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FTER for ipad —— 让兴趣,更有趣

点击下载 关闭
他们的战争

封面画师: @MAaaaaaackia 


(一) Re:从零开始的坑洞生活


你说的是九铜板国王之战?

他们这样命名,但我既没赚到一个铜板,也没见着一个国王。那只是一场战争。

——乔治.R.R.马丁《群鸦的盛宴》

  坑洞之战本不会发生。整合运动在进攻龙门时毫无防备,他们高举旌旗长驱直入,却不知自己早已成为猎物。魏彦吾的私兵身披黑蓑,潜伏于贫民窟的楼宇,静候整合运动踏入陷阱,而后亮出獠牙,将其一网打尽。只有少许人从包围中逃脱,他们丢下战友,扯动腿脚,不停喘息直至胸腔几欲炸裂,逃入龙门地下的巨大坑洞。他们庇身于污水管道和排气井,啃食发霉的干粮,啜饮混着泥浆的脏水,伤口感染化脓又无处医治。解放感染者的宏愿早已消散,生存的欲望取而代之,随着时间推移愈发真切,仿佛每次呼吸都是从死神手中挣得的慈悲。

  然后黑雨披来了。他们下到坑洞,彻查每条管道的每个角落,一旦发现幸存者便加以处决。由此又一场战斗爆发,金戈相碰的脆响震落尘土,战吼与悲鸣不绝于耳,尸体接连落入沟渠,直至淤塞水流。此时塔露拉正驱使切尔诺伯格向龙门冲撞,罗德岛正为阻止她的疯狂行径而竭尽全力,但这一切都与坑洞中的人们无关,因为他们注定要死在这片与世隔绝的晦暗之地,不被铭记,也无人祭奠。

  

  格里高利在飞奔。

  一把飞刀擦过耳畔,钉入墙壁时握柄仍在颤动。飞刀,如果情势不这么紧急,他也许会发笑:怎么会有人用飞刀做武器?

  但他不敢那么做。他甚至没有机会转头回看,以确认紧追不舍的究竟是谁。黑雨披,魏彦吾的私兵,是来杀他的。他早就知道,但仍抱有不切实际的期望:或许黑雨披之下其实是他的同伴,他们扮成敌人只是为了吓自己一跳。又一个拙劣的玩笑,就和以往无数次一样。

  飞刀再次呼啸而来,击碎他的幻想。格里高利跨过水沟,只来得及瞥一眼浸泡其中的无头尸首。那曾是迪科斯彻。蠢货一个,竟想用钱收买黑雨披。他们没有收钱,反而拿走了他的脑袋。你不是最喜欢攒钱吗,迪科斯彻?现在钱有什么用?

  格里高利再次加快步伐。他转过一个拐角,推倒空置的油桶,它们封堵过道,阻碍了黑雨披的追赶——至少他期望如此。

  一阵剧痛,温热的液体沿右腿淌落。他的视野猛然下沉,踉跄几步后栽倒在地。他支起上身,看见一只箭矢没入右腿,鲜血从伤口喷涌而出。再远处是黑雨披,正踢开油桶向他走来。一共五人,其中一个用十字弓射中了他。幸好不是飞刀,他告诉自己,幸好我没被飞刀丢中,那太丢人了。

  格里高利瘫坐在地,一手摸进衣兜,触碰到一个金属小盒。

  但还不是时候。他抽出双手,举过头顶。

  “我投降。”

  “我们不接受。”领头的黑雨披回道。女性的声音,婉转柔和。她拔出长刀的动作同样轻缓,银刃与刀鞘刮擦的声音像极了爱人间的情话。

  “有什么遗言?”她问。

  格里高利举起食指,“小心头顶。”

  黑雨披没有向上看,所以他们死了。

  煌把链锯捅进猎犬口中。
  这只野兽被源石感染已久,口腔里长满尖牙,已经咬碎过三人的咽喉。不会有第四个了。锯齿轻易撕裂猎犬的颚骨,珐琅质混着血液四散爆开。她用一阵烈风推走碎片,握柄砸向身后的源石虫,甲壳应声碎裂。它发出刺耳的尖叫,针刺随即袭来。煌试图抽回武器,但受伤的组织卡住握柄,让她的动作停顿了一瞬。那是个错误,她不该——
  三支弩箭从头顶掠过。两支射断尖刺,最后一支穿入煌凿出的伤口。煌一脚踢向源石虫,顺势拔出链锯,回手横劈,把源石虫斩成两半。
  “清理完毕,这附近暂时安全了。”灰喉从高台上起身。那曾是一栋商场的二楼,后来被整合运动炸成断崖,绝佳的火力点。
  “谢啦,燕子。”煌按下按钮,锯齿低鸣着停转。她挑了块石头坐下,舒展着身体。
  “你的身手生疏了不少。”灰喉落地时几乎没有发出声响,“罗德岛的精英干员差点被源石虫伤到——这种事说出去会被人笑话的。”
  “没办法,我还在恢复期嘛。”
  “你说的'恢复期',是指做完手术后的第二天?”
  “没错,或许叫热身期更好?”
  “这应该叫静养期。要是凯尔希医生还在罗德岛,她准会把你摁回病床,说不定还会用拘束带捆起来。”
  “可以的话,我也想在病床上再赖几周啊。”煌看向远方。整合运动声称要为龙门带来解放,但他们离开后只留下一片废墟,弹坑遍布,满目疮痍。乌鸦在断壁残垣间抖动羽翼,啄食着煌不知道也不愿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这里曾是无数人的家——这个想法让煌再次抽离视线。
  “我还有笔账要算。”她站起身,“把贫民窟变成这样的,不只是整合运动。”
  “喂,煌?”
  “别紧张,弄不出人命。只是调查点事而已,你就别跟过来了。”
  “不是那个,你的伤——”
  煌转过头,发现灰喉正盯着自己。顺着她的视线,煌触摸了自己的肩,又暖又湿。她摊开手,血液顺着指间淌下。
  “啊,又裂了……”煌眨了眨眼,眼皮好沉。灰喉说得没错,她该老老实实躺在病床上。一个灰色的身影在视线彼端晃动,越来越暗。她靠近了,撑着自己的肩,那是煌还能维持站立的唯一理由。她正叫喊着什么,但煌没能听清。
  燕子……你不怕吗?我可是感染者啊。
  “真是麻烦,就不能……把线缝得……紧一点吗……”

  

  天花板在崩裂时没有发出声响。冰晶侵蚀了钢板,使原本坚实的骨架变得脆弱易碎,直至它无法承受自身的重量,坍落在地。对于站在天花板下方的黑雨披而言,他们的死亡来得很迅速,还没觉察到危险就化作废墟下的血水。只有领头的女性躲过一劫,她站得比其他人靠前,勉强躲过冲击。

  “我说过,小心头顶。”格里高利告诉她。在内心的某个角落,他希望那些黑雨披能死得更缓慢,更痛苦些。

  她再次举刀指向格里高利,刀尖不住地颤抖。这种反应对黑雨披来说太过人性化了。

  “现在你得小心背后。”

  这次黑雨披回头了,但并非由于格里高利的话语,而是因为一声巨响。一个硕大的身影落在废墟上,光秃的头皮油光发亮。他右手握着一把常人用双手才能勉强挥动的巨斧,眼睛在照明下病态地发红,瞳孔如针芒般紧缩。

  “嘿嘿嘿,计划成功了,小鬼。”他朝格里高利咧开嘴。

  “……你晚了半分钟。”

  “少废话,秃子得花时间准备。告诉秃子,这一下弄死了几个,嗯?”

  “四个。顺带一提第五个还站在你面前呢。”

  “很好,很好。”秃子掂量着斧子,看向黑雨披,“喂,你,来和秃子打一场还是怎么的?”

  黑雨披迅速撤到格里高利身后,扣住他的肩膀。格里高利本想拔刀,却被一脚踢开,下一刻刀尖就抵上他的脖子。

  “不许动!”她大喊,“不然我就——”

  “不然就怎么?嗯?抹他脖子吗?你以为我们都是没长**的软蛋?要下手就干脆点,别在那婆婆妈妈的!你说对不对,小鬼?”

  格里高利本想大声反驳,但刀尖离他的脖子又近了一寸,阻碍了他的呼吸,“小姐,你这样做真的很卑劣。”他小心地抱怨。

  “和整合的渣滓不必讲道德公义!”黑雨披叫喊着,温热的气息拂过格里高利的脸颊,带着柑橘的清香。口红,还是香水?他不知道,从没机会了解这种事。

  “是啊!我们不讲这些有的没的!所以别他妈的废话,解决掉小鬼再来和秃子打!快点!”秃子吼得唾沫横飞,声音完全盖过了黑雨披。对格里高利来说这可不是个好消息,他的颈动脉已能感觉到尖锐的压力;忽然间,那刀锋又离开了。一个更不好的消息,说明她正准备砍断他的脖子。

  “我做的一切……”她喃喃自语,“都是为了龙——”

  黑雨披没能说完。她的口腔炸裂开来,身体先是向前微倾,而后仰天倒下,长刀脱手叮当作响。一颗牙齿落到格里高利脚边。一颗柑橘味的牙齿。

  另一个整合运动走到他身边,朝黑雨披仍在抽搐的胸口补了两枪。

  “没想到黑雨披也这么多话。”他把手枪插回枪套,向格里高利略微点头,瘦长的黑脸与他别无二致。

  “彼特罗?”格里高利说,“很高兴看到你还活着。”

  “你看起来倒是不怎么高兴。”

  “膝盖中了一箭,想高兴也难。”格里高利回道。两人对视了一会儿,直到秃子推了彼特罗一把。他大笑着后退两步,向秃子伸手,两人击掌的声响彻云霄。

  “彼特罗,就知道你没死!”秃子又锤了他一拳,“但你最好没开枪,这样秃子就能和黑雨披好好干一架了。”

  “用冰冻炸弹炸毁天花板是个好主意。”彼特罗夸赞,“我只是有些好奇,你从哪拿到那颗炸弹的?”

  “从雪怪手里拿来的。秃子和一个雪怪打赌,那玩意就是赌注。”

  “你赌赢了?”

  “没有。秃子没赢。”他舔了舔舌头,“不过秃子干掉了他,所以炸弹归秃子了。”

  狗*养的,格里高利低声咒骂着。秃子没有听见,仍沉醉在他血腥的回忆中;彼特罗则被走廊尽头的脚步声吸走了注意力。他皱起眉,再次拔出手枪。

  “谁在那里?”彼特罗喊道。

  “塔鲁。”

  彼特罗露齿而笑,“看来我们的医生还活着。很快你就能高兴点了,兄弟。”

  “疼疼疼疼!”
  “老实点,再忍一下就好。”穿白褂的医生把药液淋上纱布,“嗯,结束了。但你得记住:这只是应急处理,回去后你还得接受进一步治疗,明白吗?”
  “明白明白。”
  “以及至少一个月的静养。”
  “……啧。”
  “不许啧。你以为我看不见你身上的缝合线?病人就该老实点躺在床上,而不是到处蹦跶。遇到我们算你运气好,不然你很快就会失血休克。”
  “明白明白。”煌随口应和。她能来到这里,的确是运气使然。灰喉本想带她回罗德岛,却在废墟中撞见一个临时搭建的医疗营地:三顶彼此相连的白色帐篷,室内设有简单的病床,手术台,支架上摆满绷带和未开封的药罐,还有一位中年秃顶的啤酒肚医生。这座营地至少能收容五位伤员,但此时唯一的病人就是煌。
  “你们在这做什么?”她试着活动肩膀,伤口传来一阵剧痛,她龇牙咧嘴地吸气。
  “救人。”医生摘下手套,交给立在一旁的护士,“还能做什么?”
  “是政府委托的吗?”
  “不。政府没有组织任何救援工作,他们说贫民窟还不安全,不能贸然投入人力。”
  “这么说倒也没错,之前还有只大狗想拿我加餐呢。”
  医生停顿了一下,等护士离开帐篷才开口,“但我猜这只是借口。我们在贫民窟搜索了两天,既没有找到幸存者,也没有看见他们的尸体。那么多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你是罗德岛的干员,你知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吗?贫民窟的人都去哪了?”
  他们去了下水道。整整五百多人,都在下水道里。
  ”这个嘛……劝你们收拾收拾东西早点走吧。贫民窟的事情,当做没看到就成。”
  “我父母住在这里!”医生朝煌大吼,身体绷得僵直。过了一会儿,他走到病床边,触碰着本应容纳伤员的白色床单。
  “抱歉,我……我只是想知道他们到底怎么了。”他在病床上坐下,“其他人也差不多。刚才的护士,她在和贫民窟的一个穷小子谈恋爱;门外站岗的大块头是近卫局的人,他的朋友负责维护贫民窟的治安,整合运动到来后就断了联系。你明白了吗?我们不是什么救世主,或是什么人道主义者。我们只是希望自己珍重的人平安。如果……如果他们死了,也要带回去安葬。无论是死是活,龙门都欠我们一个解释。”
  龙门欠你们的不只是解释。煌迎着那双带着黑眼圈的眼睛沉默了许久。她从未觉得寂静如此难熬,以致护士跑进帐篷时几乎感到解脱。
  “有人来了!伤得很重!”护士呼喊道。医生立刻起身,神色近乎欣喜。
  “你的名字?”他问煌。
  “煌。你呢?”
  “叫我李医生就行。快来搭把手,把伤员扶进来。”
  帐篷外站着两个黑雨披。

  

  塔鲁在加入整合运动时甚至没感染矿石病。那时他是乌萨斯西北某个小镇里某座小工厂的某个小工人。整合运动攻占城镇后大多数人四散而逃,塔鲁却仍在流水线上组装零件。当格里高利和彼特罗走进工厂时,他们看见一个满脸油污的工人,用扳手拧着螺栓。

  “你们是谁?”他连眼睛都没抬。

  “整合运动。”彼特罗答道,他对格里高利挤了个鬼脸,“这人要么是傻了,要么是疯了。”

  “正是我们需要的那种人。”格里高利说。彼特罗不可置否地耸了耸肩。

  “做什么的?”工人再次发问,同时把零件放到早已停转的传送带上。

  “我们为感染者而战。”格里高利答道,那时他还能问心无愧地说出这句话。工人放下扳手,抬起头。他的皮肤被熏得漆黑,两眼却闪闪发亮。

  “那我和你们走。”

  格里高利很快就和他成了友人。在整合运动,友谊的来源非常单纯:几次战斗,几次刀尖舔血,他救了他几次命,他又救了他几次命,这就足够了。待到两人足够熟识,塔鲁才说出他加入整合运动的原因:在他还年轻的时候,他曾被一位医生所救。医生的名字叫里厄,是个感染者,教了他一些医学知识——这就是塔鲁愿意透露的全部内容。他从未谈及更多,但格里高利能从他的眼神中猜到里厄的结局。在这片大地上,感染者的结局大抵是类似的。

  而今塔鲁也成了感染者,曾握住扳手的右手长满源石。他蹲到格里高利身边,皱眉观察伤口,“没伤到骨头。”他告诉格里高利,“箭头刺得不深,可以直接拔出来。”

  “给我根毛巾。”

  “哪来的毛巾,用袖子将就下吧。”

  格里高利咬住袖子,右手握紧箭杆,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拔出箭矢的那刻,血液和喊叫一同冒了出来。还是飞刀好,他想,飞刀不会这么疼。彼特罗从大衣上扯下一块布,却被塔鲁拦住。

  “得先消毒。”他解释道。

  “消毒?”彼特罗瞪了他一眼,“怎么消毒?我们有药水吗?”

  “用酒也行,不然伤口会感染化脓。”

  “我们有酒吗?”

  “没有酒。”秃子嘟囔着,“秃子五天没酒喝了,幸好还有人可以杀。”

  “或者用火也行。”塔鲁说。

  “用火?”格里高利捂着伤口,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没错,拿烧热的匕首烫一下伤口就行,消毒的同时还能止血。”

  塔鲁摊开手,一簇火苗在掌心跃动,“我用这把火烧过黑雨披。”他皱着眉说,“他叫得……很凄惨。他的同伴本可以杀死我,却带着他撤退了。”

  “你做得很好。”彼特罗说。

   “我只是在想……他们和我们一样是人。”

  一阵短暂的安静,随后是彼特罗的嗤笑。

  “他们当然是人。”他拔下钉在墙上的匕首,放到在火焰上,“还能是机器人不成?”

