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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冬天拒绝结束 第一部分-2

4-1

他给自己找了个新名字,燔祭。不只是为了与他人区分开来,也为了用这个名字维系自我,不让它在无尽的鼓声中消散。整整一年,他与空踏遍坎瑞亚的国土,拯救还能拯救的坎瑞亚人。许多人被复苏,挤入崭新的、更高大也更强壮的躯壳。但最开始时他们总是把身子蜷缩成一团,就像受惊的婴儿。他们大部分也加入到队列之中,这条队伍长久地笼罩在沉默中,仿佛是由苦行僧组成。

坎瑞亚的贵客愈发寡言。几乎每天,都有人带着丧失心智的怪物来到他面前。或请求、或乞求他救救它们,因为这是他的家人或朋友。燔祭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判断出来。可能是怪物身上佩戴的某些东西唤起了他们的怀旧之情,也可能根本不需要理由。他们只是期望自己所爱的人还活着。

但更多的人没能得救。无论空如何努力尝试,它们都无法恢复神智。在空尝试治疗怪物的途中,其中有些仍用尖爪和牙齿反抗。关于谁能被拯救、谁不能被拯救,并没有明确的规律。唯一可信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得救的可能性会越来越小。也许是他们的灵魂——一个燔祭曾不愿相信的概念——永远地散落了。

但对于剩下的东西,迷失在狂暴中的空壳们,谁能痛下杀手?他们近乎可笑地觉得,这些怪物还有恢复的可能。也许现在它们无药可救,但是谁能明确地说,以后它们也无药可救?说不定,等他们对天理的诅咒有了新的理解,或是找到独立于天理之外的,不一样的规则……

于是他们放走了怪物,任由它们在坎瑞亚的土地上生存下去,撕咬野兔、破坏建筑。这是种可笑的希望,每个人都知道,但也是在他们从今往后苦涩、艰辛的生活中唯一可以握住的希望。

鼓声永不停歇。在他们清醒的每一刻,梦中的每一刻,它都在那里,周而复始。他们必须生活在巨大的不和谐中,因为一旦专注于鼓声,怪物就会再次找上他们。有人反复地用头砸向石墙,有人用火焰烫伤自己,用冰锥刺破手腕,只为求得片刻的宁静。有人在漫长的挣扎后,仍然屈服于鼓声,变回了怪物,而即使是空也无法再次挽救他们。

有一队人去了地下,试图在古老的地脉中寻找治愈的方法。地脉什么都没有说。但他们发现在地下,天空的光芒照不到的地方,鼓声不再来临。当这个信息被带到地面上时,引起的并非讨论,而是沉默。他们仍然遵照过去的习惯,在密林环绕的广场上席地而坐,一环嵌着一环。队伍的领路人站在圆环中心发言。他陈述了事实,回应少数几个对真实性的怀疑,然后就是漫长的沉默。他们已尝试了能尝试的所有中止鼓声的方法,甚至寄希望于最原始的巫术。没有任何一样成功。接下来该怎么办?在鼓声的间隔中,他们思考着这个问题。答案如今摆在面前,却令人厌恶。

“到地下去。我们必须在地下生活。”燔祭站起来说。他说出这句话,是为了减轻其他人的罪责,好像他们只是听从了决策,而不是自己选择了它。

“你要我们像蚯蚓一样活着?”立刻就有人反驳,“那会让我们失去尊严!”,“地下的资源延续不了伟大的文明。”,“我们的领土怎么办?”,“难道我们就这样向天理投降吗?”,“我们要过上蚯蚓的生活?”

质问如潮水般涌来。在这之前,他早就想好该如何反驳这些质疑,但亲耳听见这些异议仍是另一种痛苦。事实上,就连他自己也没准备好接受命运。可除此以外,他们还能做什么,来回报空为他们做的一切?

“这是唯一的办法。”一个冰冷的女声说。他觉得那声音异常熟悉,令他有流泪的冲动。

“你们都知道。他只是替你们开口,说出你们不敢说的话。”

他终于看清说话的人。说话者在广场的正对面,她高挑纤细,被冰晶构成的雾气缠绕。她也正看着他,对他点头。他鼓起勇气说了下去。

“同胞们,过去的一个月里,鼓声已经侵蚀了我们中的八人。他们不再是我们中的一员,也不再是……坎瑞亚人。我相信假如再这样持续下去,更多的人会受到侵蚀,包括在座的各位。这只是时间问题。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有两种选择:生存还是毁灭。不,另一种结局比毁灭更糟。我宁愿清醒地死亡,也不愿沦为无理智的怪物。我们要在地下生存下去。我们要变得更强大,更有智慧,直到我们能找到治愈同胞的方法。或至少,是远离鼓声的方法。到了那时,坎瑞亚的孩子将重返阳光之下。”

“或者直到我们战胜了天理为止。”另一个声音说,“把它虚假的神像砸碎,颠倒。用它的纯白之血建成喷泉。这是对死去族人的祭奠。”

“如你所愿。”这并非他想走的路。但假如仇恨能凝聚他们,那就这样吧。

他们开始互相争论。有赞同,也有异议。混乱中,一个人尽力大声地喊叫:“让我们用老办法来解决问题,同胞们。让我们投票!”他们便拉来瓦片,用火焰或冰晶刻下自己的意向。

随着一道道划痕出现在石柱上,争议逐渐平息。他们决定往地下去。也就在这时,始终坐在队伍正中的那位外乡人说了自己的第一句话。

“无论去哪,我都与你们一同。”

于是他成了坎瑞亚的王子,而他们成了他的使徒。一共两千七百八十位使徒,在阳光灿烂的四月,或成双结对或孤身一人地走下深渊。到地下去,到幽暗的界域去,远离鼓声,远离天空,远离阳光的温暖、海峡的微笑和花朵的亲吻,远离曾是坎瑞亚的断壁残垣。生存,只为生存本身。如果还有什么的话,那就是为了仇恨。在没入黑暗以前,他们中有许多人回到自己的故乡,长久地伫立,把景象印进心里,唯恐在未来自己的记忆变了质,会无法勾勒出地上世界的形象来。燔祭做了同样的事。当他来到他的图书馆时,他再次见到了那位冰霜使徒。她比他来得更早,安静地借着一汪湖,观望着水下的自己。那里原本没有湖,只是天花板被打穿后,雨水便淌了下来,在这里汇聚成水洼。

“你是谁?”他问。水仍在一滴一滴地往下落。曾经有关于水的哲学,他想,关于它的流动,关于瞬变又永恒的河。

“我记得这个地方。”她的声音依然让他产生了悸动,“我记得我在这里看过书,和人一同辩论,微笑。我走在一个人身边。我召唤出冰霜的精灵,与它嬉闹。有时阳光会从吊窗上射入,正好落在走廊上。我也记得你的声音。这些事曾发生过,但没有任何感觉。那也许根本不是我。你为什么在哭?”

