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禩心怀奸恶,市恩惑众,应革亲王佐领。钦此。”太监特有的尖细嗓音听得人头皮一阵发麻,心头也莫名烦躁,然胤禩则不以为意,接过圣旨便交与身后的高明,一脸毫无波澜退回了自家院子。
郭络罗氏紧蹙眉头,依偎在胤禩的身旁,手中的丝帕已是扯得不成样子,现在的她早已不再是咄咄逼人的形象。
一直以来她便是聪慧的女子,知道何时能放肆,何时该收敛。眼下自己的丈夫经受的是常人无法体会的打压报复,她又怎能不心生痛惜?
“爷...”郭络罗氏刚一开口,喉头便有些哽咽起来。
胤禩扬起眉眼,微微笑了笑,执起她的双手,轻轻拍了拍,“不必担忧,”顿了顿又道,“可曾后悔?若是...”
“爷,”郭络罗氏随即轻掩住胤禩张合的嘴唇,她明白他要说什么,只是一日夫妻百日恩,怎是说断就断的,“即便是赐死的圣旨下来,臣妾也是甘愿同爷一起受着,绝无半点异议。”
郭络罗氏本就是皇亲贵胄,又因着一身巾帼不让须眉的气势,说得倒是让一旁的高明也想站出来一表决心,只是胤禩虽平日里对下人纵着,但是这嫡福晋却不是好惹的主子,于是高明也只是在心底暗暗起誓。
“你呀…”胤禩不知该喜该忧,只有紧了紧握着的手…
......
“主子,都寅末了,该起了。方才听守门的说,九阿哥正兴冲冲往咱这儿来呢。”高明压低声线,躬身侧立于塌边,也不急着掌灯,只朝着身后招了招手,几个宫女便动作利索地站成一排,手里托着干净衣裳、洗脸巾子等一应物什。
胤禩搁床上翻来覆去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将昨晚的梦境挥之脑后。
“让胤禟直接过来罢,也别在前厅守着了,怪冷的。”胤禩边起身边吩咐。
“奴才省得,已经让小三儿去说了”
胤禩兀自点点头,一时不查打了个寒噤,“外头可是落雪了?怪冷的。”
“可不是吗?昨儿晚上子时不到便开始了,下了整整一宿,雪都积了好厚一层哩。”高明边说边唤人掌了灯,又另外叫小太监多加了银碳将四周墙角处的火炉烧旺了这才打了帘子服侍胤禩穿衣洗漱。
“哟!八哥你这是...还没起呢!”胤禟得了信儿,风风火火地推了门就进,大红披风三两下解了,随手扔给了一旁的宫女,自己找了暖炉烘起手来。他是这里的常客,从不避讳什么,大家也都见惯不怪了。
“平日倒是没见你这么勤谨,今儿怎么...阿,阿,阿嚏!阿嚏!!阿嚏!!!”胤禩连着打了三个惊天动地的喷嚏,可把一旁的高明吓得够呛,这病可才好了没几日,可别又...
“赶紧喝口热茶,外头凉的很,许是我方才带了寒气进来。”胤禟嘱咐着下人端热水,回头又找了手炉将周身都暖通透了,这才坐上床榻,凑近胤禩耳根轻声道:“昨日太子宫里又闹了个天翻地覆,你猜皇上这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胤禩伸手拽了拽胤禟的辫稍,笑了笑:“连你都能知道,你认为皇上会不知道吗?”
胤禟揉了揉脑袋,圆眼睛笑眯眯的。
“你呀,想太多啦,”胤禩站起身,伸开手臂,任太监几人给自己系上腰带,又套上棉袍,戴上厚实的绒帽,“现下可是正月里,大过年节的,皇上连遇刺之事都生生压下,面儿上怎么能为这点小事坏了兴致嘛?况且...”胤禩顿住话头,继而眸色一暗,显示出全不符其年龄的狠厉来。
“况且什么?”
胤禩敛住心神,回身向胤禟虎着脸假装忿忿道,“何况我今日本想躺着松快一天,可你一来就准没好事儿!”
