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人口众多,一一审查已费了不少时日,而皇帝近日下了谕旨,除却张家及其奴仆以外,并连其两侧邻里,交好之友也一并不可放过,必都悉数审核过后再押送京城交由吏部审判。于是广饶县一时间都竭力撇清了和张家的干系,只有居近邻里和腾,刘,秦三家富户,却是怎么都跑不掉了。
胤禩胤祯和赵世贤三人顿时忙得焦头烂额,这千余人的名册登记,迁居往来,所提口供都要一一过目查实,滤清关系,更何况皇帝明旨了日子,三个月内必须全部查清回京复命,不得有误。
胤禩从张用观处审问回屋时,其室内烛火摇曳,他推门而入,却见胤祯斜靠在床围子上睡着了,他手中握着书册,衣衫松松绾系,脑后的头发还是半湿的,显然是刚沐浴不久,他面颊净白,嘴唇因睡着而微微嘟起,眉眼也不再同白日坐镇时那般沉峻,透着满满的少年人独有的可爱可亲之态。
“怎的这般就着了,快些醒醒。”胤禩轻轻拍了拍胤祯,又转身去找干净的巾子。
“...嗯?你回来了...”胤祯迷迷糊糊地撑开眼皮,大大伸了个懒腰,将书册往床头一丢便要睡下去。此前胤禩虽有松动,却仍是留有心结,再不愿与以往那般和他同榻而眠,然而趁着今日机会...胤祯又怎肯放过?
“你这头发还未擦干,怎好睡下?”胤禩上前一把将其拉起坐直,见胤祯睡意惺忪,似乎还有些不满地撅了撅嘴,却把胤禩看得一乐,“不是不让你睡,只是湿着发睡下难免明日头疼。”边说边坐于他身侧,拧过身子把胤祯的头发拢起一缕,用巾子一点一点拭干。
胤祯左右不能躺着,索性揉了揉眼睛清醒了几分,“那张家人还是不肯招认么?”
“哪里就这么容易了?”
“这前朝皇嗣又不好给他们用刑,只这么拖着,何时才是个头?”
“虽说皇帝下了圣旨,若他真是朱三太子必定善待,只是...”胤禩手里不停,口中的话却未再说下去。
“只是谁都不会相信,”胤祯微微偏过脸孔,笑道,“八哥,你也不信吧?”
“又口无遮拦...”胤禩手下一紧,胤祯只觉头皮一疼便“唔”地痛呼一声,惨兮兮地讨饶,“我再不敢了,八哥饶我!”
胤禩无奈地摇摇头。
二人又闲聊一时,正要睡下,却听外头高明扣响了门,“主子,在城外发现了疑似张钰宝的行迹...恐怕,还要您亲自去一趟。”
“发现了抓回来便是,何苦大晚上的还要劳累人?”胤祯不满的抱怨。今日他二人间久违的气氛温亲,那人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选这时档,真真晦气。
“速速备马!”胤禩一面吩咐,一面整装出发。
胤禩胤祯到达城外时,只见二十多官兵正举着火把与长刀将一黑衣人团团围住,那黑衣人发丝散乱,眼睛被一方黑布蒙着,他因看不见,所以手中长剑挥舞,毫无顾忌,周围官兵皆不敢近前。
胤禩脚下一蹬,飞纵上前,那黑衣人正是张钰宝!
“张钰宝!”
那人听到声音即刻停下了动作,微微偏过耳朵,似是在辨别着胤禩的方位。
“你们全都退下。”胤禩挥挥手,众人便缓缓后退,而他则反之上前,却被身旁的胤祯一把拉住胳膊,轻声道:“八哥,谨防有诈。”
“以他性子,当是不会。”张钰宝虽然纨绔,言语上颇多轻佻之词,但他眼神清澈,并非心机深沉之人,胤禩是放心的。
张钰宝听周围毫无动静,便放心似的站定,握着长剑的手指却依旧轻微战栗。
“张钰宝,你的眼睛...”
“别动,你不许上前!”他声音带着沙哑,激动之下猛得咳嗽起来,一手捂着口鼻,一手将剑尖指着正前方。
胤禩并不在他正前方,剑尖与他偏离甚远,“你放心,我不会害你,我带你去医治眼睛。”
“你害了我张家三百多口人,你还要在此假惺惺么?你隐姓埋名欺骗于我,是不是早就知晓了我的身份,所以才故意接近于我?”