“你的眼睛应该是翠绿色的。”比最美的宝石还绿。

“可它们是蓝的。我照过了。现在的我就只是冰歌。不多也不少。”

冰歌离开后,他在图书馆里坐了一会儿。他尝试拿起一本书阅读,但始终读不进去。于是他又走出图书馆,在河边抱膝坐下。湖水清澈无比。清风吹拂着柳树,雪花般的柳絮飘进湖中。我们曾把乐器垂挂在柳树上,他想。说不定,去到地下以后,我们也不再会作诗、歌唱或者辩论。坎瑞亚就是这样死去的。不会再有受祝福的孩子来到世上,也不会再有新的歌曲、新的书本和文化。天理瓦解了他们,让他们瓦解了自身。

一个戴面具的丘丘人蹒跚着靠近,几乎可以说是四肢并用。他以为对方要发起进攻,但它只是蹲到地上,歪头观察他。他便任由它靠近,抓起石板,嘴里哒哒作响,用黑炭涂抹着什么。几分钟后,伴随着一声喜悦的呼叫,它炫耀似的举起石板。歪歪扭扭的线条构成了一张脸。燔祭认不出那张脸,但毫无疑问,它属于一位坎瑞亚人。

他听见不成形的笑声冲破喉咙,然后是咳嗽,然后是哭泣。


4-2

达达利亚叩响旅店的门。门沿上的雪应声落下,有几片正巧砸在荧的头顶。她小声抱怨着拍掉雪花。

“别站在积雪的树或者屋檐下边,这是在至冬生活的常识。”

“你确定你不是故意的么?”

“到这个点,老板都睡着了。得弄点大动静才能把他拉过来。”

过了十几秒,他们就听见旅馆里传来拖拉鞋子的响声。一只手结实地拍在木门的对面,指甲蹭着门框,好像在摸索门把手的位置。

达达利亚叹了口气。飘出的白雾在空气中消失时,那扇门才打开一道缝。暗淡的暖黄光芒渗透出来。荧踮起脚,越过达达利亚的肩头,看见一个胡须比头发还茂密的中年人。他闭着一只眼,另一只眼眯成缝,看上去像是刚把美梦做到半截的海狮。

“是哪个不长眼的……”从他通红的鼻头里喷出粮食发酵的气味,“哦,是你。门禁……钥匙呢?”

“老板,我是给你做生意来的。”

“这么晚的生意,不做。明儿再来吧。”

门在关闭前的一刹那被达达利亚握住,“就当是看在我的面子上,行吗?”

“你,你的面子?你上次借我的地方,说是开派对用,结果是押运犯人来。后来搞出多少麻烦,你自己还记不记得了?”

“这次真的是我朋友来住。”

“这时候来至冬的外国朋友。”店主摩挲着下巴上的胡须,“你保证不惹出麻烦?”

“保证,保证。”他回头看了荧,“能保证吗?”

问我做什么?“肯定不惹麻烦。”但麻烦主动找上门就是另一回事了。

一段长得没必要的沉默后,门再次拉开,“进吧。”

“真是个奇怪的人。”荧悄悄对达达利亚说。

“哎……他是我姨父。”

“姨父是,你母亲的妹妹的丈夫?”辈分对她来说是个相当陌生的概念。

“准确说是我老妈的姐姐的丈夫。”

“那就好。”

“为什么说好?”

“没啥。”

旅馆里的温度外边高了一些,但仍是能让手心发僵的冷。柴灰在壁炉里冷却,它可能熄灭了半小时,也可能是一整天。空气中有酒精的味道。柜台内,一团大衣趴在宽敞的木椅上,桌上倒着一个酒瓶,液体把木头染成深褐色。可以想象老板之前就趴在椅子上,一口一口地喝酒,也许直到他被醉意打倒,趴在桌上入睡。他们就是在这个时候敲的门。他为什么不直接去睡觉?

“别看这看那,找位子自个儿坐去。”

于是她拉开一张椅子坐下。与此同时达达利亚给她付了住宿费,拿到房间钥匙。

“有吃的吗?”他抛着钥匙问。

“当然有。大碗的雪。自己扑到外面地上啃去吧。”

“那太好了。我会一路啃雪啃到姨妈家门口,跟她说姨父这么晚还抱着酒瓶子过。”

“你小子……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算了,厨房里的东西随你动。记得给我也做点。”

老板回到柜台后,缩进大衣里,很快就开始打呼。达达利亚走进厨房,在灶台间翻找黑面包和蛋黄酱。他捡起一颗红洋葱放到鼻前,皱起眉毛。

“要搭把手吗?”荧问。

“哦,你坐那儿等着就行了。他很讨厌陌生人动他的厨具。”

“果然是个怪人嘛。”她回到大厅里坐下,与店主的鼾声为伴。她望着积灰的停转吊扇,很快也耷拉着眼皮,半梦半醒间,切菜的声音持续着。

碗盆与桌子相碰的震动唤醒了她。她睁开眼,看见两碗热粥放在桌上,散发牛奶的香味。有人给她盖了条毯子,她把毯子抱到身前,用手指摩擦着粗糙的布面。

“燕麦粥。不是特别好的东西,但够填肚子。”

他又转身从厨房里端来香肠和土豆沙拉。店主不再打鼾了,他拖拉着步子,一手捏住两个玻璃杯,另一手拎着半瓶酒,走到桌边。透明无色的液体被倒进杯子里。酒精的香味立刻变得浓烈。他把其中一杯递给达达利亚,“来陪我喝一杯。”

他接过杯子,举到空中晃了晃,看了一眼荧,像是在提问。

“别想了。她看着像是到能喝酒的年纪吗?”

“哪有什么能喝酒的年纪?我还没学会认字的时候,就抱着酒瓶不放……”

“你自己没救了的人生不具备参考价值,谢谢。”

老板挠着肩膀,“哼,两个人喝酒,总没三个人喝酒好。”

荧举起一只手,“那个……我应该成年了?”说不定,其实有一千多岁了?

“成年了也不行。来,这个更适合你。”达达利亚从厨房端来一杯牛奶。

她白了达达利亚一眼,“你又在吃什么呢?”

“我?这是三明治,我自己带来的。”

“看上去像是块破抹布。”老板说。他已经开始给自己倒第二杯酒了。

“很可惜,在水里泡得有点久。”

大概指的就是他之前吓走金鱼那次,“都泡过了你还不丢掉吗?”

达达利亚咬着浸成褐色的面包,用力甩头才啃下一块来,“我烤过了,又不是不能吃。再说这是我弟弟做的,不能浪费。”

“你呢,你是从哪来的?”老板问。

“我到处旅行。”

“说了和没说一样。我是问你是出生在哪?肯定不是至冬人。”

“呃……蒙德。”她用自己最先抵达的国家来应付。

“那确实是很远,很远的地方了。蒙德人还有金色的眼睛?以前从没碰到过。”

“这几天生意怎么样?”达达利亚试着扯开话题。

“糟得很。还用问吗?多亏了我们女王英明的决策,现在哪有人会来至冬?”

“您这么说……很不合适。”

“我醉了。总不能因为一个酒鬼喝醉之后说几句,就把人抓走吧?除非女王亲自来抓。”他又闷了一口酒,“只可惜她自己都已经变成冰雕了,连带着整个至冬一起受苦。何必再说她好话?”

荧被燕麦粥呛到,又咳嗽了一小会儿。她差点就把“到底发生什么了?”问出口,但是在最后一刻止住。

“您说得太多了。”达达利亚的语气依然柔和,但他眯着的眼睛显然在表示威慑。

老板仿佛不再专注在话题上,他从嘴里扯出一段肠衣,然后把燕麦粥喝干净,“随你怎么说。我只是老了,知道过去的至冬是什么样。我也还没瞎,还有现在的至冬是什么样。房门钥匙给你了,夜宵也吃饱了,没我什么事了吧?我去睡觉咯。”

他抹了几下嘴,站起身,提着还剩少许的酒瓶,在木楼梯上踩出刺耳的声音。两人目送着他肥大的身躯消失在二楼。

“又让他蹭了一顿饭。不过材料也是他自己的,倒也还好。”达达利亚说,“对了,这是你的房间钥匙。房间在三楼,左边最里面那间。”他隔了一会儿又补充,“已经过十二点了,早点休息吧。”

但是荧仍盯着他不放。他尝试了几次躲闪荧的眼神,都没能成功。“怎么了?”他笑得相当苦涩。

“你准备好告诉我,至冬发生什么了吗?”

