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哥!!”胤祯远远便瞧见了一身黑色短褐的胤禩,疲累了一夜的冒雨搜寻仿佛烟消云散,眼里总算露出一些这个年纪本应有的气息来。
“八哥,我可算找到你了!”胤祯衣衫尽湿,面上还挂着雨水,更显那墨黑的瞳仁湿润怜人,他握着胤禩双腕,像看不够似的盯着面前之人。
胤禩见胤祯眼下乌青,面带憔悴,知他定是连夜搜查,心中一揪,原想抬手替他面上雨珠拭去,却忽然想起了什么,立时收敛情愫,不露痕迹地将人格开,淡淡开口,“你是怎么找来此处的?这广饶县县官是天地会教众假冒,应即刻回县处理,恐怕官差当中亦有奸细。”
胤祯自然发现了胤禩的变化,他心下黯然,却不曾表露,正色道,“你已发现他是冒充的么?我正是因此才担心你,怕你着了他的道。那人名叫尧敛君,惯用长鞭,功夫了得,是天地会的重要人物,他素来心狠手辣,兼报复心又极强,是个绝难对付之人。”
“怎知这些?可是浙江那边有了进展?”
“正是!此前浙江..”胤祯斜了眼一旁肃立的唐正,犹豫了一下。
唐正见大批清兵在候,早也猜出胤禩身份不一般,面上不虞道:“唐某还有要事在身,万世兄,咱们就此别过。”
“唐正...我身份特殊,不便自报家门,实在抱歉!”
唐正浓眉微展,寻思一时,也只是道出“后会有期”四字。
“你放心,我定会想办法救出张钰宝,他福大命大,必会平安无事。”
唐正点点头,径直穿进绵绵细雨中,身影很快便模糊了。
胤祯这才继续道,“浙江大岚山出现一个道人,法名念一,自称是朱三太子手下,奉命起事,足有千人跟随,只是被我朝擒拿后经不住大刑伺候,招供了不少,不仅把朱三太子暗藏广饶县供出,更是把此处天地会窝藏点的地图也画了出来,我昨晚已安排了人马按地图去寻那窝点,不出三日定会有结果。”
“对了,还有这个...”胤祯从胸口掏出一副画像,“这是朱三太子年少时的人像,曾在余姚县以假名王士元生活多年,后来才迁居广饶。虽然他现已老迈,兴许这画像并无大用,但他总有儿子,孙子,容貌上但凡有一分相似的咱们也可抓来审问,好歹是个机会。”
胤禩微微蹙起了眉宇,粗略扫了一眼画中之人,“世上相似之人何其多,若是一一察审免不了要惹出民怨来,我看追踪朱三太子之事,还需从长计议。”
“好,都听八哥的。”
......
天地会几个窝点经由清兵镇压都已全部擒拿,那王家被关押的几人也都完好归家,可惜张钰宝和尧敛君的行踪却迟迟没有消息。
因广饶县原县令被天地会灭口,一时不曾找到补缺官员,而山东巡抚赵世贤又公务繁忙,于是府衙一应接待繁琐之事便暂由胤禩与胤祯顶上了。若是平常倒也罢了,只是那张钰宝是张家独苗,老爷子张用观自孙子失踪后寝食难安,日日要到县衙来探问进展,即便病倒了也不消停,换成他的几个儿子天天上衙门来讨要结果,一磨就是小半天。
胤禩虽担忧张钰宝,却也架不住时时刻刻地叨扰,被闹得头疼不已,此刻正坐在楠木交椅上,一手撑着太阳穴,一手握了卷名册,敛目收神。
胤祯见此甚为心疼,上前轻轻抽走了胤禩手里的册子,置于案几,“若是乏了就去里间躺一躺,往后张家再来人便由我出面罢,再如何也不能让他们这般折腾!”
胤禩揉了揉太阳穴,摆摆手,有些恹恹道:“罢了,终究也是我的缘故,否则张钰宝也不会被擒失踪。”
“这怎么能怪你?若真要说起来...咱们是奉皇上密旨才会留于山东查案,若非查案也不会令张家人失踪,难道咱们竟要去寻皇上的错处不成?”
