙’,这就是你们该做的。”

塞雷娅再次咬紧牙齿。假如切尼少校的目的是挑起斗殴,那么他做得可真叫一个好。

“对了,还有别的事要干。”少校打了个响指,“资料。当时项目的资料在哪?你们肯定有保存。”

“在档案室。”

“太好了,把它拿出来,仔细看几遍。找到任何和自动模块沾边的东西,有必要的话做个剪报,彻底弄清楚问题是怎么出现的。”

“军方应该也有一份项目资料留存。”赫默说,“或者更多份。”

“确实有……有过。它遗失了。”

“‘遗失了’是什么意思?”

“遭遇了破坏。就在七个月前,有两个档案管理员被发现是维多利亚的间谍。那两个臭王八羔子,在露出马脚的最后几天里偷了一堆档案,又烧了另一堆档案,居然还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哥伦比亚,动力甲项目的档案就在那堆灰里呢……怎么,你们都不知道这件事?”

“我猜这种事是不会上新闻的。”塞雷娅说。

少校尴尬地咳了两声,“总之,你们要做好你们该做的事。”他的手机响了起来。铃声是响亮、刺耳的起床号。切尼背过身去,小声应和了几句。然后他重新折叠好手机,塞进胸前口袋。手机的半个外壳斜着露在外面,就像叠好的手帕。

“见鬼。”他说,“真他X见鬼。这下可好。你们猜猜怎么着?瑞德罗斯失踪了。”

“沙滩伞公司那边来的消息吗?”

“他是你们的前部长,这个瑞德罗斯。”少校再次强调,“他四天前请的休假,目的地是玻利瓦尔。老天爷,他一出哥伦比亚就像溶解在水里,谁都找不着了。我该给每个人脖子上都挂个铃铛,一晃悠就响。特别是你们……好吧,全部的科学家。如果我能做主。”

已经有人这么做了,塞雷亚想。打着伦理监督的名义给我们拴上镣铐,戴上项圈。你会在乎我们怎么处理实验小鼠吗,少校?他们就在乎。

“我想你还是就事论事为好。我们是来解决问题的,而不是听你抱怨。”赫默说。

“随你怎么说。我只希望我们的国民能够安全。”

“看来不分场合地发牢骚,也是保证国民安全的方法?”

塞雷娅喝了口水来挡住嘴角的笑容,她差点被自己呛到。罗德里格兹接过话,“别这么说嘛。我们所有人在这里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哥伦比亚的繁荣。”

“还有安全。”

“对对对,当然还有安全。”

“我们会找到瑞德罗斯。”少校说。科学家失踪,这至少给了调查一个确切的切入点。找到瑞德罗斯,不管他是真的背叛了哥伦比亚,启动了动力装甲中隐藏的后门程序来报复社会,还是被其他人绑架了,或者干脆就真的是在某条河边钓鱼,与这件事无关。找到他,聚焦在这位失踪的科学家身上,套上麻袋带回哥伦比亚,泼一盆凉水,审问他。一个直白的任务,相比“解决动力甲失控”这个模糊的要求来说,要简单得多。哪怕瑞德罗斯被证明是无辜的,也排除了一个错误答案。

“但,在其他方面,你们也应该帮……协助我们。”

“您太客气了,就一句话的事。”罗德里格兹立刻附和。

“先从你们的项目档案查起来。任何可疑的事,哪怕只有一点可疑,都要记录和汇报。等之后我们把芯片扒拉出来,也会需要你们来恢复数据。我们期望迅速、准确的响应。”

“那么……这件事交给你全权负责,好吗?”总辖问塞雷娅。

“没问题。不过,少校,如果要我们介入到这件事之中,还有什么信息可以告诉我们吗?”

切尼用古怪的眼神看她,就像一位拳击爱好者,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观赏了一场假赛,“没有。除了我告诉过你们的信息,就没什么了。毕竟事发紧急,每个人都一头雾水。”

她也只需要得到这个答案。看来少校所掌握的信息远比他透露的要更多。但他选择只告诉莱茵生命他们认为莱茵生命应当知道的东西,好像他们是个中文屋,输入些内容,就能对应输出的答案。她还不习惯这种做法。“你不能一边提防着一百个人,一边期望他们给出任何你意料之外的东西。”克里斯滕从前这么说过。当时他们正在商量对莱茵生命每个部门要如何监管,每个课题的进程又如何把控。讨论的结果是:放任自由。于是莱茵生命成为哥伦比亚最成功的科研公司之一,同时也促成了帕尔维斯,以及克里斯滕自己的诞生。

“那就这样。我得走了。”切尼伸手去拿衣帽,“我还有别的地方要去,别的人要通知。一有情况就联系我,明白?二十四小时待机。”

他像一阵风穿过会议室的门,幸好这次没有对莱茵生命的资产做出任何暴力举动。之后的几分钟里没有人说话。塞雷娅用手撑住脸颊,她的思绪又不自觉地回到自己的住所,即将不属于她的双层公寓。瘦子说,这间房子可能被出租或者拍卖,以补偿哥伦比亚在万星园事件后遭受的损失。实际上,他们也可能直接用推土机把它铲平,在上面盖一所健身房。她下班后还能去做几组卧推,好发泄压力。

“塞雷娅主任?”罗德里格兹再次取下眼镜,手指揉搓着深埋在褶皱里的眼睛,“我很高兴你愿意承接这个任务。毕竟你是少数还了解动力甲项目的人。我们……嗯,不一定要由莱茵追查到事情的真相,只要能让军方满意即可。万一真的发现什么由前任总辖留下的猫腻,也不好办呐。”

“我明白。”

“至于赫默女士……我得确认下,这个陈年老帐,应该不会算到现在的莱茵生命的审查指标里吧?”

“在当下这个时点,我没法给您正式的答复。但仅代表我个人来说:假如问题诞生于许久以前,那么妥善地去弥补它,反而应当是值得激励的事。”

“那就好,那就好。”他缓慢起身,看起来就像一块石头,带着水被从运河里打捞出来,“那么,这件事就先这样吧。对了,我想起来,能源课的前任部长,似乎也是瑞德罗斯的门生。也许你可以过去和他聊聊,那个叫……叫什么来着?单独出去开公司的那个?费尔南达?”

“斐尔迪南。”塞雷娅说。

“对,斐尔迪南。他走的时候我还劝过他来着。可惜人总有自己的想法。那么这场会就先到这里吧,容我告退,还有其他事要忙呢。”

他的离开卸下了会议室里最后一点压力。赫默的上半身径直滑到桌面上,袖子扫着木板,“真够累的。”

“是啊。”

“和总辖一个人说话就够我受的了,再加上少校,他们就像是两个极端。”

都极端地不惹人喜欢,“接下来有什么安排?”

“我得回委员会一趟,把今天上午的情况汇报给其他人。我想这也是委员会愿意重视的那种事故。可以的话,我想全程负责动力甲的事件。我得试着做点……你知道的,做点有意义的事。而不是没完没了的听证、记录,然后给研究所或实验室盖一个‘基本上无害’的章。”

“在莱茵生命的食堂吃顿午饭,算是有意义的事吗?”

赫默点头,“很算。”

于是她们一起去了食堂。正值饭点,电梯拥挤无比,有几个莱茵生命的老员工向赫默打了招呼。对于“为何今天又来莱茵”的提问,她只能以尴尬的沉默相对。好在也没有人再继续问下去。电梯开门,食物的香味顺着水汽弥漫到她们身边。

赫默看了下手表,“我还以为会坐得满满当当的。”

“因为人变少了。”

“还好这只是食堂。如果我们去的是街对面那家咖啡馆,我就得考虑一下了。”

“有受贿的嫌疑?”