“如果我说没有呢?”

“我会等。”

达达利亚点头,把剩下的酒喝掉。他想站起身,又坐了下来,“知道吗?我有时候会想,你是不是来得太晚了。毕竟,莫名其妙被卷进某个危机里,想办法逃出来顺路发现幕后黑手,然后漂亮地一拳把他打飞出去,解决掉笼罩整个国家的危机——以往你不都是这么做的吗?至少我已经见证过两次了,我想在其他国家也差不多。但至冬不会是这样。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没有什么好拯救的了。就当是……真的来旅行的吧。”

“这是最后一个国家了。”

“什么'最后一个国家'?”

“我能抵达的最后一个国家。第七个国家。”

“这样啊。”

他们之间的沉默又持续了很久。当荧再次开口时,她也不再注视达达利亚了。

“在这之前,我已经走遍了六个国家。最开始旅行的时候,我带着几个问题。我的——我以为,会在旅行的路途中找到答案。这是我旅行最初的原因。但很多事都没有找到答案,问题却越来越多。很奇怪吧?这么远的路,却什么都没有。如果在至冬,我仍然找不到答案……”

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达达利亚想,就和我在这场已经结束的战争中寻找的东西一样。很奇怪,不该是这样,简直荒唐。但事情就是如此发生。

“听起来,我们都有很多该丢给明天的自己的问题。”

“嗯。比如说贴派蒙的寻人启事。”

“在这之前,最重要的还是,睡个好觉。”达达利亚撑起身,“回家还得走好长一段路呢。我先告辞了,明天见。”

荧起身时双腿酸麻。她想起达达利亚先前经历的战斗,即使元素之力能恢复他身体上的伤痕,但疲倦无法消除。从野外走到这里也花了半个小时。他是怎么还能做菜,现在又要走那么长一段路回去?

“累吗?“她对着达达利亚的背影问。

他停顿了脚步,“撑得住。”

“最后我想问个问题。现在我该叫你达达利亚,还是阿贾克斯?”

达达利亚耸肩,“你自己选吧。”

“那么,晚安,阿贾克斯。”

“晚安,伙伴。”


5-1

痛觉是一项早已被舍弃的本能。

自从在新的躯壳中醒来,他就再未感受过肢体上的疼痛。数百年过去后,就连疼痛的记忆也不复存在。他只知道那是尖锐的,滚烫的触觉,用来提醒生物自己所受的损伤,以免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扩大伤口。

但如今,当有一个大洞贯穿他的左胸,而右臂几乎被挑断时,他什么都没有感觉到。只有微弱的麻木,如同身体的一部分从来就未存在过。

也许它也的确没有存在过,燔祭想,构成使徒身体的只是以太,本该一吹气就散佚,却被他们的王子固定下来,让他们拥有思维的能力、行动的能力,以及继续感受痛苦的能力。那痛苦不是来自于身体,而是来自耳边永动无休的鼓声。回到地面上后,阳光之下,鼓声再次变得吵闹,令他头晕目眩,但他决不允许自己屈服于那声音。他把双手伸进厚实的雪地里。一部分记忆告诉他,这样做可以带来刺痛,分散注意力。结果并没有好转。鼓声敲打在他的耳膜上,他麻痹着的伤口上,他想要尖叫的意识上。

他的行为招致了注目。几个小孩,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衣服朴素但还算干净。他们聚拢过来,眼中藏着无邪的好奇心,观察着他,这个在积雪的窄巷子里,倚着斑驳的砖墙而坐,旁边支着一口锅的奇怪家伙。

“这是我们玩的地方。”个子最高的孩子站到最前面说。

“啊,我不知道。很抱歉打扰了你们的游戏。不过,能让我在这里再坐一会儿吗?一会儿就好。”

孩子们交头接耳了片刻,“那行。你锅里煮的是什么?”

“跟我一起等吧。很快就知道了。”他愉快地接受了孩子们的陪伴。他们静静等待着,偶尔有人擤鼻涕,互相拍打肩膀。“那肯定是土豆和卷心菜。”他听到有个女孩说,“臭臭的。”这些孩子全然不知道眼前的这个青年是来自千年以前。

“你们在玩什么?”

“我们准备玩捉迷藏。”

“捉迷藏,我小时候也玩过这个游戏。这个时间出来,你们的父母在哪?”

“爸爸妈妈?他们都牺牲了。”回答得轻描淡写,好像牺牲的是陌生人的父亲和母亲。

“对不起,我不该问的。”

“没关系。他们是为至冬牺牲的。在记录英雄的大本子上,能找到每个人的名字。你听说过斯穆罗夫吗?我是他的儿子,排行第二。”

“我听说他是个很英勇的人。”谎言,“那你们是在……”

“壁炉之家。以前我们每天都要训练。可突然有一天,就没有人来管了。现在,我们自己管自己。”

“我饿了。”有个小个子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口锅,“锅子里是什么东西?闻起来很香。”

“很香吗?”

燔祭掀开锅盖,白雾腾空而起,“是蘑菇啊。”有人感叹。

“经常去地底下的话就会知道,蘑菇是好东西。有些蘑菇会在黑暗里发荧光呢。”他用勺子舀出汤,盛进碗里,“要喝吗?”

依然是个子最高的孩子接过了碗。他捧着碗凑到鼻尖,闻了闻它的气味,抿了一口。“好淡。”

“对了,我没有放调味料。”答案很简单,却是燔祭从遥远回忆的场景中拼凑出的答案。调味料。盐、胡椒、迷迭香,用来让食物变得适宜入口,就像给画布染色。但如今所有食物在他口中都和沙土无异,进食只是为了补充能量的机械劳动。

“没关系,我们有盐。呃……我们有吗?”

“当然有。”最小的孩子说。

“我们还有洋葱、土豆!”另一个人跳起来,“我们可以从食堂里拿出来,反正没人会讲我们。你瞧,你正好有口锅。老师以前教过,要不吝于分享。我们可以一起吃饭,吃完饭再一起捉迷藏。”

燔祭面露微笑,孩子总是最天真的。可立刻,那些脸庞在他眼前碎裂开来。白骨阴森,笑声悦耳。“怎么了?”、“怎么了?”一个个问题掷入鼓声中。在消失前,坎瑞亚的孩子没有机会去提问,也没有孩子得到拯救。最年轻的使徒在神怒之日以前已生活了二十年之久。孩子们都变作了丘丘人。要毁掉一个文明,最残忍的方式莫过于此:把希望的种子全都扼杀,徒留老人来祭奠他们。

“你是不是不舒服?”

可眼前的这些孩子呢?他们现在还鲜活地生存着,互相取笑。他们属于另一个文明,另一道血脉,但同样无辜。他要把他们送向什么样的命运?

燔祭站起身。躯体中的空洞感让他步履不稳。他握住一个孩子的手,全然不顾对方眼中的惊惶和抵触。“听着,从这里往东走,三十四里,就是枫丹的领地。现在河水都结了冰,你们应该可以在河上行走……然后你们就过去。千万不要回来,知道吗?”

孩子挣脱他的手,“你在说什么啊?”他现在是什么样子?他一定很滑稽,神神叨叨,如同宣扬末日即将来临的流浪汉。他确实知道末日即将到来——不是作为先知,而是吹号人。

“他肯定得了什么病……”父亲是斯穆罗夫的孩子拉开其他人,“我们走吧,走吧!”