“这么大的人,怎还这般口无遮拦!这样的话也是能浑说的么?”胤禩厉声喝止,一双凤眸立时望向了胤祯,“这里虽不是京城,可普天之下莫非黄土,你以为出了那四九城你便真得了自由,想说什么张口便来?”
“弟弟知错了,往后断然不敢。”胤祯马上正了面色低头认错,语气诚诚绝不含糊。
胤禩长长、深深叹了口气,“也罢,我亦知你是想替我开脱些,可我心中自有分寸,你也实在不必为了我而开罪了谁,往后你该顾全自个是最要紧,旁人总不值当。”
“八哥便要与我如此生分了吗?”胤祯紧抿着唇,眸中一下子涌上一层薄薄水雾,“什么叫旁人不值当?在弟弟眼里,八哥何时就成了旁人?还是说...我才是那个旁人?”
“不,我只是...”胤禩偏过脸孔,不知该如何应对,他内里矛盾重重,对于胤祯他是亲近不得,疏远不得,宠溺不得,忽视不得。原想着索性远着他些,疏离了也就罢了,然而一想到要与他生分又顿觉万分的不舍,极像心尖细刺,微微一碰就是痛彻心扉。
“八哥是讨厌我了么...自那日后,你便不欲同我说话,看我的眼神也总是冷的...”这么些年来,胤祯早摸透了胤禩的性子,何时能撒欢,何时要收敛,何时能放肆,何时要退让...只要一记眼神,一个动作他便能猜出七八分,可是...唯有情之一字,太难参透。
胤禩见他又提起当日之事,不由起身打断,“你我乃血亲的兄弟,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情爱之事本就无碍于其他...若是爱一个人先是看他什么身份,什么家世,什么地位,那么,你到底是爱他的身份家世地位?亦或爱他这个人呢?”
胤禩寻不到话反驳,但他一心认定兄弟相爱有违常伦,是绝不会为世人所容的。
“八哥...”胤祯挪前一步,与胤禩面对面站立,少年的他虽身量颇高却终是矮他一些,此时便微微上挑眼帘,濡湿的眼眸中带着几分委曲求全的不甘和小心翼翼的慕恋,看得胤禩心头更加纷乱无章,眼神闪躲着不知如何是好。
胤祯看他慌乱却只觉那是永夜里的一丝普度之光,他双臂一张,一下子将胤禩连人带手臂一同圈住,脸颊紧紧地窝在他脖颈处,不待怀中之人动作,便带着略微哽咽而卑微的语气出声乞求:“别推开我,别...一下就好。”
胤祯一说话,热气悉数喷在胤禩耳根,他面上腾地火热起来,连整个脖颈也泛起了红潮,心脏更是猛的跳了起来,可他,居然狠不下心推开胤祯...
胤祯也并不贪心,这是自那日起二人最亲近的时候,他已心满意足,因此他只是略拥了拥便松开了手臂,退后一步。
胤禩未免尴尬,慌忙坐回椅中,复又拾起那本广饶县名册,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盘查。
胤祯则反身轻轻一纵,坐到了高案上,就手拿起一本册子也陪着胤禩审查起来。
广饶县人口众多,他二人已经连续几日盘查,但凡是姓王和姓朱的,都会一一审核,此前是否迁居,有否更名。
“张和垣,张和埼,张和圻,张和坰,张和坋,张和圪。”胤祯念完这几个拗口的名字,摇头笑叹,“得亏这张家是念书人家,不然岂不是连个名字都叫不顺?”
胤祯拧过身子,将书册凑近胤禩跟前,“八哥你看看,这几个字可不常见。”
“哪个张家?张钰宝家?”胤禩也有些好奇,伸过脖子去瞧,“这张家祖上是什么来头?这分明是跟着族谱规矩来起的名儿。”
胤祯往后翻了翻,上头只记录着张用观一家是二十年前从浙江迁居而来,具体缘由并未写明。
二十年前!浙江!!
