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FTER for ipad —— 让兴趣,更有趣

点击下载 关闭
有些冬天拒绝结束 第一部分-1

1-1

他举起玻璃杯,琥珀色的酒液里反射出一张衰老的脸,被拉长成滑稽的模样。脸颊的皮肤松弛地下垂,光秃的前额上皱纹密布,有数块深色的斑纹。当他吸鼻子苦笑时,他的嘴唇带动整个下巴的软肉向外鼓,就像只青蛙。

有时他希望自己拥有一块不那么忠实的镜子,能折射出符合自己年龄的模样:他才四十九岁,看起来却更接近七八十岁的老人。他摸着口袋里的邪眼,那片深红色水晶透支了他的活力和生命,转变成昙花一现的力量,在那些时候,他曾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但这都已经过去了。他灌下烈酒,温热的液体从喉咙向胃部下坠,朦胧的雾缓缓升到头顶。他仰起头,把整杯酒都吞咽下去,抚平内心深处的不安和躁动。这是来自蒙德的酒,他想,再用两天,他就可以抵达那里了。他可以把面具丢进湖里,买一间旁边种着果树的小屋,从此和平地生活下去……

放下酒杯时,他看见木桌对面放着一个剥了皮的橘子。几滴果汁从橘络间的伤口淌出,橙红如血。

“从须弥带回来的水果。”

他怎么能容许一个人毫无预兆地坐到他对面?多半是酒精麻痹了他的感知。但当他看清说话人的脸,所有酒精带来的麻醉和轻眩都尖叫着退到血液之后去。

“要尝尝看吗?味道很不错的。”

他不敢伸手。他闭上眼,关于在蒙德的生活的幻想如同哈在镜上的雾气,迅速消散。就是今晚了,他对自己说。奇妙的是,当审判终于找上门来,他却没有恐惧。

“公子大人。”一种可笑的欲望要斯捷潘起身,向执政官毕恭毕敬地鞠个躬。

“不是‘大人’,斯捷潘。不是你的大人。”在认识公子的六年里,斯捷潘是第四次看到公子脸上没有带笑。他略微皱眉,穿着手套的手托在鼻间,“你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

“我知道。”

“如果你有请假条的话,现在是最后的机会了,把它拿出来吧。”公子像是在开玩笑,神情却没有一点变化。他的神之眼挂在大衣侧边,有节奏地闪着蓝光。

没有逃跑的机会。反抗更是可笑。斯捷潘在腰后藏了一把截短的火铳,睡觉时也放在枕头下,为的就是应付身后的追踪者。但现在,火铳不会比玩具枪更有用。在他摸到武器之前,水刀就可以割破他的喉咙,刺破他的心脏。

“我还没出生的时候,你就是至冬的军人。你服役了二十二年,后来转入愚人众,担任情报官。你是最早接受邪眼的那批人中的一个,觐见过女王。”公子缓缓摇头,“我质疑过很多人的忠诚,唯独没有怀疑过你……直到现在。”

斯捷潘看了一眼空酒杯,“如果您想要我的性命,请拿去吧。不过,我希望不要在旅馆里动手。会给其他人造成麻烦。”

“你没得选。不过,在这之前,告诉我你为什么要逃。”

“巴德尔。”

执政官歪头回想,“你的儿子。”

“他今年刚满十八岁……被应征入伍。”

“他也在这里,对不对?”

斯捷潘犹豫了片刻。他意识到即使他不诚实,也不会有任何好处,“是的,他跟我一起走。但他不在这里。他已经前往下一座城镇了。”

“我明白了。你是主动留下来的诱饵。不愧是愚人众的原情报官。但是嘛,要找到你的儿子也不会费太多劲。”

“请不要这样做,他是无辜的。 ”

“无辜的,有罪的。关于这点,你没有定论的权利。我会找到他,把他带回至冬。如果他被判定无罪,那么他可以继续加入军队。”

公子完全没有提到他会如何处理自己。在他眼里我恐怕已是个注定死亡的人了,斯捷潘想。

“我,我不希望他——”

“不希望他为了女皇而战,不希望他继承你的职务,不希望他沐浴在荣光之中?”

“不!”执政官的话语带刺,让斯捷潘也提高了嗓门。余光里,酒馆的其他客人朝他们投来关注,看见公子的神之眼,又识趣地缩了回去。

“只是……他还小啊,执政官大人。”

“我当上执政官的时候也不到二十岁。”

“巴德尔和您不一样,他没有战斗的才能,见到血就会发抖……就连昆虫他都害怕。他是没法成为一个合格的战士的。”

“他可以被训练。有许多杰出的士兵在穿上军服之前连一只鸡都没杀过。这件事你应该比谁都更清楚。”

“他会死。”那个梦境长久以来折磨着他:巴德尔倒在沙土上,双眼仍然睁着,但瞳孔涣散,像鱼眼一样凸起。他把那颗头抬起来,搂在身前。视网膜里是否烙印着杀死他的凶手的影子?哦,当然是的。他会看到自己,这个可悲的、生命所剩无几的老人。他难道不是这场战争的点火者之一吗?即使不是他自己的儿子,也会有别人的孩子,别人的爱人,别人的父母倒在那里。

他们的死都无关紧要。他的死一文不值。女皇在上,巴德尔什么都不是。

“如果他牺牲了,那么他会为至冬的胜利铺下基石。”公子伸手去拿了一瓣橘子,丢进嘴里,“假如他足够强大,他会活下来,活着见证战争的胜利。”

“我们赢不了。”

公子眯起眼,“小心你的言辞,斯捷潘。你是在给自己挖坟墓。”

“这是事实,公子大人。我们赢不了天理。至冬的士兵们……”包括你在内,“都是被填进火堆的木柴,只为了让火烧得更旺。但火终究是会灭的。我们一个国家,对抗天理。只有我们啊。”

“这就是你想说的吗?就算你没有逃出至冬,只凭这句话也可以把你关进监狱。”

“监狱?您觉得我会害怕这个吗?恐怕您误会了。”斯捷潘重拾了勇气。既然他的生命只剩下几个小时甚至几分钟,那么他还需要担忧什么?

“我愿意为女王奉献生命。我愿意为她的理想而死!但其他人呢?他们是否觐见过女王,听她讲述过她的理想?他们对天理的认识有多少?天理既不是蛰伏在森林里的野兽,也不是我们曾经假想对抗过的其他国家,其他的士兵……这是我们根本不理解的事物。我们即将送上前线的人对这些一无所知。”

“你居然到现在还敢宣称忠诚?不可理喻。”

“您也有弟弟,妹妹。如果他们也被迫投身战场,您会怎么做?”




1-2

“然后,你就把他放走了?”