胤禩本不欲为自己辩驳,但是看到张钰宝一面说,眼上的黑巾便浸出水渍来,他顿觉愧疚,解释道:“我因身份特殊,故此隐瞒,但我是真心把你当做朋友。若非如此,我不会令搜查的官兵不许伤你分毫,此刻更不会毫不防备地站在你面前。”
张钰宝抿紧了嘴唇并不说话,然他举剑的手已不再坚定。
胤禩见他似有松动,小心地又靠近一些,柔声道:“你此番被劫,显是清瘦许多,定然吃了不少苦头...咱们先把眼睛治好,其他的你再慢慢与我说。”
“我们...没什么好说...”他萎顿地说着话,手腕却顺势转动,利剑立时调转了方向,对着自己的脖颈而去。
“铿”一声,长剑猛得被一物格开,张钰宝的手掌虎口被震得生疼,胤禩眼疾手快,一下夺过了他手中利剑,怒吼一声:“你疯了么!”
胤禩胸口起伏不定,脸上是不可置信的惊惧,握着洞箫的手指不住颤抖,若是再晚一点……
“呵,呵呵,你就当我疯了罢,反正早晚也是死,早死早超生,岂不更妙?”
胤禩身形紧绷,望着张钰宝绝望的神情久久说不出话来。
“既然我杀不了你,那我就杀了我自己!这你也要管吗!”张钰宝崩溃地跪倒在地,发出沉闷的呜咽声。
胤禩眼眶酸胀,缓缓蹲下身,掰着他的后脖颈将其脸庞按在自己肩头。他无法感同身受,但他理解,这种两难的境地是有多么痛苦磨人,比死更难。
“我…”他本想允诺些什么,然而皇命难违,他连自己的命运也不定能够掌控,又何苦说一些虚妄之词来安抚欺骗他?
因害怕张钰宝再有激进举止,胤禩专门派了护卫日夜守着,然而他似乎是想通了,自此后安静沉默,让他吃饭便吃饭,让他睡觉便睡觉,唯独不愿开口,问他什么都至若惘然,如行尸走肉般无欲无求无知无觉。
夜凉如水,入秋后天愈萧瑟,白昼渐短,吟思更接愁边。
桌案上烛火黯淡,被夜风一吹则岌岌可危,摇曳不定。张钰宝静静地端坐桌边,眼上的黑巾早已换成了白色绷带,他伸手抚了抚,竟不甚在意,唇角露出一抹嘲讽地笑意。
胤禩轻扣门扉,屋内毫无动静,他知等不到回应,用力一推,门便开了,看到张钰宝正抚弄着眼睛,心中不免痛惜,这几日大夫换了足有十来个,望闻问切几番折腾却没有一个能开的出药方的,只道,这毒奇绝,从未遇见。
“今日我听说隔壁镇有个声名远播的大夫,明日一早我着人去请来...”他上前执起张钰宝的手,显然察觉他瑟缩了一下,胤禩也不甚在意,只将一物件置于他的掌中,轻声道,“我怕你平日无趣,想着这九连环最是能打发时间,赶巧路过市集,顺手便买了一个。”
张钰宝也不接话,双手拢着摩挲了一下几个圆环,腻润冰凉的触感,一动便叮当作响,声音清脆灵动,却不知是什么材料制的。
胤禩瞧他动作笨拙,想起初见张钰宝时的情景,不由展颜一笑,“还以为你玩遍古今,却原来连个九连环也不会解,”胤禩拉过他的手指,一边动作一边道,“这个其实很简单,只要记住十六字口诀,虽步骤多些,但没有解不开的。‘上俩下一,再动后一,上一下俩,再动后一。’”
胤禩扣着他手指,一点一点慢慢演示了一番,“好了,你自己再试试?再有一会儿便能解了第一环。”
张钰宝的手指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指尖略显瘦削,掌心薄茧攀附,是一双极具力道也不失美感的手。
蓦地失了胤禩手指的引领,他似乎又有些困惑起来,眉头也跟着微微蹙起,只是手中并不停下,紧咬着牙关仿佛跟手里的小玩意儿较上了劲。
“诶,你别急呀,这么硬抻是会断的,”胤禩见他小孩似的心性,直笑得一双凤眸流光溢彩,白牙都快藏不住了,忍不住又手把手的教了一遍,“应该是左手这样翻起,右手往这边扣住...然后再这样...你瞧,第一个环就解下了。”
张钰宝指尖抚着那个解开的圆环,像是终于释怀了,没再将牙关咬得死紧。他本就聪敏,胤禩在旁耐心指导了一会儿,他便能独自一步一顿拆解起来,几回下来就愈发熟稔了,随着手指翻飞,心情似乎也好了起来,嘴角松范了许多,不再僵硬绷紧。
此时屋外响起一连串的脚步声,“主子,该用晚膳了,可是依旧摆在此处?”