胤禩与胤祯二人对视一眼,神色皆凌冽起来,迅速起身在书架上翻找开来。
“有了!”胤祯高喊一声,“明成祖朱棣这一支的谱名规矩是‘高瞻祁见祐,厚载翊常由,慈和怡伯仲,简靖迪先䣭’。”
“朱三太子是慈字辈的火,那他的儿子正是和字辈的土...看来张家就是前朝余嗣...”胤禩望着书上的怡字,神思几番婉转,却终究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胤祯见他愣神,轻声道:“不然我先悄悄去张家探一探,说不准...”
“不用了,当日你给我的那副画像,确有两分与张钰宝相似...立刻通知赵大人,即刻包围张家,一个都不许放出去!”胤禩收敛情绪,眼中只留空空的冰冷之色...
......
“诶,你们都听说了吗?京城来的大官查出,那富户张家竟然是白莲教的,一家三百多口人全被抓起来啦?”
“呵,你才知道吗?我三天前就知道了。”那人神神秘秘地凑上去,压低声音道:“我听说啊,他们不是白莲教,是前朝的余嗣,跟白莲教勾结想刺杀皇帝!”
“对对对,我也听说是前朝余嗣,隐姓埋名搬迁到了咱们广饶县。”
“那不就是江湖上说的那个什么朱太子?”
“可不?要不然怎么想着要刺杀皇帝呢?不就是要反...”
“嘘!你不要命啦?什么话都敢说?小心跟腾家那小子一样,被官兵一剑来个透心凉。”
“这跟腾家又有什么关系?难不成腾家也是前朝余嗣?”
“说不定也是,不然他两家走这么近,保不齐就暗地里谋划什么呢。”
“嗐,这我就不晓得了,就是听说腾笔苑当日刚巧也在张家,不知怎么就被一刀给...”
几人一面吃酒吃饭,一面闲聊吹牛打发时间。
近座一人一字不落地听完,身子隐隐发颤,身侧两只拳头握得死紧,显见指缝里渗出滴滴鲜血来。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张钰宝眼里噙泪,看着对面冷静吃饭的尧敛君恨声问道。难怪这几日他对自己一反常态,原来竟是因为...
尧敛君依旧不动如山,一口米饭一口菜,细细咀嚼品尝,仿佛是吃着山珍海味一般,直到自己碗里一粒不剩,才搁下筷子,面无表情道:“我当然知道,不过告诉你又待如何?让你上赶着被抓?还是说指望那个狗官放了你一家?”
张钰宝粗粗喘着气,想着数日不见的家人,他只觉心头刺痛难当,脑中像是被大锤重重敲打一般,令他呼吸都不能平稳了。
“你可得感激我呢,要不然现在蹲大牢等着上京问斩的可就有你一份了。”尧敛君冷笑不止,“哦,忘了告诉你,你口中的那个美人儿可是朝廷命官,此次带领人前去围堵张家的也就是他了。”
忍了许久的眼泪就此落下,顺着脸颊滑进嘴角,应当是咸涩的苦,然而张钰宝像是失了味觉根本感觉不到。
“哼,你放心,他现下是你我共同的敌人,待我报了仇...看在你是大明皇嗣的份上,我就替你杀了他!”尧敛君说罢,眼神蓦地阴骘可怖,抬手摸了摸右边肩胛,那里的骨头可是裂开过的,虽然现已好了大半,但那隐隐的钝痛还是时常提醒他,有仇不报非君子!
张钰宝失神落魄,根本听不到对面之人在说什么,嘴里一径念叨着,“...我怎么会是前朝皇嗣...为什么...不会的...我怎么可能是...一定是骗人的...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
尧敛君眼看他神色不对,赶忙上前查看,可还是晚了一步。
张钰宝嘴里一面嚷嚷着,一面猛得冲出门去。今日正是每月一日的赶集,街道上到处都是人,张钰宝虽是失智间,到底身手还在,被他冲撞的人群摊贩想上前扯他让其赔钱,却也没一人能拦得住。
尧敛君紧皱着眉头,极不耐烦,他抽出腰间长鞭,几个纵跃,伸手一挥,长鞭像长着眼睛的蛇,一下子缠住了张钰宝的脖子,尧敛君再用力回撤,立刻令人倒飞了回来,狠狠摔在地上。
众人都呆在原地,不敢动弹,有个胆大的商贩,哆嗦着,壮着胆子道:“这,这疯子毁了我摊子,你认识他,你,你要...”