  加热持续了一段时间。彼特罗用手指贴近匕首试温,走到格里高利面前,“这大概会很疼。忍不住就叫出来,我不会告诉妈妈的。”

  你当然不会,妈妈早死了。

  “我准备好了。”他告诉彼特罗。

  “你说的,兄弟。”彼特罗把滚烫的刀尖凑上伤口。

  “哼,哼,啊啊啊啊啊啊!”

  格里高利大声惨叫,彼特罗不得不停止片刻,他担心弟弟的声音会把天花板震塌。过了两分钟他终于能安心处理伤口,因为格里高利已经晕厥过去了。



(二) 我的整合运动物语果然有问题


那时我们还很年轻,以为未来属于我们。整个世界都展现在我们面前。我们只需行动起来,即可无往不胜。后来,我们才渐渐了解更多。
——《我们的父辈》

  这一切由何而始?

  这个问题格里高利已自问过无数次,他总能找到不同的答案:从梅菲斯特把无辜者绑上火刑架的那一刻,从整合运动杀入切尔诺伯格的那一刻,从塔露拉陷入疯狂的那一刻,从他和彼特罗加入整合运动的那一刻,或者……是罗德岛到来的那一天。

  但都不是。这一切起始于更早之前,在一段罗德岛尚未成为罗德岛,而整合运动也尚未成为整合运动的岁月。那时他和彼特罗住在乌萨斯一座与世隔绝的小镇,是普通农户的孩子。他们白日在河边玩耍,捡到一根树枝便可想象成全泰拉最好的剑,戴上花环即可为自己册封无数光荣的名号;到了夜里,他们会去到村长家中,围坐在老人身边,听他讲述故事。这位老人在乌卡战争中丢了条手臂,却仍目光如炬精神矍铄,讲起英雄豪杰的故事仿佛亲临当场。其中最受格里高利喜欢的莫过于火焰猎手的故事:在千百年前,乌萨斯曾有一位浑身缠绕火焰的英雄。在乌萨斯开国皇帝揭竿而起时,火焰猎手就伴他左右,与他一同冲锋陷阵,推翻骏鹰的统治。帝国建立后,他又扮演国王的手足,为他执行正义,向恶人施以惩戒。据说他投出的飞刀能点燃罪人的灵魂,让他们在永恒的烈焰中忏悔。格里高利对这位英雄是如此喜爱,以致时常在梦中和他相见。某天夜里,他正做着火焰猎手的梦,忽而感到烧灼般的痛感。他从梦中惊醒,看见数颗黑色晶体嵌入左臂。他试图把晶体抠挖出来,却只挖出了鲜血。第二天早上,他被告知自己得了矿石病。彼特罗数日后确诊,随后是他们的父亲和母亲,最后整个家庭都被逐出村庄。再也没有火焰猎手的梦了,因为他的生活已与置身烈焰无异。起初他的父母还能抱持乐观的态度,但很快就被病痛和苦难压垮。他们开始责骂格里高利把矿石病带入家中,并最终在一个寒冷的夜晚决定他要为家庭的苦难负责,把他逐出家门。

  彼特罗在父母发难时沉默不语,此时却决定和弟弟一同离开。两人成了英雄故事中最不讨喜的小毛贼,白日在垃圾堆中翻找食物,夜晚从行人囊中窃取财物。但无论是捡来的食物还是偷来的财物都难以维持生计,大多数时候他们还是得听着肚子的嘀咕声结束一天。那时格里高利会仰望繁星,幻想着抓住一颗星星去换片黑面包,再撕成两半,一人一块。彼特罗总是嘲笑这些想法,那时他们会扭打在一起,向彼此的脖子后方塞入雪团,直至筋疲力竭才重新被饥饿感俘获。

  在兄弟俩为求生苦苦挣扎时,罗德岛来了。

  那是一艘伤痕累累的陆行船,停泊在村边,甲板上留有无数炮火轰击的焦痕,纪念那场它从中逃离的战争。陆行舰上的人并无恶意,他们急缺物资,不惜为食品和清水开出极高价格。于是村民奔回家中,再次返回时抱着无数瓶瓶罐罐用于交易。彼特罗和格里高利趁乱摸到陆行舰后方,打算潜入偷窃,却瞥见舰桥上挂着一个人影,惊惶之下叫喊出声。那人听见声音,向他们挥挥手,从桅杆上一跃而下,接近地面时被骤风托起,安然落地。

  “哈喽,你们来做什么的?”她笑着问。这是位菲林少女,有着水蓝色的双眼和及腰的乌黑长发。她的乌萨斯语并不熟练,却带着自来熟的亲和感。

  格里高利还没从惊诧中恢复,“你们……是马戏团吗?”

  “马戏团?”她被逗乐了,“没错,我们是罗德岛马戏团,在泰拉各地巡回表演——这样说你会信吗?”

  “不会。”

  “聪明。我们其实是一家医药公司,正在寻找治好矿石病的办法。”

  “治好矿石病?这可能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

  彼特罗哼了一声,“很多人都说过要治好矿石病,一部分是骗子,另一部分是傻子。”

  少女耸了耸肩。该死,她真漂亮,“那我们就是傻子。”

  “我们能和你们一起走吗?”格里高利不假思索地问,“我是格里高利,他是彼特罗,都是感染者。”

  “你们要加入罗德岛?”她皱起眉,“虽然我们的确急需人手,而且包吃包住还发工资,但说真的……不建议你们加入。太危险了,看看这艘船的样子就知道了吧?我们还在被人追杀呢,说不定过几天整艘船就会被埋进黑海。如果那时你们也在船上,我会良心不安的。”

  “为什么一个医疗公司会被人追杀?”彼特罗问。

  “因为——”

  汽笛打断了少女的声音。她回望甲板,向上方比出大拇指,“我得走了。”她告诉两人。格里高利本以为她会飞回甲板,就和她落下时一样;但她只是蹬住舰身,握住把手。一声低鸣,陆行船开始缓慢移动。

  “如果半年后罗德岛还在,欢迎你们加入。”她吹了声口哨,“如果不在了,希望你们还能记得我。”

  格里高利追了两步,“那就告诉我你的名字!”他大声喊着,以盖过引擎的巨响。

  “煌!”

  陆行舰加速得很快,已与他们拉开了十几米的距离。格里高利突然被一个想法攥住:他才刚知道煌的名字,而他此生可能都不会再见到这位女孩了。

  “既然这么危险,你又为什么加入罗德岛?”他最后问。

  “还能是为什么?”煌挥手告别,“为了一个伟大的理想呗。”

  格里高利目送罗德岛远去,直到它变成视野尽头的一个小点。彼特罗搭着他的肩,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你恋爱了,兄弟。”

  “才没有。”他反驳,“我只是想从她身上偷东西。”

  “比如她的心,对吧?”

  “去你*的。”

  

  两人没有等到罗德岛扬名的那天。三个月后,另一支队伍来到小镇。他们没有乘坐陆行舰,但带来的冲击比罗德岛更甚。首先到来的是一位温迪戈,他有三米之高,身穿坚甲手握矛枪,讲起话来如锅炉般轰然作响。一位白色的卡特斯女孩紧随其后,所到之处水流凝结成冰。在此之后是一支鱼龙混杂的队伍,既有装备精良的军人也有衣衫褴褛的平民,但无一例外都是感染者。他们自称整合运动,受塔露拉的统领。那是一位龙族少女,面容如瓷器般精致,举手投足间显露高贵气息,却全无贵族的傲气和迂腐。

  她游走于小镇周边,以热枕的演讲吸引感染者,向他们允诺宏大愿景:一个感染者和普通人平等相处的世界。她离开小镇时队伍又壮大了几分,格里高利也在其列。他和彼特罗实行了最后一次盗窃,从武器店偷走两把长刀和八把匕首,便随塔露拉而去。

  之后半年里,整合运动走遍乌萨斯的边境,吸纳了无数感染者。这段行程并非一帆风顺,时常会遇见对感染者大加压迫的团体。把感染者关在工厂里不断压榨的巴隆爵士,强迫感染者人肉排雷的第五集团军962团,以折磨感染者为宗教仪式的奥梅拉斯教派……整合运动对抗,并战胜了他们。

  那段时间里,格里高利再次做起群鸦领主的梦。他也时常会想起煌,想起她优雅的身姿,热切的口吻和带笑的眼睛,并思忖她所说的理想是否和自己一样,是希望感染者和普通人平等地相处;也正是在那段时间里,他结识了秃子。一位参加过四皇之战的老兵,举止粗野性格乖戾,对感染者的命运漠不关心,却沉迷战斗和杀戮。某天夜里格里高利终于难以忍受,带着厌恶问秃子为何加入整合。

  “因为有仗可以打。一场很大的仗。”他笑着回答,“很大的战争。有很多人可以杀,很多功勋可以拿。秃子要在这场战争里留下名字。秃子要做大将军。”

  “我们的目的不是打仗,更不是杀戮。”格里高利告诉他,“我们是要拯救感染者。”

  秃子并不反驳,用布擦拭斧子,“等着瞧吧,马上就有好戏看了。”

  他的话语确实应验了。这一切始于黑蛇设下的毒咒,被一名叫阿丽娜的感染者催化,又在整合运动途径一座小村庄时引燃。格里高利对此一无所知。他只知道,有一天塔露拉要求他们屠尽一座小镇。

  他们的确那么做了。结束后,塔露拉站在一座三天前还没有的小土堆上,举起一面旗帜。漆黑的布料上画着一个橙红色的符号,既像字母X,又像两根弯折的棍棒。“那是DNA。”塔鲁告诉格里高利,他的声音几乎被淹没在众人的高呼里了;格里高利不知道DNA是什么,他相信大多数人也不知道。但听着震耳欲聋的呼喊,他隐约看见这面旗帜将被立在烈火中,立在尸堆上,烙印在一些人被苦难染黑又被暴力染红的心中,烙印在更多人惊恐而溢满泪水的眼中。

  就这样,战争开始了。整合运动夷平了下一座小村庄,然后是下一座。塔露拉声称每次胜利都离感染者的最终解放更近一步,但格里高利却愈觉惶惑,不再确信这是自己所追寻的理想。他反倒怀恋起加入整合运动之前的时日,那时他们为生计苦苦挣扎,为果腹欺瞒盗窃,但仍能苦中作乐,并不带仇恨地面对寒光闪闪的世界。

  这份怀恋在他重返故乡时变作了不可追回的悔恨。她下令彻底摧毁那座小镇,格里高利的几位同乡愤起反对,而后便被编入梅菲斯特麾下,从此不见踪影。于是,格里高利和彼特罗保持了沉默。他们在塔露拉焚毁街道时保持沉默,在秃子发出野兽般的叫喊与卫兵搏斗时保持沉默,在走过曾容纳他们过夜的焦黑窝棚时保持沉默。最后,他们看到一位蓬头垢面的老人,呆立在被烧毁的田地边。察觉到两人走近,他转过身,任由泪水淌落,“为什么?”他问,“为什么要来这里?”

  “是为了解放感染者。”格里高利答道,那是他最后一次说出这句话。

  老人哑然失笑。他撸起袖管,上面镶着几粒黑色的结晶,“我也是感染者。我曾经活得很好,有田地,还有老婆和儿子。现在我什么都没了。”

  “我们——”

  “你杀了我老婆!”他捡起镰刀,眼泪被火光照得闪亮,“你们烧了我的田地,杀了我老婆,还说这是为感染者好!你们这帮该死的土匪,杂种!”

  老人冲了过来。格里高利必须得杀死他。但他看清了老人的脸,看清了他被疯狂和悲伤扭曲之前的样子。

  这不可能……不可能。

  一声沉闷的声响。彼特罗的剑埋入老人的胸膛。他颓然落地,双手仍试图抓挠着什么,眼神前所未有地清澈。

  “你……是……”

  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格里高利跪坐在地,脸埋进双臂间,“他……他是……”

  “格里高利。”彼特罗打断了他,“别再说了。”

  “但他,是我们的……”

  “我只看到一个试图杀死你的老人。”

  他后悔自己没能看见彼特罗的表情。

  自那以后,彼特罗就变了。他穿起从死人身上扒下的军官大衣,抽着劣质烟草卷成的纸烟,脸颊被战火熏得漆黑,嗓音在千百次叫喊中变得沙哑粗粝。他成了整合运动中最英勇的那一批,战斗打响时总是第一个上前,最后一个撤离,他的勇敢甚至令秃子敬服,“如果秃子能做大将军。”他有一次对彼特罗说,“那你就是小将军。”彼特罗对此只是一笑置之。

  凭着他的战功,他的激情和他的仇恨,彼特罗很快就做了小队的组长,与此同时,他开始伪造过去。彼特罗会向其他人讲述他曾经的经历,讲述他如何因矿石病而被歧视,被迫害,被憎恨。他是个绝佳的演讲者,总能讲出一个悲伤的故事,令听者感怀愤慨,只有格里高利知道那并非真实。

  某天下午,整合运动在一条河边休整。彼特罗从湖畔捡起一根树枝,轻抽格里高利的肩膀。“我赢了!”他笑着喊,模仿着他们儿时骑士游戏的语调。那时格里高利才发现,自己早已厌倦了这一切。他推开彼特罗,在对方逐渐凝固的笑容中走远。

  “你一直在说谎。”第二天早上他告诉彼特罗。那时对方正在抽烟,望着见证了如此之多的屠杀却仍无比湛蓝的天空。

  “我说了什么谎?”

  “你和他们说的那些事,并不是你真正的经历。”

  彼特罗吐出一个烟圈,“总有人经历过这些,就算那不是我。”

  “为什么要编故事?”

  彼特罗转过身,“就算它们是假的,又有什么损失?我们需要这些故事来激励反抗,小弟。我们要时刻提醒自己感染者是如何被迫害的。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继续战斗下去。”

  “我有另一个解释。”格里高利说。

  彼特罗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你这样做只是为了自己,哥哥。你想在整合运动一路爬上去。所以你才编造悲惨的过去,希望被人认可——就只是这样了。”

  彼特罗转过头,不作回应。

  “你杀过多少人?”格里高利上前一步,“那些人中有多少真的有罪,又有多少无辜?”

  “那是必要的牺牲。”彼特罗连眼睛都没眨。

  “就算这些人中包括我们的父亲?”

  彼特罗把烟丢到地上,踩灭。

  “你在说什么呢?”他问。

  格里高利沉默了。有那么一会儿,他试着从彼特罗眼中看到些什么:以谎言粉饰的暴力,对权力和军衔病态的渴望,什么都行。

  但他什么都没能看见。

  “你不是我的哥哥。”他最后说。

  “我的确不是。我是你的长官。”

  

  格里高利不知道自己为何没有离开整合运动。他总是想走,但没走成。他甚至都不知道是什么耽搁了自己。他麻木地跟随着整合运动,见证了它逐渐壮大又逐渐扭曲,最后只要竖起那面黑色的旗帜即可看到人们哭喊着逃离。但即使到了那一步,格里高利仍没有想到:有一天塔露拉竟会指向一座移动城市,告诉众人这将成为整合运动的下一个据点。在过去,他曾无数次仰望这些钢铁巨兽隆隆作响,轧过尚未收割的麦田,留下一地残破秸秆。父亲说过,能在移动城市居住是富人的特权,像他们那样的人即使倾尽毕生积蓄也换不来移动城市上的一间小屋。格里高利把这句话记了很久,彼特罗大概也是同样。因为在即将抵达切尔诺伯格的那个夜晚,他对格里高利说:该去住有钱人的房子了。

  格里高利没有回应。他还记得另一句话。那是在一个遥远的夜晚,父亲喝了太多麦酒,醉得厉害。他推着两兄弟走出门外,先是仰望被寒空衬得高远的星斗,而后是被北风吹出波浪的田地,最后他们看见了远处的钢铁巨兽,甲板上灯火通明,炊烟袅袅。那时,向来严肃的父亲竟搂住了他们。他说:如果有一天你们真的住上了移动城市里的房子,可别忘记把老爸老妈也带上。

  攻城战于次日打响。格里高利本预期一场艰难卓绝的战斗,但当他们的小队登上城墙时,乌萨斯军队早已弃城而去,余下的只有民众的零星反抗。那时他戴着统一发放的面具,纯白的底色上只留两个小孔。彼特罗的解释是,戴上面具是为了避免被人认出;但在一座即将覆灭的城市中,是否被将死之人看见面貌似乎无关紧要。于是,这幅面具起到了另一个作用。在他面对那些连刀都拿不稳的平民时,他们不必看见他的脸,不必看见他带着踌躇杀死他们。

  然后他遇到了另一类人。即使时隔两年,格里高利还是认出了他们的标志:罗德岛,那个两年前来到他的小镇,号称要救助感染者的组织。他们似乎对此处的乱象始料未及,正试图从城中撤离。格里高利追了过去,他并无敌意,只是想和罗德岛的人攀谈,问问那位叫煌的女孩是否安好。

  他遇到了塔露拉。她要求他们进攻。一定是有什么搞错了,她难道不明白这些人也在为感染者奋斗吗?格里高利表达了抗议,没有人理他;他大声呼喊,想要阻止其他人,没有人理他;最后他挡到一个重伤的罗德岛干员身前,想要阻止萨卡兹剑士杀死他。

  这次有人理他了。第一个人把格里高利从干员身边扯开,第二个人扯下他的面具,第三个人一拳打在他脸颊上,断了两颗牙齿。

  他被关进一间小棚屋。没有人来审判他,更不会有人送来食物和清水。好在天花板上有几个小洞,那几天又落着雨,于是他靠硝烟味的雨滴勉强存活下来。不知过了多久,牢门打开,惊醒了格里高利。

  彼特罗快步走近,“你他妈犯了什么毛病?”他一把拽起格里高利,“我找遍整座城市都没看见你,还以为你是死了。结果你居然是违反军纪被关起来了?还是因为帮敌人求情?”