“摆进来罢。”
“喳。”
婢女们皆垂首屏息,鱼贯而入,动作利落地摆桌置筷,高明知晓胤禩不喜旁人在侧,丢了个眼神,众人自是了然地朝胤禩福了福便都后退离去。
张钰宝不知胤禩真实身份,但是能将下人调教得如此训练有素,恐怕不是一般的王公大臣才对,何况他年纪又轻...说不准便是皇亲国戚。
“先吃饭罢,一会儿再玩。”胤禩最近很喜欢与张钰宝一同进膳,原因无他,看他吃饭的模样胃口就莫名要好一些,“今日有一品豆腐,葱烧海参,三丝鱼翅,还有香酥鸡,清蒸加吉鱼,糖醋里脊,拔丝山药,雨前虾仁...”胤禩一面说菜名,一面盛了碗清爽的白玉萝卜汤到张钰宝跟前,“先喝口汤润一润。”
“哟,我说怎么哪儿都找不着八哥,一猜就是在这给绊住了。”胤祯大踏步跨进门,径直坐在了张钰宝对面,他嘴里说着笑着,眼里简直能冲火,恨不得将对面之人眼上的绷带烧出两个洞来。
“八哥你可真狠心,用膳也不叫我,莫不是嫌弃弟弟吃得太多了?”
胤禩气乐了,笑骂:“我几时饿着你了?我命人惯常备下的点心也不知是谁吃的?还有今日头里我从南华楼特特带回的九转腰花和朝天锅竟都喂狗肚子里头了?”
胤祯闻言嘻嘻一笑,而后歪着脑袋看向胤禩,揶揄道:“我若是小狗儿,那八哥又是什么?”
“你这张嘴可放过我吧,我自认是说不过你的。”胤禩不与他斗嘴,安静地吃起了饭。
一旁的张钰宝也老实不客气,已将胤禩端给他的汤尽数喝完,然后端起饭碗一口饭一口菜,吃得有滋有味,看起来食欲颇好。
胤禩见他如此,不由自主地又给他添了些菜色,自己也多吃了几口。
胤祯自是又气得仰倒,三两口便解决了一顿晚膳,向着门口的常顒嚷道:“这糖醋里脊是谁做的,让他明日不用来了。放这么多醋,是想酸死人么!”
“这...”常顒左右为难,内心腹诽:这可是八贝勒亲挑的厨娘,您要是知道还敢这么说吗...更何况,酸的也不是糖醋里脊,恐怕是主子您自己个儿吧?
“嫌酸你就别吃。”张钰宝吃完最后一口饭菜,突然幽幽开口。他甫搁下碗筷,手里就被塞进了一块湿帕用以净手。
“我吃不吃,管你什么事!”胤祯本就有一肚子的火,此刻又是被张钰宝挑起,他更是火冒三丈瞠目怒视,“我看你平日里三百下打不出个憋屁,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你又聋又哑,先起问你怎么逃出来你不说,问你尧敛君的去向你也不说,怎么此时你倒会说话了?我看你就是故意装可怜博同情,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头那些个意图!说不准啊,你同那尧敛君还是一伙的呢!”
“十四!”胤禩厉声喝止。
胤祯转脸盯着胤禩,依旧不敛气焰,“难道我说错了吗?若他不是心里有鬼,为何不说出尧敛君的所在?就因为你觉得有愧于他,便要是非不分地袒护他吗?”
“我暂时还不能说...”张钰宝摸索着将九连环握进手里玩弄,声音沙哑道,“若是你们实在不放心就直接杀了我,这样大家都好解脱。”
“你是不是还预备说你有如何如何苦衷,待到时机成熟自然一切会公诸于世?”胤祯并不信他这套说辞,偏过面庞向着胤禩道,“八哥,他这么说,你也信他?”
胤禩凤目微垂,却半晌不曾开口,一时之间,室内只有那九连环被拨动时发出的叮当脆音。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张钰宝,可是他已然被尧敛君毒瞎了双目,当日又如此决绝自刎,怎会生出旁的什么心思?