“嗯哼。”达达利亚把削好的苹果放到支架上。病人从床上支起身子,用颤抖的手举起苹果片。眼前的人和当时的斯捷潘相比,哪个更衰老?达达利亚呆愣地回想,也许是眼前的人更老吧,哪怕他实际上只比自己大两岁。

“我拿走了他的邪眼,拿走了他的武器。这些东西属于至冬。至于他本人……”

“你展示了同情。”花白头发的病人咀嚼着苹果,在他无牙的口腔里,这项工作进行了很久,发出沙沙的声音。达达利亚等到对方咽下果渣才接着开口,“并不是同情,伊凡。那种懦弱的人无论是生是死,都不会改变什么。等我们战胜了天理,再去找他也不迟。我想,到了那时他的表情一定会很好笑,那个该死的失败论者。”

“结果他才成了猜对的那个。谁说得准呢?”伊凡似乎想笑,但笑意到嘴边,就变成了两声咳嗽。

真的只是猜对吗?达达利亚不打算讨论这个问题。

“我两天没看见德米特里了。他去哪了?”

“他死了。”死于器官衰竭。他是老死的,在三十二岁。但至少他是死在祖国,而不是死在那片他至今不知该如何称呼的土地上。他是战争的幸存者,他们都是,幸运地活了下来,不幸地品尝着战败的滋味,那是在他们舌尖永远无法抹去的苦涩。

“哦,哦。”伊凡眨了眨眼,“我和他打过赌,我们谁能活得更久。看来是我赢了。他该给我两百摩拉的。你能想象吗?我一个老头子,没有爱人没有子女,躺在这床上,我要摩拉能做什么?也许我可以把它从床的这头滚到那头。”这次,真正的笑声从伊凡嘴里蹦出,“就像我们以前在军营里滚玻璃珠。哦,还要小心别被库茨马长官瞧见,否则会挨耳刮子。”

泪水从伊凡的眼中溢出,淌过他苍白干瘪的脸颊。两个人都默契地无视了它。达达利亚垂下眼,选择了另一个难以启齿的话题,“医生说,过几天,你会需要被转移到铁肺里。”

“铁肺。那是什么东西?”

“新发明。是一种可以辅助你呼吸的设备。”

“呼吸,这件事一天比一天困难了。有时候我会在夜里突然醒过来,发现我快把自己憋死了。得用力爬起来,把枕头靠在后面,才喘得过气。我正需要这样一个东西。它看起来酷吗?”

“是一个很大的圆形铁桶,旁边连接着传感器、仪表和压力泵。”在医生称之为医疗器械之前,他还以为这是某种刑具,“它会帮你挤压你的肺,协助你呼吸。不过……这个设备需要你一直躺在里面。”

铁肺顶端只有一个开口,让人露出头。身体的其余部分必须封死在桶里。达达利亚想象过住在铁肺里的感受:生不如死。是的,他宁愿干脆地死去,也不愿清醒地生活在这种囚笼里。

“那我要怎么挠痒?”伊凡问。

“我不知道。”

“都没想过这个问题,是不是?”

“医生们让我来通知你这件事,是因为这个设备还在试验阶段。它可能真的很不舒服。他们想知道——”

“那就让我试试。”伊凡答应得很干脆。

“如果你同意。”

“我当然同意,老大。现在我只剩下最后一场仗要打了。”

“那是什么?”

“活下去。”

走出医院时,达达利亚看了一眼日历。七月二十九日,此地却冷得如同冬日,似乎就连阳光也被封冻在空气中。回家路上,他从报亭中抄起一份报纸。他记得报亭的主人向来喜欢在室外招呼客人,如今也缩在报亭里,搓着双手取暖,一根烟斗戳在他嘴边,但没有点燃。达达利亚抖掉报纸上的雪花,雪地里的麦穗照片取代了斯捷潘的大头照,出现在报纸首页。头条标题是“小麦减产严重”。也是当然,大部分小麦都难以经受这三个月以来的严冬。

“我在内务部的弟弟说,他们正忙着推广耐寒品种的小麦。”店主说话时,他的烟斗上下摆动,“这样,假如寒潮一直持续下去,至冬也能喂饱自己。就是面包会变得粗糙一点。”

“假如寒潮一直持续下去。”达达利亚心不在焉地回应。假如寒潮一直持续下去——他们总是这么说,就好像有一天寒潮会突然消失,留给他们阳光普照的土地。

他继续翻开报纸,看见了斯捷潘的照片。三天前,他在蒙德城接受了采访,把他在愚人众期间做的所有事都说了出来。可以公开的,和不该公开的,包括了愚人众原先在其他国家进行的布局。他宣称这样做是“为了那个生养我的祖国”。他在头条上待了两天,如今被踹到报纸的内页,大概是记者们觉得此事没有什么好报道的了。

也许我该杀了他的,达达利亚想。现在也不晚。我该要回我的神之眼,启程前往蒙德,在猎鹿人餐厅或者天使酒馆或者天知道什么地方完成他早该完成的工作,把斯捷潘的四肢一个个拆卸下来,让每个人都看到。这个欲望在他的心里点了一把火,就像他曾在女士身上见到的火焰。现在他终于明白这有多么容易了:任由火焰焚烧他人也裹挟自己,把他烧焦、熔化,只留黑色的骨骼。他会承受痛苦,也会带着欣喜体验自己被毁掉的过程,这是条简单易走的路。

坐马车回家之前,他去了都城中心的广场。在安东五六岁时,他时常带他们来这里。雪白的鸽子会降到他们的肩上或者手心,啄食玉米粒。在野外,这些鸟会因为哪怕一点声响就振翅离开,却在广场上与人们建立了微妙的默契。

如今就连鸽子也不愿在这里停留,倒是给清洁工人帮了忙,因为他们不需要每天三番地处理鸟粪了。也不用清扫纸屑,饮料瓶,唯一覆盖在砖石上的是坚硬、光滑,几乎像是冰的雪。雪是多久以前下的?至少有七天了,但没有一点要融化的趋势。广场中心的女王雕像上也裹着白霜,钟乳状的冰锥从她手持的长剑上低垂下来,似乎随时都可能坠落。金属雕像没有着色,女王的瞳孔和眼眶都是同样的银灰色。达达利亚凝望着那双眼睛,忽然想把一直埋在心里的问题问出来,问她现在的至冬是否也符合她的理想。问她所有的牺牲和失败,是否都在她的计划之中。雕像不会言语,更不会给予解释,吐露情感。但也许这样更好,他想,假设女王仍能开口,假设她真的回答了他的问题……即使如此,他也绝不会感到满意。

“打扰一下?”