“嘿!这可真是冤枉死弟弟咯,”胤禟捶胸顿足,继而像是想起什么大事,一拍自个儿脑门子,扯过自己的红披风,拉着胤禩的手就直往外跑,“呀!差点忘了!赏雪吃火锅去,去晚了可就全让胤珴那小子给独吞啦!”
......
“八哥八哥,你赶紧的,十哥已经吞了好几块大肉了,你若再晚来一时,可就只有喝汤底的份啦!”胤祯正同胤珴手上较劲,余光瞥见胤禩与胤禟立时哇哇叫开了。
胤禩不及坐定,嘴里已经被胤祯塞了一块羊肉,满嘴鲜香味儿,实在教人不由得翘起嘴角来。
见胤禩一脸享受,胤祯嘿嘿一笑,“羊肉暖身,八哥你可多吃些,别教十哥给浪费咯。”
“嘿!怎么说话呢?合着八哥吃了是补身,我吃着就是浪费?”胤珴这下不乐意了,竖着两根浓黑的眉毛,上前就捏胤祯脸颊。
胤祯年纪最小,力气却有的是,两人你来我往的谁也没讨到好。倒是便宜了胤禩和胤禟,二人赏着雪景吃着美食品着小酒,别有一番滋味。
“呵呵,原是你们几个,可真是好兴致呀,不知可否赏脸让四哥也凑上一凑?”胤禛刚巧从德妃那里请过安,远远瞧见了亭子里人影缠斗,一时好奇便绕路过来了。
“四哥快坐,可巧多带了几副碗筷。”胤禟向不远处招了招手,立时有下人伺候着胤禛入座,摆好碗筷酒盏便又迅速远远退回去。
胤珴起身给胤禛斟了满满一杯,笑道:“四哥来得正好!这酒是我从贵妃娘娘那儿顺来的,据说好得很。可惜咱们四个都不懂,拿来也就单为图个气氛,四哥可要好生品鉴品鉴呐,不说出个一二三四来,弟弟们可不依啊。”
胤禛低头看着酒盏溢满,复又抬起眼帘,指了指胤珴几个戏谑道,“恐怕是不喝上个一二三四壶,你们几个都不依吧?”
“哪里敢不依呀?只是四哥素来海量,若是埋没了岂不可惜?”胤禩歪着脑袋,笑盈盈地打趣胤禛。
胤禛自然不恼,见那胤禩眼眉弯弯甚是期待的模样,不由自主举起酒盏便是一口闷。
“好!再来再来!!”胤祯还小,胤禩并不许他多喝,他便只能眼馋着一面叫好一面又迫不及待给胤禛满上。
胤禟眼珠一转,嘻嘻一笑,“四哥莫停,据说这酒有个稀罕名字,叫做莫停酒,需得一刻不停地喝完一整壶,方能解其中之味。”
“哼,你又知道了?”胤禛才不理会胤禟,抿了一口酒,执起银箸在涮锅里挑了块兔肉来吃,缓缓道,“这酒分明是十弟带来的,方才让我品鉴时你不说,现在才来提,想来定是你胡诌的。”
众人都哈哈大笑,而胤禟被识破也不懊恼,却是自顾自地涮肉吃。
“你们瞧,那不是太子爷嘛?这急匆匆是要作甚?”胤祯正望风景,见胤礽那模样甚是稀奇。
另四人顺着胤祯所指方向看去,果见胤礽神色慌张往毓庆宫的方向奔走,连平日里最是重视的仪态都不顾了。
“贵人事多,不像咱清闲自在。”胤禟怡怡然又一杯酒下肚,提到胤礽不禁想起一事,压低声线道,“你们说皇上将上月那行刺事压下,就当真不管不问了?”