  格里高利久未发声的喉咙疼痛起来,“那是罗德岛的人,他们也想帮助感染者。”

  “塔露拉说他们是敌人,他们就是。记住这句话,然后跟我走。”

  他带格里高利穿过曾是居民区的废墟,最后来到一个开阔的广场。一根纤长的铁柱竖立在广场中央,无数木柴充当了它的底座。彼特罗带着他走到铁柱下,格里高利那时才注意到,彼特罗手里拿着一根火把。

  “我懂了。”他并不恐惧,只觉好笑,“这就是对我的判决。你们要烧死我。”

  “弟弟……”

  “别那样叫我,你不是我的哥哥,只是个整合运动的混蛋。”

  “对自己的亲哥哥这样说,是不是有点过分?”梅菲斯特来了。他身后跟着两个萨卡兹佣兵,架起一个残破的躯体,那是格里高利曾试图拯救的罗德岛干员,被折磨得面目全非。佣兵把他绑上火刑架时他什么都没说。

  彼特罗点燃火把,交到格里高利手中。“烧死他。”他命令道。

  格里高利深吸一口气,“……我不会那么做的。”

  “妈的,你以为我在和你谈条件不成?烧死他!”

  “他不是感染者的敌人!你忘了吗?两年前罗德岛曾——”

  梅菲斯特打了个响指,两位佣兵按住格里高利,把他拖向火刑架。

  “不!”彼特罗央求,“大人,我恳请您再给他一次机会。”

  “他刚才可是叫你‘整合运动的混蛋’哦?如果他还忠于我们,怎么可能这么说?”

  “他没有背叛整合运动,只是被同情心蒙蔽了真相;假如得到正确的教导,他就能回归正轨。”

  梅菲斯特托腮思考了一会儿,“这么说也有点道理,但你弟弟只是个没什么用的小兵,凭什么要我为他浪费时间,而不是直接处理掉?”他双手抱胸,饶有兴味地观察着彼特罗。

  “如果您对他网开一面,”彼特罗半晌才开口,“我愿加入您的牧群。”

  “我不需要——”格里高利说到一半。彼特罗揍了他一拳,让他闭嘴。

  “可以哦,就这么办。”男孩鼓着腮帮,像是在憋笑,“但首先,首先首先,这家伙还是得被烧死。”梅菲斯特亢奋起来,“我很想问问这些罗德岛的人,他们究竟为感染者做过什么事?是推翻压迫感染者的暴君?还是开辟只属于感染者的净土?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他们希望感染者麻木,希望他们放弃抵抗,希望他们什么都不做,只为等待罗德岛的救赎,但这救赎绝对不会到来!罗德岛的虚伪在他们进入切尔诺伯格时就已展露无遗!他们阻碍我们解放这座城市,杀害我们的同胞;现在,这个罗德岛甚至要和龙门合作,打算把整合运动赶尽杀绝!这些人是感染者的叛徒,压迫者的爪牙!所谓的‘拯救感染者',不过是掩饰这个本质的幌子而已!”

  梅菲斯特以剧烈的咳嗽结束了宣讲。一丝黑血从他嘴角淌下,他缓缓擦去血迹,又干咳两声,再次开口时喉咙里仿佛掺着沙,“干掉他。”

  同样干涩的笑声,但不是来自梅菲斯特,而是火刑架上的干员。

  “真有趣。”他结着血痂的嘴唇上下蠕动,“你知道吗?我甚至都不是感染者。我加入罗德岛是因为同情矿石病患者,因为我想为他们做些什么,因为我觉得没有人该遭受这样的苦难。可现在?我只觉得你们是罪有应得。”

  “烧死他。”梅菲斯特嘶吼,“烧死他!烧死他!烧死他!”

  他连续下令了三次。到了第四次,彼特罗从格里高利手中夺过火把,丢了上去。木柴被引燃,火焰从干员脚边升起,舔舐着他破烂的裤脚。在火势不那么剧烈的时候,干员还能放声大笑,如同古老传说中的殉道者;但当烈火攀上脸颊,皮肤绽开噼啪作响,他还是惨叫起来。又一把火,格里高利茫然地想,净化罪孽,彰显公义的火。被火焰猎手消灭的恶棍,他们也会这样惨叫吗?

  火焰熄灭时,铁柱上只剩焦黑的残骸。彼特罗看了一眼格里高利,没再说什么。

  他转向梅菲斯特,“……长官。”

  “我不要你了。”梅菲斯特摆了摆手,兴致全无,“我不要你加入牧群,你弟弟做的蠢事也一笔勾销,就这样吧。”

  他背过身,把一个金属盒抛到格里高利脚下,“滚。别让我再看见你们。”

  他捡起了金属盒。里面是一支注射器,药仓中封着透明的液体,依稀能看见几粒白色粉末。这是宿主的转化药剂,原本该注射到他或彼特罗身上,但梅菲斯特却直接丢给了他。这到底是梅菲斯特癫狂个性的体现,还是说他有意为之?格里高利不得而知。出于一种古怪的感激,他仍带着那支药剂,直到被卷入龙门的漩涡。

  

  

(三) 在贫民窟寻找邂逅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你还没看出吗 这只是关于言辞的战争 张贴传单的人正叫喊着
拿枪的男人说 给我听好了小鬼 那里面有你的一席之地
——Pink Floyd《Us And Them》

  一个黑雨披在夜里死了。
  他被带到营地时已是重度烧伤。医生用了半小时分开粘连在一起的皮肤和布料,之后再做什么都太晚了。最后的仁慈是大剂量的麻醉药,让他能不那么痛苦地迎接死亡。另一个黑雨披右臂骨折,他拜托医生点起火堆,焚烧了尸体。“火焰能驱散野兽”,他这样解释。但这无法解释为何他要在火堆前长久伫立。
  “他有名字吗?”煌走到黑雨披身边,看着他被石膏固定的右手。
  “没有。”
  “我猜,你也没有名字?”
  “没有。”
  “我听说用线做武器的男人,无一例外都是心理变态。”
  黑雨披转过头,火光照出他刀削般的鼻尖。她记得死去的黑雨披也有同样的鼻子,“你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确认你是不是'那个'黑雨披。”
  “这么说,你见过我们。”
  何止见过,还和某个黑雨披打过一架,“你们在这做什么?整合运动早该撤出龙门了。”
  “你无需知道。”
  更像是不敢让我知道。她冷哼一声,“但我知道你们在贫民窟做了什么事。”
  “我们问心无愧。我们已宣誓为龙门献上一切,恪守秘密,履尽职责,至死方休。”
  “就算你们的职责是杀死手无寸铁的平民?”
  “魏公自有定夺。”
  “我懂,我懂。你们把选择的权力交给那个混蛋,就以为自己手上没有沾血了——是这个意思吧?”周围的空气骤然升温,“救你的那个医生,他的父母就住在贫民窟。你敢说你没有亲手杀死他们吗?”
  黑雨披不为所动,“你的指控毫无意义。一旦魏公的计划被泄露,龙门将会成为下一个切尔诺伯格。数倍,甚至数十倍的人会死在整合运动手中。到了那时你大可站在尸堆上指责我们。”
  “从什么时候开始,数量成了衡量生命的标准?”
  “从牺牲无可避免的那一刻开始。不要自作清高,罗德岛的干员。难道你没有杀过人?难道那把电锯不曾撕裂人的躯体?难道你手上不曾沾染敌人的鲜血?你们罗德岛号称要拯救感染者,但你难道就没杀死过他们吗?”
  “人们有权知道真相。”煌捏紧拳头。
  “他们会的,但不是现在。现在,有太多因素干扰他们的判断。但终有一天,我们的行为将得到公正的考量。”
  煌缓缓摇头,“我不知该为龙门感到可悲,还是为你感到可悲。”
  黑雨披没有应答,一时只有木柴燃烧,噼啪作响。
  灰喉的到来打破了寂静。她的衣服上沾着血。
  “你们怎么把火堆点起来了?”她快步走近,语气近乎质问。
  “你去哪了?”煌皱着眉问。
  “去清理了方圆三公里内的野兽。别担心,我没受伤。但我们得快把火扑灭。”
  “为什么?”
  “因为我看到两个人影在这附近的废墟窜来窜去。”她瞥了一眼黑雨披,“不太可能是贫民窟的平民,对吧?”

  

  格里高利醒来时,他只觉得冷。

  他身上盖着彼特罗的大衣。表面缝有无数补丁,内里被棉花塞得满满当当,以熬过乌萨斯寒冷的冬天。格里高利支起上半身,被箭射穿的右腿裹着一层黑布,感觉不到疼痛。

  但他还是觉得冷。

  “你还记得火焰猎手。”彼特罗的声音苦涩无比。他坐在格里高利身边,擦拭着手枪。黑雨披的刀挂在腰间。

  “你说什么?”

  “你在梦里喊着他的名字,‘火焰猎手,火焰猎手,你在哪,为什么我看不见你了?'……就像个三岁小孩。”

  格里高利把大衣丢给彼特罗,“这样说,你也记得他的名字。”

  “我确实记得。行走于长夜的英雄,掷出飞刀,点燃罪人的灵魂——那是多么帅气而难忘的故事啊,为什么要忘记呢?但我不会再相信了,如果这世上有英雄,那么他也不会回应感染者的哭喊。”

  彼特罗把酒壶丢给格里高利,拧开瓶盖时他才意识到里面一滴酒都不剩了。

  彼特罗耸了耸肩,“老早就空了,我只是装装样子而已。骗自己还有酒喝,感觉会好受些。”

  “黑雨披都去哪了?”

  “你晕倒后我们就没再遇到黑雨披。秃子觉得他们是死光了,但不太可能;我猜他们是撤退了,总有比在下水道杀老鼠更重要的事。”

  “他们两个呢?”

  “在做准备。我告诉他们你一醒就出发,不过看样子你还需要点时间恢复。”

  格里高利撑着墙起身,把体重压到伤腿上时它立刻以刺痛抱怨。

  “悠着点,我刚挖掉了你腿上的一大块肉。但这还不够,你还是需要消炎药,否则它早晚会感染。”

  “我们要去哪?”

  “上面。你睡大觉的时候我和塔鲁上去侦察了一圈,猜猜我们发现了什么?”

  “伟大领袖塔露拉亲临龙门来救我们了?”

  彼特罗忽略了他的讽刺,“我们找到了一堆营火。”

  “一堆火。非常好,还有呢?”

  “不知道。我们本想凑近看,却差点中了支弩箭。但毫无疑问,那里有人。”

  格里高利皱起眉,“可能是黑雨披的营地。”

  “也可能不是,去了才知道。”

  “……你要去袭击那座营地。”

  “是‘我们’要去。我们已经没有干粮了,清水也已见底,撑不过两天就会渴死,你难道想就这样烂在臭水沟里?”

  臭水沟。这里有这么多水,却都不能喝,“既然黑雨披撤退了,为什么我们不直接离开龙门?”

  彼特罗笑了,“别犯傻,每个出城的岗哨都站满卫兵,只要走近就会被射成筛子。但营地里有水,食物,药物。最重要的是,还有身份。我们可以穿上那些人的衣服,利用他们的身份卡,伪装成龙门的平民,逃出这座城市,回到切尔诺伯格。”

  “……不。别回切尔诺伯格。”

  彼特罗挑起眉,“为什么?”

  “我们为什么要回那里?为什么不逃到其他地方?”

  “我有个更好的问题:我们还有什么地方能去?”

  “哥伦比亚,卡西米尔,萨尔贡……只要不是切尔诺伯格,哪里都行。我们总能找到一个远离战争的地方,在那里重新开始,也许还能种点啤酒花。”

  “我们回切尔诺伯格,和塔露拉会合。”彼特罗坚持,“总有一天,我们要回到龙门,踏平这座城市。”

  “塔露拉已经疯了!”如果是一个月前,说出这句话大概会被活活打死,“你没看出来吗?她一直在把我们往火坑丢!这座城市早有准备,它杀死了迪科斯彻,杀死了浮士德,杀死了霜星大姐,雪怪小队也全军覆没。我们能保住一条小命已经很幸运了,为什么你要再往火坑里跳?”

  “因为这场战争还没结束。”彼特罗咬牙切齿地说。

  “我们又不是士兵!真他妈该死,难道你是和秃子待了太久,脑子也不清醒了?”

  “我一直很清醒。”他强压怒意,“我知道我们在这里失败了。我们被埋伏,被围剿,像过街老鼠一样被驱赶……但告诉我,就告诉我一件事。两天前你刚逃进下水道时看到了什么?”

  他是明知故问,“不比你看到的更多。”

  “说清楚点,兄弟。就当我那时眼瞎了。”

  “……尸体。很多,尸体。”

  “感染者的尸体。”彼特罗补充道,“不是整合运动,只是普通的感染者。”

  但他们被杀死了。尸体堆在一起,就像路边的野狗。

  “他们只是平民。”彼特罗继续说,“而黑雨披杀死了他们,龙门杀死了他们,只因为他们是感染者。那帮混蛋不仅给我们设下埋伏,还趁机清理了感染者,甚至把这件事栽桩到我们头上!难道你还没明白吗?这整个世界就是一场他妈的战争,感染者和普通人的战争!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等于是束手投降!”

  他顿了一下,“你刚才说,要逃到一个没有战争的国家。但对感染者来说,哪有真正和平的地方?哥伦比亚?萨尔贡?你能保证这些地方不变成下一个龙门?我知道,你对塔露拉有意见。我也承认,进攻龙门是一步烂棋。但就算塔露拉真的做错了,发生在这里的一切也消解了她的罪过。这座城市有罪,它必须得到惩戒。”

  他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能言善辩的?格里高利想着这无关紧要的事。记忆里的彼特罗不是这样:他腼腆,内向,爱笑又不敢笑,说话结结巴巴。

  但那是太久以前的事了。

  “你在听吗?”彼特罗问。

  格里高利微笑起来,他终于抓到了一个破绽。

  “‘这座城市有罪,它必须得到惩戒’……那是火焰猎手说过的话。”他颇带讽刺地说,“从一个把无辜者活活烧死的人嘴里听到,真是怪异。”

  彼特罗面无表情,看了他几秒,“如果你不愿继续,我也不会拦你。等我们离开龙门,你就走吧。去找你那所谓没有战争的地方,塔鲁也打算这么做。但我要回到整合,我要斗争到底。”

  格里高利摇摇头,“……你真的疯了。”

  “至少不会比秃子更疯。”

  

  他们在水沟边找到了秃子,他正用石头打磨斧子。

  “准备一下,我们半小时后出发。”彼特罗告诉他。

  “小鬼想逃跑了,是吗?”秃子问。

  彼特罗点点头。

  “哭哭啼啼的家伙,他永远做不了将军。”他用力一划,石头在斧面上擦出巨响,“秃子要和彼特罗一起打仗,找塔露拉老大领赏,做大将军。”

  “还在做梦?”格里高利感到怒气上涌,“那就活在梦里吧,反正不可能成真。”

  秃子的动作停下了。他把石头丢到地上,猛然起身,“为什么?”