“说不定有人会这么想,说不定有人会希望别人这样想……谁知道呢。”

她们拿上盘子和刀叉,到餐台旁边排队。来到肉类柜台时,赫默对里面的人说,“给我约克的腿。”

“能重复一次吗?您要什么?”

“没什么,给我鸡腿吧。”

她们沉默地走完接下来的路,找了张空桌坐下。赫默的餐盘只装满一半,这其中又有大半被翠绿的叶子占据,看上去就像植物园的微缩模型。我们举办过堆沙拉比赛,比较谁能在盘子里堆上更高的食物,优胜者可以“怀着胜利的心情享受这一顿饭”。结果,每位苦心钻研结构力学的专家都在威尔逊太太的黄瓜与番茄之塔面前败下阵来。她是位慈祥的老人,在厨房工作,留着短卷发,把每位员工都像孙女那样对待。她同样死于万星园的坠落。

赫默叉起一块西兰花,“就连食堂也换人了。他听不懂我们的笑话。”

“不管哪个部门,人都是来来去去,而且……”大部分人都不如以前。他们会把研究员涂写到一半的稿纸当成垃圾清理掉,过早掐掉实验室的灯。原本的默契被一句句“我不知道”,“下次我会注意”替代。

“约克的腿是什么?”塞雷娅问,“我听你们这么说有好几年了,但不知道由来。”

“哦,那是在一个夏天,应该是在莱茵生命建立的第二年,我们去了与生态科合作的农业大学考察。他们给各种实验动物起了名字,像是约翰逊、汤姆、约克什么的。都是些蠢名字。这些动物当中,有很多培育出来就是为了被吃掉,他们要找到肉粮比最好的品种。这其中就有约克。”

塞雷娅用刀切开牛排,假如这头牛也有名字,它会叫什么?汤姆?尼尔?

“约克……约克是只好鸡,它吃的玉米和其他鸡一样多,但是比它们重了快一磅。有一天,它在吃玉米的时候被玉米粒噎死了。大家都很伤心,因为它还没来得及下多少次蛋。到了那天晚上,'约克的腿'裹着卡津式的酸辣酱汁,端到我、克里斯滕和缪尔赛思面前。然后这件事就过不去了。”

赫默插着一棵西兰花,把它分成两截。塞雷娅完全不理解为什么要这样做,“其实还有很多其他菜品,'艾瑞克的肋排','煎马文配萝卜泥'……但是都没有约克这么出名。”

“在我的老家,我们也会给动物起名字。”塞雷娅望着从牛排里渗出,涂抹在盘子上的血红汁液。她心里知道那不是血,“不过,只有不是肉用的动物才有这个权利,比如说奶牛和牧羊犬。至于其他的牛羊、猪和鸡,就只是牛、羊、猪、鸡。我猜是因为看法不一样。一些动物是伙伴,另一些……只是肉。哪怕它们再可爱,终归要变成肉的。”

赫默扫清了西兰花,开始对付羽衣甘蓝。她把一片甘蓝叉起,紫红色的叶片在空气中抖动着。

“唉,有点枯了。”赫默说。银色的液体流淌在地,从动力甲的膝盖处渗出,流淌得就像一片叶子。细小的叶脉分形又分形又分形,在细胞层面结合,两片这样的东西颤抖着泵动空气,直到在过去在克里斯滕的注视默许认可下手术刀戴着橡胶手套的蓝色的手和白色袍子切开肋骨切开脂肪把黑色的肺从无声的尖叫和徒劳地挣扎中掏出来,丢进罐子里丢进罐子里丢进罐子里。“这个动得算厉害的。”

“你知道吗,进入科学伦理委员会有一个好处。我能看很多档案。”塞雷娅眨眨眼,时间仍然停留在赫默即将把甘蓝送进嘴里的那个片刻。

“听语气,这似乎不是件好事。”

“知道得多总比知道得少要好。而我知道了很多……很多。马洛.赫斯特,你听说过他吗?”

“只有报纸上的一个小报道,说他做了些科学家不该做的事。”

“他把人和动物缝在一起。一共有十几位实验者,大部分都死了。少部分活下来的疯了。他研究的课题是人类的起源,而途径就是这个。他想看到缝上狗的肢体的人叼飞盘,缝上狼的肢体的人对着满月嚎叫。他完全不觉得自己的实验方法有任何不妥之处。当调查人员走进他的地下室,那间臭气熏天,锁着被试者的地下室,在一堆动物遗骸中找到他,给他铐上手铐,他也说了差不多的话:'他们就只是肉。和我一样。'他对自己也做了手术,把下身和马缝合在一起。现在他是半人马了。”

塞雷娅试着想象那幅画面。她庆幸自己已经把牛排吃了干净。相比逼迫自己继续进食,控制住腹中的反胃感更容易些。

“他缺乏对生命的感知,对别人和对自己都是这样。看完那份档案,我开始怀念起相机被发明之前的时代。起码对于某些事物,不会那么忠实地记录……啊,抱歉。似乎这不是适合在吃饭时聊的话题。”

“这就是你日常必须做的工作吗?”塞雷娅不知道自己的意思是否被合适地表达了出来。她担心赫默对阅读、思考这些事习以为常,以致影响看待世界的方式,“你会带着它们走吗?”

“这些事都已成定局了,发生在伦理委员会建立以前很久。仅有参考的价值。重要的是如何在之后抑制这类事故的发生……但不管怎么说,在看了这些档案之后,我会梦到这些事。”赫默闭上眼。当吐气时,她的身体不自然地颤抖,“多糟糕的梦。”

塞雷娅伸出左手。她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直到赫默把细小、骨节分明的右手放到塞雷娅的手心。赫默仍然在发抖。

“醒来之后,我总会想那个问题。不是关于科学,和伦理也没有太多关系。只是:人怎么能堕落得如此之深,以致比野兽更野蛮,比天灾更可恨?”

“或许并不是堕落。我想,一些人生来就不具备共情的能力。”

“共情是天生的吗?”赫默问。她提问的语气就好像思考这个问题已经很久了。

“听起来像是哲学家会感兴趣的问题。但如果你询问我的看法,我认为这是天生的。至少,在我们能开口说话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

“有共情的能力,没有共情的能力。谁分得清呢?那份报告里还说,在赫斯特开始改造实验之前,他是个非常友善的人,对萨卡兹难民表现出‘天使般的悲悯’——然后把他们就心甘情愿参加了他的实验。只有在最后那三个月里,他才展现出疯狂的本性。这之前没有任何人猜得到他的异样。在报告的最后附了一篇心理学研究,研究里提出的内容让我更加不安。作者说,像赫斯特这样的怪物,这样彻彻底底的反社会主义者……可以在社会中隐藏得很好。他会笑,会哭,表现出善良、仁慈。他甚至可以大部分人都做得更好,更得体,更显现出同理心。但这纯粹是出于实用主义。而不是因为情感、不是因为内心涌现的难以言说的冲动。仅仅是通过计算,归纳、总结,寻找规律,学习。策略选择,竞争优势,一场模仿的游戏。是的,'就像个玩家。他并不在游戏之内,或者认为自己不在游戏之内。没有一本教学手册告诉他该怎么做,但他会从身边总结规律,形成自己的理论。只要足够聪明、足够耐心,就可以玩得很好。'原文这么解释。你能理解吗?”

塞雷娅想起伊芙利特以前玩的游戏。她扮演手持宝剑的勇者,和游戏里的每个角色对话之前,她都会刺上一刀,“因为很有趣嘛”,而对方并不还手,只是头顶的血条降了一截。如果说他们是玩家,那么我们是什么?预先被写好代码的角色?

“他为什么会模仿?”