“不过明面儿上压了下去,指不定暗地里怎么查呢。”胤禩晃了晃杯中物,答得不以为意。
“皇上自有皇上的用意,做臣子的切莫妄加揣测,免得惹祸上身。”胤禛听二人谈论随意,不由沉下面色出声制止。
胤禩胤禟对视一眼,神情微动,默契地闭嘴不谈。
之后几人又推杯过盏,嬉笑怒骂一阵才渐渐止了。
直待胤禛推脱有事需先行离去后,胤禟方锁起眉头道:“八哥,你让我查的那个小太监已经有眉目了,他自皇上遇刺那晚便再没回过毓庆宫,太子也派人在查探,但是也未见有消息。”
“那个太监可是新进的毓庆宫,原本在哪里伺候?”胤禩曲起手指,轻轻在石桌上有节奏的扣动着。
“八哥,这你可猜错了,那个小太监自进宫就被派入毓庆宫内,不曾伺候过别宫旁人。”
胤禩心有疑惑,不由仰头干了一盅酒,扣下酒盏,凝神远嘱,忽然发现一抹及其熟悉的身影,大红的旗装,明丽的面容,两道目光明亮迥然竟不似女子所有...胤禩思绪蔓延,却又似乎什么也记不起来,一时又急恼,一时又庆幸,脑海里纷乱杂糅,大锤敲击般疼痛,脸上便慢慢苍白起来。
“八哥?可是身体不适?”胤禟见胤禩面色忽地难看起来,立马唤了下人进亭子伺候,胤祯也急忙执起大氅给胤禩披上。
“不妨事,方才喝酒喝得急了些,有点上头罢了。你们尽自己玩,我坐一会儿必定就好了。”胤禩紧了紧身上黛色的大氅,神情温文,眼眸清润,令人没来由便心安起来。
待胤禩安抚了三人,再回首望去,哪里还有什么熟悉的身影,堪余满眼白皑皑雪景罢了。
四兄弟凉亭里热闹非凡,毓庆宫里竟与之不相上下。
“他要册封阿哥他自册封去,何必先来与我说?”胤礽方坐定,伸手就扫落了案几的茶盏茶杯,哐啷啷脆响后,那贴身的小太监也不敢随意上前,只呆立在角落愿与墙根融为一体。
胤礽猛地站起身,在厅内恨恨地来回踱步,咬牙切齿骂道,“不过就是要看我的笑话,看那一个个身份微贱之人都爬到我头上来撒野!哼,我不会认输的,绝不!”
忽而像是忆起要事,迅速穿过中厅,在书房的书案边立定,沉思片刻提笔写了几个字,小心折好后才将贴身太监唤进书房,仔细嘱咐一番方安心令其出门......
要说这年年初,宫里头的阿哥哪一个最受瞩目,那自然便是八贝勒爷胤禩是也。他小小年纪就封了贝勒,甚得圣宠不说,还娶了安亲王岳乐的宝贝外孙女郭络罗氏,据说此女不止明艳动人,性格火辣,而且骑射了得,拳脚功夫也是相当不错,真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呐。
大婚当日,胤禩早早起身,着蟒袍补服到皇太后、皇帝前行三跪九叩礼,然后又入得储秀宫向惠妃行了二跪六叩礼。
之后便由八名内监抬着喜轿进胤禩新建的府邸,令有女官随轿伺候福晋下轿,引福晋入得喜房。房内满目喜红,窗框上贴了大大的喜字,床帏的金黄色流苏上也贴了,蜡烛上,果盘沿亦是满满的喜,看得人不喜庆也难。
虽天色并不好,隐隐有细雨绵绵,饶是如此,胤禩新开的府上还是摆足了六十宴,阿哥里头除了胤礽只捎了份贺礼其他便是都来了。
“八哥,今日你大可放宽了心,我和老十可是全副武装而来,再多人敬酒都是不怕的!”胤禟自个儿拍拍胸脯,又指了指袖子里头卷藏的帕子,笑得一脸贼样儿。
胤珴勾着胤禟的肩,也一径拍着胸膛,“没错,这一路有咱们几个护航就不怕八哥醉倒在洞房外头。”
胤禩好笑不止,心里却也熨帖得紧,没白疼几个弟弟呀。
“十四弟,今儿八哥大喜之日,你怎的倒是安静起来了?”胤祥推了推坐着愣神的胤祯,很是纳闷。
“就是,小八好不易讨了老婆,可别哭丧着脸,把人好媳妇给吓跑了。”胤褆嬉笑着夹了口小菜进嘴里。
这话说得胤禟可不依了,“我们八哥要才学有才学,要样貌有样貌,怎么到了大哥嘴里竟成了个娶不着媳妇儿的了?”