他们跑得飞快,就像远离麻风病人,生怕被传染疾病。燔祭独自站了一会儿,又重新靠回墙边。罪孽感和犹豫依然压在他身上。他想要呕吐,可惜腹中空空如也。就是他这样的人,他想,要把这整个国家,所有仍在至冬土地上的人,都推入冰冷的永恒,他能做到吗?

“你还想发呆多久?”

燔祭注意到空气的冷却,抬头看向来者,“你好,冰歌。”

她俯视着他。即使化作人形,她的眼睛依然是冰蓝色,为什么不是绿色?“你倒是看起来很不好。你的灵火摇曳得厉害,是执行官留下的伤?”

他叹了口气,“那些孩子……我告诉他们,如果可以的话,离开至冬。”

“你确定他们跑得出去吗?你都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相信你。依我看,他们只会把你当作笑话。”

“我已做了我应做的事。他们是无辜的。”

“又有谁不是无辜的?”

他回答不上这个问题,“其他人进展如何了?”

“已经确认好了,每座城市下方的符印都已被揭露,能量的流动畅通无阻。我们都把计划实施得很顺利。很遗憾,失误的只有你。就连你命令的丘丘人,都比你自己更可靠。”

“执政官的死,并不是打开门扉的必要条件。”

“那为什么要把自己搭进去?我以为你早就明白战斗不是你的强项。”

“我有一件事要确认。”

“什么事?”

“在最后的时刻,执行官召唤了水流。遮挡住我的火焰。”

冰歌摇头,“你想说,所以你才输了?”

“他没有携带神之眼。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在他需要的时候,元素便自然地呼应了他的愿望,为他所用。”

冰歌靠到墙边,双手抱胸,无视了燔祭递过来的蘑菇汤,“也就是说女王的确伤到了天理……哪怕只有一点,在一个国家。”

“没错。在至冬,天理的监视已不复存在。现在,我终于可以负责任地向你们所有人承诺:我们渴求的拯救就近在咫尺。”

“终于。”这个词从冰歌口中吐出,是一道绵长的、颤抖的白雾。

“等这件事成了,你们就可以恢复原样,卸下尖壳。”他说,卸掉了始终背负在身上的重担,“鼓声无法再阻碍你们,天理也不行。你们可以重新沐浴阳光,你们可以回到故乡,重建领土。你们会重新唱歌、写下故事,延续坎瑞亚——”

“别忘了,我们还需要窃火者的旋律。”他被粗暴地打断,“另一半旋律。走吧,同胞已设好了局,就等你入场。”

燔祭从锅中捞起更多蘑菇,盛进碗里。冰歌冷冽的一瞥也没能阻止他继续。

“你觉得她会同意吗?”冰歌问。

“她毕竟是王子的血亲。等她知晓了他的痛苦,他的无奈……我希望她会加入。但如果她反对我们,也有别的方法。”

“我们即将犯下大罪……你可以停了吗?蘑菇有什么用?”

燔祭把最后几片蘑菇捞出。碗被盛得满满当当,汤水从碗沿溢出,“你还记得蘑菇是什么味道吗?”

“不记得。”

“可惜。你以前很喜欢蘑菇。把它切半,撒上胡椒粉,用一点黄油——”

“那不是我。”冰歌说,“在你做出自以为是的牺牲以前,我认为我仍然有义务说清楚。我不是你记忆中的那个人。这个幻觉不知怎么竟在你脑海中根深蒂固,并让你数百年如一日地对我抱持幻想。现在,我最后一次告诉你:我尚存的美好记忆之中没有你的身影存在。如同刻画在石碑上那样,这件事确凿无比,就像我的眼睛永远是蓝色。”

燔祭耐心地听冰歌说完,然后开口,“它们曾是翠绿色的。”

“你真是我见过的最顽固不化的人。”

“没关系。等这一切结束,你再来吃这碗蘑菇好了。记住,黑胡椒、黄油。”

“到那时,蘑菇早就腐烂了。”

“哦,是吗?你的确还记得些什么,我连这种常识都记不住了。你曾经也拥有超群的记忆力,闭上眼都能知道一本书保存在图书馆的哪个角落。”

冰歌迅速走出窄巷,像是要彻底甩开燔祭。但在街道上的阳光下,她犹豫了。她来回踱步,用手撑着自己的额头,烦闷地闭眼,“还有什么甜言蜜语?全都说出来好了。等你把自己变成冰块之后,我说不定会听。”

“有的。这句话说给你们所有人。”燔祭在黑暗中回答,“能让你们重新吃上真正的食物,让你们重新生活下去……我愿付出一切我拥有的,以及更多。”


5-2

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落了枕,几次扭动脖子的尝试都带来疼痛,让她对着天花板龇牙咧嘴。

一定是天气太冷导致的,她想。她都不愿把手臂从被窝里抽出来。最后仍然是窗外的鸟叫声让她决定掀开被子,开始一天的活动。毕竟,就连鸟儿都能在结霜的清晨外出捕食,她也该做得到。

昨晚与旅店的坏脾气老板、还有达达利亚的对话都还在她脑子打着转。至冬到底发生什么了?她想着这个问题,这些事与空和深渊,是否又有关联?

要解答的问题堆积如山,却找不到能起手调查的地方。更重要的是,不再有伙伴与她讨论了。以前每到一个新的国家,派蒙总能提出各种愚蠢的方式开展冒险,像是直接挑衅当地的高官,或者藏进货车里,直接偷渡进神明的宫殿……再由她一一排除,留到最后的就是稍微可行的计划。至于在实行计划的过程中,又会发生什么意外,就不是她能控制的了。

现在想来,也许这是派蒙在用自己的方式给予她引导。当她走出旅馆,望向白茫茫的街道,这种感觉愈发明显。每条路都通往她陌生的土地,哪一条通往真相?沉默七天神像也无法告诉她。

无论如何,空想是不可能得到答案的。于是她选择了一个初来乍到的冒险者应该做的事:去冒险者协会,看看自己有什么能承接的委托。

但是在至冬的冒险者协会,亭子里站的并不是凯瑟琳,而是一个穿大衣的老人。她揉揉眼睛,想要确认自己没看错。那位老人缓慢地看着为冒险者准备的任务册,只用中指和拇指翻页,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正当荧打算转身离开时,老人抬起了头,他灰色的眼珠淡得接近白色。

“年轻人啊,你在找什么?”

“我在找凯瑟琳。”

“我就是凯瑟琳。”老人带着无限的耐心说。

“您就是?”

“更准确地说,是制造凯瑟琳的人中的一个,比较无关紧要的那一个。”

“我明白了。”其实她根本没明白,只是想顺着老者的意思说下去。

“所有的凯瑟琳,最近都出了些问题。没法投入使用。对于所造成的诸多不便,我们深感抱歉。”

荧等他说下去,但老人刹住了嘴,试探地看着她。难道是在等我回应?她点了点头,老人就继续说了下去。这点倒是和凯瑟琳本人差不太多。

“但是我们毕竟不能让冒险者协会荒废下去。无论是为了冒险者考虑,还是为了至冬人考虑。这个协会最初就是依照着双赢的策略搭建起来的,而且以女王的名义运行。所以,现在,我就是凯瑟琳。”

“好吧,凯……凯瑟琳。请把委托手册给我看一下。”她憋住一口气才没笑出声,“不,这太奇怪了。请问您的名字是?”