达达利亚猛地回过头去。在听见这句话之前,他没察觉到任何有人接近的踪迹。向他搭话的是一位青年,戴一顶绒帽,蓬乱的淡金色头发盖过了眼角。他把自己埋在三层大衣里,活像个套娃玩具,能从里面拎出来一个矮小的人来。似乎是被达达利亚的转身吓到,他把手里攥着的小册子掉到了地上。

“你是谁?”达达利亚问。

“谢……谢尔比。”那人弯下身去拿册子,险些因为失去平衡而摔倒在地。

“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

谢尔比重新攥起手册,用它拍掉膝上的雪。手册封面上写着《冬国旅游指南》,“没错没错,我是从须弥来的。请问您知道……咱女王的冬宫往哪儿走吗? ”

“从这里往北,走两公里就是。”

“好嘞,多谢。”

“你去那里做什么?”达达利亚问。

“还能做什么?观光呀。听说有人在冬宫里造了个一比一的女王冰雕?不去看一眼多可惜啊。”

那就是女王——达达利亚无法把这个真相告诉外乡人。他们怎么能知道?如果所有的异国……璃月人、蒙德人、稻妻人,这些被愚人众干涉过的国家都得知了至冬目前的状况,说不定十年之后,就不再有至冬了。

“我可以逮捕你。”他说。

“什么?”

“我可以逮捕你,把你交给警察。他们会把你带到监管室里,不管你干不干净,都得在里面呆上至少两天。完全没有暖气的监管室。”

“那可太糟糕了。我已经觉得这几天的至冬尤其冷,要是被关在一个小房间里,那更是……等等,你是认真的吗?还是在吓唬我?”

“你觉得呢?罪名可以有很多,像是怀疑你从事间谍行为,怀疑你带了相机、装了窃听器,假借观光之名偷偷闯进冬宫拍照,或者干脆是来走私罐装知识的,这玩意在冬国可是违禁品。”

“但我还什么都没做呢!”

“你不需要做什么。只要你在冬宫前晃一圈,或者干脆在这里晃一圈,我就能这么做。你听明白了吗?”

“我想……我明白了。”谢尔比叹了口气,“依照您的说法,我还是早点回旅店呆着,烤烤火炉看看书比较好。”

“你应该这么做。这是战争时期。”战争时期,他在心里嘲笑自己,就好像战争仍然在继续似的,“什么都可能发生。”

“真可惜。”谢尔比把手册塞回大衣的口袋里,开始往回走,“本来好不容易凑够钱来一次至冬,就是想见一见冬宫的风范……这下我只能带明信片回去给大家看了。早知道我该晚几年再来的,说不定你们已经胜利了呢。对了,我真想问问啊,你们战胜那个‘天理’之后,会有什么变化?”

“到了那时,说不定我们就自由了。”达达利亚说。

但他们输了。输得毫无理由,毫无荣誉,毫无尊严。六十多天前的一个早上,至冬的女王礼貌地请求她的护卫离开王宫。护卫们虽然迷惑,但都照做。又过了十分钟,有人看到女王出现在宫殿三楼的阳台上。当时他们以为这只是一次寻常的露面,于是他们中有人举起手,喊出“至冬必胜”或“为了女王”的口号。但是女王没有回应。她手握栏杆,仰头看着天空岛,嘴唇微张。从她左嘴角翘起的弧度和稍稍下垂的眼角来判断,她似是在微笑。一部分人认为这是挑衅、另一部分人觉得她是夙愿达成,心满意足。这一表情能被精确地记录下来、被许多人看到、分析,是因为女王的时间永远凝固在那个瞬间。至冬的女王被冰霜包裹住,不再能发声,不再能举起武器,指挥战斗。这是天理降下的惩罚吗?没有人知道。天理从不开口,它只是嘲笑。从战争开始的第一日,到最后一日。

那的确是战争的最后一日。上午十点,女王被冰封的消息传到前线。下午五点四十七分,在撤退时,来自纳塔的科特.朗道被虚空中的潮水裹挟而去。在至冬的战争名册上,他成了末尾一页的最后一个名字。至冬从这场战争中没有得到任何东西,除了一整片墓园当达达利亚坐在马车里,经过那片墓园时,他用手指拨开了纱布,看见的是种着芒草和墓碑的灰暗土地。一些墓碑前放着鲜花,但更多的则无人问津。

“你有数过一共有多少墓碑吗?”坐在他对面的老妇人问。她裹着头巾,提着两袋刚出炉的面包。麦香浸满了整个车厢。

“没有。”

“他们说有两千多座,我觉得远远没有那么多。但是每次我去数,很快就会被他们搞晕。这么多小伙子。天啊。”

“您家的孩子也参战了吗?”

“我有三个孩子,都是女孩儿。很幸运,是不是?我最开始也这么觉得。但我的大女儿和一个小伙子结了婚。他上了战场,然后回来……但是疯了。他要蜡烛。”老妇人向前倾身,“他永远要有蜡烛,亮的蜡烛。吃饭的时候、上厕所的时候、工作的时候……哪怕在睡觉的时候,也一定得在卧室里点一支。否则他就会一直哭,其他什么事都不做。像是刚出生的婴儿。照顾他花了我们很多时间。”

“我很抱歉。”

“没关系。比起别人家来说,我们已经算运气好的了。”她从袋里挑出一片切好的黑面包,截面上露出半颗核桃仁,“吃面包吗?”

“不用了,谢谢。”他想起几年前自己叮嘱安东的话:不要接陌生人递来的食物。

“别客气啊,孩子。你确定不想吃点儿吗?你看起来好累。”

我不累,达达利亚想。我清晨挥了半小时的剑,上午坐在法庭上回答愚蠢的问题,下午去医院探望病人。这一天下来,觉得运动量不够才正常,怎么会看起来累?

然后他听见肚子里的咕噜声。他原以为自己能压抑住羞耻感,直到老妇人对他微笑。“呃……谢谢。”他接过面包,一口一口地咬着,但嘴里没有任何味道。如果我告诉眼前的人,我是愚人众的执行官之一,把她口中的“小伙子”送上了战场,她会说什么?达达利亚不敢去想象。他再次记起斯捷潘,和他的儿子。达达利亚从未与那个孩子见过面,只看过他的照片:一张长着雀斑的脸,挂着一幅镜片宽大的眼镜,眼睛瞧着镜头上方,略有惊慌失措,好像是被快门的咔嚓声吓到。想着他可能在水晶迷宫中的遭遇,一事无成地死去,他对那位早衰情报官的恨意被冲淡了一些。

马车很快到了小镇。他帮老妇人拎着面包袋,送她到家。门打开时,他以为自己会见到那个永远寻找蜡烛的人,见到他那双对光芒疯狂渴望的眼睛,也许自己能认出他来。但他只看到了摆在桌子上,一排排等待点亮的蜡烛。

他回到家中时,安东已经做好了饭。餐桌正中是一个巨大的馅饼,飘着蘑菇和肉类的香味。冷切的火腿、黄油和果酱都分别放在餐盘和罐子里。厨房的大锅里炖着红菜汤,几滴红色的汁水凝固在锅边。他希望安东没有加太多洋葱,但当某人把一项生活技巧当成了职业,要再说服他在这件事上做改变就困难得多了。

“我回来了!”他对着二楼的楼梯喊。

“很好。”他父亲出现在二楼的房间门口,“快去洗洗手,我们开饭了。听见了吗?托克、冬妮娅?好了,阿贾克斯猜猜今天晚上谁来洗盘子?”