这么一来阿哥几个又笑闹开来,胤祯也收起没来由的古怪情绪,同众人一道嬉笑开来。
今儿胤禩是主角儿,一早给几个大臣拉了去敬酒,胤禟、胤珴倒算义气,二话不说跟着挡酒去了。
待到得时辰入那洞房,胤禩虽带了几分醉意,却还是清醒的,这倒多亏了醉得难分东西南北的胤禟、胤珴两人了。
穿过幽静的廊道,胤禩笑吟吟推门入了洞房,闯入眼帘的却是难以置信的场景。
屋里正中央的紫檀木案桌翻倒在地,厚厚的大红色桌布连着红铜香炉卷落在胤禩脚边,原本用于行合卺礼仪的红枣花生桂圆莲子酒壶零零落落散了一地。
一屋子的小丫鬟老嬷嬷跪在一处瑟瑟发抖,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此刻已卸了红盖喜服怒目圆睁坐在上手的太师椅上。
“这,这是…”胤禩还未想好措辞,就被郭络罗氏朝着下人的一句“你们都给我滚出去”给打断了。
一时,下人们鱼贯而出,怕是再多待一刻也是不敢的。
郭络罗氏也随之站起了身,一步一步逼近胤禩,她也不开口,却猛地出手向胤禩面上扫去,胤禩一惊,迅速侧身躲过,然而郭络罗氏又立马旋身手上动作不止,接连朝胤禩面门上攻。
郭络罗氏拳脚功夫虽甚是迅猛,但对于胤禩来说倒不至于束手无策,他已然带着几分醉意,身手却依旧敏捷,避免伤了对方的同时也暗里不断进攻,终究郭络罗氏招架不住,一个不查被胤禩击中左肩,整个人错了重心,狠狠摔在大红帷帐装饰的床踏脚上。
郭络罗氏右手抚着左肩吃痛地靠在床围子上,“哼!有本事就立马杀了本格格!”
胤禩抬头,碰见了一个轻蔑寡淡的眼神,嘴角是毫无掩饰的讥诮。
“你...你!”纵使胤禩再脾性温润,此刻也是气得手指颤抖,指着眼前的人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胤禩自问不曾得罪于她,而今拜了天地,自然已是夫妻,可如今看来,这郭络罗氏竟如此蛮横无理,毫不念及礼仪纲常,实在教人匪夷所思。
郭络罗氏抬头瞥了眼面前的人,那眼神平静异常却冰冷阴沉,看得她心头一凛,嘴唇翕动着却再没说出话来,只看着胤禩一手背在身后,踢开屋门就走了。
时辰委实不早,宾客多数已经打道回府,只有下人收拾碗碟的声响自院前依稀传来,不甚清晰。
夜色朦胧,原本缠绵不断的细雨此刻越落越稠密,大红的灯笼也渐渐被雨雾迷蒙,看不明晰。
廊沿上有些被春雨溅湿了,雨丝竟还有飘落在眼睑的,胤禩眯了眯眼,面沉如水,片刻之后才开口唤人。
高明立即躬身上前,垂手侍立。他是胤禩的贴身奴才,一向生性机警,方才见那般情况便早早遣退了所有奴仆,只自己一人立在不远处的阴影里听候主子差遣。
“明日进宫行跪拜礼之后,立即命人放出风去,就说福晋身染风寒卧病在床,不得会见宾客,一切礼仪可免则免。后院那些人,若是走漏了半点风声......”胤禩的声音乍听来平和如常,只是内里压抑下了多少怒火不言自明。
“喳,奴才明白。”
此时,屋内的郭络罗氏心里正忐忑异常,她虽然性子跳脱,然而今日这般行为已然是大大的罪过了...可转念一想,即便是死又如何?