“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我现在就是凯瑟琳。但如果你坚持要了解我的名字,并用它来称呼我,那么我感谢你的礼貌。我是——”老人深吸一口气,“贝尔法斯特。”

“好的,贝尔法斯特。”

“您可能已经注意到了,这是贵族的姓氏。来自蒙徳的一个高贵家族。”

“是这样吗?”

“你不知道?好吧,没事。我只是……只是猜有些人会知道。总之,这些是从各地收集来的委托,请您查看。”

就连他挥手的动作都和凯瑟琳一模一样。这并不是荧到了至冬后遇见的最怪异的事,她略作思考,就上前去翻看冒险者委托。第一张贴纸,有人找不到她的猫——不知为何,在每个城市都有人找不到她的猫,但当她去找时,这些古怪的动物就只是蹲在树梢或农田里,用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她。我也该申请个委托,她想,“我找不到派蒙了。”把问题丢给另一个冒险者,让他忙活去。

她翻过两页,又扫过几个委托,像是清理丘丘人营地、或护送车队去林中搬运木柴。和其他国家大同小异。她默记着,根据委托的复杂程度和所在地点安排了处理的顺序,规划这一天的行程。

她又翻过一页,纸上的内容让她皱起眉。贝尔法斯特倾过身,“请问有什么问题吗?”

“贝尔法斯特先生,我想知道,为什么会有专门指派给我的委托?”

“你是说这个吗?”老人把眼镜拉到额头上,俯视着书本,“‘帮图书馆找回神秘失踪的古老图书……希望由经验最丰富且博学的冒险者,也就是荧,来承担这项委托’。委托人没写自己是谁。有趣。好吧,至少委托的报酬十分丰厚。而且如果你完成了委托,冒险者协会从中的抽成也会很……比较可观。说不定就能协助我们度过难关,修好凯瑟琳们。”

“看来我没得选了,是吧?”

“但这件事也着实是巧合。太过巧合……就像是个陷阱。指定特定冒险者的委托并不多见。”

“我也这么觉得。”

“我听说过你,还有你的那些美好事迹,从遍布在提瓦特大陆的凯瑟琳口中。关于你的身份,我并不愿意多过问,那不是我需要理解的。但我知道,你是协会中最负责的冒险者之一,会被人盯上,不管是好是坏,也很正常。”

“您到底是叫我去呢,还是不去?”

“我当然是希望您自己判断,亲爱的冒险者。”

她合上册子,原以为会带出一记利落的“啪”声,但并没有,“这个委托我接下了。”



5-3

他把寻人启事钉在风车磨坊的墙上。为了防止被风吹走,又在纸张背后加了两层胶带,让派蒙的鬼脸更好地固定上去。真的有人能靠这张脸来认出派蒙吗?他不禁怀疑。不过,飞在天上的小人——有这个特征就足够了。他有时觉得,最快找到派蒙的方法是把派蒙画到风筝上,让它在至冬的空中到处飘,见者有份。但这个方案肯定会招来荧的一顿骂。

但漫无目的地到处贴寻人启事,又能好到哪里去呢?在他身后的树林里躲藏着几个孩子,他们已经观察他好一会儿了,从最开始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到他拿出寻人启事,把顶着死鱼眼,炖在锅里的派蒙画像张开时,他们都忍不住笑出声,然后纷纷躲到他们以为他注意不到的地方。他贴到哪,他们就跟到那。达达利亚打算在贴完这块区域的寻人启事后,好好用雪球去戏弄他们一番。

“公子大人!”

几对脚步声,混着“快逃”、“警察叔叔来了”的呼喊,一起窜入林中,留下普什卡尔一个人挺立在雪地中。昨晚他被达达利亚半是建议半是强迫地赶回了家,现在他穿着制服,全副武装,并用火枪的木柄敲打地面,完全是仪仗队的作风。据说他原本是被安排做达达利亚的副官,替代他阵亡的前任。但是战争过早地结束。

“普什卡尔,倒不用每次见面的时候都把枪托在地上敲一下。”达达利亚把剩下的七张寻人启事折好,塞进背包,“这么磕碰下去,你的武器会伤心的。”

“我是来向您汇报的,大人!”少年把腰挺得笔直,像是认真听讲后终于被老师点名的学生。这意味着他们两个人都站在雪地里,直到把事情交待完。

“按照您的指示,我今天上午又去了巴尔契克,没有找到使徒的痕迹。丘丘人的残骸也都消失了。”

“丘丘人在地上的涂画呢?”达达利亚问。

“已经派人去铲掉。不过……”

“不过在至冬,还有很多丘丘人留下的涂画痕迹,是不是?”

普什卡尔点头,“从其他城市也传来类似的消息。这些丘丘人每天尽在鬼画符,别的什么都不干。它们从两周前就开始这么干了,只是当时没有人在意。类似的事情发生得多,被记录得多,才会被我们关注到。”

“整个至冬的丘丘人统一开始发疯,这可不是什么小事。”难道是季节的缘故?因为春天没有如约到来,所以丘丘人就和冬眠不醒的熊、不小心开放又冻萎的小花一样,失去了属于生物的平衡?

“而且,那些痕迹没法被抹干净。”

“什么意思?”

普什卡尔无意地把火枪攥紧又放松开来,“我们试了几次。拔掉草叶,铲开土地,但痕迹就是留在那里。那些线条和颜色……仍然刻在裸露的岩石上,犁过的土壤里。就像是投射下来的影子。”

达达利亚用拇指摩擦着下巴,“图案的内容呢?学者们有弄明白吗?丘丘人在画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们说,‘还需要进一步研究核对’。他们找到了七十多张图画的照片,在互相对比,总结规律。”

“哪怕天要掉下来了,他们也会慢悠悠地去‘寻找规律’。那么在你看来,这像什么?”

“魔法。只是我并不能辨识出是哪种魔法。而且我也从没见过能直接涂在草地上的仪式阵。但它们肯定相当危险。假如结合您说的,深渊使徒能直接号令丘丘人来战斗——”

“深渊使徒心血来潮,教会了丘丘人画魔法阵。于是丘丘人放弃了打猎和捣蛋,全身心投入美好的艺术创作——这听起来像个好的解释吗?”

普什卡尔皱着眉,认真思考这种可能性,“不……我觉得非常不可能。”

“是吧?我也这么觉得。”

“请问您是在开玩笑吗,公子大人?”

他摇头,“我更觉得至冬是在开玩笑。难道我是唯一觉得这些鬼画符意味着某些不妙的东西的人吗?肯定不是。但没有一个人有所行动。或者他们行动了,只是我们不知道。呵,我们不知道。要是放在以前,愚人众会……”

以前会是怎么样?以前会是由公鸡召开会议,博士会以带刺的言语解释问题,但终归能让他们理解威胁在哪。然后他们会接受命令,开始行动。从执政官、干部,到最嫩的新兵蛋子。排除威胁,解决问题,以女王的名义。

“他们不信任我们了。”普什卡尔说。

是因为我们输了。也许事情就是这样简单。愚人众从来不是一个真正军事化的组织,尤其是对执行官而言。他们拥有太多的自由,太多自我意识,也有太多独属于自己的目标要实现。但在至冬的利益面前,他们愿意做出让步。

现在,就连他们时常用来开会的屋子都不再属于愚人众了。执行官们也是如此,一部分人牺牲,一部分人脱离。剩下的几位也在战争结束后相继离开。“女王辜负了我”,“至冬辜负了我”,他们中有人这么说;也有人说,“我辜负了女王”。她独自离开,去寻找把女王从冰封中解脱的途径。等回过神来,达达利亚就成了唯一还留在至冬的执行官。为什么只有我会留下来?他想过这个问题,答案单纯得可笑:他毕竟是至冬的孩子。