“是功利上的考虑。让其他人误认为他们是同类,放松警惕。甚至主动与他们共情。反过来说,如果他们不这么做,迎接他们的就是精神病院,或更糟的东西。我们对异类的存在从不宽容。从另一个层面来说,他们也必须学会伪装,成为披着猎物的皮的猎食者——这样说也许太夸张了。但在认为有必要的时候,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他们可以毫不犹豫地撕掉这层伪装。”

如果他是冷血的怪物,那么我是什么?昨天的克里斯滕问过她。这句话现在前所未有地刺耳。假如那就是真正的克里斯滕,假如……

“说不定我们身边也有这样的人。有过。”塞雷娅说。

赫默叹了口气,“是啊。他也曾是学者。少校说的那些事不完全是气话,在大部分人眼里,我们确实是一群缺少管控,我行我素的人。”

“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你会说她的名字吗?

“洛肯。洛肯.威廉姆斯。”

“是啊,洛肯。很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塞雷娅皱起眉,关于洛肯和孤儿院的场景缓慢地回到她眼前。她习惯把这些丢在记忆的最深处,不愿回想。

还有嗅觉。那些东西盛开在兰花中,温热得仿佛有实体,轻抚她的鼻子、舌尖。仪器一遍遍地告诉她,她呼吸的空气都很安全。没有污染、没有异常。但是甜得发腻。像发酵或腐烂的蔓越莓,让她头脑发昏。甜味在她离开孤儿院遗址后仍然挥之不去。她把所有当时穿的衣服都反复清洗过,但最后只得把它们丢掉。

塞雷娅下意识抬起脚,只是为了确认没有发粘的东西牵连在鞋跟上。那些从墙里攀爬出来的蓝色液体,她当时未有太多留意,它们是否也固定成了花朵和树枝的形状?

她脑子里肯定有几簇神经元同时点亮,形成树枝般的通路。她掏出一支笔,在餐巾纸上涂画。

“你在画什么?”

“图案。”塞雷娅没有抬头。笔尖勾破了两层纸,墨水沿着落笔处向外扩散,形成一整个椭圆形的晕染。她皱眉,又抽了张餐巾纸。

“还是别浪费纸了。给,笔记本。”赫默把自己的笔记本递给她。塞雷娅继续写下去。她担心一旦停下,记忆中的印象就会模糊。

“帮忙把那些在动力甲失控现场的照片拿出来。先拿出来,但不要给我看。”

赫默挪开餐盘,用湿纸巾擦了桌面,然后翻出公文袋,“说真的,我还是不明白你在打什么哑谜。不过……好吧。”

那副图案完成后,塞雷娅又检查了几遍,以确认自己没有遗失细节。我已经遗失了,她突然想起来,只靠画笔和记忆当然不可能还原那些复杂的造型。

她把笔记本摊给赫默,“这就是我在洛肯的孤儿院里看见的图案。”

“在哪里出现?”

“到处都是。墙上渗透的液体,地毯上,结了冰的湖上,过度生长的植物的枝干上。那里有座教堂。在教堂的彩色玻璃上,阳光投下的光斑也是类似的形状。我反复确认过,从天窗投下的日光绝对不会形成那样的光斑——在自然情况下。我画出来的仅仅是这些图案中的一种,也可能是几种印象的混合。毕竟是在许久以前见到的。但还有更多图案——或者说模式。为了防止我自己的偏见,我想问问,你觉得这看起来熟悉吗?”

赫默推了推眼镜,“它像是遵循分形的逻辑生成的。如果你能画得更精细点……老天爷。”赫默打开公文袋开始翻找。她最后选择放到桌上的那张照片正是塞雷娅想要的那张。机油和树枝。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同样的初始结构,不同的迭代方式。”赫默的眼睛在两幅图像上来回跳着,“不像是巧合,非常不像。图案都一样的……”

“邪门?”

“我不太想用这个词,不过确实如此。它们意味着什么?不,这个问题问得太早了。首先的问题是:我们是该去找数学家,还是缪尔塞思?”

“这更像是个生物学问题。不对,我们得先找切尼。”塞雷娅掏出手机,拨通电话。

“塞雷娅。”切尼立刻接了电话。他的声音勉强从风的呼啸中冒出来,“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会来电话。说吧,有什么好事?”

“你还记得洛肯水箱吗?代号东科克尔。”

“你是说那次让我被关禁闭的行动?我当然记得。”

“当时我们都看到了许多符号。像水藻一样蔓延,投射在地面和空中。”

“邪教符号。没错。”

“以同样逻辑形成的符号,也出现在动力甲失控的事故现场。是动力甲关节处漏出的液体。我没有十足的证据,这有可能只是巧合。”也可能是阴魂不散的洛肯至今仍在影响着我们,“但在能确定之前,别让清洁工把它们打扫干净了。”

“这点你放心,我们都有严格的现场保护措施,不会有人忙着毁尸灭迹。”话筒中响起刺耳的鸣笛声。少校丢出几句脏话,这些话更适合用于诅咒仇敌,但很可能只是送给被他超车的可怜虫,然后他立刻回到话筒旁,“我没在说你。”

“我没觉得你在说我。”

“你提出的这件事,倒是个有趣的想法。如果能证实……哼,等到那时候再说。我在前往事故现场路上,我会亲自去确认。”这是能从切尼嘴里听到的最接近“干得好”的表达,“但也别忘记,你还有别的事要做。”

他挂了电话。

“以后要不要换我来和切尼沟通?看你都快把手机捏碎了。”赫默说。

“有时候我真的怀疑他是在萨尔贡的野人堆出生的,从小到大都不知道礼节是什么,甚至比过去的我还不通人情。但我没办法厌恶他。”

“没办法?”

“洛肯水箱事件中,我与他打过交道。由梅兰德儿童权益基金会牵头,他是军队派来救护儿童的人,当时还是上尉。出发去逮捕洛肯的前夜,我们所有人都收到了中止行动的命令。第二天,他和他的人穿着防护服,拎着两杆枪,口袋里塞着巧克力和糖果,出现在薄雾的入口处。‘枪子儿给渣滓,糖果给孩子’……他这么说。可惜,最后只有一个孩子吃到了糖。这件事让他被关了禁闭。我想也许他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粗暴。”她今天提了几次洛肯?她不想提。

“每次提到洛肯的时候,你就会像触电一样。”赫默说。餐厅的工作人员开始清理台面,从她们之间收走盘子,餐具,“你从没告诉过我,你在那片雾里都经历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经历。我们都只是见证者,看到的事物都已成定局,无从改变。”塞雷娅伸手去拿咖啡杯,但杯子已经被收走,“听着,我衷心希望这件事与洛肯没有一点关联。如果有的话……”

洛肯被发现在晶莹剔透的玻璃之屋的顶层阁楼,用一节打了肥皂的麻绳上吊。他死得轻巧,还能看见嘴角轻蔑的微笑。她想一拳打上去。她想把洛肯的身体镶嵌到后面的玻璃上,再用拳头、用刀、用铁锤、用身边人的火枪、用任何她可以伤害到洛肯的方式,撕烂他的皮肤,打断他的每根骨头,直到再也无法辨别出人形,因为他根本就不配为人。

“我看过事件报告。”赫默说,“如果说人间真的能存在地狱,那就是洛肯的孤儿院。我能想象那是多糟糕的场景。”

我不相信你能,“最好让这条线索就停留在误解的程度。”

“要是那样就好了。”赫默的手机震动了两下。她皱起眉,显然不喜欢她看到的东西,“果然,下午一点半安排了专项会议。”

“要回去了吗?”

“是啊。回到漂亮的红地毯、热带植物和兽皮沙发中间。说不定你可以跟我一起过去,权当参观委员会了。有这个想法吗?”