“又是我?”

“你知道规矩的,谁让你总是最后一个回家呢。”

抛开即将到来的洗碗劳动不谈,这顿饭堪称完美。安东在红菜汤里加了一剂他从未吃过的调料,让汤的味道更为清新,也因此没有再放洋葱。父亲反复提着一只本该出现在餐桌的鱼,“假如我钓到的话”。但他今天颗粒无收。冬妮娅在学校里的朗诵比赛得了奖,奖品是一顶可爱的绒线帽,父女俩试着把帽子扣在达达利亚的头上,但他毕竟是执行官,最后还是让帽子稳稳当当落回了冬妮娅头上。他又摸了摸冬妮娅的头,而她嘟起嘴,对自己做了鬼脸。这种家人间日常的嬉闹,恐怕是唯一没有因为战争而改变的东西。

饭后,他在厨房洗碗时,安东塞给他一个小包。

“里面是什么?”他问。

“面包夹医生香肠。我听说你今晚要加班,饿了就吃吧。”

达达利亚把盘子压进水里,搓掉残留在上面的奶酪,“多谢。不过啊,我今天回来时也被同程的老人给了面包。我看起来有那么……饿吗?”

“要我说,大哥,你看起来不饿,但像是两天没睡觉。”

“我有好好睡觉。”

“也许吧。但当我们都觉得你累的时候,你是不是也该停下来照照镜子,休息一下了——不只是睡觉。明天开始就和老爸去钓鱼怎么样?”

“好主意,好主意。但——”

“但你能比老爹钓上更多的鱼,这会把他气得吹胡子瞪眼?”

“我不是那个意思,不过……”他把最后一个盘子塞进餐柜,洗干净手。安东仍站在旁边看着他。他的弟弟成长得很快,以前只到他胸口,现在几乎和他一样高了。他拍了拍安东的肩,“多谢。面包夹医生香肠,嗯?那酸黄瓜放了吗?”

“当然放了。我们可是至冬人。”

“我就知道。”

他在家里待到九点,等冬妮娅结束了床上阅读,把她房间的台灯熄灭。然后他挑选了今晚的武器:两把钢制的短刀,一柄长弓。当他把它们系在腰上,挂到背带上,他感到陌生的重量感。而推开家门时,他差点让刀柄撞到了门把手。我活像个衣帽架,他想。以前他从不需要携带这么多武器,只需以流水化形,构成剑、矛或者弓就可战斗。但如今他的神之眼被没收了,他就得用回简单的金属武器。

他在九点二十七分抵达了巴尔契克山。普什卡尔,一位愚人众的(//拿枪哥),正在那里搓着手、跺着脚。达达利亚试着从背后悄声接近他,在靠近到二十米的时候,普什卡尔察觉到了异样。他抄起燧发枪,转身瞄准,等准星对上达达利亚张开的双臂时,两人只有五米距离。

“有进步了。我还以为我得打个喷嚏,才能吸引到你呢。”

普什卡尔松了口气,“公子大人……您还是这么喜欢开玩笑。”

“任何时候都不得松懈,这是我教给你们的第一课。好了,说正事,那些丘丘人还在下面吗?”

“没错,而且他们的行为更奇怪了。”普什卡尔把望远镜递给达达利亚,“请看。”

他举起望远镜。山丘下,两条小溪划分出一座三角洲,丘丘人在其中扎营。他们建起哨塔,搭着丑陋的帐篷、篱笆,就像最原始的人划分出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他数到了二十多只丘丘人,帐篷里还有更多。有几只丘丘人用石头在地面上划出符号。那是一些曲线和直线的结合,但没有构成完整的图案。

“他们在画画。”他说,“搞什么?”

“丘丘人不是第一次来这里扎营了。治安队也用弩箭打击过它们,用涂了姜黄的木棍扎起过栅栏——它们应该讨厌这些东西才对,但不管赶走它们多少次,杀掉它们多少个,推倒营地,烧掉草地,它们都一次又一次地回来。这种情形持续了两个月了。您觉得丘丘人有灵魂、或者相信宗教这类东西吗,公子大人?”

“不觉得。它们就是能用两只脚站起来的野兽罢了。”

“那它们为什么会一直在这里扎营?”

“我不知道。也许他们是像狗一样,靠撒尿标记了领地?管他呢,把这个问题丢给学者好了。”他甩甩手臂,舒展手指,“对了,你可以回去了,普什卡尔。”

“回去?”

“这么冷的天,深夜呆在外面很不好受吧?监视到现在辛苦了,接下来我接手就好。”

普什卡尔用右脚碰了左脚,双靴相碰,站得像个哨兵,“让我来支援!公子大人。”

“不需要。你难道觉得愚人众的执行官,单枪匹马就解决不了丘丘人?”

“但是……”

“没有神之眼也无所谓。”他把普什卡尔没有说完的下半句说了出来,“我会把这当作一次考验,一如既往。”



2-1

“不要向我宣誓效忠。”

他记得开战的那天:在铁一般的苍穹下,冰花从云层中降下,落在编织着银缎的旗帜上。一共一千四百八十二位愚人众,集结在冰宫前的广场。他们寂静地等待,如同西北之地的针叶树。这只是至冬投进战争的战士的一小部分。更多士兵集结在他们的营地,通过天空中的冰晶投影见证了这幕景象。没有人愿意错过他们的女王从王宫中走出的那一个瞬间。于是她来了,身穿盔甲而不是礼袍,手握长剑而不是权杖。铁盔遮住她的长发,让面孔笼罩在阴影下。即使抛弃了数百年来惯常的仪容,他们仍然认出了她。他们把枪柄、剑鞘砸在冻土上,以拳叩胸。

我们能赢。公子想,我们一定能赢,不是因为我们有多强大,而是因为我们整齐划一。没有口令,不需提醒,我们仍能在同一秒完成动作。这是意志和纪律的展现。我们拥有钢铁之心——或者说,坚冰之心。他和他身边的每个人都准备单膝跪地,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向女王宣誓忠诚。

“不要向我宣誓效忠。”

然后她说。并不大的声音令每个人停止动作,凝固了他们即将喊出的口号。接下来的沉默混杂着尴尬与惊讶。什么叫不要向她效忠?女王难道是对他们有所不满?还是失望?她要抛弃他们吗?哪怕在付出这些后,他们也没有赢得在她身边战斗的资格?他记得自己无声地抛出这些问题,然后被卷进它们的涡流中。