  格里高利鼓起勇气直视他的红眼睛,“因为你是个嗜血,残忍,令人反胃的混蛋。”

  秃子不怒反笑,“而你是个只会哭鼻子的娘娘腔小兵。这整座城市在我们头顶撒尿,你还打算张嘴接住。”

  “我的确是。而且,我们都是。塔露拉只想把我们丢过来送死,黑雨披只想杀死我们……接受现实吧,我们真的只是些小兵而已。不会有人在乎我们怎么想,怎么做。那些所谓的功勋,名声?也从来都不属于我们。”

  他本以为自己会被再次嘲笑,但秃子却垂下头,眨了眨眼。

  “不……你,我……”他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要怯懦。

  “现在我们唯一能考虑的,就是怎么活下去。”格里高利瞟了彼特罗一眼,“别去想其他——”

  “不!”秃子打断了他,举起了斧子。彼特罗连忙把格里高利向后拉。

  “秃子要做大将军!不然秃子就不该活!”他挥着武器向水沟尽头冲去,留下面面相觑的两兄弟。

  彼特罗长舒一口气,“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是胆小还是勇敢。”

  “刚才那些话也是说给你听的。”格里高利对他说。

  彼特罗无动于衷,“去找塔鲁,提醒他还有十分钟。”

  格里高利叹了口气,拖动伤腿离开。他在黑雨披的尸体前停了一下,“我只是希望……在这一切结束之后,你还有一部分属于彼特罗,而不是某个整合运动的小军官。”

  

  塔鲁在侧旁的过道席地而坐,他向格里高利打了招呼,“到时间了吗?”

  “还有十分钟,你可以再休息一会儿。”

  “你的腿怎么样了?”

  格里高利靠墙坐下,舒展着伤腿,“这么说吧:多亏了你,它的存在感很强。”

  “不错的玩笑。我听到你们刚才的谈话了,你说得很好。”

  “他不会听的。”格里高利叹了口气,“不管我说什么,他都不会听。他已经陷得太深了。”

  “有件事我得告诉你,是关于之前的侦察。”

  “彼特罗说你们发现了一个营地。那里究竟有什么?”

  塔鲁摇头,“有人在狙击我们,没法接近。”

  “彼特罗也是一样的说法,他说他也什么都没看见。”

  “是吗?但彼特罗带着望远镜,我敢保证他看见了什么。”塔鲁敲了敲地板,“而且不管那是什么,都激发了他的兴趣。”

  “你觉得会是什么?”

  “我不知道,可能是个绝世美女?”

  “这个玩笑不怎么好。”

  “我的幽默感一向古怪,你知道的。”塔鲁起身,拍着裤腿,“对了,逃出龙门以后你打算做什么?”

  “还没想好,走一步算一步吧。”

  “那去开个酒馆怎么样?就我们两个。我还有点积蓄,够买间小木屋。”

  “会有人来矿石病人开的酒馆吗?”

  “可能生意不怎么样,但至少能活下来。活着比什么都好。”

  “……是啊,活着比什么都好。”

  龙门的凌晨分外寒冷。灰喉裹紧衣服,向并拢的双手哈气。掌心的热量在触碰到弩箭时就散佚了,但她还是握着这坚硬的铁块。
  “你的同伴已经睡下了。”医生从后方走来,递给她一罐热咖啡,“睡不着吗?”
  “在守夜,这里并不安全。”
  他在她身边坐下,“你知道吗?我很敬佩你。”
  “为什么?”
  “你不是感染者,却加入罗德岛。”
  “只是母亲恰好把我送到那里罢了。”
  “你母亲也在罗德岛?”
  “是的,父母都在。”这当然是谎话,只是她不愿谈论这个话题。
  医生指着远处一座被炸塌的别墅,“我的父母住在那里,全贫民窟最好的房子。现在他们都消失了,没找到人,也没找到遗体。”
  “我……很抱歉。”
  “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任何人的错。”他撬开另一罐咖啡,“在一开始,我指责龙门没能保护好贫民窟;后来,我控诉整合运动的残忍和嗜血;但现在才意识到,这是我自己的罪过。”一丝讥笑攀上他的脸颊,“我给他们买了最好的房子,订了最好的药物,每周去看他们一次。我说服他们同意住在贫民窟,因为这样能控制矿石病的传染。”
  医生揉了揉眼角,“但这些都只是借口。事实就是,我把他们赶到了贫民窟。如果那时我选择把他们留在身边,或送到罗德岛,现在我就不用告诉自己:其实他们并没有死。他们只是失踪了。总有一天能——”
  他的话语被哽咽声中断。他摘下眼镜,手掌抵着额头,“天啊……你能懂吗?我从没试过,哪怕一次,去和矿石病对抗。即使得病的是父母,我也只是把他们赶得远远的。我选择了逃避,我向无法治愈的疾病束手投降,而这就是报应。”
  灰喉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把手搭上他颤抖的肩。
  要是爸爸还在的话,差不多也是这个年纪。但他当时没有逃避。如果他选择了逃避,是不是也会变成这副样子,被悔恨和遗憾压垮?
  她没有得到答案。她听到一声枪响,然后是一个冰冷的声音。
  “转身,举起手,别想耍花招。”

  

  她的睡相很差。毯子被踢到一边,一手撩着肚子上的衣服,另一只手抓挠着肩上的绷带。一条银丝从不时咂巴的嘴角拉下,润湿了枕头。

  格里高利记得,她的名字是煌。他记得她曾乘坐陆行船来到他的故乡。他记得她从罗德岛上一跃而下,动作优雅轻盈。他记得她曾说过,她加入罗德岛是为一个伟大的理想。

  他缓缓走近,持刀的手背在身后,小心地避过障碍。她还曾说过:如果半年后罗德岛还在,欢迎他们加入。这份回忆令他喉头发紧。看看我现在成了什么样子?

  一声枪响,如同重锤敲击着他的神经。是彼特罗吗?这里只有他带着枪。他为什么要开枪?还是说有其他人——

  煌睁开眼。格里高利的身体先于思考做出了反应。

  他把刀架到煌脖子上,正如数小时前黑雨披对他所做的那样。

  格里高利挟持着煌走出帐篷时,秃子和塔鲁也完成了任务。秃子身前跪着四个平民;塔鲁则压制着灰发黎博利和穿白大褂的菲林男子。很好,至少第一步成功了。这都得感谢那个在守夜时睡大觉的蠢蛋,他正在秃子脚底瑟瑟发抖呢。

  但没有彼特罗的踪影。他去哪了?

  没时间犹豫了。格里高利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我们不打算伤害任何人。”他闻到洗发水的香味,是煌的头发吗?该死,别想这种事了,“我们要借用一些东西:食物,药品,衣服和身份卡。”

  “你们是整合运动?”穿白大褂的菲林问,他似乎是医生。

  “我不是来回答问题的。”

  “这些人看起来不太老实。要不咱先弄死一个,嗯?”秃子提议。

  “先别——”

  他拽起一个瑟瑟发抖的青年,用斧尖戳了戳他的脸颊,“我看这家伙就很合适。”

  人群立刻惊慌起来。格里高利险些没拉住煌,即使他可以轻易划开她的脖子。

  “把他放下!”格里高利厉声命令。

  秃子讪笑着松手,“别紧张,秃子只是在开玩笑。”

  “如你们所见,我这位朋友脾气不是很好,而且我敢担保,他下手绝对不知轻重。”冷静下来后,格里高利发现秃子的暴戾反倒对他们有利,“但事情没必要发展成这样。我再重复一遍:我们需要食物,药品,衣服和身份卡。拿到这些东西,我们就会离开。”

  “你能保证?”煌问,她听起来一点都不害怕。

  “我保证。”

  没人信他,格里高利看得出来。他们畏惧他,他们厌恶他,但没人相信他。是啊,有谁会相信一个整合运动的暴徒呢?他自嘲地笑了。

  他放下架在煌脖子上的刀,“我们只是想活下去。”他低声说。

  漫长的沉默。然后医生开口了,眉头紧皱,“我会准备你们需要的东西。”

  “……谢谢。”

  从绑架犯口中听见这句话,多么好笑。

  “我还想知道一件事。”医生又说。格里高利能听见他的愤怒和责备,即使已竭力压抑,“你们为什么要来龙门?”

  “因为这是塔露拉的命令。”

  “那又为什么要杀死贫民窟的人?你们不是号称要拯救感染者吗?为什么!”

  果然,是这个指控。但他又能怎么解释呢?他该如何告诉这些人:你错了,我们其实是来拯救感染者的,即使我们已征服无数村庄,杀害千百个无辜者,占领了整个切尔诺伯格,用粉尘把感染者变成怪物,用尸体做燃料点亮整合运动的标志?谁能保证,我们不会在攻下龙门后这样做呢?

  “因为我们喜欢这么做。”格里高利笑着回答,“因为我们嗜血成性,乐意看到他其他人受苦。”

  医生勉强从颤动的齿间挤出几个字,“……你们这帮混蛋。”

  没错,就是这样。

  “先别那么急着下评判,医生。”然后他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彼特罗回来了,拖拽着一个漆黑的身影,在地上留下红色的痕迹。那是个黑雨披。

  “抓他费了我不少功夫。”他把黑雨披摔到众人面前,掀开斗笠,露出一张沾满血迹的脸。他向彼特罗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彼特罗的回应是狠狠踹向黑雨披的腹部,引出一声闷哼。

  “别小题大做,你还死不了。”彼特罗又踹了黑雨披几脚,这次格里高利听到了咳嗽声,气泡破裂的声音,秃子的哼笑和人质的惊呼。

  黑雨披咳出数个血块,“整合的……渣滓……”

  “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龙门的走狗。”彼特罗一脚踩在黑雨披背上,把他踹翻,“你杀了多少整合运动?”

  黑雨披仰躺在地,却仍紧盯彼特罗,“三十四个,可惜只有三十四个。我们本该在坑洞彻底解决你们。”

  “现在你没机会了。我们只是想逃出这座城市,你们却非要赶尽杀绝。”

  “对入侵者而言,还有比死在下水道更合适的结局吗?”

  “但我们活下来了。不仅活了下来,而且活捉了你。”

  “彼特罗!”格里高利看不下去了。这家伙在做什么?现在是对黑雨披放狠话的时候吗?“如果你想杀他,就快点动手。”

  彼特罗朝他晃晃手,“哦,现在不行。在这之前还有件事要做。真相必须被知晓。”

  他拽起黑雨披,让他正对营地的人质,“刚才你们指责整合运动。你们说,是我们杀了贫民窟的人。但那不是真相。”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发抖,“真正下手的是这个家伙,以及和他同样穿黑雨披的人。这些魏彦吾的走狗清理了贫民窟,把居民一个个杀死,尸体丢进下水道——那些尸体还没烂透,如果你们愿意往地下走走,说不定还能看到认识的人呢。”

  这才是他的目的,格里高利终于意识到了。彼特罗来这里不是为了获取物资,也不是为了伪造身份,而是为了……这个。

  真相必须被知晓,同样是火焰猎手说过的话。

  被抓住的瞬间,煌已想出三种解困的方式。
  一次背摔足以摆脱挟持者破绽百出的擒拿姿势,她也能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踢断他的腿,或干脆重击他的腹部。只要用热流震开他的武器,剩下的不过是体能和反应速度的比拼,煌不觉得自己会输。
  问题是其他人。她有自信击溃在场的所有整合运动,但不能保证那是在人质被杀死之前。与此同时,对方也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敌意,他们所求的不过是食物,清水,以及活下去的权利。于是,煌任由那把刀架在脖子上,直到身后的整合运动主动放下。
  “我们只是想活下去。”多么卑微的渴求,就和她曾竭力营救的雪怪小队一样。她了解他们的时间并不长,化敌为友的时间更是短得可怜,但足够她发现太多的相似之处。太多了,同样是感染者,同样期盼改变感染者的境遇,同样不惜为此付出性命……
  唯一的不同在于,一边追随的是黑兔子,一边追随的是白兔子。又有谁能否认一切争斗都是因此而起?
  然后整合运动拖着黑雨披来了。被叫做彼特罗的那个,和劫持自己的整合运动长得有几分相似。煌在他向黑雨披拳打脚踢时保持了沉默,其中有多少是为了维持局势平稳,又有多少是因为她也想痛揍黑雨披一顿?煌自己也不知道。毕竟,她未等伤愈便回到龙门,就是为了追索黑雨披的行踪。但这些想法在她瞥见黑雨披因疼痛而扭曲的脸庞时就消散了。纵使被血迹覆盖,她仍看见他凸出的眉骨和刀削般的鼻子,与之前焚烧的黑雨披别无二致。
  ……他俩是兄弟。
  这件事无关紧要,却钩住了煌的思绪。与此同时,彼特罗已开始把黑雨披的真相公之于众。那正是煌原本想做的事,但从整合运动口中说出,却没能给予她太多宽慰。
  说完这些后,彼特罗看向黑雨披,勾起一个冷漠的微笑,“现在,你有什么想辩解的?”
  “你真的以为你们是正义的那方,是吗?”黑雨披捂住伤口,“真是可悲。”
  “不要看我。去面对那些龙门人,看看他们现在是怎么看你的!”
  黑雨披的确那样做了。他用仅剩的右眼扫过医生和其他人质,与他们一一对视。最后他回看彼特罗。
  “我看到了恐惧,惊诧和仇恨。”他一字一顿地说,“但我问心无愧。”
  “那么,你终于承认了。”彼特罗摩挲着腰间的枪套,“你死后,他们会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其他人又会告诉更多人。最后,整个世界都会知道真相。整个世界都会知道,你们在贫民窟杀害了无辜的感染者。”
  “无辜?”黑雨披发出干瘪的笑声,“一小部分人或许是。更多的人,死有余辜。在龙门和整合运动之间,他们选择了整合运动。助你们潜入,为你们提供情报,播撒谣言,肆意破坏……他们对龙门恩将仇报,最终落到如此下场,自是罪有应得。”
  “那些感染者会选择我们,只是因为这座城市压迫了他们!”
  “你有了解过被你们入侵前的龙门吗,整合运动?你以为感染者涌入龙门毫无缘由?龙门为他们提供住处,魏公为他们设置保卫,就连他曾经的挚友也乐意体察他们的安危!如果你愿意去问,那些龙门人会证实我所言非虚。而如今这一切都被你们亲手毁坏。”
  “……这座城市没有给感染者自由。”彼特罗坚持道,声音却小了许多。
  “龙门已给予它所能给予的一切。但整合运动呢?你们又给予了什么?解放?胜利?感染者梦寐以求的自由?若真如此,为何当切尔诺伯格的难民来到龙门时,从他们的眼中只能看见恐惧和痛苦?他们不也是感染者?如果整合运动提供了所谓的自由,他们又为何要逃离?”
  “我不是来听你诡辩的,这是一场审判!”
  “由谁来审判谁?你指责我杀害了无辜者,我不否认。在我亲手杀死的人之中,必然有一部分是无辜的。但你,一个整合运动?你有何权力来审判我?你是否想过,如果你们不入侵龙门,如果你们不煽动感染者,这一切本不会发生?你们总声称自己是感染者的救世主,但我知道你们是什么。你们只是一把火。”
  “闭嘴!”彼特罗抽出枪,抵住黑雨披的额头。他气得发抖。
  “哦对了,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会追杀你们吗?”她能听见黑雨披的笑声,“我们只是不希望你们把这里发生的事说出去——就这么简单。”
  彼特罗沉默了一会儿,猛然间用枪托砸向黑雨披的脸,一下又一下。金属砸进血肉的声音如同沉闷的鼓点。有那么一瞬间煌想要挣脱钳制,阻止这场暴行。但她不能。
  “彼特罗,够了!”她身后的整合运动喊道,“你在做什么?谈判早就成功了,我们拿完东西就走!”
  “不!”彼特罗咆哮着,“他才是残害感染者的凶手,他要为这一切负责!”
  他最后一次锤打黑雨披,拎起他的头砸向地面。之后彼特罗停顿了一会儿,似是筋疲力尽;他喘着气站起身,向李医生走去。
  “由你动手。”他拿出匕首交到医生手中,眼里闪着火,“由你来杀死他!”
  医生看了一眼瘫倒在地的黑雨披,摇摇头,把武器归还给彼特罗。
  “你的家人死在他们手里!整个贫民窟都死在他们手里!”
  “我不会杀人。”医生告诉他。
  彼特罗朝他脚边开了一枪,“动手!”
  肥胖的中年男人后退两步,眼镜在惊慌中滑下了鼻梁,数滴冷汗从他光秃的前额渗出。
  “绝不。”他挤出两个字。
  “很好。”彼特罗点点头。下一刻,匕首被送进医生的腹部。他滑稽地干咳着,试图抓住匕首,却向后倒去。他还有救,不,不,为什么这家伙会——
  “我曾以为自己能做个英雄。”彼特罗回身,脚踩黑雨披的胸膛,瞄准他的额头。
  他在笑。
  “看看我现在成了什么。”

  

  他开枪了。

  他真的开枪了。

  黑雨披瘫倒在地,头颅向右侧偏倒,圆睁的怒目仍盯着格里高利。寂静持续了一会儿。随后,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如同裁判的发令枪,宣告了混乱的开始。秃子笑着举起斧子,挥向人质;灰羽的黎博利趁塔鲁分神绊倒了他;彼特罗举起枪,瞄准正趁乱逃走的人。

  毫无疑问,谈判破裂了。但……为什么?