“等有空的时候再说吧。”

“呵,最好永远别来。一旦看到委员会的面貌,你就很难把它和‘科学’两个字关联起来了。”赫默拎起包,“回头见,塞雷娅。”

“回头见。”

告别赫默后,塞雷娅回到办公室。电梯里挤着的都是陌生人,她记得其中大部分人的名字,但说不上他们所属的科室,从事什么研究。她踮起脚,希望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轿厢对面,看见缪尔赛思或娜斯汀——哪怕是小贾斯汀——投回来一个无奈的微笑。但当叮咚声响起,人们簇拥着挤出电梯,她仍觉得格格不入。

这么多的变故,她想,只有我还留在原地。

她的办公室和她一样顽固,保留着原先莱茵生命的风格。纯白的墙壁,纯白的办公桌和书架,没有罗德里格兹以合作名义采购的乱七八糟的设备。她在座位上静坐了十分钟,什么也不思考,然后开始工作。她怀念这种下午: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没有人打扰,没有邮件,没有冗长的会议,只有她和她明确的任务。

她回顾了整个动力甲项目的生命周期,从立项之初的可行性研究报告到最后交付时的总结。作为莱茵生命承接的第一个重要工程,相关记录足够占满档案柜的两整排,其中许多文件都没有被扫描成电子件。她反复上下楼去搬运档案,权当作是阅读过程中的休息和抽身,从大量的材料中抽身出来,重新思考,整合信息,等待直觉从这一滩死水中浮出,搅动鱼竿。

莱茵生命的大部分研究者都提到过,自己不止一次经历灵光一闪的瞬间。其中帕尔维斯的最为典型,他最大的理论成就是在三个月的徒劳无功后,一次下班路上到来的。那时他仿佛是被闪电击中,立刻把车停在马路中央,掏出笔记本开始书写,纸和笔尖都发着烫。三分钟后,警察摇下他的车窗,他才发现自己成了一场连环追尾的罪魁祸首,“这绝对值得”。不知他在做人体实验时是否也这么说服自己。对塞雷娅来说,她的灵感则通常是在起身去接咖啡,去锻炼,或者淋浴时到来,如同缪斯的一吻,毫无规律。

不过今天灵感没有来眷顾她。她几乎没能从项目档案中察觉到任何异常之处,只有一段话让她不禁一笑。“为什么你们还在用早就被淘汰的单位?难道你们不是左手五根手指,右手五根手指?”在与军方生产方的一次会议中,这句话被准确地记录下来。根据瑞德罗斯发出的图纸,工厂制作了平衡轴承的样本,但它巨大得可笑,甚至比关节部位更粗。瑞德罗斯在图纸中使用了维多利亚的度量单位,而非哥伦比亚人所习惯的。当然他丝毫不认为这是自己的问题。他把工厂的负责人怒骂一顿,把没有强调度量差异的莱茵生命的同事怒骂一顿,并且建议每个哥伦比亚人都该从小学开始学习新的度量衡。当然这件事至今未能兑现。

除此之外,她也关注到瑞德罗斯的惊人愚蠢。作为项目的最高主管,他想方设法在会议记录和报告中掩饰这一点,但因为知识的欠缺,就连掩盖本身都显得尴尬。选中他作为项目负责人的理由仅有一个:他是维多利亚人。他的家族世代侍奉王室,总管蒸汽骑士的生产。十五年前,他作为家族的长子,携着妻儿乘上火车,偷渡到哥伦比亚。差不多也是在那个时候,传来蒸汽骑士消亡的消息。既然如此庞大的武装部队都能被凭空抹除,它的工匠家族自然难逃毒手。他能进入莱茵生命担任部长,也完全是凭借他的经验而非学识,以及他随身携带的,装满两个行李箱的图纸。他本人的烂脾气则完全是附赠品。也难怪在项目结束后不久,斐尔迪南就取而代之。

现今维多利亚经历了战争后,重建的过程中,是否也向瑞德罗斯抛出了橄榄枝?塞雷娅任由自己的思想发散,所以他在离开之前,故意要踩老雇主一脚,制造些骚乱?逻辑上不太说得通。何况以他的能力,塞雷娅不相信他回到维多利亚又能做出什么成就。

快到下班的时候,切尼少校又来了电。“塞雷娅。”他依然没有作任何寒暄。

“少校。”

“你的猜想很对。我重新观察了事故现场。我不懂你说的分型是什么意思,不过,我的记忆不会说谎……虽然在这种情况下,我宁愿它说谎。”

“我也有同感。”

“有同感。”切尼缓慢黏稠地重复。

“有更多现场的照片吗?”

“你从档案里查到什么了吗?莱茵生命是不是和洛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最好早点说,还能从轻判罪。”

她分不清这是威胁还是玩笑,“目前还没找到可疑的内容。”

“目前。”

“你们的调查有进展?”

很长一段沉默,“算不上没有。”

“告诉我。”

“它又动了起来。”

“什么?”

“那个该死的动力甲。我亲眼见证。二十三分钟以前,我发誓它是要抓住离他最近的士兵……幸好没有造成任何损伤,就断了线。你有吃过龙虾吗?那东西被剪成两半了还能挥几下钳子,我看动力甲也在做同样的事。现在,轮到你给解释了。”

“这超出了我能解释的范围……甚至我能理解的范围。”

“说不定过两天你就能解释了。先把刚才的视频和图片发给你,我们走着瞧。”

她不想等邮件过来。现在她才明白,她对于这件事实际上并不关心,只是视作工作义务的一部分。心底的天平告诉她:远方的一台动力甲失控,并不比她的公寓即将易主更重要。这是自私吗?说不定。

但她没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把这当作一场小小的胜利。

她合上最后一份档案,把剩下的工作丢给明天。她要从她住了六年的地方离开,把能带走的东西带走,不能带走的东西丢掉,空出整间屋子留给破产清算委员会。之后呢?她能住在哪?也许她可以在稍远的地方,花一笔小钱租个小房子。但这也需要时间和金钱。三个月来,她把大部分工资都交给了特里蒙灾后重建委员会,自己可以掌握的资金并不算多。我有准备好和蟑螂、老鼠住一起的心理准备吗?这依旧不是最紧要的问题。关键在于,今晚她无家可归。

她不打算去住旅店,出于一种奇妙的固执;她的父母此时正在路易斯安纳的农庄,守着数十只山羊,她不可能也不愿意一路开车过去居住。那么,今晚她只想得出一个答案:办公室。四十平方米的办公室,还有一张沙发和独立的卫生间,足够她应付几天了。

“很少见到你这么早下班嘛。”今天值班的门卫依旧是科特,他的制服上没再被丢颜料球。塞雷娅走出公司时,他露出试探性的愉快微笑,“晚上有约了?”

