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从复立以来行动颇受阻挠,出个宫都要亲自与康熙报备过后才行,就连身边伺候的奴才也大多换了一轮,这可让平日放纵惯了的胤礽苦不堪言。
“八弟,今日邀你却有重要之事,”胤礽坐于上手,眼底透出些微闪烁,“不知八弟可愿一听?”
胤禩半垂着眼皮,微一颔首,“弟弟愿洗耳恭听。”
胤礽见他臣服的模样满意地点点头,嘴边弧现一抹笑意,“那今日咱们便将话都放到台面上说,”稍顿了一顿,复又语带阴沉,“近来皇上对二哥我愈发严厉,八弟以为我应当何以应对才是好?”
“弟弟以为,皇上向来疼宠太子,想必,爱之深,责之切,事事以储君之规格来要求也是器重之意,太子只需按规矩办事,以太子的聪敏又何须担忧?”胤禩唇边带笑,侃侃而论。
胤禩面色清俊却不失英气,长眉凤目薄唇微勾,一身碧青的长袍,清雅幽淡掺着几分不可近身的雍容之色,仿若幽兰。
胤礽轻轻立起,眉宇舒展,“果真如此?”
“不然,太子以为如何?”胤禩知晓胤礽定是有了什么计划,此刻不过试探于他,自己只管挑着无关紧要的说便对了。
屋内青烟缭绕,暧昧回旋。
胤礽缓缓靠近,蓦然凑近胤禩耳际,“八弟聪慧如此,怎的会这般想呢?”浓重的热气悉数吐在胤禩耳根处,似有心,也似无意。胤禩身体一僵,本能地躲闪。
胤礽“呵呵”一笑,离得远些,又露齿大笑起来,“八弟莫急,二哥与你四哥不同,二哥喜欢的是...你情我愿,哈哈哈...”
胤禩面色蓦地沉了下来,垂在身侧的拳头不由捏紧,“太子殿下,请慎言。”
“怎么,恼羞成怒了?”胤礽突然兴致所至,撩袍坐回上首,安抚道,“八弟大可不必惊慌失措,二哥可不是什么多嘴之人,不过四下无人与弟弟说些体己话罢了。”
“太子若无其他要事,弟弟就先行告退了。”不待胤礽首肯,胤禩便头也不回径直跨出门去。
他知道胤礽在打什么如意算盘,然而重活一世,他不可能被胤礽所掣肘。废除太子,有一就有二,依照胤礽的脾性,估计也不用等待许久。在此期间,即便是要给他穿小鞋,那也要看他胤礽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啪”一声,茶案被重重一拍,颤了颤便归于沉寂。
胤礽恨恨坐了下来,仍是不解气,顺手将桌案上的茶盏扫到了地上,一旁的宫娥立时上前拾捡,不料却被怒意正盛的胤礽一脚踢中心窝,宫娥顿时倒在了地上痛呼出声。
“谁让你收拾的,起开!拉出去杖责一百!”
“...喳。”
“太子殿下饶命,太子殿下饶命。”宫女求饶着被强行拉出门外。
“太子爷,您消消气,那拉贵人既然设计陷害了直郡王,又助太子复立,想必自然有办法帮太子成就大事,到时候,那八贝勒还不是任由太子爷揉圆捏扁么?”
“茗玉说得极是,待我大事所成...”胤礽心情稍稍好了一些,望着胤禩远去的方向幽幽地笑了。
胤禩方踏出毓庆宫,有个小太监便隔着大老远喊开了,“八贝勒吉祥,皇上急召。”
胤禩正了颜色,回头望了一眼毓庆宫,便随小太监赶往乾清宫。
远处急急赶来的胤祯再一次被截胡,恨恨地跺跺脚,只好继续跟上,把来回跑的常顒累得够呛。
乾清宫里,康熙倚在耳房的软榻上假寐,看着精神并不很好。
“儿臣给皇上请安。”
“嗯,起来说话罢。”康熙微微张开眼睛,瞧了瞧胤禩,复又缓缓阖上双目。
等了许久也未有问话,胤禩倒是并无焦躁,依旧淡淡立着。
“老八,听闻你让人去刑部调了不少陈年旧案的卷宗?”康熙轻抿了口手边的凉茶,微微皱了眉,“可有此事?”