  “干掉她!”彼特罗朝他喊。格里高利麻木地压下匕首,在煌柔软的咽喉上割出一道血痕。彼特罗,我们到底在做什么?

  一阵滚烫的气流袭来,把格里高利向后吹飞,磕上一根木桩。他捂住后脑勺,煌向彼特罗冲去,疾如雷电。所有人扭打在一起。秃子把一个人开膛破肚,随即被两个壮汉扑倒;黎博利拖着医生后撤,塔鲁试图放出火焰,却点燃了旁边的柴火;煌撞向彼特罗,夺走他的手枪;他们会输,我得,我得——

  他没法起身。第一次尝试时双腿背叛了他。他两脚蹬地发力,看着自己的膝盖弯折抬高,又立刻坍落下去。第二次他想用手撑住地面,但掌心在地上打了滑。格里高利向前倒下,嘴唇亲吻了泥土。

  秃子在被围攻……他……

  有人夺走了……死了……

  武器,那些人……取回……了武器……

  塔鲁……小心后……

  黑雨披……龙门的……杀手……

  火……火焰猎手……

  彼特罗……老爸是……

  他看清了手心的东西。那是血。

  别这样。格里高利,起来。

  起来。

  起。来。

  他再次摸向金属盒,但无力打开它。

  格里高利沉入黑暗,在那之前听见了电锯的轰鸣。


       她赤手空拳。她不觉得自己会输。
  甩开格里高利后,煌冲向彼特罗,在他射击前夺下手枪丢了出去。灼热感袭向皮肤,煌侧身躲闪,一发火球在半米外爆开,烤焦她的发梢。刀光划破烟幕,她躲过彼特罗的前两次斩击,第三次她的脚在泥地上打了滑,只得求助于源石技艺。急剧膨胀的气体把长刀从彼特罗手中震落。透过余光,她看见秃子把斧子丢到一边,疯狂地殴打一面木盾,其后是勉强撑起它的两个龙门人。我该去夺刀,还是——
  木板碎裂开来。没时间思考了,煌在两秒内跨越十七米的距离,抄起长柄斧砍向秃子。巨汉转向他的新敌人,伸手抓住斧柄,想把武器夺过来。与他角力并不明智,煌松开手,在彻底失控前向后退去。她勉强躲过下劈,撑着膝盖深吸了一口气。汗水浸过手臂,用疼痛标记出尚未愈合的伤口。使用源石技艺的副作用过早显现了:她感到头晕目眩。
  “煌!”是灰喉的声音。紧接着,一个物体破空而来。煌举起右手,正好接住它的握柄。千百次的肌肉反应使煌迅速找到按钮,链锯转动的轰鸣随之而起。电锯迎上斧刃,火花四溅。秃子摆动斧柄,想用底端的配重锤发动攻击。她用左手拨开斧柄,锯齿咬碎秃子的右胸,几片粉色的组织飞了出来。这一下并非毫无代价:煌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左臂了。
  但秃子还没倒下。他挥动武器横扫,把煌逼得连连后退。“快走!”又是灰喉的声音,两支箭矢连成一道直线,射中秃子的肩膀。他还是没有倒下,但那为煌争取了足够的时间。她看见灰喉一边撤退一边招手,身后是营地的人们。四个人,她记得这座营地曾有九人。
  秃子咆哮着进攻。煌虚晃一击,向后撤走。秃子想要追击,但重伤使他的动作变得迟缓。至少放我们离开吧,她咬着牙想,你们已经杀了那么多人,别再追来了。
  彼特罗追过来了。他握着长刀,长刀上沾着血迹,血迹反射着火焰。他疯了,一定是疯了。他们本可以全身而退,逃出龙门,就像煌原本期望的那样。但他杀了黑雨披,伤了李医生,他无可救药。
  她别无选择。


  苏醒之前,格里高利回到了故乡。

  最初的场景来自他的童年,那时矿石病还是个虚无缥缈的名词。由于沉迷英雄漫画,他在放牧时丢了一头牛。为表惩罚,当晚的餐桌与他无缘了;但当格里高利饿着肚子坐在床边时,彼特罗却藏了半块面包,偷偷与他分享。面包又少又硬,还受了潮,但那仍是他吃过的最美味的食物。

  然后他去了村长的家。烟斗从不离手的老人侃侃而谈,讲述着火焰猎手的故事。那是格里高利的最爱,他听得津津有味,但一想到火焰猎手诞生于由他兄长死去引燃的仇恨之火,他便不再听得进去了。

  在那之后,灰暗的碎片如雨点般落下:矿石病的疼痛,村长嫌恶的眼神,父母的责骂,挨饿,干渴,行窃被发现后遭受的毒打……以及,罗德岛到来的那一天。还有煌,她大概早就忘记自己了吧。

  他不情愿地开始设想,假如当年他和彼特罗随煌登上罗德岛,现在的两人又会是什么样子。他们会成为英雄吗?他们会为苦难的大地带去希望吗?还是说,他们会死在切尔诺伯格,被他们本应拯救的感染者活活烧死?

  无论如何,命运不会做出假设,也不带任何评判。于是格里高利不可抑制地被推回那座小镇,推回那片燃烧的废墟。他不知整合运动为何会回到这座小镇,也不知塔露拉是否还记得自己曾来过。她焚烧了那里,不留一点痕迹。她这样做是为了彻底否认过去的自己,格里高利曾如此猜测。或许是这样,或许不是。现在思考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毕竟,这座村庄已被从地图上抹去,也不会有人再去谈论它。对大多数人而言,这不过是整合运动解放——或在旁人眼里,毁灭——的无数城镇中最微不足道的那一个。但格里高利记得。正是在这里,他杀死了自己的父亲。下手的是彼特罗,但那无关紧要。自那以后,悔恨和疑虑便如附骨之疽,永远跟随着他们两人。彼特罗选择了逃避。他用战斗的怒火麻痹自己,用伪造的过往填补自己,用大义的名分支撑自己,只因不愿承认整合运动的转变。

  天啊……他终于理解了。在内心深处,彼特罗仍是那个盼望成为英雄的少年。他真的相信整合运动是在为感染者而战,也相信他自己在为感染者而战。最初的整合运动不正是那样吗?那段时光是多么美好啊,罪恶的贵族,暴戾的军团,邪恶的教派……格里高利曾无数次咒骂这些敌人,唾弃他们的卑劣和残忍。如果再给一次机会,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杀死他们。

  但至少他们是恶棍,英雄可以毫不留情地消灭的恶棍。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人越来越少。余下的人并非纯粹的恶棍,他们心知感染者与他们并无差异,只是屈服于利益,漠然于现实——这些人才是世界的绝大多数。英雄是无法战胜这些人的,因为他只有一个,他们却有那么多。他义愤填膺,满怀热血,他们却早已麻木,满不在乎。

  格里高利一直以为,整合运动是在塔露拉被刺伤的那一刻改变的。如果没有那次刺杀,如果塔露拉没有无故消失,如果他们没有出于恐惧和愤怒开始屠杀,而是能再等一等……也许整合运动就不会走上错误的道路。

  这并非事实。塔露拉才是正确的,因为在一个没有恶棍的世界里,英雄也无法维持自身的高贵。

  他只能选择成为一把火。

  格里高利步入燃烧的废墟。他看到火焰猎手站在尸堆上,高举整合运动的旗帜,用黑旗点燃黑夜。

  这让他微笑起来。

  

  格里高利。格里高利。

  “格里高利!”

  他从昏迷中苏醒,发现塔鲁正摇晃着自己的衣领。他的头发被血液浸透了,凝结成一团。

  “塔鲁?”格里高利晃了晃头,仍被漆黑的困意缠绕,“什么……发生什么了?我们还活着吗?”

  “是的,我们还活着。”他犹豫了一下,“但……”

  他不用再说。格里高利已经看见了。

  彼特罗躺在泥泞的地上。雨水从天而降,滑入他的胸膛。

  那里已经没剩下什么了:一个血洞取代了本该是皮肉的地方,边缘像是被锯齿啃咬过般粗糙。

  “格里高利,格里高利?”彼特罗呼喊着,肺叶暴露在外,颤抖着一起一伏。为什么他能看见他的肺?

  “你在哪?为什么我看不见你了?”

  他推开塔鲁试图起身,但再次摔倒了。于是格里高利爬了过去,握住彼特罗的手腕。后者把脸转过来,用失焦的双眼看着他,“我弟弟在哪?”

  他是认不出自己了么?格里高利握住彼特罗的手,“我就在这。”

  “很好,很好,你还在。我……我很抱歉,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没错,我们本可以逃出龙门。这都是你的错。

  “我很抱歉,我很抱歉……”彼特罗重复着,两道水痕从眼角淌下,“我……我只是想证明……我们是整合运动,是感染者的英雄,不该承担不属于我们的罪过……”他再次微笑,粉红的泡沫从口中溢出,“但……那不是我们,对吧?该死的……我们根本不是什么英雄,只是……一帮……屠夫。”他开始咳嗽,带出了更多鲜血。

  “别再说了。”

  “不,我得说……说出……”他擦了擦嘴角,“是我先得的病。”

  “……什么?”

  “我很抱歉,一直没告诉你……其实是,我先得的矿石病……我没敢说出来,我怕被赶出家门……结果……”

  “……别再说了。”这不重要了,再也不重要了。

  他握住格里高利的上臂,撑起身体,“你能……原谅我吗?我不想……”

  “没什么好原谅的。”格里高利在彼特罗抽搐时扶住了他,他的身体好冷,“你是我的兄弟。”

  “谢谢,谢谢……这就……够了。”他缓慢眨了眨眼,手从格里高利肩膀上滑下。

  “我想……我想要来点……萨洛。”

  格里高利静静等待。

  他为他合上了眼睛。

  萨洛,这就是他的遗言。

  他忽然很想笑。

  “喂,小鬼。”秃子回来了。他浑身是血,“萨洛是什么?”

  那是用肥猪肉腌的罐头,一口咬下去满嘴是油,咸香四溢。彼特罗最喜欢吃那东西了,你知道吗?不是什么发霉的干粮,不是他妈的老鼠肉——

  “什么都不是。”格里高利答道。

  “听着,小鬼。秃子明白了。”他把斧柄插进地面,声音前所未有地清晰,“你说过那些关于战争的话。”

  “别再说了。”给我闭嘴。

  “你是对的,小鬼。这是……他们的战争。那些大人物。塔露拉,姓魏的混蛋,还有那,那什么来着?对,博士。”

  格里高利没在听。他感受着彼特罗的身体慢慢变冷。

  “我们不属于这场战争。”秃子兀自说着,“我们当不了大将军,也不会被人记住,甚至连名字都留不下。我们只是……”

  “以后再说吧,秃子。”

  秃子笑了,不带嘲讽,也看不出任何恶意。多年来,他第一次真正地微笑。“好啊,以后。”

  他向前倒下,栽进泥地,再也不动了。那把斧子仍立在他身边,看起来就像一面旗帜。真是奇怪。格里高利现在才想起他从不知道秃子的真名。他也没机会知道了。

  格里高利又想笑了,但他没能发出声音。笑声卡在喉咙里,留下苦涩的味道。

  塔鲁已经在笑了,“所以这就是我们最后得到的?”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们拼死拼活,为的就是这个?他们都死了,都死了!现在我们该做什么?从死人身上扒衣服?我们还——等等,那是什么声音?”

  帐篷前传来一阵杂乱的白噪音。就像是无线电台工作的响声,格里高利心想。但他没有动,也没说什么。塔鲁扭转着电台上的旋钮,让信号固定成型。

  “这里是……任何……运动能听见……”这是个年轻的女声,被静电干扰切得支离破碎。

  “有人在呼唤我们。”塔鲁说。

  “准备逃离……幸存者……集合在……17号区……石心广场。”

  通讯中断了。塔鲁再次旋转按钮,但那之后就只听得见苍白的噪响。

  “这可能是个陷阱。”每个频段都被试完后,塔鲁缓慢地说,似乎不愿相信自己说的话,“这可能是黑雨披为剿清我们设下的埋伏。但我们也没有其他选择了。”

  他走到格里高利身边,碰了碰后者的肩,“走吧。”

  格里高利放下彼特罗。在村长讲述的故事里,每个人的死都伴随着更多的东西:死前,他们会慷慨陈词,贯彻信念,把生命燃烧到最后一刻;死后,他们会成为一句誓言,一段记忆,一种理念,或一束哀悼。

  对彼特罗而言,什么都没有。他不该有。他是个杀人犯。他杀过无辜的人。他已陷入疯狂。他无药可救,罪有应得。

  但这一切都说不过去。格里高利最后看了一眼彼特罗。雨水冲刷着他凝固的微笑,在遗体上打出轻微的噼啪声。

  “我要去追他们。”他说。

  “追谁?”

  “罗德岛的人。告诉我他们往哪里逃了。”

  “这样也行。”塔鲁点了点头,“我听说有个幽灵组长就去罗德岛做了干员。”

  “不。”格里高利捡起彼特罗的刀,还有他的面具,“不是为了这件事。”

  塔鲁摇了摇头,拉住他的肩膀,“别犯傻。”

  “他们杀了我兄弟,我要去追他们。”

  “听着,没必要这样。你一直是我们中最清醒的。你只是生气了,需要些时间冷静。”塔鲁把手搭上他的肩,“跟我走吧,去无线电里说的那个广场。就算那是个陷阱,至少我们也尝试过了。”

  “他们杀了我兄弟。”他肩膀用力,甩开塔鲁。

  “所以你也要去送死?”塔鲁吼叫起来,“换作是五分钟前,我可能会做和你同样的事。但现在我们明明有别的选择!”