“没有。”她不打算把自己无家可归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只是想体验下正常下班的感觉。”

“那挺好。我爷爷总是说,工作只是人生活的一小部分。可不能让它占了生活的全部。”他朝塞雷娅敬了个礼,“明天见,老大。”

她回到家中,把钥匙插进锁孔。钥匙转动的过程略有卡涩,她从来没给它上润滑油,以后也不会需要了。夕阳仍从落地窗里照着房间,她站在地毯上,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开始收拾东西。

她首先理出的是办公室过夜所需的东西,能支撑她的日常生活的最小单位。把它们丢进包裹、挤成一团。当她用力压住被褥时,产生了些许发泄的快感。

就像上次出远门一样,她想。上次,也就是她离开哥伦比亚,前往罗德岛的时候。她带着愤怒离开,一年半后,回到哥伦比亚时像是大梦一场,梦醒时双手空空,徒留苦涩和悔恨。她原本以为这间公寓会被莱茵生命回收,但当她插入原先的钥匙,大门仍能打开,而室内的情况和她离开莱茵生命的那一天相比,没有任何变化。也许克里斯滕会在她不在的时候,定期派人来打扫卫生,拂去灰尘。她毕竟有着另一把钥匙。但塞雷娅从没和她确认过这件事,就像她不会过问克里斯滕每次消失时是去做了什么。她只是住了下来,第二天重回莱茵生命,没有任何尴尬的过渡,老同事重新见面的意外,克里斯滕只是把莱茵生命现存的所有安全风险,从门禁到软件平台都丢给她——并要她在三周内补上这些漏洞。而她用两周就做到。

现在想来,她似乎始终幻想着自己与莱茵生命的其他人,与克里斯滕拥有一种默契。而对于默契的挥霍,是她给自己以及其他人的特权。现在默契不复存在了。她枕着自己的肩膀,靠在打包完成的,柔软的被褥包裹上,看着银色的铁床架,以及荡在空气中,夕阳下如游丝般的灰尘,竟有种想抱住包裹的冲动。

她叹了口气,开始检视家具。从衣柜到灶台上的刀具,全都相当普通。卖不了几个钱,不存在纪念意义、在别处可以轻易买到。她打算联系回收废品的人来把它们论磅卖掉。没有什么值得可惜的,除了……

她看见另一个塞雷娅拖着行李进门。那是她入住的第一天,床架还未到,她就裹着毯子在地板上应付了一夜,第二天才把各类生活用品运进门。她拒绝了克里斯滕等人的帮助,因为“我自己能搞定这些体力活”。她挑选家具时只考虑耐用性和性价比,以至用毫无章法的黑与白填充了整个屋子,“就像从五楼掉下来的钢琴,琴键到处乱蹦”。这是赫默做客时给出的评价。

我曾是那么坚硬的人吗?只有在最后清理家具的时候,这些记忆才和自顾自地流淌出来,就像大扫除时在床底发现的硬币。六年,六年间她见证了炎魔事件,罗德岛的衰败,万星园的坠落,尽是悲伤的故事——假如真的有人执笔写下这些岁月,想必他会如此评价。她始终以为自己变得更坚硬了,变得务实,麻木。该有更厚的疤茧生长在她的指节上,抵挡住无必要的钝痛,该意识到不值得为无从改变的事物而悲伤,该明白从他人心里取走悲伤放到自己心里,与此同时没有减免他们原有的悲伤,这一行为毫无价值可言。

但她没有做到。直到现在她才明白,她一路走来并未如原先预期的那样学会了冷漠。恰恰相反,她不可避免地觉察和感知到更多,承担更多。“更有同理心”。失去罗德岛的阿米娅、迷迭香……这些人的疼痛,每一个都与她息息相关。一块拖在她脚后的巨石,每天醒来时阻碍在她眼前的迷雾。更轻松的出路从来都是存在的:把这些印象丢掉,视而不见,连每月捐给灾后重建委员会的钱都毫无必要,不会有人因此感激她,她反而应该从重建委员会获取支持才对,她是这场事故的受害者,而非加害者。

她抱着被褥出了门。她知道自己会在之后的时间里,一直把钱捐赠过去。太阳不知在何时落了山,暗黄色的街灯点点掌管着夜晚。在去公司路上的第一个十字路口,她听见挥舞铁锹的声音。从那里往右骑五分钟的自行车,有一座公园,公园里还有一个较小的动物园。万星园坠落时,较小的一块碎片落了过去,把河马煮死在水槽里,令狼和鸟儿四散奔逃。后来一段时间里,附近的路人时常被猕猴袭击,这些小东西会撕扯衣物,夺取咖啡,然后被用网兜抓起来,在网兜里还啃着麻绳。万星园坠落后的第四十七天傍晚,塞雷娅听见公园方向传来施工的声响,工人们谈论着被捕获的十七只猴子,并猜测剩下的八只去了哪。之后每天,她都会更早地出门,为了去看一眼公园的重建情况:今天弯倒的雕像重新被竖起来,明天成批的灌木被运到公园门口,等着植进土里。她不知公园的重建是不是灾后重建计划的一部分。但她在期待重建的完成,也许比即将重回动物园牢笼里的猕猴们更期待。

抵达公司门口时,只有自动机器人向她打了招呼,避免她丢更多的脸。她祈祷着不要遇到任何人,最初这项祈祷算是成功了,她一路穿过大厅,走进电梯,以别扭的姿势按了楼层,并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长舒一口气。最后,她在办公室门口遇见了赫默。隔着厚厚的两层被子,她正好能看见赫默翘起的耳羽。她很庆幸自己暂时不用和赫默对上眼神,那会让她尴尬得无以复加。

“你在干什么?”赫默问。

“我在搬东西。”

“我看得出来。但你为什么要往办公室里搬被褥?等等,我还是先让你把东西放下吧。”赫默让到一边。塞雷娅笔直往前走,感觉脸颊上有火在烧。进门时,门框两侧把被子卡住了,多亏赫默帮忙把被子的边角撑进去,她才能顺利通过。

赫默跟在她身后,走进办公室。赫默看着她从袋子里取出一条被子,一个枕头,“你是打算在这里住下来?”

“不是。”

“不是?”

“我是在搬东西。”塞雷娅跪在沙发边,卸下被子。她发现现在的姿势——还有她半跪着的动作,腿部肌肉的酸胀——都异常舒服,于是她就保持着这个动作,没有转身看赫默。

“嗯哼,你说过这句话了。难道这是你每天晚上的体能锻炼?”

“是的。不,不是。我打算换一床被子,所以先把老的被褥搬出来。你懂的,方便第二天有人来回收。”

“塞雷娅,有人说过你很不擅长说谎吗?”

真希望自己没有脸红,“好吧,是的,我要住在这里。”

赫默低下头,食指和中指搓揉着眉心,“睡沙发上?”

“没问题。”估计不会太舒服,但她受得了。只要有必要,她什么都忍受得了。

“好吧……你是在发什么疯?”

“我房子没了!”刚才我是吼出声了吗?她仍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墙壁间回荡。她站起来,花了几秒来调整呼吸和心情,“抱歉,我……”

赫默看了她一会儿,然后靠到墙边,“没关系。继续说下去吧。发生什么了?”

于是塞雷娅说了今早发生的事。两个破产委员会的执行人来到门口,宣布她该即刻离开,因为这间屋子是莱茵生命的资产,被用作拍卖,以抵充债主的损失;她说在此之前她从未听说过这件事,而“相关告示在三周前就贴在了委员会办公室的某个公告板上”;她说起整场对莱茵生命的破产重组,抽走了公司七成的血液,再让她们在此基础上继续运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留在这里,因为莱茵生命已经被肢解了,被摧毁了……

她停不下来。理性告诉塞雷娅,她应该用简单的几句话让赫默觉得她精神没有问题,和她告别。然后她就该再回家去,把其他生活用品搬运过来。如果晚上还有精力,她可以打开城际网络,寻找便宜的租房。

但她一直说着。在没开灯的昏暗空间里,她说了很多,很多。她看不清赫默的表情,也没必要去看,只要知道赫默仍在那里,她就能继续说下去。

“今天是万星园坠落后的第九十二天。”她最后说,“九十二天。这九十二天里,我从来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赫默保持了片刻的沉默。塞雷娅可以听见她的呼吸声。

“他们只给了你两天时间,要你从你一直住着的地方搬出去?”

“是我的问题。我没有注意。”

“你真的这么想吗?“

“假如我有别的想法,又有什么用?”