“无论如何,这件事都得通知到大臣们。”他抖着衣领里的雪。荧又是哪里的孩子?他有些晃神,一个人总会有诞生的地方、成长的地方,塑造他们的地方。那也将是他们在苦闷和困境中回想的地方。

“哪位大臣?”普什卡尔问。说实话达达利亚想不出一个具体的名字。那些戴着假发、说话慢条斯理的老人,在他看来都一个样。他们可以与任何人愉快地交流上半小时,但除了最开始的那几句话以外,之后所有交流都无法改变他们的想法,仅仅是浪费时间。

“任何管事的大臣、部长……不管他们叫自己什么。我把这个任务交给你,普什卡尔。把我们收集到的情况说明清楚,让他们知道这是对至冬的威胁,一种全新的、陌生的威胁。”

普什卡尔又用枪托敲了一下地面,“我会的,公子大人。”他听起来很开心,远比昨天夜里被要求回家时更开心。

“如果你搞不定……”达达利亚原本想说“再回来找我”。那时他会发挥以前在其他国家锻炼的本事,把大臣们看作敌人而非同胞,一点点地劝诱、欺骗、夸耀,直到说服他们。

“不,你能搞定的。”他改了口,“我相信你。”

“谢谢。”普什卡尔憋着笑,“对了,我还有个问题想问您。就是在我来之前,您是在做什么呢?追寻通缉犯吗?”

达达利亚拿出一张寻人启事,“她看起来像是通缉犯吗?”

“任何人都不长这样,大人。所以我怀疑这是某种人、也可能是生物的自我伪装,或者……”

达达利亚不禁微笑,他想得太多了,不过是以愚人众的思维去想太多,这不是坏事。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多虑了……因为我没有亲眼目睹过它们。不过,这幅画上的东西的装扮,是不是和天理的仆人有点接近?就是飞在空中的那些?”

达达利亚这才想起他们在白夜城中遇到的敌人。那些由石头和金属组成的沉默人像,悬浮在空中,把沙土变成砖石、砖石变成墙体、墙体变成建筑,用这些东西压垮入侵者。

他们的确穿着类似,头顶都有金色的圆环。恐怕是因为他太熟悉派蒙,才没有直接把这两者关联起来。“你说得有道理。相当有道理。但我只是在帮伙伴找伙伴。”这个说法多有意思,伙伴的伙伴,“而且我相信,她不会对至冬有害。她没那本事……除非饿了三天三夜。”

普什卡尔歪头,消化着这些信息。他显然没消化进去,“如果是这样……我倒是有个建议,能跟您说吗?”

“当然可以。”

“我想,我们今天讨论的两件事,都有个组织可以帮上忙。哪怕没有直接帮助,也能提供另一个视角的信息,听听总没坏处。”

“我开始想到你想说的是谁了。好主意。”假如冒险者协会还在正常运作,那么确实值得一问。

“对了,还有您要我调查的另一件事,那个身份成谜、对至冬心怀不轨的外国旅客……”

事实上对普什卡尔交代时,达达利亚只说了“可疑的旅客”,至于怎么拓宽成这么长的名号,达达利亚并不知道。他不指望普什卡尔能从中调查出任何信息,这只是一件小概率可疑的事件罢了。

“我没有找到关于他的记录。但是在各个城市最近的治安报告中,都有汇报过类似的,不知底细的外国人出现。他们把这解释为边境岗哨人员不足,因而对外来人士的审核有所懈怠。”

“然后呢?然后是怎么处理的?”

“没有什么处理,大人。这些外来者被简单讯问后就放行了。”

“深渊使徒可以化形为人——我以为这是常识。你知道这件事吗?”

“深渊使徒?我在课本上见到,但从没真正遇到过。您说的化形为人是什么意思?我以为他们和丘丘人一样,是没有智能的野兽。”

“他们可以以常人的姿态出现,正常行走、交流,任何人都察觉不出区别。”哪怕是他,或者荧也不能。在过去这给他们都带来过不小的麻烦,“我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既然连你也不知道这件事,也没法指望其他人提高警惕。”

“请原谅我,大人,教官并没有……”

“这不是你们的错。愚人众把很多事都当作秘密保守,以为这样是在保护至冬的平民。现在看来却是起到了反作用。”也不是任何官员的错。

“但是,这些问题有个很明确的解决办法。”达达利亚活动着肩膀,“我们挑一个外国客人,毁掉他的至冬之旅。”


5-4

她没怎么费力就找到了委托中的图书馆。这栋建筑挤在荒废的集市和酒馆中间,方方正正,干净得格格不入。她没有进门,而是在路对面观察了一会儿。一群孩子有说有笑地路过,他们全都避开图书馆门前的一段楼梯,但没有一个人低过头,或者转身观察图书馆。其他人似乎也完全无视了这座建筑。她犹豫片刻,拉住一个过路的人,“嗨,你能看到这间房子吗?”

路人眯着眼,看了许久,“是……的。”

“它看上去像什么?”

这个问题让路人犹豫了更久,“这是一座塔。”他最后从唇间挤出几个字。

“什么样的塔?”在荧的眼里,图书馆显然和塔毫无关联。

“这是一座塔。”他用古怪的眼神看了她几秒,重复抛下这句话就走了。她在他眼里肯定是个怪人。至少现在她知道了,这幢建筑确实有怪异之处。通常情况下,这都意味着建筑里有人要找她的麻烦。她低头去检查剑鞘的位置,确保随时可以拔出。这把剑是除了语言以外的第二种交流方式,而且她可能更擅长此道。

她走上台阶,推开图书馆的门。室内暗得出奇,也冷得出奇。看来这座建筑的主人,无论是谁,都懒得做一点掩饰。荧回过头,看向她刚走进的门。门外依然熙熙攘攘,但没有一点声音能进入图书馆。那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景色。

“欢迎,我们等待已久。”

大门缓缓关上。阳光收窄、逐渐消失。她不为所动。如果他们觉得这就能吓到她,那就太天真了。这种把戏顶多能让派蒙抖三抖。她抱着胸,饶有兴致地看着墙上的蜡烛依序亮起,苍白的火焰燃烧其中,照在建筑深处的墙上,映出模糊的阴影。

“有人在吗?你好?我是来完成委托的。”她听见自己的回声。

“果然如此。你和他一样,没法拒绝挑战。”

“‘他’是谁?”

“我们的王子。”另一个冰冷的女声说。她仔细观察对面墙上的影子。那里不止有一个人。

“所以你们是从深渊来的。”

第三个人回答了她,“无知的人总是称那里为深渊。我原本希望你会了解更多。要知道,在无光的——”

荧叉起腰,“可以了可以了。你们是来打架的吗?是的话就快点上。辛辛苦苦准备的开场白,可以等你们趴到地上的时候再聊。”

“我们不想要分歧。我们想要和平……还有共识。”

“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拯救你的亲人。空。”

“请相信我。”

听见空的名字时,荧产生了些许动摇。但她不打算输掉气势,“那就让你们的老大来和我说话。就一个人。别像接力赛似的。我就两只耳朵,听不过来。”

“如你所愿。”

其中一位使徒走下台阶。他的头顶和手心都冒着火焰,胸口有几道裂纹,发着白光。有那么几秒,荧怀疑那是渊上,又换了幅新模样来戏弄自己。

不是渊上。当她看见使徒的眼睛时便明白了。使徒的悲哀和庄重,是渊上无法也不愿去模仿的。

“我是燔祭,首位从谵妄中归来的坎瑞亚人,侍立在深渊王子身侧的第一位使徒。我报上这些名号,并非是作为夸耀自己的修饰。只是希望你能明白,接下来所要告诉你的所有事,都是由我亲眼见证的事实。”

“你要先告诉我什么?”