  “选择?我曾有过选择的机会吗?”格里高利笑了,“我曾以为我有得选。我以为是我选择不加入罗德岛,是我选择加入整合运动,是我的选择把我一路拉扯到现在。但不是这样的。罗德岛开远时,我只是没有追上去;整合运动慢慢腐败时,我既没有阻止,也没有离开;我任由彼特罗杀了我们的父亲,我和他一样有罪;在切尔诺伯格,我没有阻止屠杀。我做不到,但我至少该试试;刚才你们在战斗,而我晕了过去。再一次,我什么都没有做。你明白了吗?我从没真正做出过选择,直到……现在。”

  他背身离去,“现在我只剩下两个选择了:逃跑还是复仇。我选择复仇。”


(四) 煌大小姐想要我活下来

给我约翰的头。
——王尔德《莎乐美》

  

  格里高利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雨水渗入绷带,伤口隐隐作痛。

  那不是绷带,他想起来了,是彼特罗从衣服上扯下的布条。他说过,这还不够。他说我需要消毒药剂,否则迟早会感染。营地里有药,但我离开了那里。

  伤口更疼了。雨滴落在嘴唇上。他回想起切尔诺伯格,那时的雨带着挥之不去的硝烟味。现在的雨什么味道都没有,只觉得冷。但皮肤却滚烫得很,我一定是发烧了,他想,头晕,恶心,牙齿打架,视野边缘微颤不断。塔鲁说这是脑震荡的副作用,不过以前发烧时也是同样的感觉。酸黄瓜,萨洛,再来一大口蜂蜜酒——彼特罗总说这些食物能治好发烧。可它们从没起过作用啊,哥哥。

  在下个路口,格里高利险些撞上另一个人。一位红发的斐迪亚女性,穿着整合运动的白袍。

  “一个整合运动。”她的语气好像是看到了什么珍稀动物。

  “你不也是。”

  “现在还不是。”

  最好未来也别是,“那就滚远点。”

  她看着他手中的面具,“是我发送的讯息。”

  至少这不是陷阱,塔鲁还有救,“你应该在集合地点。”

  “我们都该在集合地点。我正在往那里赶,你呢,却在向反方向跑。难道是迷路了?”

  “你管不着。”

  他从她身边擦过,却被扯住手臂。她的手冷得像冰,“我能从你眼睛里看到火。”

  “是你的手太冷了。”格里高利甩开她,继续向前。

  “我知道怎么逃出这座城市。”她在他背后说,“我能带你离开这里。在这之后,我们可以建立一个全新的整合运动。”

  “把你的整合运动留给别人吧,我用不上它了。”

  “那你用得上这个吗?”

  格里高利回过头。她的指间掂着一个金属小盒。是梅菲斯特的药剂,她什么时候拿走的?

  “还给我!”

  “为什么?”她不为所动,“我见过被这些药剂毒害的人:痛苦,扭曲,永无止境的噩梦。一个灵魂,在结晶化的躯壳中哀嚎。你难道想变成那样?”

  格里高利试图抢回注射器,她轻盈地闪过,“它不该留存于世。求助于疯狂的力量毫无意义,正是它们腐化了整合运动:你们本应反抗苦难,最终却成为苦难本身。”

  他妈的这人舌头是打结了吗?“别鬼扯,快还我!”

  “你要用它做什么?”

  “有人杀了我的兄弟。”

  她点点头,“所以你要用它来报仇。要知道你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即使你赢了——无论你战胜的是谁——你都无法尝到胜利的滋味,那时你将无法意识到自己是谁,或身处何方,而死者也不可能复活。即使如此,你也愿意?”

  “没有关系。”

  她的眼睛微微睁大,“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

  “因为他是我的兄弟。”

  她拇指抵着下巴, “我可以把药剂还给你……但我要一个东西作为交换。”

  她说得好像这药剂原本是她的东西一样,但格里高利还是答应了。

  她所要求的并不多。


    “放开我。”
  这是他第四次说这句话。和前三次一样,煌选择了无视。她更加用力地抓住医生的胳膊,撑起他一半的体重,“你确实该放开点脂肪了,以后多运动运动吧。”
  “我会拖累你们。”他坚持说,“放开我,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我感觉我肠子都断了,告诉我是不是那样?我还能撑到医院吗?天啊,我还没娶老婆呢!四十多岁了还没老婆,祖宗一定会念叨我的。”
  煌看着医生苍白的脸,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你的肚腩救了你。”她告诉他,“那把匕首没捅进去。它只划开了脂肪,但没有伤到内脏。”
  “真的?”
  “真的。所以放轻松,你暂时还见不到老祖宗呢。”
  “那我更不该减肥了,毕竟这身脂肪救了我的命。”他勉强笑了笑,“其他人……有多少人死在那里?”
  “三个。”扛着他另一边肩膀的佩洛给出了答案,“两个人被光头大个干掉,一个人心脏中了一枪。”
  “这都是我的错。如果我照整合运动的指示去做,杀死穿黑雨披的人,或许他们就不会死了。但……我是个医生,我发过誓。我理应拯救生命,而不是夺走生命。”
  “你没有做错。”灰喉告诉他,“谁也无法保证那种情况下会发生什么。”
  “他们说的是事实吗?”医生又问,“是龙门处理了贫民窟的感染者,不是整合运动?”
  “是啊。”
  “我……我曾想过这种可能性,我甚至想象过这之后的事。那时我以为,我一定会感到生气,我一定会感到被龙门背叛,我一定会把这件事公之于众,让人们对魏彦吾口诛笔伐,我……”医生垂下头,“但现在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那个黑雨披说得没错,把真相公之于众毫无意义,只会让龙门变得更糟。我猜,我们只能继续走下去。重建城市,弥补损伤,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假装贫民窟的人们只是失踪了,总有一天能回来。”
  他叹了口气,“但我还是忘不掉我的爸妈。”
  “下雨了。”灰喉摊开手,看着手套被水痕润成深色,“省点体力吧,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之后没有人再说话,他们沉默地赶路。又过了十几分钟,煌停下脚步。她皱眉回看来时的路, “灰喉?”
  “我在。”
  “我累了,你来背他可以吗?”
  灰喉点了点头。煌放下医生,“你们抄个近路,从左边小道过去,再往北走十分钟,应该就能到市区了。”
  “你要做什么?”医生问。
  “总得有人结束这件事。”
  灰喉在离开前递给她一个通讯器,“这次可别再让伤口裂开了。”
  煌戴上耳机,用一声轻笑回应,“我尽量以和平方式解决。”
  他们离开后,煌卸下电锯,检查了它的状态。燃料已用掉大半,锯齿也有些被磨得光亮。她自己也好不到哪去,仅仅是握住拳头都能感到一阵酸麻。
  在所有她希望和平解决的理由中,这是最微不足道的那一个。煌转过头,深吸一口气。
  “出来吧。”
  应和她的呼唤,一个人从废墟中走出。他戴着整合运动的面具,手持长刀,腿上缠着黑布,白袍被血水染红。“是你干的。”两个眼洞朝向她的电锯,“你杀了彼特罗。”
  看来开枪的混蛋是他哥哥。记得他是叫……格里高利?煌总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他向无辜的人开枪,我只能那样做。”
  “是啊,你做得没错。”面具动了动,他是在笑?“他疯了,他罪有应得。但你本可以打晕他。你可以把他摔倒在地,用源石技艺吹飞他,打断他的手。你可以留他一命,但你没有。”
  他生气了,他在强词夺理,“他威胁到其他人的安危,我没有留手的余地。但你还有得选。放下武器吧,我可以带你去罗德岛。”
  面具下发出干涩的笑声,“你在两年前说过同样的话。”
  她想起来了,“我曾见过你们。”
  格里高利点点头,“在一座烂得不能再烂的小村。我们没跟你走。我一直在想:如果当时我们登上了罗德岛,现在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还不算太迟。”她坚持说,“跟我去罗德岛吧。在那里你能接受治疗,也能得到正经的工作。虽然需要一些审查,但不会刻意为难你。大家也不会因为你曾是整合运动而敌视你。”
  “你知道萨洛是什么吗?”他突然问。
  “不知道。”
  “你的确不会知道。”他缓缓拔刀。
  “动手吧。”他说,“要么你死,要么我死,没有区别。”
  为什么我遇到的每个整合运动都这么固执?感染者和感染者战斗,感染者憎恨感染者,感染者杀死感染者……我已经受够了。“我会把你揍到生活不能自理,再带回罗德岛。”
  “这可说不好。”格里高利从口袋中摸出一个针筒,炫耀似地晃了晃。白色粉末在透明的液体中晃动,煌立刻猜到了它的本质。
  “……别用。”她感觉自己的血都凉了,“千万,不要。你不清楚它——”
  “我很清楚它是什么,也知道我会变成什么。”一道血泪从面具上滴落,“我只是想……要个结束。”
  她冲了过去。不能让他完成注射。把针筒捏碎在他的手心,粉末会同时感染两人,但不会立刻转化。罗德岛有疫苗。现在还没有,但总会有的,很快就会,所以不许停下。
  她抢到了。格里高利在最后一刻松开了手。她把针筒丢下,一脚踩碎。
  里面只有半管药。
  “我还没那么天真。”面具紧贴耳侧,悄声低语,“五分钟前我就完成了注射。”

  

  “彼特罗,格里高利,好久不见。”

  睁开眼时,格里高利感觉自己做了个漫长的梦。他闻到了烟味。那是老村长的烟斗,里面的烟丝每天都在换,但他从没见村长放下过烟斗。它是黏在他手上了,彼特罗曾这样调侃。

  彼特罗……

  他就坐在自己身边,八岁的他。双手抱膝,左右微晃,大张的双眼写满好奇。

  “又来听我讲故事了?呵,也不知我这糟老头的故事有哪吸引你们。那么今天就来讲——”

  不,不行。

  他拉起彼特罗,跑出村长的家。门外万里无云,阳光照着漫地积雪,寒光闪闪。

  “我们回家。”格里高利告诉他,“一起跑回去怎么样?先到家的人有萨洛吃!”

  “三,二,一,跑。”

  他朝着太阳飞奔。

  “跑啊,彼特罗,跑啊!”

  他跑过广袤的麦田,跑过澄澈的溪流,跑过哞哞叫着的牧群。

  他放声大笑,他是多么怀念这种感受啊。

  他前面是彼特罗的背影,他跑得好快。我得追上他。跑。跑。跑。

  他越过熟悉的篱笆。很快就要到家了,但还没追上彼特罗,就把萨洛让给他好了。

  他看到彼特罗站在家门前,背对着他,一动不动。他没有开门,是在等自己吗?

  他抓住彼特罗的后肩,“追上你了!”

  他转过身,胸口被电锯挖开,血流如注。

  她被甩飞出去,后背撞上水泥墙,震落无数尘土。
  不该是这样的。煌睁开眼,看着曾是格里高利的怪物走近。源石刺穿他的外衣,表面覆满红黑的液体。只要撑到他流完血就行——这个想法太过天真,以致煌苦笑起来。宿主的生命大多短暂,但因此放松警惕的人只会死得更早。
  “回……家……“格里高利用力踏地,右手高举过头。煌向左一扭,长刀钉进耳边的墙面。我记得那把刀,她拔下它时想,是他哥哥的刀。铁刃上豁口遍布,握起来也不趁手。不过考虑到一个宿主正挡在她和她的电锯之间,煌也没什么挑剔的资格。
  “……跑啊。”格里高利接近了,一根源石从他的左手手心伸出,他用右手掰下,紧紧握住。
  “跑。跑。跑。”他重复着这个字,手中的剑胡乱劈砍着。煌后无退路,她勉强拨开前四下,第五次攻击时她横刀挡住。一声清脆的响声过后,刀刃从中间破裂,些许碎片划破煌的脸颊。源石刀锋没有迟疑。它向心口刺去。煌无路可退。
  她听见格里高利在笑。
  她开始臆想自己的走马灯会是什么样子,最后却发现自己只在思考:灰喉发现她倒在这里时会是什么表情。
  对不起,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刀尖在一个坚硬的物体上停滞下来。它没能刺穿心脏。格里高利喷出一声鼻息,听起来颇为疑惑;煌起初也不知道是什么救了她,直到她听见电流的噼啪声。
  是起搏器,它的外壳为煌挡下了致命一击。可露希尔不止一次强调过这玩意贵得要死,她还曾威胁说:如果起搏器出了问题,维修费要从她的工资里扣。看来以后只能多找找博士蹭饭了。
  但首先她得活到能报账的时候。格里高利奋力向前,把源石剑舞得越发狂乱。断裂的长刀难以应付,煌心生一计,故意向墙边凑去。他突刺而来,煌等到最后一刻才架开,源石剑直直刺进墙壁,半截剑刃没入水泥。格里高利恼怒地咕哝着,一手试图拔剑,另一手猛击墙面,一拳又一拳,像在发泄怒气的孩子。煌趁机后撤,正好看到他一拳砸穿水泥墙。
  “追。上……你了。”泥墙不堪重负地炸裂,上层的建筑随即崩塌,砖块和混凝土同时落下。煌花了半秒诅咒龙门的豆腐渣工程,赶在被活埋前逃了出去。
  格里高利没有这样做。煌回头时他正仰望破碎的天花板,紧接着就被无数碎片淹没。这足以杀死他吗?煌不知道。她摘下破损的起搏器,向电锯走去。雨水冲刷着身体,分外寒冷。那是雨吗?还是说——
  “下……雪。了。”

  

  “下雪了。”

  在乌萨斯,下雪并不是件稀罕的事。但这次不一样,格里高利告诉自己,这次不一样。

  “彼特罗,来玩雪吧?”

  他开始堆雪人。雪团又冷又硬,把他的手冻得红肿酸麻。他不得不歇息一会儿,但雪人只堆到膝盖。要是有把火暖暖身子该多好啊,格里高利想,但火会把雪融化。

  “对了,我们堆火焰猎手吧!”他大声说,“我知道你一直很喜欢他,只是不好意思说!”

  “兜帽,披风,钩爪……再来点边角料做火焰。哦,可别忘了飞刀!”

  他成功了。半小时后,一座纯白的雪人竖立在冰天雪地之中,面容威严,神色肃穆,左手紧贴腰侧的口袋,似乎随时会拔出飞刀,向恶人施以惩戒。

  他总觉得还缺点什么。

  “彼特罗,你觉得这个火焰猎手怎么样?”

  他眨了眨眼,再次看向雪人。它开始流血。积雪被火焰烤灭,化作鲜血淌下,露出下面的真正面貌:一具由碎肉和器官拼凑成的巨人,原料取自无数死者的尸体。

  他张开双臂,看着自己的杰作,点了点头。

  “是啊,这才是英雄。”

  “下……雪。了。”
  格里高利从废墟中走出。砖石的碎块插在他肩上,血液顺着伤口溅出。他的面具同样破裂了,露出半边脸庞——如果那还能称之为脸的话。源石结晶覆盖着他的面部,塑成一张扭曲的笑脸。
  “来。玩……”他脚蹬瓦砾,“雪?”
  煌觉得自己被一头熊撞了。
  格里高利冲来时,她架起电锯防御,结果被撞得连连退却,脚后跟抵住后方的平房。被医生缝合的伤口再次迸裂,鲜血染红了衣袖。格里高利没有留给她喘息的时间,他用结晶化的手指抓挠着进攻,动作比起人更接近野兽。电锯挡下了大部分戳击,但格里高利的攻势愈发迅猛,在她身上留下数道血痕。
  “飞……”最后格里高利高高跃起,打算用下一击做出了结;煌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在他滞空时释放气体爆炸。他果然退缩了,向后踉跄两步,失去了重心。顾不得浑身的疼痛,她把电锯猛力挥出。锯齿咬入格里高利的左肩,血色的源石和肉块一同散进雪雾,美得出奇。
  “这……火……”
  但还不够。伴随着刺耳的噪音,锯齿停了下来。格里高利右手按住电锯,把它从体内拉扯而出。他拽起仍在试图转动的链条,哼笑一声。
  “英雄。”
  他扯断了链条。
  “抓到……了。”

  

  “抓到你了!”

  他兴奋地叫喊,指向眼前的血肉雕像,“这才是你的真面貌!你不是什么英雄,也不是什么正义使者,说到底你只是个杀手,不比我们更高贵,也不比我们更强大。区别只在于:你成功了。所以你被人赞美,被人传颂……而我们只能被当成屠夫。”

  没有回应。

  “说话啊!反驳我!你不是会丢飞刀吗?我们有罪,朝我们丢啊!看看我们的灵魂能烧出什么颜色!”

  雕像自然无法开口。它从未真正活过。

  “你喜欢这个吗,彼特罗?他就和我们一模一样!”

  没有回应。

  “彼特罗……你为什么不说话?”

  “他死了。”这个声音完美无瑕。如雷鸣般洪亮,又如火焰般炽热,滚动着纯粹的愤怒。

  他被震慑得跪倒在地,难以置信地眯起双眼,凝视着那坨血肉。

  在他的无数次幻想中,火焰猎手的声音正是这样。

  “……你不是真的!”他大声说,却只暴露了声音的颤抖,“你不过是个传说,是个故事!”