赫默吸了一口气,“我明白了。等我十分钟。”

“不用,我自己搬得过来。”

“你误会了。我是说:等我十分钟,让我把今天的档案整理一下。然后,你打包好你的被子,你的毛巾,还有别的什么生活用具,跟我去我家。”

 

 

2

列车在六点十七分到来。工人们的牌局刚进行到一半。于是一沓沓纸牌被甩到塑料桌上,几经易手的破烂的纸钞被揣进口袋,烟蒂在草地上被踩灭,留下维特比一人坐在长凳上,苦涩地宣称他要开一瓶陈年好酒,来抚慰自己被赢走数百元的悲伤。随后他观察起桌上凌乱的纸牌,他抹了眼睛,又拾起几张扑克牌放到眼前端详,仿佛这辈子是第一次见到纸牌;他随即说自己毫不意外地发现,这是“七十九年又四个月前的一场牌局的延续”。

早在五分钟以前,勒薇娅坦就听见了汽笛的嘶鸣。山雀们被笛声惊起,掀动翅膀,从树木间飞走,成为深蓝天空上的几片黑影。她目视着这个数十米长,装有刺眼前灯的怪物一路减速,抵达临时的车站。当互相牵连的轮胎以同样的步调停转,在轨道上擦出火花,它们看起来就像蜈蚣的步足。不久后,工人们逐一到来,拉开铁门,从车厢里卸下源石燃料、罐头食物和建筑材料。勒薇娅坦同样参与其中,即使这并非她的本职工作。在讲了两个小时的故事之后,她需要找个机会把自己抽离出来,而不是第五次讲述如何击败野蛮人的冠军,如何在决斗开始的前半分钟就挑飞对手的武器,又在对方几次挣扎反抗时留了他的性命。

听众们要求她说战斗的细节。要她讲野蛮人的冠军反复摔倒在地上,从一开始的自信转为惶恐,作困兽般的挣扎。每当她讲到这些,听众们就会欢呼,碰杯,好像宣泄了他们的愤怒。这种愤怒降落在每个在铁路上工作的人身上,日益积攒,经常会发展成彼此之间的争吵乃至斗殴。

对勒薇娅坦来说,她没有体验到一点宣泄感。击败未受训练也从无战斗经验的敌人毫无荣誉可言。尤其是当他一次次从泥地上站起来,一次次摸向他的武器,一次次再向勒薇娅坦发起进攻,他几乎没有隐藏自己破绽的意图。要让他活下来反而更困难。

她没有说出全部的事实。她并非挑飞了对手的武器,而是切断了它。那把斧子不是用金属制成,仅仅是把打磨锋利的石块绑在木柄上。因此在两把武器第三次碰撞的时候,木棒就断裂了,切面整齐得像是黄油块。对勒薇娅坦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她的剑本就是为扳倒比人更大的事物而铸造。她自己被母亲教授剑术时,也绝不是为了打倒某个生在荒郊野岭里的野蛮人。这毫无荣誉可言。

勒薇娅坦从没考虑过自己会输,他是不是也没有考虑过他赢的可能性?她想起八个月前见到的一幕:野蛮人骑着马,挥舞着长矛,发出古怪的吼叫,分成几路向铁路发起进攻,然后整齐划一地倒在赏金猎人的枪口下。“他们干嘛不自个挖个坑,好让我们把他们就地埋了?”结束之后,一位土地测量员对着遍地的尸体问。是啊,他们为什么不那么做呢?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当她晃神发愣,就有人这么提问,“他身上有没有什么古怪的味道?”,“他有没有像猴子一样吼?”,“他们身上是不是画着大象和老鹰的涂鸦?”,“他们嘴里能喷出火吗?”,“他们肚子上有第二张嘴吗?”

这些印象多数是来自报纸和漫画,不乏夸大之处。每当勒薇娅坦否认这些,就会有人不满地叹气,好像在说:野蛮人就该是他们想象中的,从报纸中得知的样子,半分都不能有变化。

他们又在期望什么呢?当战士第七次跌回泥地时,野蛮人的酋长宣布到此为止,他们接受失败。勒薇娅坦依然没有杀死她的对手。她展示了仁慈,换来野蛮人的仁慈。事实上卡凯西并未被吃掉,只是被野蛮人关了起来。这位年轻人被吓得不轻。他原先想成为“野人学家”,专门研究、记录野蛮人的生活习性,就像有人研究野生动物那样。他现在再也不想看到野人了,哪怕在他耳边模仿野蛮人的磨齿声,也就让他颤抖不已。他后天就会坐火车回去,回到哥伦比亚,回到巴尔的摩,今后再也不离开文明的世界。

但卡凯西活了下来,勒薇娅坦试着强调这点。这些住在林中的是野蛮人,却并非不可理喻。如果你愿意对他们施以善意有时——当然也仅仅是有时——他们会回以同样的行为。

听众们不在乎这些,他们没有理由在乎。他们只要知道野蛮人会挪窝就足够了。工作继续,维特比的铁路之梦继续,他们也可以继续用汗水换取钱财,在四个月或半年的风餐露宿后,拖着一身越晒越黑的皮囊,带着很可能并不多的薪水回到家中,享受爱人和孩子的拥抱,但最多只有两周的时间。再之后他们就需要重回荒野。他们的生活如此循环往复,仿佛只有时间前进着。

你们这么做多久了?她以前问过。

七年,二十八年,三年,根本记不住有几年,好像刚满一年。

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工人们总要皱眉回顾一番,好像他们自己从未尝试计算过。他们中最年轻的还不到二十岁,自称是为了爱情而离家出走,到铁路上打工;最年迈的则快满七十岁,曾是维多利亚的第一批铁路工人,“把铁路从一座公爵老爷的领地铺到另一位老爷的领地”。哥伦比亚宣布独立时,他正好处在其中一座移动城市上,第二天醒来就变了国籍,但工作依旧没有变化。他无妻无女,平时寡言少语,只在每月的发薪日大醉一场。那就是在今天。

薪水同样是由火车运输,勒薇娅坦的同行莫迪.厄特看守着一个巨大的保险箱。据说他原本是赏金猎人,以其对罪犯和野蛮人的残忍而闻名,在一次事故中失去了左手,之后便成为铁路公司的雇员。

“没遇见锈锤。”他用一只手和一只假手把保险箱端给勒薇娅坦。

“运气不错。”

“我其实希望能来几个,给我找点乐子。正好也吓唬吓唬四眼仔。”

他说的四眼仔是铁路公司的会计。勒薇娅坦不记得他的名字,至少有四个人来过最前方的铁路营地,每一个都戴着眼镜,每一个都闷闷不乐。他们工作的地方应当是舒适的办公室,而不是。今天的会计正对照纸条,一个一个读着职工的名字,发放工资。在荒郊野岭,钱币能购买到的东西并不多,城市银行也提供寄存工资的服务。但大多数人都执着于自己拿到纸币,来回数几番,确认数额无误,再把其中相当可观的一部分再封进信封,让它们乘着火车回去。

“嗨,这是什么?”一个工人问。他双手抱着一个塑料箩筐,里面装满黄色的长条形物件。勒薇娅坦从中拿起一根,意识到它是一颗,或者说一根果实。表面冰冷又略带胶黏的质感,由同一个青绿的柄连起数根果实。

“每个人都有份。”维特比说,“每个人都有份。大家都来尝尝玻利瓦尔的水果。”他指示给每人分一根,然后演示了如何把香蕉剥去果皮,享用洁白软糯的果肉。勒薇娅坦取的那根来自箩筐底部,深褐色的果肉从表皮间渗了出来。即便如此,略微带有酒味的果肉仍让她印象深刻。

“来自玻利瓦尔。上帝保佑那个地方,满地是水果。有哥伦比亚没有的水果,给它们想名字可太费劲了;有在哥伦比亚也见过的水果,但比我们以前吃的要甜得多也大得多。这些玩意掉在地上,随便捡都没人管,因为放着也只会烂掉。”维特比喊着,“幸运的是,我们有……火车。当然还有冰块、收割机和其他玩意,但首先——我们拥有火车!这是最重要的。不久之后,这些水果就可以出现在公民们的餐桌上,出现在各位的家人朋友的餐桌上。到了那时候,伙计们,孩子们,要自豪地跟他们说:是你们每天的工作,让这成为可能。”

维特比的讲话并没有得到太多反响,大部分人仍然在咬着水果,或者数着工钱。“什么时候多发点钱?”人群中有人喊。

“很快了。”维特比挺直身子说,“放心,大家的劳动我都看在眼里。要是你们比那些每天只干八小时,每天都能回家的装修工人拿得少,我是绝不会同意的!你们听见了吗?我不同意。把刺绣的活留给这些娘娘腔,我们是牛仔,是淘金客,是最哥伦比亚的哥伦比亚人!”