“我们的确有求于你,但我也希望:你能在知晓全部信息的情况下,再做出自己的判断。因此,在你做出选择之前,我会先告诉你真相。关于你的哥哥如何成为坎瑞亚的贵客,又如何成为深渊的王子。”

“说吧。”听起来会是很长的故事,她想,要是能给我张椅子坐下就更好了。

“请随我来。”一道阶梯从空中垂下。当她跟着燔祭走上台阶时,其余使徒仍站在台阶两侧的黑暗之中,绿色的、金色的眼睛如同萤火闪烁。他们会想说些什么?这些视线只让荧觉得不适。

一张石质方桌在台阶的顶端等待着她。桌上放着散乱的棋子。燔祭在其中一张椅子上坐下,于是她坐到另一边。

“我们这是要下棋吗?”荧问。

“如果你愿意的话。”

她随手拿起一枚棋子。棋子是用大理石雕成,顶端的球体上有一道裂纹,从中散发翡翠色的温润的光,“我没见过这种棋。”

“坎瑞亚还存在的时候,我们时常用它来消磨时间。”

“规则是什么?”荧问。

“没有人知道了。时间消磨着所有的记忆。那些我们彻底遗忘,以至于都意识不到它曾经存在过的事物,比我们知道自己遗忘的要更多。幸好,这些棋子仍然留存下来,提醒着我们所失去的事物。它并不是坎瑞亚最重要的遗产,但也足以让我痛心。”

“既然你也不明白规则,那为什么要把它放在这里?”

“为了讲述故事。”

“我懂了。”就像给孩子讲童话时,常用的折纸道具。

“在过去,我的许多同胞曾与你接触,例如那位仍然保持着坎瑞亚人样貌的骑士。我想,对于空为何会耽搁于深渊,他们也对你做过解释。他们会把它解释成责任或使命,王子需要在坎瑞亚达成什么目的,是为了与天理对抗所做的必要准备……但事实并非如此。”燔祭伸出手,一枚纯白的棋子降落在棋盘上,棋子顶端点缀着金色的光芒,“当他拖着火焰的尾巴,来到坎瑞亚时,他首先带来的是警告:无论他走到何处,都会招来天理的注视。如不想惹火上身,让他独自离开便是。他厌倦了见证文明被切片、被保存。他不想再与这场游戏扯上任何关系,他只想找到你。

“是我们执意请他留下。外来者,窃火者,从此世之外到来的异类,预示着不属于天理的另一套因果关系。他是一把钥匙,坎瑞亚人等待已久的机遇。如果能解开他身上的谜,那么我们就能扯断虚假太阳的束缚,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这是一场赌博。与时间赌博,与命运赌博。崛起,或万劫不复——成为标本,成为盐桩,成为永远哀嚎的雕像,就像之前的无数文明一样。即使是这种结局,我们也愿欣然接受。在那短暂的数年里,我们交流了文化和知识,我们一同狩猎,庆典,研究科学与法术,就像血脉相通的同族。”

仿佛承受不了内部的高温,棋子逐一碎裂开来。残渣散落在棋盘上,之后拼凑成更矮小的,毫无美感的形象。各个部件粗糙地贴合,像是被陶艺师随手丢弃的泥土。这一过程该是全然无声的,她的耳边却萦绕着无数嚎叫,首先是痛苦,然后是野性。只有一枚棋子没有遭到扭曲。那枚象征着空的白色棋子。

“但我们没有预料到天理的残酷。天理要降给坎瑞亚的惩罚,远比死亡更为可怕。我们沦为野兽。这只发生在一瞬间,没有预兆,没有辩驳的权利,更无法反抗。坎瑞亚数百年的文明毁于一旦,被我们亲手撕碎。这其中的讽刺,我们本该无法意识到。我们本该永远陷在疯狂中,恐惧着自己的面容,甚至无法再想起自己曾是坎瑞亚的子民。是他拯救了我们——我们中的一部分人。他分享了他的血,他的逻辑,他的智识,全都给予了我们。一些人恢复过来,成为他的深渊使徒。借由他的力量,我们重新成为具有理智,具有尊严的生物,即使遗忘了自己的名字,也永远被耳边的鼓声所困。更多的坎瑞亚人无药可救,至今在提瓦特的土地上游荡。”

破碎的棋子重新聚合,即使无法恢复成原来的模样。它们在棋盘上跛着步拖行,划出刺耳的声响,汇拢到白色棋子周围。

“听起来,你告诉我的许多事都是我已经知道的,虽然细节上有些差异。”她注视着白色的棋子。它默然地站在簇拥之中,就像王和臣民,甚至神和祭司。不知何时,一顶花环落在棋子头顶。这是你想要的身份吗?哥哥?

“你依然没解释最初的问题。为什么他会留下?”

“就只是因为这个。”

“什么?”

“他留在深渊,仅仅是为了这个。愧疚和责任。他认为是他招致了坎瑞亚的覆灭,即使我们从未责怪过他。”

这和愧疚无关。荧想,这是善意。最纯粹的,不需理由也不求回报的善意。为什么要把它理解成愧疚?

“当我们为了逃避鼓声进入地下,他也与我们一同告别阳光。由此,他成为我们无冕的王子:作为天外来客,与我们一同背负罪责,寻找解救族人的方法。让使徒脱离鼓声的干扰,让丘丘人恢复理性,让坎瑞亚重现于世。一次又一次地尝试,在与天理的游戏中寻找漏洞,推诿、狡辩。我们与他数个世纪的努力,让使徒能够重返阳光下。但时至今日,坎瑞亚遗落的族人仍在土地上游荡,失魂落魄……并被现在大地的主人当作野兽狩猎。”

“狩猎?是它们先袭击了人才对。”

“是的,我无意责怪你们。归根结底,这一切都起始于天理的恶行。现在,有一个选择放在我们面前,可以终结这场漫长的苦难,把天理之阳从提瓦特的天空中永久地隔离。解放我们,也解放他。”

她不是第一次听到类似的允诺。在过去,没有一个许愿能成功兑现。事到如今空虚的言辞已打动不了她。

“至冬是一个带着目标诞生的国家。”使徒在她的沉默中侃侃而谈,“在至冬女王的规划下,它存在的全部意义,就是成为天理的封印。这是一场历经千年的伟大工程,从至冬的第一座城墙砌下时,女王就有了如此规划,并在数个世纪里付诸实践。建立七座城市,收集七颗神之心,进入天理的界域,占据掌控,全都是为了执行最后的仪式。这是最古老的接触巫术。伤害部分,便是伤害整体。封锁视线,便能阻断控制。”

“让我确认一下,你真的是来自深渊的使徒吗?我以为这些话会是从至冬人嘴里说出来。”她仍在竭力理解燔祭所说的概念。把一整个国家,和土地上的千千万的人看作仪式工具,她不喜欢这个想法。

“当代的至冬人对这件事一无所知。这并不是他们的错。对于这些罪人的后裔,女王告诉他们的是如此之少……而要求他们去做的,却如此之多。只有女王本人了解计划的全貌,但她已无法开口。”

“她不是仍在前线吗?”