  “只要时间足够长久,任何历史都可能变成传说。”雕像笑了一声,“我的名号源自虚伪,但我确实存在过。我曾见证帝国崛起,我曾与国王一同欢笑,我也曾为这个帝国焚烧腐朽的灵魂。我让他们在火焰中痛苦,在痛苦中忏悔。我用他们的忏悔淬炼恐惧,用恐惧带来秩序。但在秩序真正到来后,我却被指控为异端,暴君,亵渎者,被辱骂,被放逐,被暗杀。你说我成功了?我从未成功。他们消解了我的真相,给我强加火焰猎手的虚名,把我变成茶余饭后的笑谈,没有人会信以为真的传说。而王权更迭,帝国衰败……这绝不是我想见到的。但,我也从未失败。千百年间上演的一切无一不证明了我才是正确的。‘真相必须被知晓’,‘逝者不死,必将化为生者力量’……这些不过是后人强加于我的空话。最真实的训诫唯有一条,那就是人是最为卑鄙,最为下贱,最为傲慢又最为脆弱的动物,只有通过恐惧和惩戒才能实现秩序。任何不愿接受这条训诫的人不过是不敢承认,因为他们也是其中之一;或是太过短命,没能走到必须做出选择的时刻。魏就做得很好:比起义正言辞地让数万人去死,他选择杀死数百人来解决问题。你们认为这些手段不可告人,但我更愿意称之为高效,和真诚。”

  他沉默了。他知道火焰猎手不是真的,他早就知道。他用腐肉堆砌了火焰猎手的雕像,只是为了唾弃他,憎恨他,但……

  “彼特罗相信过你……他想成为你。”有泪从他的眼角淌下。

  “我该为此负责吗?”火焰猎手反问,“难道没有我,他就不会为自己的愚蠢行为找别的借口?难道没有我,他就不会去追寻其他偶像,被其他理念蛊惑?难道是我告诉他去低效地杀人,低效地试图证明所谓的真相?他甚至以为他是在模仿我,天真的孩子。如果他了解真正的我,哪怕只有一点,他就应该知道:知晓真相的人只会选择沉默。因为他们心里明白,真相与和平相比不值一提。”

  “……你根本不是火焰猎手。”

  “这世上从未有过火焰猎手。”雕像的声音带着愉悦,“但,你可以成为他。你已经见过我的海德拉,现在喊出我的真名。我会给予你所期望的一切。”

  她被打飞了。
  她的视野猛然抬高,余光依稀能瞥见平房的楼顶。如果没有肋骨处传来的剧痛,她可能已经晕厥过去了;但疼痛让她清醒,让她看见格里高利的身形在眼中不断放大,断裂的左臂如风筝般晃动。另一边是完全变成源石的右手,指尖锋利,形同鸟爪。
  “杀……手。”
  空气再次炸裂。煌借此调整方向,以毫厘之差避过利爪。两秒后她在屋顶上着陆,却感觉过了半个世纪。现在我该怎么战斗?她看着落到另一栋楼楼顶的格里高利,自嘲地笑了。换做是Logos,他或许能编织出繁复的咒语,把格里高利钉到地上;字面意义上武装到牙齿的Mechanist会从体内变出奇妙的武器,制服格里高利;她衷心希望迷迭香不要面对当下的情况,不过她也知道格里高利绝不是这只小猫的对手。
  但煌做不到。她的源石技艺不是那么方便的东西,既不能凭空生出黑杖,也无法把建筑捏得粉碎。一把电锯,这是她唯一能杀死格里高利的手段。但在链条被扯断的当下,它不比一根铁棍更有用。
  或许我只能拖延时间,直到他被源石彻底侵蚀死去。但那需要多久?五分钟?十分钟?半小时?我能撑这么久吗?
  她撸起袖子,从伤口处抹了些血洒到链锯尖端。最后一次机会了。
  “不是……真的!”他咆哮着跨过两幢楼的间隙。一支箭插到他背上,然后是第二支,第三支,全都在源石晶簇上弹开。一个灰色的身影从他身后的楼房探头。
  “我回来了。”耳机里传来灰喉的声音,“其他人都已经——”
  “快走!”煌打断她。
  格里高利背过身,向灰喉的方向一跃而起。煌迅速加热脚底的空气,也向上跳去。这是个蠢主意,双腿被震得发麻,而且她还没来得及想怎么着陆就落地了,只得侧滚两圈,撞在一根水泥柱上才停下。这是座施工中的毛坯房,地上还能看见捆成束的钢管。
  格里高利向灰喉冲去。她试着后退,但不够快,格里高利离她只有咫尺之遥。
  煌抛出电锯。它撞到格里高利身侧,偏移了他的重心,利爪无害地从长弩上方擦过。等到灰喉又退两步,煌使用了源石技艺。以电锯上的血液为媒介,气体炸裂开来,摧毁了前半截锯刃,金属碎片嵌进宿主体内。
  格里高利哀嚎起来,煌趁机拉起灰喉,把她向后带离。她得告诉灰喉:你不该来的,你刚才差点死掉,快走吧。
  但煌说不出口。
  “他是哪种宿主?”灰喉问,“战士,还是掷骨手?”
  “你在说什么?”
  她白了煌一眼,“你没看过作战手册?”
  “那玩意比热动力学教材还厚欸。”
  灰喉叹了口气,“战士习惯近战,掷骨手会投掷源石。”
  “那他就是战士了。”
  话音未落,格里高利再次咆哮,抓起身上的源石结晶向她们投来。
  “半分钟前他还不会这招的!”煌一边带着灰喉闪避,一边为自己开脱。
  “现在他会了,难道还是跟我学的?”两人躲到水泥柱后,一把匕首被递到煌手中。
  “凑合着用吧,总比什么都没有好。”灰喉朝宿主射出两箭,又缩回掩体。片刻后,源石碎片便如疾风骤雨般袭来。
  “他出现了多久?”为了盖过噪音,灰喉问得很大声。
  “大概十五分钟!”煌的回答同样大声。
  “你觉得他还能撑多久?”
  “越短越好!”这个答案着实没有营养。但煌说完后,源石的雨幕便停歇下来。她探出身体,发现格里高利正抓挠着自己的头,痛苦地呻吟。
  从他破碎的嘴唇中,煌听见三个字。
  “科西切。”

  一片火红。

  视线所及之处,万物化成燃烧的碎片。火焰穿透眼眶,钻入脑髓,蚀骨灼心。

  所以,这就是成为牧群的感觉了。九说牧群们是在做永无止境的噩梦,但她错了。我在烧,就和火焰猎手一样。彼特罗,你能看见吗?我成为火焰猎手了!

  他笑着伸出手。

  格里高利,普通农家的孩子,彼特罗的兄弟,整合运动无数杂兵中最微不足道的那一个,拥抱了火焰。

  他是一个儿子,看着父亲跪下,拉住领主的衣摆。他说求求你大人,我们已经一无所有,不要带走更多了。

  他是一个男孩,背对被带走的兄弟,攥紧双拳。他的兄弟很坚强,被带走时一句话都没说。

  他是一个少年,被踹倒在地。你这样做毫无意义,骏鹰俯视着他,这片土地属于我们,你的兄弟属于我们,你也属于我们。

  他是一个青年,被他的朋友紧紧盯着。他的朋友说,这片土地本不属于他们。

  他是一个斗士,与先前的朋友一同战斗,把奴隶从笼中解放。他被一个孩子拉住衣摆,他正好和他兄弟被带走时一样大。他摸了摸他的头和他的熊耳,他告诉他不用害怕,这片土地注定属于你们。

  他是一个军官,带领军队冲锋陷阵。他召唤火焰焚烧骏鹰的旗帜,挥动长剑砍下骏鹰的头颅。他浴血奋战,疲倦但也亢奋,大喊着他在未来将无数次默念的战吼。

  他喊:为了乌萨斯。

  他们赢下了战争,赢下了土地。他的朋友坐上王座,要他坐在离自己最接近的席位。

  他拒绝了。他是斐迪亚,乌萨斯的王宫里没有他的位置。

  他的拒绝另有原因。国王没有断绝骏鹰的血脉,只是把孩子驱赶出境。数年后,叛乱四起。假意臣服的贵族纷纷倒戈,他们之前怎么向他谄媚,现在就怎么向新生的骏鹰谄媚。你要记住,老朋友,他离开首都时告诉国王,我是在为你的软弱收尾。

  他与自己的兄弟重逢,他成了缸中的一块腐肉。

  他烧了他,烧了送来他的信使,烧了他的主人——那只骏鹰竟敢宣称他不过是他的奴隶。他让他的惨叫响彻叛军的营地。

  他死后第二天,那些叛军投降了。他从火焰中看到了更多:屈服,恐惧,正义,和秩序。

  他开始烧人。这很高效。烧死一个人,十个人投降。烧死十个人,一百人投降。烧死一座村庄,一座城市投降。他甚至好心到让部下捡回用投石机丢入城中的焦黑尸骸,埋回他们原本居住的地方。

  他烧了更多人。被绑在火刑架上的领主痛哭流涕,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问,我们明明投降了。

  他看着领主燃烧。他已投降过三次:第一次对乌萨斯,第二次对骏鹰,第三次又是对乌萨斯。不会有第四次了,他必须被惩罚。

  他一路进军,沿路留下无数被再次征服的子民,他们温顺而沉默,忠诚而驯服。

  他们爱乌萨斯。

  他们本应如此。

  他们为他留下了一个故事。一个关于火焰猎手的故事。

  尖啸席卷而来。
  煌立刻捂住耳朵,但声音仍如针尖般刺穿耳膜。那尖叫仿佛提取了一个人毕生经历的全部痛苦,再在一瞬间释放;她痛苦地眯起眼,看到无数源石荆棘从宿主背后长出。其中一根向后紧缩,像是蓄势待发的长鞭。
  下一刻,水泥柱从中间破开,碎成无数粉末。煌把灰喉推到一边,用匕首挡住荆棘。这一下纯粹是运气使然,她的眼睛几乎没能捕捉到进攻的轨迹。
  更多荆棘破空袭来,煌放弃了硬碰硬的念头,向其他柱子寻求庇护。粗大的石柱有成人的臂展那么宽,源石荆棘撕过时却像薄纸一样脆弱。但煌也不打算支撑太久,她撤到大楼边缘,灰喉已经在那里等她了。
  “现在怎么办?”她问。燕子啊,你这不是知道答案了吗?
  “我们跳!”
  煌搂住灰喉,一跃而下。
  坠落没有持续太久。煌在接近地面时用气流缓冲,让两人安然落地。她把灰喉放下时,燕子还攥着她的衣领。她攥得有些太紧了,煌感到呼吸困难。
  “唔,抱歉。”灰喉松开手,低下头为弩箭上弦。与此同时格里高利从高楼边现身,细长的荆棘在他身边舞动,就像蜘蛛的腿脚。他用荆棘拉住墙壁,把自己弹射出来,落地时踏碎了工地的警示牌。雾气从他口中喷出,嘶嘶作响。
  他被建筑活埋过。他被电锯切断过右手。他被弩箭射中过。他被气体爆炸伤过。他的体内还留着锯齿的碎片。
  可他就是不死。他就是不死。真奇怪,我半小时前还想救他,现在只希望他早点死。
  格里高利再次咆哮,向前一步;但随后他就踉跄了一下,几根荆棘脱离了后背,化成碎片落下。
  “不……”他摇着头,“刺……猬?”

  

  他听见了歌声。

  沉睡吧,沉睡吧♪

  刺猬玩偶与小熊们……

  此刻,在百里之外的切尔诺伯格,有一位整合运动的干部步入石棺,走向他命定的结局。与此同时宿主的力量也将被收回,集中到切尔诺伯格的地下深坑,制造最后一次的狂乱和亵渎。

  格里高利不知道这些。他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小兵,他怎么能知道呢?

  他只听得到两个声音。

  “我听说那件事了,伊诺。你做得很好。”

  你在说什么?

  “那个帮罗德岛干员求情的人,你没有处死他。”

  别提了,萨沙。一想到那小鬼的脸我就恶心。罗德岛可是我们的敌人啊,他怎么能帮敌人求情呢?我就该把他当众处死,警示其他想和敌人妥协的蠢蛋,杀鸡儆猴,一了百了。

  “但你既没有烧死他,也没有把他转化成宿主。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你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啊。在一开始,我的确是想杀死他的。这小鬼又丑又吵,身上还有臭洋葱的味道,把他变成宿主都算是便宜他了!但是……

  “但是?”

  另一个家伙搅局了。那人和他一样丑,说他愿意替代小鬼做宿主。

  “所以,你是把那另一个家伙变成宿主了吗?”

  也没有。我觉得那家伙很奇怪。他明明知道宿主是什么。这……不合理。他难道不怕死吗?

  “这世上没有不怕死的人。就算是嘴上反复说不怕死不怕死的人,临死前也会泪流满面,甚至魂不守舍。因为人就是这么自私的动物,说到底最在乎的还是自己的性命。”

  那他又为何会那样说?他为什么会愿意做替死鬼?我不明白……如果他成了宿主,我就能明白吗?但我很害怕,我怕他会反过来改变我。

  “大概是因为那个人对他很重要吧,重要到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去交换。”

  但你刚才不是说,人只在乎自己的性命吗?

  “人也是有另外一面的。为了重要的人或事,人会不惜付出生命。父亲对孩子,丈夫对妻子……还有,哥哥对弟弟。”

  唔……你说得太复杂,我有点听不懂。一会儿说人自私,一会儿又说人会为了其他事去死。这不是矛盾的吗?

  “其实我也不是很能理解。不过我可以保证,如果是为了让伊诺活下来,我是愿意去死的。”

  不行!萨沙不能死!

  “只是做个假设而已。放心吧,塔露拉不会让我们走到那步的。但……一旦到了那一步,如果在我们两人中,只有一个能活下来。我会毫不犹豫地选你。”

  “毫不犹豫。”
   格里高利的声音再次变得清晰。更多源石荆棘从体表长出,又剥落在地。他在衰落,原本维持他形态的力量正在被迅速抽离,他撑不了多久了。
  他蹒跚着走来,荆棘在身边舞动,如同摇曳的火苗。他还留有余力,足够展开最后一次攻势。
  煌捡起一块长方形的钢板。
  “灰喉。”她低声呼唤。
  “我在。”
  “谢谢你能回来。”
  煌攥紧匕首,把钢板护在身前,向前冲去。


  “醒醒,格里高利,我们该走了。”

  我不是格里高利。我是梅菲斯特,我是科西切,我是海德拉,我是塔露拉,我是火焰猎手。

  “你有这么多名字,可我只有一个:彼特罗。”

  你已经死了。所以闭嘴。

  “抓住我的手,我要带你去看些东西。”

  我还没睡够,你别管我!

  “走吧。”

  他被拖拽着前行,穿过幽黑的小径。路的尽头,一道狭窄的光芒逐渐放大,直到他眼里只剩白芒一片。他闭上眼。

  “睁开眼,格里高利。”

  我……不想……

  “天就快亮了,你不想看日出吗?”

  荆棘袭来。原本能砸破水泥柱的攻击,此时却只能在钢板上砸出微小的凹陷。但煌也已筋疲力尽,每次冲击都会震破她肩上的一道伤口。
  ACE羡慕过我。他说他受够了保护这保护那的感觉,他说他很想放下厚重的盾牌,拿起我的电锯,好好战斗一次。
  他到死都没能实现这个梦想。那个曾想痛痛快快干一架的大叔,最后还是带着他的盾牌踏入战场,傲然面对暴君的火焰。
  煌大笑起来,她加快了速度。
  ACE,现在轮到我学你了。

  格里高利睁开眼。他看到一个晶石缠身的怪物,在钢筋水泥的森林中前行,无数荆棘刺破皮肤,向另一边袭去。另一边是个漂亮的黑发姐姐,浑身流血,提着盾牌,咬牙前行。

  怪物看到了我。它一定看到了。不,别吃我,我只个孩子,没什么肉,也别吃彼特罗,他萨洛吃太多,肯定齁咸齁咸的——

  怪物停下了,俯视着他。它的眼睛。它好……熟悉。

  我认识它。

  我……那是,我……

  “那不是你。”彼特罗同样仰望着它,“它不再是任何人了。那只是个空壳。可以是梅菲斯特,可以是科西切,可以是海德拉,可以是塔露拉,可以是火焰猎手……但那不是你。”

  这都是因为你。因为你已经死了。不管我做什么,不管我有多后悔,你都不可能回来。

  彼特罗侧过头,现在他也变成我了,“但现在还来得及,你要做我没能做到的事。”

  我已经做到了,我成了火焰猎手,我要为你复仇,我要证明——

  “你要学会放下。”我对我说。

  天亮了。

  

  天亮了。  

  

  

(五) 末日的时候在做什么?有没有空? 可以来聊天吗?