叫好声依然稀疏。随着工资一个个发完,人们逐渐散去,回到食堂或宿舍。下午有人逮到一窝野兔,一共七只兔子,两大五小,都剥了皮,和马铃薯、胡萝卜一起炖着。即使听者寥寥,维特比仍然在胡椒粉的香气中滔滔不绝,“还有一件事我非得告诉你们不可。就在我来这里之前,我参加了一对夫妻的葬礼。莱特夫妇,你们也许听说过这个名字。他们是英雄,伟大的人,他们可以生活在大地上,过个几十年的快乐生活。但他们说不。他们要探索的是迄今为止无人探索过的领域:让我们往头上看吧……看看这片宽阔得要命的天空,稀薄得要命的空气。你们有考虑过要怎么在天空中翱翔吗?每个人都考虑过!别跟我说你一点都没想。但可悲的是,没几个人——应该说,只有两个人除外——实践过。即使这次尝试要了他们的命。他们的孩子才九岁,但看起来已经像个大人了。她甚至没有在他们的葬礼上哭!一滴眼泪都没有流。你们想想,这是多么了不起的表现。要我说,她绝对配得上成为两个英雄的孩子。说不定她还能超越她的父母呢。”

等维特比把这些话说完时,广场上已经没剩下几人了。会计一开始看着是想鼓掌,但他看了看左右,发现没人会加入自己,便把举到一半的手放了下来。另有几个人仍然在听,但腾不出手来鼓掌,因为他们手里握着一碗杂蔬炖兔子。他们咀嚼着兔肉,不时吐出细长的骨头,落在草地里。

为什么维特比要对工人们讲述宏大的事?勒薇娅坦不明白。她想起以前在维多利亚时,听过公爵的演讲。他们演讲有明确的目标,就是让一部分人为他上战场,为他的利益战斗。但是从维特比身上看不到类似的目的。说不定他只是喜欢说话,勒薇娅坦想,也说不定他时常需要练习一下口才,就像士兵的清晨操练,好防止舌头生锈。舌头,那是他用来创造财富的器官。

在讲述完他参加的这场葬礼后,维特比终于厌倦了。他在广场上来回踱步,又突然停下,皱起眉,转头看着远方,“那就是我要建起伐木场的地方。”他指着两座山峰中间的森林说,会计立刻把这件事记到纸上。“香蕉的产量要在下个月翻上三倍。”他从明亮惨白的灯光下走入阴影,会计立刻把这件事记到纸上。“距离炎国开发出龙鳞钢已经过了五年,但他们太有秩序了。你明白吗?秩序让这些事都变得不美好。我得把这些发明带给哥伦比亚。给它一个更帅气的名字,D32钢,怎么样?这里才是唯一重要的地方。劳拉只会在这里等我。”会计立刻把这件事记到纸上。劳拉是什么?维特比一直在念叨这个名字。他走回灯光下,又让惨白的光照亮他凸起的颧骨,“我肯定独自一人死在了萨尔贡的沙漠。很早,很早以前。但我怎么记得住?这么多的沙子,会埋藏任何人的足迹……什么都留不久。要么就是我死在回哥伦比亚的船上了,遗体被抛在海里,让海鸥捡走我的细骨……可怕,可怕啊!”

勒薇娅坦不知道会计是否把这些话记在纸上。她也没有把这场演出看到最后。是时候回屋去,阅读寄来的信了。她的回信和她的大部分工资都会跟着次日的列车返回城镇,再几经转手,最后送到她弟弟手中。在哥伦比亚的许多维多利亚人都未完全割舍与故乡的联系,只要认识其中一些,就能找到安全可靠的渠道与家人通信。

她顺着广场的路往回走,把喧闹声甩在身后,无论是来自维特比的喧嚣,还是来自餐厅的喧嚣、工人们饮酒过量的喧嚣。当她按上集装箱的门把手时,月光洒了下来。和探照灯相比,月光的亮度微不足道,顶多是给万物平等地镀上一层银色粉末。但它点亮了探照灯未铺及的地方,把它们从墨绿色、褐红色的剪影还原成本来的面貌。它照亮了那条流向森林的河流——连同它本该洪亮的水流声一起变得明晰。它照亮了打在岸边的地桩、照亮了蓝色的白色的集装箱和堆成小山的枕木钢条,照亮了半截沾着肉汁的紫洋葱和枕在草叶上的兔骨头。等我们都离开之后,探照灯也熄灭了之后,会有田鼠、郊狼过来,叼走这些残羹剩饭。待光粉的角度变换了一些,勒薇娅坦仍然握着门把,回头张望。对她来说这幕场景并非第一次见到,而是七个或八个月前,在奥兰多的另一个夜晚的延续抑或过往。因为在那个她感到亲和的夜晚之后,就扬起无数沙尘,把那里变成了另一座火车站和另一片农园。

她看着夹在两座山峰中的那片森林。即使在月光下,它的黑暗仍然静谧。他们要建起伐木场。她想起维特比说的话,也许还会建起度假小镇、围起猎场。“等个一年半载,他们就再也不会认出这片森林。”在铁路上,乘客们会把饮料瓶和三明治的包装纸丢出车厢,还有来自玻利瓦尔的香蕉皮。久而久之,也许会形成一座塑料的森林。而鸟呢,它们会逆着火车的方向,一次又一次地向西飞去,等有一天逃无可逃了,就会落进极西之地那座山脉空心的巨口里。宁博斯称它为摩洛,这个名字不是来自他自己部落的语言,也不是哥伦比亚人的命名。他拒绝为这个名字做出任何解释,但勒薇娅坦听见的是火焰,并没有噼啪作响,只是静静地等候着,等到被驱赶得忍无可忍的事物投身其中,然后把它熔尽。

这就是我一手促成要毁掉的东西吗?她问自己。

 

 

他追着西沉的落日走进森林。

在铁路公司工作了半年后,宁博斯发现有一项他以为与生俱来,但大部分白人不具备的禀赋,那就是在森林中识路的能力。许多白人即使带着指南针,也极容易迷失在林中,连来时的路和他们的目的地都分辨不清。但他可以清晰地知道苏族的长屋在哪个方向,怎样避开溪流,走一条最顺畅的路。从地下到树顶,遍地都是记号:折断的树枝,郊狼留下的新鲜粪便,还有兔子安家的洞窟。他就跟着这些记号走。

上方传来低沉的咕咕声。宁博斯抬起头,树梢上有两个荧黄色的小圆点。顷刻间圆点闭合,树枝下垂几寸,深褐色的羽毛飘然而落。

那是猫头鹰。他记得他的母亲曾用吹箭杀死过一只猫头鹰,把它的羽毛拔下来用作装饰。她说她的祖父也用同样的方式猎捕过猫头鹰。假如他自己没有被白人掠走,也许此时他也会用吹箭击中一只猫头鹰,并向自己的孩子讲述他的母亲猎捕猫头鹰的故事。