“谎言。冰之女王已经落败。她被囚禁、冰封,在王宫之中,众目睽睽之下。而至冬人仍声称那只是座雕像。为了欺骗他人,以及自己。他们陷入恐惧中,唯恐女王已败的消息被其他国家掌握。考虑到愚人众曾在其他国家所做的事,这样想也是正常的。”燔祭向她伸出手,“但我们可以继续计划。由我们来完成这未竟的事业,把天理的视线从提瓦特剪除。想象一下,完全自由的提瓦特会是怎样一幅景象。当你们从天理手中窃来火焰时,是否也有过如此的期望?”

她当然有过。但她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这个愿景会被一位使徒端上来。若一切都与他承诺的那样美好,为什么不是由哥哥来亲自告诉她?

“凡事都有代价。这场仪式的代价是什么?”

“至冬会成为永恒。”

“说人话。”

双手传来刺痛。荧抬起手,发现整张棋盘都被白霜覆盖。

“这个国家会永远冻结。每一座城市,每一条街道,每一条河流,每一个灵魂,服从它最开始规划时的职能,成为固定天理的锚点,封存在时间中。就像河流结冰时,第一个凝固的晶体。”

“永远?”

燔祭点头,“永远。”

“每一个灵魂。你是在告诉我,你要杀死至冬的所有人。”

“不是死,只是定格。他们的生命将成为不朽,冻住天理窥视提瓦特的通道。”

“那就是死亡。”她站起身。不知何时,其他使徒也来到她周围,就像棋盘上的棋子簇拥着他们的王子。他们无声地注视她,这是过分明显的威胁。

“是什么让你认为,我会参与到你们的计划中?”

“这是女王的计划。”

“我看出来了。”她冷笑,“你们就是这样说服自己的:他们没有死,这不是我们自己的策划……这样你们才能逃避负罪感。”

“你不愿加入我们。”并非提问,而是陈述。

“绝不。”她开始估算如何逃离。要在这么多使徒中杀出一条血路绝非易事。

燔祭抬起手。台阶重新升起,铺出一条向下的路,“那么,你可以离开。”

“啊?”

“我之前就说过:我希望你在了解真相后,做出自己的决定。我不会食言,即使倍感遗憾。请离开吧。”

荧走下台阶,一级接着一级。习惯了黑暗之后,远方的大门外的光亮成了刺眼的针。万一我接受了他们的邀请会是怎么样?她不敢去想。

至少空没有参与其中,这算是个宽慰。

在只剩几级台阶时,她突然注意到自己忽视了一个致命的问题。

“那你们呢?”她问。

答案像一颗巨石从高处滚落,“你有你的决定。而我们要做的事,在很久以前就已注定。”

“假如我说,我要阻止你们呢?”

“这明智吗?”

“不。就和我哥哥在数百年前决定帮助你们一样不明智。”

有什么东西扑了过来。她本能性地试图召唤石柱,但元素没有回应她。她抽出剑,在千钧一发之际挡住拳头。强风吹拂着她的脸颊,她忍住不眯眼,发现来袭的是一位使徒。

“不!”燔祭在远处喊。难道这不在他的授意中?她挡下第二拳,又一阵风把她吹出门外。她的剑深深插入地面,留下一道半米的划痕,才止住冲击。来往的路人纷纷投来视线,几颗苹果在她脚边滚动,一位父亲捂住孩子的身体。“快走!”荧对他喊。

图书馆的幻象消失了,她眼前是一间平平无奇的仓库,使徒推开木门走出来,他双手都裹着淡绿色的风暴。

“很抱歉。我不能让你妨碍计划。”

“燔祭也是,你也是,一个个说话都这么客气……要干的事却冷酷无情。”

“他们是罪有应得,想想看吧,在女王的命令下,至冬的人在其他国家犯下多少罪行,祸害了多少人!你应当比我们更清楚。”

“是我错了,不该和你们讲道理。”荧甩出三枚带雷的勾玉。使徒双拳在胸前相碰,勾玉便失去原先的方向,被吹飞到空中。荧对此早有预料,她左手比出指枪,水弹击中其中两枚勾玉,随着风的流动构成一张电网,伤害到身在其中的使徒。他咕哝着,身体僵直了片刻。荧乘机上前,无锋剑在他肋侧划出伤痕。使徒的回击和他的咆哮一样迟缓,但每一击都伴随着猛烈的飓风,削去地砖,震碎窗户。荧试图在战斗中转换方向,把他向仓库里引,以免伤及无辜。

“你仍在顾及至冬人的安危。有什么意义?”使徒横向挥拳,把荧召唤的岩石笼碾碎,“他们的生命短如烛火,而且愚蠢。”

“轮不到你来判断。”荧同样唤出风元素,吹开袭向自己的土石。和使徒比起来,她的风微不足道。她察觉到自己的精力所剩无几,只能选择再次用剑刃迎上拳头。她双手持剑,在一次次的猛击下步步后撤,虎口的疼痛愈发沉重,让她难以进攻,更不用说造成什么伤害。她气喘吁吁地踉跄着,脚后跟触到了砖墙。退无可退。

“戏法不错。但你需要一把更好的剑。”使徒的夸奖不像是讽刺,更像是胜者对败者的怜悯。他再次攥紧拳头。狂风呼啸着汇集到他身前,形成一个螺旋。

荧不知道自己的演技是否成功,她总觉得,使徒会上钩完全是因为他自己太蠢了。在使徒周围的地上躺着三颗勾玉,其中仍有些许元素残留。她利用这些勾玉让先前播下的草种子迅速生长。当使徒挥出拳头时,藤蔓也破土而出,缠住他的双脚。这点元素不足以止住使徒的行动,但当他扯断藤蔓时,他也失去了平衡,拳头歪斜着打进离荧数十厘米外的墙体。砖块和杂草一样被拨开,使徒径直冲进仓库,面朝下,在一片粉尘中跌倒在地。她得承认,建筑的质量相当不错,她原以为仓库会就此倒塌,把数吨重的建材压在使徒身上。

使徒挣扎着起身。荧从指尖点起一簇火,准备把它投进仓库。粉尘漂浮得像是浓雾,一点火星就足以引起剧烈的爆炸,摧毁建筑和使徒。她并不想这么做,但现状只允许她——

白光从后方射入,刺进使徒的后背。他发出的哀嚎足以使人做噩梦,他爆出一阵狂风,把粉末一扫而空,把荧也震得摔倒在地。

“再来!”声音似乎是达达利亚。第二枚晶体——她终于看清那是一枚水晶,比象牙和珍珠还白,亮得发烫——钉进他的左腿,然后是第三枚,第四枚。每枚都只有指甲大小,但似乎从使徒身上抽走了全部的力量,让他动弹不得。

“这真的有用了!我以为——”一个年轻的声音喊。

“我告诉过你这会有用的。别傻愣着,控制住他。”

两个穿愚人众制服的人从荧身边走过,把使徒抬起来,铐上手铐。之后达达里亚也走进仓库,俯视着荧,“嗨。”

荧不满地叹气,“我快赢了。”

“我确实不觉得你会输。”

“然后你就冲进来抢了最后一下?”

“抱歉,得抓个活的。”

“如果你们早行动十秒,这间仓库也坏不了。”

达达利亚耸肩,“该怎么说呢?我们也是刚找到使徒的位置。”

“你们怎么知道的?”

“知道什么?使徒的位置?当然是靠科学手段,数据分类什么的。”

荧一时语塞,“知道……”

“我们只是来抓深渊使徒的,至于你为什么会正巧在这里,我也不知道。”达达利亚对她伸出手,“但我得说,看到你出现在麻烦现场,我一点都不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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