“数百年来,我要求你们实行残酷之事。”当女王再次开口时,天地间只容得下这一种声音,“在这片苦寒的土地上,你们与我一同生活。我见到一代又一代的人改造环境,征服寒风,见到孩子生活在比他们父母更好的土地上,我本该满足于此。但我想要更多。愚人众,你们是我的眼睛,我的手臂。我要求你们散布阴谋、施加诡计,你们从未向我寻求解释。我知道:这些重担落在你们的肩上,更落在你们的良心上……也落在我的心上。当我闭上眼睛,他们就在那里,回瞪着我。我无法向已逝之人恳求原谅,那会是种虚伪。我只能带着他们走,希望未来有一天这些牺牲能得到报偿。现在,离我们的报偿就只有一线之隔:这场即将到来的战争。它不是为我打响,而是为了你们,为了所有人之子。让我成为指引你们前路的银星——这是我亏欠你们的。而之后,在战争结束之后,你们都将成为星辰。就让历史这么记录吧:在今天,至冬成为整个提瓦特的救赎。而你们每个人都参与其中。”

她俯下身,让左膝触碰到地,“所以,这次,让我向你们宣誓效忠。孩子们,勇士们。让我为你们而战。”

在短暂的几分钟里,不再有纪律了。让我们的欢呼传到天理耳中吧!他记得公子是这么想的:让他们知道我们是来把他们赶下王座的,让他们知道我们是为了我们的女王,为了提瓦特的自由能做到什么程度;让他们畏惧!

但在另一些幻想中,达达利亚在灰色的粉末中高举右臂,在欢呼的浪潮中掂起长弓,搭上箭矢。他看见小伊万、伊凡、德米特里和米卡,还有更多人,在他们空洞的颅骨中呼喊,庆贺。他们要么是已经死了,要么是将死的。而地上的粉末属于他无法记住的死者。他再次抬头,发现箭头上缠绕的不是火也不是水,而是血。他瞄准单膝跪地的女王,松开右手。他的控诉比箭流动得更快:

“骗子!”



2-2

丘丘人并未看清那枚箭矢。它只听到一声风的呼啸,然后箭头没入后脑勺,把它从瞭望塔上击坠。守在门口的那只丘丘人回过头,看见它的同族倒在血泊中,咯着血,双手后翻试图抓住杀死自己的。它掏出号角,准备吹响。第二枚箭刺透它的脖子,但它断气前依然把警报传了出去。一声戛然而止的呼号。

现在我有一整个营地的丘丘人好对付了。达达利亚想。师傅不会欣赏这样的戏剧感。对她来说,战斗既非舞蹈也非娱乐,仅仅是与另一方的相互毁灭。如何把对方更快地拆解成零件是唯一需要考虑的问题,这是冰冷的计算,枯燥的练习,其中提炼不出任何艺术成分。不,这不是他对待战斗的方式。这会儿他把弓丢到一边,抽出两把短刀,顺着山坡向下冲刺。风从后颈的衣领处灌入,吹走他脊背上的汗,带来阵阵寒意。他拥抱这种寒冷,拥抱肌腱和骨骼间微妙的疼痛感。可以说,这是他一天中最快乐的瞬间。他内心有个年轻,矮个的小男孩,比现在的冬妮娅还矮,那是阿贾克斯。阿贾克斯露出微笑,他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笑容:尖锐的虎牙抵着下唇,再用力点就会刺穿皮肉,咬出鲜血。

丘丘人们用了十几秒才响应号角。他们从帐篷中爬出来,随手抓起荒地上的火把或粗制铁剑,聚集在两段栅栏中间,没有形成任何队列,倒像是一起去春游的孩子。最靠近他的丘丘人举起小木盾,仿佛是要阻拦他的冲锋。

他用膝盖撞上木盾。木条崩裂,木屑四散而去。他借力把自己往上提了一些,短刀插进丘丘人的双肩。当丘丘人仰面倒在地上时,它已经死了。他从尸体上抽出两把短刀,甩掉污血。一个花哨的开始,即使不够高效。其余丘丘人一拥而上,形成半圆形的包围,并着不知有何含义的尖锐吼声。它们的反应总是慢半拍。他向右跑动,躲掉刺来的火把,刀锋划过丘丘人的脖子,让包围网出现空缺。本能告诉他,他可以做到更多:挥出一道水流,把其他丘丘人推开,以创造出回旋的空间,或者干脆把短刀扭曲成长枪,反手刺出,他能用这一击解决多个敌人,把它们串到一起。

但被没收神之眼的他无法这么做。作为替代他一路奔跑,让紧跟着的丘丘人之间拉开距离。瞧我现在有多束手束脚,他自嘲着,躲避从身后掷来的石块。他听着所有声音:他的脚步、丘丘人的脚步、丘丘人的叫骂、石头划过空气的尖叫,让听觉充当他背后的眼睛。他确信丘丘人足够分散了,于是他跺住栅栏,扭身,弹跳,两把刀同时划下。离他最近的丘丘人跌倒在地,十字的伤痕几乎把它分成四块。他继续前冲,丘丘人挥舞着火把抵挡,他斩断火把,把另一把刀捅进丘丘人的胸膛,踢开下坠中的半截火把。燃烧的木柴撞上后面一位丘丘人的头部,瞬间点燃了面具。丘丘人哀嚎不已。没空给它解脱了。他侧向闪避,躲过呼啸着袭来的铁锅。他抛起刀,旋转半圈后反手握住木柄,刀尖刺进丘丘人的后背。他再次拔出剑,黑血如喷泉般奔涌。他干掉了五个,还剩多少?七个。让他颇感好笑的是,没有丘丘人再冲上来了。它们全无最初的气势,畏缩着后退,脚踝笨拙地撞在一起。

“来啊。”他说,好像丘丘人能听懂似的,“来啊!”我只有这些东西作对手了,他想,多么遗憾。

有什么东西在噼啪作响,而且飞速接近。达达利亚扭过身,竖劈一刀。火星在刀刃上跳着舞,两团火焰擦过脸颊,先后在他背后的草地上爆炸。

“谁来凑热闹?”达达利亚对着夜色发问。他不指望得到回答。如果对方继续用火焰攻击他,只带着两把短刀的他只得退缩到丘丘人的帐篷后,寻找掩体——连滚带爬地。然后他需要绕路,一次又一次,从一个掩体跑向另一个,祈祷自己不会在途中被击中。直到离攻击他的人足够近,他才有与之战斗的资格。

幸好对方并没有再掩藏自己的意图。使徒从一团黑焰中现身,脚尖点着土地。火苗在青草间窜动,把它们烧成焦黑的粉末。

“愚人众的末席,'公子'达达利亚。”使徒的声音惊人地清澈,“你在这里做什么?你的神之眼呢?”

“我在为民除害啊。”他只打算回答第一个问题,“丘丘人到处跑多烦人啊。”

“你的神之眼呢?”

“忘在家里了。说起来,你又是哪位?”