母亲的祖父生活的年代,这片大地上的其他人在做什么?后来他查过历史书。历史书上说:当时第一座移动城市刚在高卢建成。它的第一项任务并不是躲避天灾,而是铲平卡兹戴尔的国土。再往后的半个世纪里,人们发明了火铳,并点燃了一场席卷五个国家、四位国王的战争。到了那个时候,他的部落仍然在使用黑曜石制成的箭头,不知铁器为何物。在四王之战开始的第三年,另一个部落遭受了林火,前来争夺他们的土地。那场他们称之为战争的东西夺走了六十七个族人的生命。在白人到来之前,那是他们部落经受的最大的人为损失。

假如真的存在文明的火种,为何唯独他的族人被遗漏了?宁博斯思考过这个问题,历史书没有给他答案,他的养父也没有。他只是告诉宁博斯:在泰拉的历史上,有数不胜数的文明都已不复存在。被天灾击中,或是被其他文明淘汰。他们中有些留下了石碑、乌木雕成的面具、只剩下双脚的雕像。尽是些美丽的谜团,但没有人能解读其中意味。也只会有更多的文明早就消失在黄沙中,无人知晓无人祭奠。他不愿他的族人加入这些文明的行列。

在他走了二十分钟后,第一枚石块砸中他,割破他脸颊上的皮肤。宁博斯知道自己来到了部落的领地。他们并不欢迎他。向他投石的人看起来不超过二十岁,男孩身边还有许多其他人。

“我不是敌人。”他摊开双手,用他生来就会的语言说。

更多石头砸来,污泥在衬衫上留下痕迹。毫无疑问,他们恨他。他咬牙忍耐着,等待着。有时这不会成功,有时他们会把他痛打一顿,他只能蹒跚着回去,迎接比石头好不到哪去的嘲笑。有时他的笔记本和摄像机会被从背包里倒出来,一脚踩碎。为什么不呢?这些东西和火车一样,都是来自哥伦比亚,那个不断扩张的怪物。

“我一人前来。“他忍痛说,“我帮助你们。”

一声沙哑的叫喊后,石头雨停了下来。女酋长出现在长屋门前,“你的名字。”她说。

“雨云。”他已记不得自己真正父母的模样,但仍然记得他们用这个名字呼唤自己的语气。我是雨云,不是宁博斯。

酋长眯着眼,“雨云。我们不需要你的帮助。”

“那就把我当成一位客人。”

她嗤笑了这句话,“你有我们的名字,但和他们站在一起。你说他们的语言,穿他们的衣服,你不是我们中的一个。你是个耻辱。”

“这不是我的意愿。十岁的时候我就被他们抓走了。但现在,我与你们同在。”听起来我是在为自己辩解,宁博斯想。

“你带他们来这里。”

“不!”血气冲上他的额头,“他们早晚会来。如果没有我情况只会更糟。你问过黑麋鹿的部落发生了什么吗?如果你问过,就知道我的意思。”

女酋长摸着从羽冠上垂下的红鹰羽毛,“脱掉衣服。”

宁博斯犹豫了一下,把沾满泥巴的衬衫脱了下来。他赤裸着上身,尽力不在寒风中颤抖。

女酋长看了他一会儿,“你可以留下。但不准进屋。”

他谢过女酋长的慷慨。部落的人回了长屋,许多人在转身时仍然盯着他。

他在离长屋十多米的树下支起帐篷。他把金属杆捅进泥里,固定住帐篷脚,又铺起蓝色的帆布。这是森林里唯一的蓝色,他想,当然这也是森林里唯一一顶帐篷。

他做这些活用了十几分钟。汗水淌过伤口,激起阵阵疼痛。在他工作的时候,即使没有回头,他也能察觉到有人隔着长屋的缝隙盯着他。这没什么关系,他习惯了被观察。有那么一两年,他始终坐在马戏团的笼子里,与侏儒、双头人和会说话的鹦鹉为伴。有个人的额头肿胀得像是随时会爆开的棉花糖。当他被从笼子里释放出来的时候,会有几十双、几百双眼睛注视着她,期待地注视。他被要求表演他父母教给他的歌和舞,和侏儒扮的猪猡打架,再被撞得四脚朝天。如果他的表演不足够滑稽,迎接他的就会是鞭打和挨饿。

回想起来,当时他对这样的待遇竟没有一点愤怒,真是古怪。他每天只能吃一点凉的燕麦粥或

偶尔,假如表演得足够顺利,马戏团的主人会丢给他一个烤过的鸡屁股。他便把上面的每一丝肉、每一块油乃至每一块能咀嚼的细碎骨头啃下来,再舔掉凝结在手掌上的油。他会故意每次都舔得薄一些,让味道留得更久。那是他最满足的时刻。

也许是因为他从不知道还有别样的生活。最开始他看见观众们鼓掌,感到颇为奇怪。因为在他们部落的手势语中,把双手交叠在一起意味着“同样”,或“朋友”。很快他就明白,他和坐在观众席上,投来掌声和嘘声的并不是同一种生物。后来他知道他的同族中,有许多遭遇了比他更悲惨的事。有些人被吊在空中的笼子中,直到饿死,有些人被当作野兽一样猎杀,他们的耳朵和头皮可以用来领赏,头饰和其他手工制品则可居为奇货,在拍卖行上卖出好价钱。每当阅读到这种报道,他都会切身感到疼痛,为流着相同血液的同胞而疼痛,让共同的苦难把他们联系起来。

但如今,当他再次遇见和他同样肤色,说着同样语言的人们,他也未感受到同族之间的亲密感。我仍然身处畸形秀中,宁博斯想,现在我成了我的种族中的畸形儿,被我的同胞关在一个更大、更广阔的笼子里。

那天夜里,最先走近他的是一个小女孩。从身高估计,她和他被白人掠走时的年纪差不多。她先是从虚掩的门里探头出来看他,发现他没有敌意,就又走近了些。这样过了十几分钟,她一点点地凑到他身后,越过肩膀,看他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

“你在做什么?”她问。

“我在记事。”

“你在画我们的屋子。”

“这样它就会被人记住。”因为它很快就要消失了。

“我听见大人们在谈论。我们马上就要走了吗?我们不能留在这片地?”

“是的。”

“为什么?”

他思考了下如何和孩子解释这件事,“因为有怪物要过来。它要你们的地,要用来修一条路。你们没法对抗它,只能逃走,逃得越远越好。我知道一些地方,我要——我希望你们去那里。你的父母在哪?”

“死了。在前一个冬天病死的,石头病。”

宁博斯转过身,从背包里摸出一颗水果糖,拆了包装,递给女孩。女孩狐疑地注视他,没有伸出手。他只得把糖先放进自己嘴里,又掏出一颗同样的。这次女孩接受了礼物。她吃下糖,从她的口腔里发出连续的碾磨声和咀嚼声。她很快就咽下了糖果,心满意足地微笑。宁博斯把糖纸拧成一团,不知该把它丢到哪里。

一万只大象同时鸣叫。鸟儿被从栖息的树枝上震了出去。树林上方,它们裁剪着黛蓝色的天空,挡住月亮,投下影子,它们向西边飞去。他从不知道森林里有这么多鸟。有几个人打开长屋的门,手握武器。他们发出战吼,但没有看到野兽或敌人。片刻过后,他们的愤怒变成了恐惧。

“就是它吗?”女孩抬头看他,“这就是要把我们都吞吃下去的怪物吗?”

他不知该说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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