尧敛君阴狠的眼神缓缓扫过,将众人看得遍体生寒,那摊贩嘴里的一个“赔”字在舌尖转了一圈又咽回了肚子里。
而摔在地上张钰宝消停了,尧敛君上前一探,果见他眼睛直愣愣地,仿似没了魂魄,嘴巴一张一翕,活像濒死的鱼。
“没用的东西,还怎么指望你反清复明!”尧敛君恨铁不成钢,眼神嘲弄又冷漠,一把拎起他后颈的衣领迅速离开了。
张钰宝浑浑噩噩的过了几日,面上呆呆傻傻,其实内里无比清醒,清廷对前朝余嗣向来宁可错杀绝不放过,此次大张旗鼓的抓捕,无论如何都是在劫难逃了...那么自己孤家寡人独留于世又有何意义呢?
尧敛君望了眼歪在椅子里发丝散乱半死不活的人,露出满眼鄙夷,同往日一样将他手脚捆绑了,自己才放心出门打探消息。
不待一刻钟,房门却又吱呀一声开了,张钰宝像是毫无所觉,依旧垂着脑袋半阖着眼,一副天塌地陷也与他不相关的模样。
“张老七?”来人像是有些不确定,便走近了些。
“...唐,正...”几天不曾开口说话,张钰宝喉咙嘶哑,很是吃力地念出两个字来,继而缓缓抬起脸,向来人投去疑惑的眼神。他与尧敛君为防被官兵追捕,都易了容,因此除却一双眼睛,其余五官皆已变样。
一听这声音,唐正随即上前,一面将人解绑,一面颇为心疼道:“你小子怎么成了这幅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见鬼了...”转念一想,张钰宝应是知晓家中变故,于是也不再念他,将他扶正坐好。
“那日集会我一看到那鞭子就猜是你与尧敛君,只是怕打草惊蛇所以一直没有贸然出手。其实这几日我都在这客栈附近,趁着尧敛君走远我才进来的...”
张钰宝听着唐正絮叨才慢慢回了神,眼里总算有了些神采,哽咽道:“小唐子,我,我想回家...”
一句话把唐正说得立时红了眼眶,想了想,狠下心道:“好!咱们先去别处躲躲,等天黑了就带你回家。”
张家前后大门以及侧面小门都早就被封条封死,门口也有官兵守着,白日是断然进不去的,待晚间守卫松懈,唐正才携同张钰宝从僻静的巷道里翻墙进院。
离家不过月余,再回来却已是如斯境象。
惨淡的月华冷冷铺散,除却悲鸣的虫声,便是竹影婆娑的凄凉。张钰宝僵直着身体一步一动,脑中浮现起往日家中的嬉笑和乐,鬓影衣香,花团锦簇,人声杂沓...每至年节,自己便立在那大堂正中,命小厮抬着大箩筐的铜钱预备,直待吉时,便抓着铜板向下一撒,只听得嚯啷啷满地钱响,一众丫鬟小子立时笑闹着推搡捡钱,口中还不忘念着吉利话讨主人家的开心,场面好不热闹...现如今,却已是叶飘花零,风走茶凉,人去楼空,物是人非...
一切不过是昔日浮云,今日残影,镜中之花,水中捞月,何其可笑,何其荒唐?
张钰宝一面走一面笑,一面笑又一面走,最终竟嚎啕大笑起来,唐正也不知他是哭是笑,却一径由他,不做阻拦抚慰。他明白他是心里难受得紧,恐怕不发作出来反倒不妙。
一路上又是哭笑,又是回想,最终来到了张钰宝自己的院中,他愣愣得坐在阶矶上,原本廊下挂着的叽喳鸟雀此刻早因无人投喂而僵死笼中,张钰宝定定得望着鸟笼,原本那肆意飞扬,顾盼神飞的的眸子仿佛熄灭的火焰,一片死气沉沉。
“...都回去了,他们都回去了啊...我也该回去了,早该回去的...”他像是忽然想通了,面上不再痛苦,眼神微微闪动,犹如那灰烬中最后一粒火星子,猛得跳动了一下,可是等待他的终是死一般的灰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