使徒再次消失在火光中。达达利亚凭借感知到的细微温差,向左侧的空气挥出一刀。使徒爪子握住了刀刃。他立刻挥动另一把刀,刀尖撞在橙黄色的护盾上,缓慢地刺入。他心里默默计着时间。

三秒。使徒松开手,向后退去。他落在丘丘人身边。那些丘丘人仿佛突然有了撑腰,开始手舞足蹈起来。

“你真的觉得,没有神之眼的你可以击败我?”

“有何不可?我杀过你的同类,四只。”

“那我将为他们报仇。”

“哦,忘了说了,这只是这个月的数量。上个月我杀了七八个。把它们也算到你的报仇名单里好了,一起结账。”他停顿了一下,期待着深渊使徒身上出现类似愤怒的情绪。但即使有,他也读不出来。“你们这些东西总以为能用元素玩杂耍,就意味着自己无所不能了。”

“我们不是‘东西’。”又一枚火球袭来。这次的攻击要好预测许多,达达利亚轻易躲过。那么使徒的确是在生气。很好。

“那你们算什么?野兽?或者干脆把你们看作大一点的丘丘人也不错。你们总是在至冬的土地上冒出来,给人添麻烦。”

“无知的短命种!这曾是我们的土地。当我们行走于世的时候,你只——”

“曾是。”达达利亚甩出短刀。使徒下意识召唤出火焰护盾挡在身前,但达达利亚的目标并不是他。刀刃没入他身侧丘丘人的胸口。当他握住丘丘人身前的刀柄,横向拉扯,切断肌腱、脂肪和皮肤时,使徒还没有把头转过来。于是另一把刀首先尝到了使徒鲜血的滋味,它咬进使徒的右臂,径直向里侧切割。杀死丘丘人的刀紧随其后,它划出丘丘人的身体,在空气中短暂地行进,把血迹拉成水平的细线,切进使徒侧腰。使徒闷哼着再次消失之前,达达利亚几乎把他的右臂切成两段,腰上的伤口也足可见骨——假如深渊使徒真的有骨骼的话。但他撕开的并非血肉。使徒体内是一片闪着光点的黑暗,让他想起头顶的星空。

使徒在较远的地方再次现身,捂着侧腰,“我低估了你。你的确身手了得。”

“还要继续吗?”

使徒嘴里吐出一系列达达利亚无法理解的音节。听到这些话,丘丘人恢复了战意,不过丘丘人依然只是丘丘人,重点只在于使徒。

“喂,你打算让这些小动物给你做炮灰吗?来自深渊的使徒就这点能耐啊。”

“至冬的女王不也拿你们当作炮灰吗?”

“可真敢说。”他剁掉一个丘丘人的手臂。火焰分形成细密的尖针,从死角袭来。他举起丘丘人的残躯当作盾牌,隔住了冲击。甩开烫手的尸体后,他冲向使徒却扑了个空。

“我不会再被挑衅了,执行官的公子。当然我不介意你继续尝试,白费力气。”

箭雨、火龙卷、长鞭、从土地里斜刺出的长枪。高温、浓烟、剧烈膨胀的热气。火焰以他能想像的每一种方式发起袭击,现在达达利亚终于明白他的敌人是什么感受了。丘丘人的攻击狂乱狞猛,毫无章法,但当这两者混合起来,就足以构成威胁。我应该在有机会得手的时候,不顾一切地杀掉他的,达达利亚想,因为不会再有机会了。使徒能以常人无法理解的方式在空间中穿行,只要它愿意,达达利亚就无法近身。

于是他在刀尖起舞。每当他挥一次刀,都要应付不同方向袭来的攻击。杀死一个,面对更多。他的左臂被铁剑划出一道伤口,皮肉外翻,血流不止。他把刀捅进丘丘人的心脏——毫无私人恩怨地,反手把一个持盾的丘丘人推开。火墙吞噬了他的立足地,把远处的帐篷化成灰烬。他勉强避开了火焰,但灼热的伤痛还是覆盖了膝盖以下的部分,他的皮肤肯定已经和长裤黏在一起了。他没空低头看。“你为什么在笑?”是谁在提问?他在笑吗?他没空在乎。他丢出短刀,在丘丘人的咳血声中收回武器。喉咙里吸入太多黑烟,让他直想咳嗽。但他不能咳嗽,不能是在此时此刻。如果是一年前的他,也许会抑制不住本能的咳嗽,露出破绽;如果是两年前的他,也许会在浓烟中流泪,让泪水挡住视线,看不见致命的攻击。三年前他首次遇见深渊使徒,一个浑身缠冰的傲慢家伙。他浑身是伤,几乎是可耻地逃走,没有伤到对方的分毫。

但重点是他熬过来了。他一次次战斗,有时胜利,有时失败。他输给过其他执行官,少部分是因为技术,多数是因为天赋。他输给过女王,被她罚做了半天的冰雕,事后泡了一整天的热水澡才恢复过来。他输给过他看不起的长官,在刚加入军队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来自师傅的武术也躲不过沙包大的拳头。他输给过自己的欲望,有几次在最冷的天气里离不开被窝,疏忽了晨练。他还输给过旅行者,一位带着谜的世外之人,荧黄色头发,金色眼睛,个子不高,身边永远跟着一只聒噪的宠物。在过去几年里,他和她的命运以古怪的方式交织在一起,有时是战友、有时是伙伴,有时也是敌人。那家伙永远拿着一把钝剑,没有神之眼却能操控元素。天晓得她是怎么做到的;无论如何,他输给过她。

但他熬过来了。他积累伤疤、记忆和经验,他在痛苦的石头上打磨自己,把自己磨得锐利、坚硬、无所畏惧。今天的自己要强于昨天,此刻的自己——即使负了伤,跛着腿——要强于上一刻。为什么他在笑?因为他乐在其中,因为他就是为此而生。武器脱手,他用拳头砸向丘丘人的面具,把它丢出去,插在栅栏上。肩胛骨被木棒击打,木棒断裂,他踢起地上的短刀,回旋着劈掉头颅,血液四溅,沾在他的脸颊上。他要死亡与他跳舞。

丘丘人所剩无几的时候,使徒终于现身了。他依然出现在达达利亚身后,正如执行官预料的那样——在悬崖边。一切都变得很慢。他转过头,看见细如丝的火要穿透他的眼睛。他偏着头,以最小的角度躲闪,向前刺击,刺进护盾,坚如磐石,一秒、两秒,身后的丘丘人爆裂开来,三秒——

液体挂在刀尖上,油漆般闪着光。另一只燃着火的爪子想把他抓住,但由于受了伤而笨拙无比。他及时后退,让那把刀留在使徒的肩膀里。他废掉了使徒的两只手臂,一只被从中斩断,另一只肌腱破碎,无力地下垂。