自年前开始,她想尽了各种办法逃离,却始终没有成功,现在她已是逼不得已了...
胤禩的贝勒府在城东北的安定门内,坐北朝南,街门东向,有严格的中轴线,线上分布着正殿、配殿、后寝、后罩房四进院落,东西两边有两个跨院,西面有个花园。
很气派地一处府邸,胤禩自己也相当满意,然而府中这个所谓的“女主人”却...思及此,胤禩不由皱起眉来。
虽然将郭络罗氏软禁在后院,所有知情的仆从也一并拘了,然而这也并非长久之计,何况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一个不慎...他这贝勒爷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越想越是糟心,不由长长叹了口气。
“禀贝勒爷,四贝勒、九阿哥、十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正由中门过来,说是要来,来...”堂下传话的小厮脑袋垂得低低的,吞吞吐吐不敢说下去。
胤禩手里的茶盏不轻不重搁在桌面,声响不大,那小厮心头却咯噔了一下,不由自主扑通跪下,“奴才该死...五位爷说是要来拜会爷和...福晋。”
胤禩有些讪讪然,挥了挥手示意小太监退下,连忙遣了丫鬟赶紧去备了糕点瓜果,又命贴身太监高明去将早前得的好茶一一找了出来。
刚刚吩咐妥帖,就听胤禟的声音传了近来,人也随之跨进门来,“这样的琐碎事儿怎的由八哥来掌管?”
胤禩笑笑,答非所问道:“可算是把你们盼来了,我只当你们把我忘了呢!”
“这不是怕你嫌弃咱们碍了你和八嫂柔情蜜意么?”胤珴不及多想,嘿嘿笑着同大家一道落座。
胤禩心里苦笑连连,面上却又不能显露,敛着眼睑淡淡开口道,“你八嫂她偶感风寒,我让她好好歇息不用操心府里的事。”
胤禛抿着嘴角,略不赞成道:“再怎么说你也是封了贝勒的人,怎么能为着这样的琐碎事绊住了脚,让人知道岂不笑话?”
“四哥说得极是,弟弟也是这样想的。”胤禩微微颔首,笑着应下。整好下人们上前来摆桌,他便立即转了话头,“想必大家还不曾用早饭,不如就在我这里用一些罢。待会儿我再把珍藏的好茶泡一些你们尝尝,管教你们舍不得走了。”
胤祥挑起眉毛,扬声道,“好哇,八哥若不嫌弃,弟弟可就在这里长住了!”
“瞧瞧这个没眼力见的!等你大婚后,看我不卷了铺盖赖你家去。”胤珴边吃边指着胤祥揶揄。
“十哥只管来住,弟弟这里可恭候着了。”
“哈哈哈哈哈...”