“好好好,我明白了...”胤祯一面说一面了然点头,一个旋身,便迅速离去。
胤禩愣神之际,张钰宝已经顺利解开了第二个圆环,“今日我很欢喜,”他朝着胤禩的方向扬了扬手中的九连环,抿了抿唇角,状似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低声道,“...谢谢你。”
之后一段日子,张钰宝就在解九连环中,时而愉悦时而恼怒地度过。胤禩见他沉迷如此,倒也乐见其成,好歹不用像之前那样沉默不语形同走尸了...
“主子,有动静了!”常顒凑近胤祯耳边嘀咕了几句。
“你可看清楚了?”
常顒信誓旦旦,“奴才亲眼所见,绝对不会有错。”
“有没有看见他去向何处?做了什么?”
“这个...奴才这三脚猫功夫可不敢跟着他,怕打草惊蛇了,反倒坏了主子的大事儿。”常顒讨好地笑着,又道,“他出去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回了,之后到天亮都没再有动静。”
“好...今晚我亲自去会会他。”胤祯眼中精光闪过,唇角一扬,露出一个没有笑意的笑容来。
天色刚一擦黑,那张钰宝居然已经迫不及待出动了,他手风如电,门口两个守卫不过眨眼之间就被他打晕过去。
昨日他是用了迷药将守卫迷晕的,怎么今日便用如此张狂的手法,这不禁让躲在暗处的胤祯有些疑惑不安,然而机不可失,他仍然向着事先安排人手做了个发动的手势,一时间张钰宝只觉四周窸窣作响,还没有反应过来兜头就被一张大网罩住,四个官兵绕着他转了一圈将他紧紧缚在了网中,周围又不知从哪里冒出许多官兵,将他迅速围困在当中。
“你不是瞎了么?怎么不装了?”胤祯缓缓从暗中走出,张钰宝不卑不亢地肃立网中,眼上的绷带早不见了踪影,只见他不仅毫不挣扎反而面带鄙夷之色,完全不像被俘之人,倒似是出门闲逛,自在得很。
张钰宝望了望天色,估算了一下时辰,面上闪过些许不满,嘴里还念念有词道,“这药效果然不如之前的好,看来还得改一改用料才成。”
“你说什么?”胤祯走近一些,将剑尖指向张钰宝,“你休要在此装神弄鬼,我可不是我八哥那样心慈手软之人,今日你若还不说出尧敛君的下落,我便送你归西!”
“你就这么想知道尧敛君身在何处么?你想杀他?”张钰宝冷哼一声,那双眼睛像浸满毒液的深渊,望之生寒。
他话才说罢,众人渐渐觉出自个儿的双腿竟颤颤巍巍使不出力来,手中握着的刀剑也像重了几十倍,不消一刻,便都连人带刀“哐哐哐”摔倒在地,他们虽无比清醒,身体却不听使唤了。
胤祯此刻已然半跪在地,一掌强撑在侧才不至于狼狈倒地。他狠狠望着张钰宝,剑眉紧蹙,心念电转,却仍是想不起自己是何时被他暗算下毒,他又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让官府内所有人皆中了毒。
张钰宝一把掀飞了拢在他身上的大网,都懒待看他一眼,便径自离去。
胤祯怒火中烧又无计可施,此时看他前往方向便更急了,喝道:“你这无耻之徒,你往哪里去?到底想做什么?”见他不为所动,胤祯忙又吼道,“我八哥待你不薄,在你失踪期间,他时常愧疚难眠,捉拿你的家人也不过是皇命难违,你若真要报仇,应当去杀尧敛君,他是天地会乱党,要不是他以朱三太子名义起事,朝廷也不会大力搜捕你们,更不会指派我八哥暗中搜查,说到底尧敛君他们才是一切事端的源头,人人得而诛之!”
“愚蠢至极!”张钰宝眉峰隆起,按在腰间长鞭的手猛得发力,劲腰一旋,鞭子直朝胤祯面上飞去,胤祯瞳孔紧缩,绷着全身奋力向侧边一滚才堪堪躲过,可惜左边脸颊还是被划出一道不浅的血痕。他这一摔便再没了起身的气力,只有直挺挺躺着,是生是死听天由命了。
张钰宝见一击不中,手中一拧,长鞭紧紧缚住了胤祯的脖子,直将他勒得满面通红空余一口气息才松开了手,冷笑道:“你的命还有点用场,暂时先留着。”
胤祯剧烈咳嗽着,连一个字也说不出了......擅使长鞭...原来这人是尧敛君!