“你为什么在笑?”使徒再次问。他的不解似乎多于愤怒。但与此同时他的火焰仍在凝聚。

达达利亚没有应答。他双手持刀,再次撞上使徒的火焰。如果你真的想要答案,那么这就是了。

但这次,火焰没有成为护盾,他的刀再次刺进使徒的身体。使徒闷不做声。火焰绕过他,化作背后的一次重击。痛觉信号并未及时到来,只有乏力感。好吧,至少在这个时刻,他认可了眼前的使徒。

他拧动刀刃,脚踝抵着泥土,用力往前推。失重感的到来甜美无比。两人一同在黑夜中坠落。他听见河水的声音。“疯子!”使徒指控他。他举起包裹着水流的刀。我得说点什么,他想,总得表示下尊敬。于是这句话来到他的嘴边:

“我们这些将死之人,向你致敬。”


3-1

仿佛是从一个冗长的梦中醒来,他发现他躺在石板上,口腔里是灰尘般干涩的味道。他抬起右手,手里攥着一支细小的绿水晶,像是被暴力扯碎的。

我真的醒了吗?他问自己,他不愿相信眼前所见。图书馆遭遇了破坏,通过正上方的洞可以看到整片玻璃做的穹顶。在他身侧,书架倾斜着堆叠在一起,他分辨出有些书架并不是来自这一层,而是更高层坠落下来的。

“你醒了。”一个人说。那位黄色头发、黄色瞳孔的年轻人走进他的视野。他勉强想起了年轻人的身份:空,来自天上的人,是坎瑞亚的客人。空的脸颊上沾着汗,看起来精疲力尽。

他勉强支起身,“尊贵的客人。看到你真好。但我……发生什么了?你能告诉我吗?”

在空做出任何应答之前,响起了古怪的嚎叫声。两个四肢细小的怪物蹒跚地走着,手里握着火把和破碎的瓷砖。它们径直冲向书架,像抓到玩具的孩子那样,抓出书本,把纸一页页撕扯下来,在脚底踩踏。

“停下。”他对那些怪物喊。那些是重要的文献,坎瑞亚的智慧结晶,可不能——

破坏没有停下。也许从一开始,他就不该指望这些怪物有沟通的能力。他朝怪物们举起手。

“别!”客人说。但火焰已经凝聚起来,发射出去。这让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他以前从未这么熟练地使唤元素。

怪物发出哀嚎,在地板上滚来滚去,引燃压在身下的纸片,不久后它们自己也烧成焦炭,昆虫般的抽搐则又过了一会儿才停止。

“这些东西就是天理派来的奴仆吗?”如此弱小,甚至有点可悲。

我的手,他想。刚才我抬起来的是什么东西?他发出一个想法,一道神经脉冲,一个陌生的东西举到他面前。它比起手更像是掠食动物的爪子,指尖锐利如刀。

这不是我的手。他想。但是五指依照着他的命令张开了。他用这只陌生的手摸向自己的脸,他的脸同样坚硬,陌生。我需要一面镜子,我得——

我是谁?最开始,他觉得这个问题幼稚得可笑。我是坎瑞亚人。我是图书馆的馆长,我看管着许多知识,禁忌的知识。我和爱人预定在下个月结婚。我的名字……

他想起了全然不同的事。他对着月亮嗥叫。他跪在天空岛的影子下,他绝不相信自己会这么做,但记忆的质感毋庸置疑。他撕扯了书本,把一卷卷知识切开,点燃,那原本是他们用来对抗天理的资本。他有过一面镜子,他把它砸碎了,因为他无法相信镜子里的东西。但是水没法被砸碎,水无处不在,照映着他丑陋的模样。

就和被他杀死的那两只怪物一样。

我的名字是什么?虚空中只有鼓声。在他的头颅里面,在他的头颅后面,在他每次呼吸里。停下来。他想说,但它没有停止。一声一声敲入骨髓。假如细心聆听,他能在鼓声的间隙中听见数个音节,被扭碎、拧断,躲藏在阴影中……

“不要去听。”空把手搭在他肩上,“不要去追究你的名字。不要回忆过去。否则……你会再变回去,变回它们那样。”

“它们是谁!”他知道答案。

“这些东西……是你的同胞。”

“怎么会?”这不是他要问的问题。他有很多其他更重要的问题要问。但到头来,他只能从嘴里挤出这个。

空低下头,刘海遮住了眼睛。到许多个百年后,当他有了新的名字,新的身份,新的使命,而坎瑞亚的客人成了深渊的王子时,他仍然记得这句话,并永远会感到愧疚。

“我只能救下这么多。我很抱歉,就只有你们了。我救不了更多人。”



3-2

“快上钩……快上钩……”

自从两周前,那位聒噪的旅伴不辞而别后,荧就开始对自己说话。在完成冒险家协会的委托时,她会自顾自地说些庆贺的话。在野外发现宝箱时,她会一边喊着“是宝箱啊!”一边跑过去。在入睡前,她也会对天花板说“晚安”,明知不会有人回应。

她意识到自己养成这个习惯,已经是在派蒙消失的三天之后了。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她躺在草坪上,看见三只不同颜色的元素蝶在高空打着旋。

“快看!”她伸手指着蝴蝶。但我是要谁看?她突然想到这个问题。毕竟,没有第二个人与她分享眼前的景色了。在远处草地里探出脑袋来的火狐或许算是一个同伴,但它更拿不准荧是会过来抚摸它,还是把它钉在箭上,并把它的毛拔干净,扒掉皮,炖进锅来加餐。不久后它就跳着跑开了,看来是对死亡的恐惧占了上风。

接下来她就发现:一切都寂静得可怕。那种陌生感,就和她最初苏醒在蒙德时一样。她或许曾经适应过孤独,但在与派蒙一同游览了诸多国家之后,在她习惯了欢声笑语、互相挖苦和冒傻气的冒险后,沉默再次找上门来。这时它的面目可怖无比。为了对抗这种沉默,她只能说话。对自己说,对世界说。

可派蒙到底去了哪?她画了派蒙的画像,张贴在经过的各个城市,少说也贴了五十几张。她开出相当慷慨的摩拉作为谢礼,但没有一个人带着“会飞会说话的小不点”的信息找上门来。没有目睹记录,没有传言。

手头传来轻微的颤动。她立刻拉起钓竿,一只鳑鲏鱼抖着身上的水,鱼鳞在月色下闪着银光。它只有荧的食指那么长,与她赢下五个钓鱼冠军后赢得的钓竿相比,显得微不足道。

“又是小只的啊……”荧叹了口气。如果派蒙还在,她肯定会拼命嫌弃,同时要她钓更大的上来。但现在能听到她说话的就只有鱼了。它用迷茫的死鱼眼盯着荧,一眨不眨,仿佛要传达些深不可测的道理,例如即使在今天的晚饭里添上它,也不会让她吃饱或变得更开心。