兄弟几人笑闹打趣,很是惬意,却都不曾预料多年之后落得刀剑相向你死我活的地步。然而他们又绝非池中之物,各自有了野心便势必离心,免不了的兄弟成仇敌啊。
回宫的路上,四人骑着马倒也不急不缓,胤禟胤珴胤祥三人对着街道两边的小摊小贩指指点点有说有笑,只胤祯一人落在最后,眉头都不曾舒展过。
前门大街走了大半,三人忽听得马儿一声嘶鸣,纷纷回头,才见胤祯已调转了马头,疾驰而去,口中唤道,“哥哥们不必等我,我去去便回。”
“这怎么使得?我可答应了德妃娘娘看着他的。”胤祥急了,拉紧了缰绳正欲追去却被胤禟挡了去路。
“行啦行啦,必定是回头寻八哥去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也知道十四一向黏八哥,几日不见他便左一句八哥右一句八哥,可把我脑袋念得生疼,今儿你若再拘着他,回宫之后可小心他报复你。”
胤禟这样聪敏心思,怎么会看不明白胤禩府中的异样,只是今日人太多,若摊开了说只怕下了胤禩在兄弟跟前的面子,此刻既然见胤祯去了,他也就稍稍放了心。
富荣酒楼是前门街上数一数二的大酒楼,先不论各色菜品精致绝伦,内里装潢亦是煞费心思,便是那上菜端茶的伙计也是百里挑一的机灵,是以这里的价钱虽比别处高出许多,往来之人依旧络绎。
胤禩胤祯虽不欲招摇,二人一个穿了最普通的黧色长袍并一件半旧不新的茶白褂子,另一个单套了件青袍,腰间坠着块白玉平安扣,然而终究是架不住那一身的皇子气派,因此刚踏近富荣酒楼的门槛,早有眼尖的伙计迎了上来,殷勤地领着他们往二楼上去。
二楼的格局与别处的大大不同,这里每个雅座都用山水花鸟的屏风相隔开来,隐隐约约能瞧见人头晃动,说话间若是轻声细语自然不会被旁人听去,若是声响大些也不显突兀,好不雅致。
胤禩掀袍落座,却并不开口,径自端起茶杯,微微垂着眼睫吹开茶沫子,霎时茶香四溢,水汽氤氲。
胤祯一路上讲了无数笑话,肚子里哄人的话也掏了个大半,显见胤禩面色愈加柔和,便有些结结巴巴将话头往正事上引,“八哥近来像是清减了...”胤祯说话间迅速偷眼觑了胤禩面色,“可是府上杂事甚多,不堪忧虑?”
胤禩一早发现了胤祯的担忧之色,此刻见他小心谨慎的模样倒是几不可见地笑了起来,不似以往在外人面前的谦和疏离之姿,也不似平日在兄弟之间的温文尔雅之态,此刻的笑眼内更添了几分真实的动容,“不过是些无甚紧要的琐碎之事,不提也罢,你且有这份心思,八哥心里已经很开心了。”
胤祯听罢还欲追问,却被隔间猛然提高的声音打断。
“......像这样贸然行事......八贝勒府绝不是......比性命重要?”是个年轻女子愤怒的声音,虽然并不清晰,但端坐着的二人都听到八贝勒这三字,不由对视一眼,静静听下去。
“我当然知道!我清楚明白......逃了多回......苦守却不得回应......”接着便是更加模糊不清的男子的声音,因刻意压低,二人只能听得只字片语,再多便听不见了。
胤祯眉目凝重,紧了紧膝上的拳头道,“想必不是什么能见光的事,虽不惧怕他们,然而他们在暗我们在明,若被暗算委实不值当...不如咱们现在就过去将他二人制伏,也免了日后忧心。”
“不可轻举妄动,”胤禩抬手制止,只细细品过茶,方缓缓道来,“我虽将将开府,但内里的管制却严密得很,护卫也并不是泛泛之辈,要说以一当十倒是不敢,以一当五却不难,倘若他们是一般的宵小之辈必定让他有进无出。可若是非同一般的高手么...以你我二人之力,今日反倒是咱们有去无回了。”
胤祯若有所思地点头称是,“是弟弟鲁莽了,”边说边起身,不安地来回踱步,继而忽然想起妙法似的,扬眉一笑,眼里俱是精光,“不如我去像阿玛求个恩典,让我到八哥府中小住一阵,这样一来岂不两全齐美?”
胤祯双眼精亮望向胤禩,对方笑吟吟地回望过来,“两全齐美?却不知是哪里来的两全?哪里又有齐美了?”
“这...”胤祯被问得一愣。
胤禩只当他是贪图宫外热闹有趣,也不责备,只让他自己打消出宫的念头。这会儿见胤祯因怔忡而半张着的嘴里隐隐露出两排细细的白牙,也不知怎么的就想起胤祯刚长牙时总爱张嘴依依呀呀地咬自己手指的时光,便不由自主呵呵笑出了声。
之后不论胤祯怎么追问,也问不出缘故,直到多年之后总算无意中发现了真相,胤祯也如同今日这般愣怔了许久,之后好一阵苦笑带点儿窃笑...