此时的胤禩已侧卧在斜塌上轻浅睡去,浅淡的薄唇,浅淡的眉宇,浅淡的面孔,浅淡的衣着,褪去了白日的言笑晏晏温润亢爽,他整个人仿佛都是清冷空泛的,像山壁间的兰草,也像顶峰上的流云,远可观,近难容...榻沿垂下一只手,白腻修长,手背隐隐的几条淡青的经脉,居然连这手也是一副清冷的模样。
尧敛君多看了两眼胤禩的手指,而后又负气一般,偏过脸庞故意不再看他,蹲下身捡起掉落在榻脚的书册,举起一看,居然是本医书,正翻到“十二经脉,三百六十五络,其血气皆上于面而走空窍,其精阳起上走于目而为睛”。
尧敛君嗤笑一声,将其随手往案几上一丢便罢。
胤禩被响动吵醒,略微不悦地半撑起眼皮,隐约见个身影在屋内走动,以为是高明,哼哼道:“嗯?什么时辰了?”想抬手揉一揉眼睛却发现手臂似是有千斤重,立时惊了一跳,眼神倏忽恢复了清明。
“还早呢,你可多睡一会儿,我直接送你上路,倒也能少些痛苦。”尧敛君淡淡开口,他虽顶着张钰宝的面孔,然而一旦露出眼睛就完全不会被认错,这也就是他为何要装瞎的缘由。
“尧敛君!”胤禩一对上这双眸子便忿忿道出了他的名字,又想起近日都是与这人朝夕相对,眼里自然涌起无数嫌恶与怒火。
尧敛君见罢,眸中几乎立时笼上一层阴郁之色,而后又觉可笑,阴骘之气便收敛了几分。他眼眶及为深邃,即便眸中毫无情感,也像是深情凝望。此时他手指上不知抹了些什么,往自己两颊周围一拭,薄薄的一层皮质面具便揭了开去,露出一张极具攻击性的面孔来,他瘦削锋利,苍白无比,仿佛一柄久不见阳光的利刃,现世即杀戮。
他踱前两步,几不可微的挑了挑唇角,死死盯着胤禩双眸,想着这些日子以来,这人该是用怎样的眼神对着张钰宝这张脸孔?亲和的?怜悯的?温柔的?还是...深情的?终归不是现在这样的...他又想起当日胤禩决绝狠厉毫不犹豫洞穿他小臂,打裂他肩骨时的模样,不由心头猛得一沉,探手一把握住了胤禩的肩头,恨声道,“我这人最是尊崇以德报德以怨报怨,你既打伤我,那我势必是要讨回来的。”
话音既毕,他手下便使足了力气用力一扭,胤禩只觉钻心的痛楚自肩膀处传来,像是有沸水在内里肆虐,将骨血搅和得混沌不堪,他眼前几乎一黑,嘴里的痛呼却被死死咬住,额上泌起一层细汗,不一会儿一丝鲜血挂在了唇角。
“算你还有些骨气。”尧敛君哂笑着松开手指,居高临下睨着他,胤禩牙关紧扣,下颌微微战栗,却始终气息不乱,只拿通红的眼尾瞧他。
见他眼神毫无惧色,还隐隐透着鄙夷,尧敛君便愈发觉得心堵,仿佛有无数棉花塞进他心口,塞进他脑中,令他不能好好思考,也令他愈加不愿就此罢手,可他身上除了鞭子就是毒药,并没有可以洞穿他手臂的利刃,寻思了一会儿,忽然从腰间掏出一枚血红色药丸,二话不说一手扣住胤禩下颌骨强硬逼迫他吞下。
忽然一道尖锐的哨音破空叫嚣,在寂静无声的夜色里不禁令人一怔。
是鸣镝!尧敛君还未反应过来,一个挺拔的身影携着凌厉的刀风扑面而至,尧敛君已抵挡不及,只得顺势往斜榻内侧一滚,险躲一招,而后他手中急速抽出长鞭,人还未起,鞭子就已激飞出去。
唐正矮身闪过,手掌一拍地面,身体便借势纵跃翻身,双脚向他面门攻去,尧敛君长鞭既回,不及施展,只得脚下一蹬旋身飞起,攀住顶上房梁,一个冲荡,人已稳稳蹲在横梁之上。
胤禩剧烈咳嗽着想将毒药吐出,可惜这药丸细小,入喉即化,于事无补。
“别费劲了,这可是我特制的...倒也不是什么毒药,只是偶尔发作疼一疼罢了。”尧敛君似乎心情不错,素来冷冰冰的面上居然难得露出一丝带着温度的笑意。
“你这歹人,好不要脸,居然用这种下作手段,简直卑鄙!”唐正早在隔壁前院遇见瘫倒一地的众人,顺着胤祯所说方向才找来此处,没想到还是来晚一步。