从现在到那个时刻来临时,我深知我对这个世界已没有价值。从我放弃杀人那一刻起,我已自我宣判了永远的流放。该由别人来创造历史了。
——加缪《鼠疫》


  煌放下钢板,双手撑膝。水雾从周身升起,融化了飘散的雪花。
  我需要呼吸。她喘着气想,可我已经在呼吸了。我还活着,我还能呼吸。这意味着……
  战斗结束了。
  她抬起头,看到一尊源石塑成的雕像,被定格在人能想象出的最狰狞的姿态。他全身长满尖刺,脸上覆着源石,下面是一团扭曲模糊的血肉,牙齿被红色的晶簇挤压得错位,曾是眼睛的地方只剩下一个小孔,仍在向外流淌血泪。
  他一动不动。我还没把匕首送进他的心脏,是他自己停下了动作。
  “他是……死了吗?”灰喉问。
  “我不知道。”煌退了两步,感到一阵晕眩,“但我希望,他不会再——”在她说完之前,灰喉就撑起她的肩。
  “都已经结束了吧?”
  “嗯,都结束了。”煌最后瞥了一眼曾是格里高利的宿主雕像。她小心翼翼地挪回重心,却被灰喉戳了一下腰。
  “别闹,我扶你去市区。”
  “多谢了。”
  初升的太阳划破云层,照亮了缓缓前行的两人。阳光很暖,虽然不比夏天的烈日,但刚刚好。煌回过头,看到阴影把格里高利斜切成两半,一半光亮,一半晦暗。
  他真的死了。他会伫立在这里,直到时间的尽头。
  不,他不会的。移动城市寸土寸金,这片区域迟早会被重建。到了那时,会有人发现他吗?会有人惊愕于他骇人的形象,一锤把他砸得粉碎吗?会有人踏足这片狼藉的废墟,猜测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吗?会有人下到肮脏的坑洞,去目睹他们不敢面对的真相吗?
  这都已经不重要了,她想。他死了,那些仇恨和疯狂也一起死了,就只是这样了。
  “对了,灰喉。你知道我一开始来这里是要做什么吗?”
  黎博利放缓脚步,“你想做的事,已经有人替你做了。”
  “……呵,是啊。”
  真相就是真相。即使经由错误之口说出,即使听者选择沉默,真相仍是真相。
  “但我还没放弃呢!”煌仰起头,“总有一天我会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公之于众。我保留这份权利。只不过……不是今天,不是在这里。”
  灰喉的耳羽轻轻颤动。
  “那个胖医生给了我这个。”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卷白布,缓缓展开。最后,一把手术刀露了出来,刀锋反射着晨光。
  一把没有断裂的手术刀。
  “他说:矿石病才是这一切悲剧的根源。他不想再束手旁观了。”灰喉说得很快。煌一开始以为她是在笑,直到她眨了眨眼,“他不想再无动于衷,不想再麻痹自己,不想再等到亲近的人死去再后悔……他说,他要加入罗德岛。”
  煌把手臂收拢了一些,环住灰喉的肩,“我想,这是今天的第二个好消息。”
  “第一个是什么?”
  她伸手擦过灰喉的眼角,“我们活下来了。”

 

  在地下呆了太久,塔鲁发现自己难以直视光亮。

  伴着滑轮摩擦的声响,钢制闸门缓缓拉开。初晨的阳光倾泻而下,照亮台阶上漂浮的灰尘。

  “我们到了。”九的声音依然平静。她扶着门沿侧身回望,“你不走吗?”

  塔鲁环顾着坑洞,深吸一口潮湿的空气,然后踏上台阶。

  门外的世界寒光闪闪。薄霜覆盖了草地,树枝上挂着冰锥。白雾从他的鼻尖涌出,随着每次呼吸蒸腾而起。

  他不记得龙门有这么冷。

  草地上刻着两道辙痕,是龙门移动时留下的痕迹,它还在向北行驶。不一会儿,移动城市的阴影从塔鲁头顶离去,那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逃出了这座城市。

  她坐在一根树桩上等着他。在阳光下,她的五官仍模糊难辨,仿佛隔绝着一层面纱。她是个谜,塔鲁想。他不知她是谁,长什么样,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在错综复杂的地下通道中找到一条出路,或是出于什么目的指引他离开。

  “在所有人中,只有你回应了我的讯息。”她告诉他,“其他人要么有自己的办法,要么就是死在了龙门。”

  恐怕后者居多,“你到底是谁?”

  “九。曾经是龙门人,现在是感染者。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我不知道。”塔鲁生硬地回答,“随便找个地方,随便活下去……只要还有地方能容得下感染者,就行。”

  “那么,你不能向东走。那里的人憎恨我们。”九顿了一下,“但向西走同样不明智,那里的人会把感染者吊死。”

  塔鲁觉得她话里有话,“你呢?你打算做什么?”

  “去切尔诺伯格,加入整合运动。”

  他哑然失笑,“你认真的?”

  “如果我是在开玩笑,我会确保你听得出来。”

  “那你就是瞎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整合运动早就完蛋了。”

  “你不是要加入整合运动。”塔鲁喃喃道,“你是要重建它。”

  “一个全新的整合运动,不再受暴君或阴谋家的摆布,只为感染者的权利而战。”

  “……你还是想战斗。”

  “因为这是得到公义的唯一方式。罗德岛以为他们能通过温和方式改善感染者的境遇,他们不是第一个这样想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失败的。只要矿石病仍存在于世,感染者就永远会被恐惧,被歧视。”

  九看向塔鲁。她是想邀请我吗?他在另一根木桩上坐下,过了很久才开口,“迪科斯彻是个财迷。他总是在攒钱,也总有很多人向他借钱。那家伙甚至开高利贷。我很鄙视他。”

  九静静聆听,没有打断也没有提问。

  “后来我才知道,那家伙一直在把钱寄给乌萨斯北边的小镇,那里收养了不少矿场出生的孩子,他从没忘记过他们。”塔鲁笑了笑,“现在他死了,还有谁会记得那些孩子?”

  “秃子……是个混蛋。”他继续讲述,“他疯了。在我认识他之前就疯了,就和整个整合运动一样;但到了最后,他却成了我们中最清醒的那个。他说得对,这场战争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

  “彼特罗总是在逞英雄。他有个叫格里高利的弟弟。他总是在嘲弄他,讽刺他,但也愿为他付出生命。他还说格里高利是个做梦的蠢蛋,结果他才是做梦的那个。他一直坚信整合运动仍是正义的,仍是感染者的救赎,仍值得我们为之而战,为之而死……他的确那样做了,可能是出于愧疚。直到最后我才知道,是他把矿石病传染给了格里高利,他从未原谅过自己。”

  “格里高利是我唯一可称为朋友的人。”他眨了眨眼,“他很早就洞察了整合运动的本质。他知道我们注定只是破坏者,而不是所谓的解放者。但在彼特罗死后,他毫不犹豫地去复仇。我没有阻止他。我该阻止的,但我做不到。他大概是死了吧。说来奇怪,我觉得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所有这些人……我从没喜欢过他们。”塔鲁深吸一口气。冷风灌入肺叶,微微作痛,“但他们本应得到更好的结局,而不是烂在这座该死的城市。这场战争毒害了他们,毒害了我们,毒害了所有人。黑雨披,罗德岛,整合运动……全都一个样。”

  “我能保证这种事不再发生。”九说,“我能保证。再也不会有无意义的牺牲。”

  “不可能的。”塔鲁说,“即使塔露拉没有发疯,结果也不会改变。我现在想明白了,这就是他妈的战争。有人流血,有人去死,有人裤子里装满屎去死。为了做梦死掉,为了报仇死掉,为了扬名立万死掉,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会死,而我们习以为常。”

  “但历史正是建立在这种习以为常之上。因为人是最为懒惰,最为自私,最为无知又最为胆怯的动物,每次改变都必然伴随流血的斗争。是血与火铸就了现在的我们。”

  “你现在听起来就像是塔露拉了。”

  “不对。”他听到九在笑,“是塔露拉听起来像我。”

  “也许你是对的。总得有人说:杀死几百人来拯救上万人是正确的,杀死普通人来拯救感染者是正确的,杀死感染者来拯救普通人是正确的——我也曾是其中之一。但……我只是不再能习以为常了。”

  九叹了口气,像是放弃了什么,“我可能见过你所说的格里高利。”

  “乌萨斯族,黑脸,瘦得跟竹竿一样,腿上有伤?”

  她点点头,“我也没有阻止他。”

  “你说过不会再有无意义的牺牲。”

  “即使我在那里制止,未来他还是会走上同样的道路。但至少,我为他做了一件事。”她站起身,从口袋中掏出两个黑铁铭牌。是彼特罗和格里高利的,“我希望——”

  “不要。我知道你打算做什么。你想提醒我他们的死,想唤起我的愤怒,让我加入到你的整合运动。这不会有用。一旦再次踏入战争,我就会杀死另一个格里高利,或被另一个格里高利杀死——这是唯一的结果。”

  “我只是觉得,它们该留在你身边。”

  塔鲁摩挲着冰冷的铁块。由同一块铁矿捶打出的两块铭牌,在兄弟俩死后终于重聚。

  “这不是为了战争。”九告诉他。

  “那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铭记。”

 

     

(六) 没有整合运动的无聊世界

别哭了,亚尔,战争马上就会重新开始的!这次一定是更大,更厉害的战争。我们不仅能捡到子弹壳,说不定还能捡到真的子弹,甚至是军队的枪呢!

——《高达0080:口袋中的战争》


  所以,这就是故事的结局。

  四个整合运动想逃出龙门,却因其中一人的暴戾,其中一人的偏执,其中一人的天真,和其中一人的不作为,变成了一场悲惨的闹剧。就只是这样的故事。

  事到如今也该承认了,这篇故事——或者纪实——的作者就是塔鲁,那个没能阻止彼特罗陷入癫狂,没能阻止格里高利去复仇,没能加入新的整合运动,却苟活至今的感染者。

  我还有一件事没讲完,是关于秃子的。在逃出龙门之后,我花了些时间去调查了他的过去。就结果来说,并无意义。但我还是想把它记录下来,就当是个警示。

  想象一下。

  想象你是一个普通的庄稼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生都没离开过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某一天,征兵的来了。他看上了你,因为你个子最大,长得最凶。他说:跟我走。你能成为史诗的一员,建立不朽的功勋。

  你跟他走了。倒不是因为他许诺的东西,而是因为不跟他走就得挨鞭子。

  于是,你上了战场。第一次战斗时你就被火炮声吓到,尿了裤子。其他人纷纷嘲笑你,说你明明个子最大,胆子却最小,你这种人一辈子都别想升官,别想当大将军。

  但你活了下来。

  那些曾嘲笑你的人成了你的战友。他们叫你秃子,因为你确实没几根头发;他们给你灌酒,因为你醉酒的样子特别滑稽。你们一同战斗,一同受伤,一同为死去的人哀悼,庆幸自己至少还能活到明天。

  久而久之,你成了合格的士兵。你学会了麻木,学会了勇敢。听到火炮声时你不再会尿裤子了。但你开始知道,人死后是会尿裤子的,还会把屎拉一地。

  一次又一次,战友死去,而你独活。你从尸堆中取走他们的狗牌,带在身上。你想,至少等我做了大将军,我会让他们一起见证。

  几年后,战争结束了,你们赢了。你说我杀过人,我建过功,我流过血,我要做大将军。死去的兄弟们还在看着我呢。

  你被赶走了。那些大人物说,我们赢了,不需要你了。这场战争叫四皇之战,没有你这种小兵的位置。

  想象一下,到了那时你会成为什么。

  我讨厌秃子。他是个神憎鬼恶的疯子,但我能理解他。我明白是什么把他变成了那样。

  这就是我写下这篇故事的目的。

  切尔诺伯格事件结束后,罗德岛为牺牲的干员树立了纪念碑。我从电视上看到过。十米高的纪念碑。四十三位干员,名字都被刻在大理石上,确保他们被世人永远铭记。还有一种叫“霜星”的药,大概也是为了纪念那位奋战到最后的干部。她是作为一位罗德岛的干员死去的。

  但没有人会记得我们。

  没有人会记得,贪财鬼迪科斯彻给乌萨斯的孩子们寄钱,没有人会记得,彼特罗曾想把龙门的真相公之于众,没有人会记得,一向消极的格里高利会为他死去的哥哥复仇,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

  没有人会记得,那两个想成为英雄的孩子,那两个本来能成为罗德岛干员的孩子,竟成了整合运动的暴徒。

  你们为什么要记住呢?我们只不过是帮默默无闻的失败者,注定要被历史遗忘。我理解你们的想法,否定我们,唾弃我们,指责我们的暴行……你们应该这么做,我都能理解。

  但也请记住我们。然后去思考,是什么把我们变成了这样。

  不要再重复我们的错误了。


  西摩正在飞奔。
  一把飞刀擦过耳畔,钉入墙壁时握柄仍在颤动。一把飞刀,如果情势不这么紧急,他也许会发笑:怎么会有人用飞刀做武器?
  但他不敢那么做。他甚至没有机会转头回看,以确认紧追不舍的究竟是谁。整合运动,狂暴的感染者,是来杀他的。他早就知道。
  西摩再次加快步伐。他转过一个拐角,推倒空置的油桶,它们封堵过道,阻碍了整合运动的追赶——至少他期望如此。
  一支弩箭射中他的后背,他跌倒在地,转身时只来得及看见两把砍刀落下,切断他的手臂。
  然后,屏幕上出现红色的“YOU DIED”。
  “这游戏烂透了。”西摩恼怒地嘟囔着,关闭了游戏。他本想骂“该死的感染者”,但最近几年,“感染者”这个词太不正确了,现在只能叫他们“有源石技艺天赋的人”。
  “您在玩什么?”提问的是朗贝尔,他的后辈。一个年轻记者,说起话来总是毕恭毕敬。西摩不喜欢他。
  “你有什么事?”西摩反问。
  “您还记得我们楼底下那个酒馆吗?它的老板昨天自杀了。”
  “科塔尔对吧,那个有源石技艺天赋的人。然后呢?难道我们该送个花圈过去?那从你的工资里扣。”
  “在帮忙整理遗物时,我发现了这个。”朗贝尔递出一个黑封面的本子,“或许可以作为报道的素材。”
  西摩接过本子,一目十行地看完,“所以……这个我们以为的‘科塔尔先生’,其实是个叫塔鲁的前整合运动?”
  “是的。”朗贝尔站得笔直,两眼发亮,“报道他吧,他的故事可以还原整合运动的真实——”
  西摩把本子撕成两半,丢进垃圾桶。
  朗贝尔愣住了,西摩觉得他现在顺眼多了。
  “您该读读的。”半晌他才挤出这句话。
  “没人会在乎整合运动的破事了,小子。这帮恐怖分子在十几年前就完蛋啦,不会有人想知道其中一个小兵在想些什么的。现在他们唯一的用处……”他指了指之前打开的游戏,“就是这个:出现在电影或游戏里的反派。我们得报道些更有热度,更能抓人眼球的东西。”
  “您有吗?”朗贝尔问。他不服,西摩看得出来。
  “当然有。比如说,我们可以采访罗德岛的干员。”
  “我们能和罗德岛搭上关系吗?”
  “当然不能。”蠢货,这就是为什么我是资深记者,而你只是个小屁孩,“但我们可以假装采访过一个叫‘赛伯鲁斯先生’的罗德岛的干员,再来句让人印象深刻的开头,这样报纸才卖得出去。”
  西摩反复按动圆珠笔的笔帽,“我有灵感了,就这么开头吧:'我亲眼所见。阿米娅杀死摄政王的那天,我就在现场……'”
  窗外阳光正盛。




推荐文章
评论(0)
分享到
转载我的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