待送胤祯回宫,胤禩便马不停蹄回府安排事宜,恭候起了不速之客。
果不其然,刚过三更天,后院墙上就迅速闪过一条黑影,在月色朦胧的掩映下几不可见。胤禩隐在暗中,望着黑影奔赴的方向勾起嘴角,眼里满是肃杀之气。
这可是你们咎由自取,怪不得我心狠手辣!
胤禩手势一下,身后的护卫立马吹响了长哨声,后院一时灯火通明,犹如白昼。
来人知是走漏了风声,却也并不惊慌,这样刀头舔血的日子早就习以为常,何况想从这样小小府邸逃脱对他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刀光剑影之下,他游刃有余,一拨两拨三拨...渐渐地他力气耗损过半,然而涌上来的护卫虽然不多却个个高手。
“不知壮士高姓大名?何方人士?今日莅临寒舍所谓何事?”胤禩看戏看够了,才怡怡然开口。
见他一味死战并不搭理,胤禩也不恼,嘴角竟是隐隐带了笑意,望着那人懒懒道:“你可知是谁背叛了你?若是你现在肯束手就擒,我或许可以让你死得明白些。”
胤禩看此人身手委实了得,原本必杀的心便少了两分,这才故意说话想扰乱对方的思绪,尽早将其生擒。
那人却只是微微一愣,并不分神,寻住空挡便朝着围墙飞奔逃去。
胤禩月白衣衫,银边腰带,就那么负手背对着围墙不为所动。
下一秒暗处便涌出一队弓箭手,训练有素地在胤禩背后排成一列,就在那歹人飞身攀上围墙时拉满了弓弦,一齐飞射而出。
没想到那人并不束手就擒,靠着手里一柄利剑上下翻飞,负隅顽抗。
“何玉!”尖利的女声从人群传来。
那人稍一分神,右腿和右肩便中了箭,然他心性顽强,居然并不求饶。
胤禩望向不远处的女子蹙紧了眉头,出声示意弓箭手收弓待命。
“滚开!胆敢阻拦本格格!”郭络罗氏秀敏一脚踹开了拦路的护卫,却被高明出手困住,“死奴才,放开本格格!放开!”
胤禩隐隐觉出事态不妙,迅速挥退了所有下人,才向着高明使了眼色。
郭络罗氏一脱身,直奔那歹人而去。
“…何玉,你的伤…”郭络罗氏杏眼通红,发饰也因挣扎而凌乱不堪。
何玉只深深看着眼前的女子,抚了抚她额角的发丝,便一把将人护在身后,举剑指向胤禩:“有什么都冲着我来,她是无辜的...”
话音未歇,何玉执剑的手背便让石子击中,利剑应声落地,人也不自觉后退了一步,扯到了箭伤不由半跪在地。
郭络罗氏惊呼一声,慌忙挡在了何玉身前,望着胤禩又是恨又是恐。
“哈哈哈哈,好一对生死相随的狗男女!”胤禩嘴里笑着,两眼简直能冒出火来。郭络罗氏成婚时的异样胤禩自然让人暗中调查过,可查到的不过是郭络罗氏玩心太大,几次三番欲意逃出城游玩,因此他一直也以为她只是不想成亲,却没想到居然是,居然是...
“要不是你,我们早就...”
“秀敏!”何玉自知今日难逃,柔声打断郭络罗氏,而后向着胤禩颓然出声,“求你杀了我...别伤害她...”
“哼,”胤禩握紧了双拳,手背青筋毕现,他虽已怒极,却只是轻巧地冷冷一哼,“你自然是要死的,至于这水性杨花的女子...你以为我这堂堂八贝勒府能容得下?”
“你!”郭络罗氏忿恨不已,被胤禩冰冷至极的眼神扫过却又有些沭了。
皓月当空,星子稀疏,虽已出了九九,可阵阵寒风依旧吹得人脸颊生疼。
胤禩静默良久,半阖的眸子闭上再睁开时已多了几分算计与嘲弄。而后再不看眼前之人,吩咐高明关押了二人便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