“可别再被钓到咯。”她这么说着,把鱼抛回河里。它只激起了一个不起眼的水花,就看不见踪迹了。荧从饵盒里摸索着新的鱼饵,忽然又看见一旁干净得能拿来盛水果的鱼篓。我已经钓了多久了?她完全没有概念。假如派蒙在的话,她肯定能记得这段“饿肚子的时间”有多长,精确到秒。

但近来时间真是越来越奇怪了。有时她从正午开始探索山洞,迷路数次后一无所获地返回,以为没过多久,夕阳却已经挂在地平线上。有时她会在帐篷里醒来,打开帆布门,发现星空美丽如常,而太阳仍然睡着觉。关于这件事为何会发生,她依然想不明白。

不过她至少知道饿着肚子的人是什么都想不明白的。所以她决定继续钓鱼,直到肚子真的开始叫。在她再次抛饵后不久,河里泛起了金色的波纹。它时而沉没,时而浮起。难道是至冬的稀有鱼类?她抿起嘴,觉察到了身为垂钓大师那崇高的、与生俱来的职责。

她用钓竿缓慢地搅动水面,不让动作过于夸张,以免引起疑心。勾引那片金光来到鱼钩处用了三分钟,其中有两次它都像是失去了兴趣,要掉头离开,又被水上的波纹吸引着返回。快了,她想,她的眼睛都要被金光闪到了。

钓竿上传来轻微的触感,就像是鱼正在啄她的手指,她屏息等待,一下,两下——

一朵硕大的水花炸开在湖面上。水花溅起,打湿了荧的衣角。钓线往后偏移了好几厘米,金色的闪光不见踪影。在她身后,动物们直起身,赶忙离开睡觉的地方,几只挂在树上的松鼠吐出尖叫,也可能是谩骂。接着,几条小鱼把它们洁白的肚皮翻到水面上,它们承受了最直接的冲击,其中或许有她放走的那只。到了这会儿,她才来得及露出惊讶的表情,并被那个从水里冒出头来的橘黄色脑袋吓个正着。

“嗨,搭档,真是巧啊。”

“是啊。”她尽可能露出友善的微笑,即使脸上有几根筋在抽搐个不停,“怎么这么巧呢?”

“长话短说,我是在……哦,稍等。”在她面前,达达利亚又一头扎进水里,片刻后再次浮现,手里握着一把刀,“长话短说,我之前是在清理河流上游的丘丘人营地,中途窜出来一个使徒,就连着他一起清理了,刚才从上面掉下来的时候,我还忙着杀他呢。但手感不太对,它可能在最后逃走了,讨人厌的家伙。你有见到它吗?”

“没有。”荧叉起腰,眯眼看着达达利亚在水里浮浮沉沉。

“没有?一个冒着火,说话文邹邹又神神叨叨的——你干嘛用这种眼神看我?”

“我想知道你还能在水里扑腾多久。”

“很久。我和鱼只有一个区别:我得不时把头探出来换气。不过嘛,我还是游上来好了。”

他一路游上岸,像猫那样抖掉身上的水。荧这才注意到他身上有伤,血把衣服染红了一片。

“你受伤了。”荧说。

“而你在生气。”达达利亚拧掉一根袖管上的水,又转手去拧另一根,“对什么生气?”

荧首先想到的是派蒙的消失,想到她从未向自己袒露的真相,关于她的身份和自己的身份。然后她想到从报纸上读到的关于至冬的消息。据说至冬仍然处在和天理的战争之中,但当她真正来到至冬,向人们询问关于这场战争的事时,回应她的就只有一张张警戒冷漠的面孔,和“我不知道。”

“先疗伤吧。”她说。

“没这个必要,都是小伤而已,除了——”他背过手,摸着自己的背,“奇怪。”

荧从指尖变出一个水球,把它吹向达达利亚。水球融进他的身体,他手臂和脸颊上豁开的伤口迅速愈合,不久后就不见踪影。

“哎,我都说了没必要了……不过还是谢谢,搭档。”

“我刚才在钓鱼。”她说。

“嗯哼?”

“你问我为什么在生气。所以我说,我刚才在钓鱼。”

“收获如何?”达达利亚问。

“没钓上什么好东西来。不过几分钟前,有一条闪着金光的鱼来过。”

“金光?真的吗?”

“你知道那是什么鱼吗?”

“听起来像是镜鲤,挺稀有的一种鱼,狡猾而且强壮。我爸老想着要钓一只上来,但每次都被它溜了。你把它钓上来了吗?”

“差一点。知道为什么差这一点吗?因为就在这只鱼要咬上钩子的时候,有个东西从天上蹦下来,把水搅得一团糟。”

“那真是不幸……等下,这个'东西'该不会指的就是我吧?”

“你觉得呢?”

达达利亚用伤口愈合的那只手挠着后脑勺,“原来如此,抱歉了啊。说起来,你是什么时候来至冬的?你身边那个小人儿呢?”

“她叫派蒙。”

“哦,对,派蒙。我记得它从来没和你分开来过。难道说,它是自己打猎去了?”

是那样倒好,“她走丢了。”

“走丢了?就像八岁小孩那样?”

荧用拇指抵住下巴,“可以这么说吧。对哦,我正好想起来,你赶跑了我要钓上来的鱼。”

“这件事你刚刚也告诉我了,好像还没过半分钟。”

“而且我还帮你治了你的伤,完全是免费的。”

“嗯哼。”

“所以,所以,你是不是也该帮我点忙?”

“帮忙……”达达利亚好像是刚学会说这个词,“是啊,我可以帮忙。不过这取决于你想要什么。如果你是要我去做对女王不利的事……”

“你在想什么啊。让你帮忙在城市里贴点寻人启事,总不会对女王不利吧?”

“谁的寻人启事?”

达达利亚既可能是心不在焉,也可能是心事重重。这让荧莫名地烦闷,“当然是派蒙的,还能有谁?”

“那自然是没问题。不过……”

“不过?”

“不过就这样的小事,你只要开口,我当然会愿意帮忙。没必要去考虑我给你添了麻烦、还欠你个恩什么的。我们可是伙伴啊,对不对?”

“算是……吧。”我已经有多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荧问自己,派蒙走后的两周里,这似乎还是第一次。久得让她感到怀念。

“说起来,你现在住在哪?”达达利亚四处张望,“这么晚了还跑到野外来……你住的该不会就是你身后这个帐蓬吧?它看着是到了要保养的时候了。”

她昨天刚把一个漏风的洞用帆布补上,“再怎么不好,那也是我的窝,我不嫌弃就行。你不准进。”

“好好好,我本来也没有进去的理由。你不打算进城里住吗?虽然空气冷了点,但旅馆里也有温暖的壁炉、羽绒被子,还有——”

荧低下头,为了确认那声悠长的咕噜声是从自己肚子里发出来的。为什么刚刚好就是现在?她脸颊发烫。

“当然还有食物。”达达利亚带着笑意补充,“一顿热饭。”

“那就带路吧。”她没有抬起头。


推荐文章
评论(0)
分享到
转载我的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