“卑鄙?我怎么卑鄙了?我一未曾滥杀无辜,二不曾奸淫掳掠,我反清复明,行侠仗义,所行皆是有利百姓之事,倒是那肮脏的清廷狗官,所行不义,鱼肉百姓,他们都该死,死不足惜,死有余辜!”尧敛君眼神沉郁,整个人仿似融在阴雾里,骇人已极。
“我大清虽未做到真正海晏河清,却一直立志行之,反倒是你们白莲教,三番两次挑起是非争端,殃及了无数百姓或连累受死或无家可归,这难道就是白莲教所谓的有利百姓之事?”胤禩虽肩上剧痛,却依旧说得字字铿锵,喘了口粗气,继续道,“无论是战争亦或内乱,受苦煎熬的永远都是无辜民众,只有大清安稳平和,才能有足够的能力整肃吏治,严惩贪官污吏,百姓才能过上安居乐业的日子。”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尧敛君也不多辩驳,他铁了心不去看胤禩一眼,反而向唐正道,“那张钰宝应当是你好友,此番他家人皆被清廷抓捕,你怎么如此事不关己?难道你不想救出他们,也好让你的好友不再受痛苦煎熬?”
“他现下安稳度日,不劳费心。”
“哼,果然是你将他劫走,坏我好事,不过那窝囊废是个毫无志气的,留着也是无用,他也只配做个纨绔。”尧敛君冷哼一声,又道,“唐正,我敬你是江湖中人,今日若你肯与我联手救出朱三太子,今后我天地会必不会亏待于你。”
“我孑然一身惯了,所做所为皆问心而行,既不会受制于朝廷,更不会与你同流。”
“那可别怪我手下无情了!”他一面说着,一面早飞身跃下,手中鞭子直直冲向唐正头顶,不给人以缓冲的机会。唐正不曾料想他会出手突袭,待要躲避已是迟了,虽偏过头颅免了毙命之险,前胸衣服上却瞬间被撕开一大道口子,胸口一片立时火辣辣的疼。他自无暇去管,因那长鞭又呼啸着迎了上来,唐正退后几步下腰避过,而后脚下借力滑近对方,一方宽刀就以极为刁钻的角度自下而上劈向尧敛君。
这屋内一隅对于长鞭来说实在有碍施展,而唐正又是近身攻击,尧敛君一时挥斥不开,就只得一力躲闪,然终究让他寻了个空挡迅疾飞身而出,唐正也跟着蹿出门去。
二人在院中竭力拆招,大开大合,终归还是尧敛君技高一筹,鞭子已是几次伤了唐正,虽未伤却性命,毕竟很是磨人。
胤禩自咽下那药丸后不久便觉得胸口隐隐悸痛,四肢倒是渐渐缓过劲来,他一手撑着榻沿,坐着缓了缓,毅然决然踉跄起身,朝门外走去。
当尧敛君看到胤禩出现时着实一惊,那软筋散的药效不说一日,也有半日之效,绝不可能如此之快的解开,除非...是方才那颗夜嗜的药性与之相冲!还真是便宜了他!如是想着,尧敛君却不曾恼怒,凉薄的眼色一扫而过,他脚下生风,斜斜纵起,蹬着唐正迎面而来的刀面顺势一个翻身,跃至胤禩近前。
胤禩并未恢复气力,况他左肩被伤已难动弹,只有右手紧握洞箫,堪堪格挡长鞭的攻击,虽说如此,倒也很是让唐正缓了口气,他提刀再次上前加入作战,二人倒也协作默契,尧敛君这才怒上心头,眯了眯眼睫,收紧手中鞭子,卷起身侧石凳向二人奋力掷去。
“哐”地巨响,唐正就地一滚顺利躲过,胤禩毕竟左臂不利,只得侧翻闪避,身形自然迟钝一些,还未待他起身,就觉腰间一窒,人已经急速地倒飞过去,不及回神,后背便抵在一堵肉墙之上,手里一空,洞箫也被夺走扔掷一旁,右手瞬时亦被死死反扣在后。
“说罢,你把朱三太子藏在了何处?”
胤禩置若不闻。
“早知你不会乖乖配合,不过我猜,有人能让你开这个口。”尧敛君一面推着胤禩向前院而去,一面提防着正执刀相向的唐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