“回皇阿玛的话,确有此事。”
康熙倒是不急着问话,正了正身子,静候下文。
“儿臣不敢有所隐瞒,前些时日有可疑之人在我府邸行凶,逃跑时不慎遗落一则诗作,正是庄廷珑案,因此儿臣才想再次将此类卷宗全部查审一遍,以免有漏网之鱼。”说罢,胤禩便撩袍跪了下来。
“朕又没怪罪于你,起来说话。”皇帝转脸向着一旁的梁九功,“给老八赐坐。”
“喳。”
后脚赶到的胤祯在殿外守候多时,甚是无聊,恰逢宫娥端了参汤上来,胤祯一转眼珠,伸手便将宫娥拦下,正了正衣襟,双手捧过参汤,“你下去吧。”
宫娥犹疑一瞬,福了福身就退了下去。
“阿玛,儿子给您送参汤来了。”胤祯尚打起帘子,便亲昵地唤了一声,将参汤置于榻旁的矮几上,一甩衣袖,规规矩矩打了个千儿。
“哟,今儿倒是规矩了。”皇帝哈哈一笑,一改方才的喜怒不显,招了招手,示意胤祯坐到了身旁的软榻上。
“皇上操劳国事已然辛苦,若是儿子再不懂规矩,岂不是要愁白了阿玛的头发?”胤祯笑眯眯地,隐隐现出左颊上浅浅的笑窝。
“嗬,你倒是晓得孝顺了,可朕怎的听说你前儿把法海师傅气得说不出话来?”皇帝蓦地绷起脸,“难道你连尊师之道也忘了?”这话说得声色俱厉,倒唬得坐在一旁的胤禩紧张不已。
“阿玛可是冤枉儿子了,”胤祯毫不在意,此刻语气竟还显得气鼓鼓,“法海师傅教导儿子兵法之道,曰,凡战者,勇不足峙,用兵在于先定谋。”
“将不在勇而在谋。此话甚好,有何不对?”
“这话自然是没错,只是后头这几句儿子便不敢苟同了。”胤祯一抬下颌,“每至战地则需缜密审查,统观通变,若非稳操胜券,绝不可以决战事。”
皇帝略一思量,瞥了眼自己的小儿子,“这几句又哪里有错?”
胤祯挑起眉梢,不无自信道,“儿子以为,凡战贵在神速,人之情,始则惊,久则定,惊则可扰,定则不可犯。善用兵者,乘惊为先,敌之方乱,则以一敌十,亦可!”
“你真这般想的?”皇帝话虽如此,只是谁都瞧得出那眼里满是赞许之意。
“那是自然!阿玛若是不信竟可以问八哥,这兵法还是八哥教的呢。”胤祯梗着脖子,老大不服气的模样。
“哦?”皇帝终于想起了始终静坐一旁的胤禩,“老八,可有此事?”
胤禩心头狂跳,自己几时教过他什么兵法?这胡诌的本事怎么也不好用在皇帝的身上啊,欺君之罪可不是玩的。
一挑眼帘,只见胤祯一个劲儿地向着自己打眼色,黑眼睛眨巴得几欲抽搐。
“…儿臣…确有教导过十四弟些许浅显兵法。”
“嗯,不错,我大清是在马背上打得这天下的,这用兵之道自然是不能荒废了去。”康熙满意地点点头,端过青花扁瓷碗,低头喝了口参汤。
趁这空挡,胤祯便愈发大胆地向着胤禩笑开了,并连着手上还做出个不明所以的手势来。
胤禩暗里抹了抹额角的细汗,只期能快快跪安离去…
“对了,昨儿德妃同朕提起你与罗察家女儿的婚事,就定在下月二十八,等完婚之后就要上朝参政了,可不是小孩子了。”皇帝缓缓道来,倒是很有些寻常家父的模样。
其实德妃老早与胤祯提起这桩婚事,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儿子还小,何必如此着急?”
“像什么话?朕跟你这般大的时候都已经亲政了!”
“...成婚后便要出宫建府,无法侍奉在父母身边,岂不教人伤心?”胤祯有些恹恹的,他连那完颜氏什么样都没见过,更何况...
皇帝一听倒也受用,再瞧胤祯无精打采的样子,无奈道:“行了行了,往后你府上的食用物品都从大内支取,跟在宫里头没什么两样,这可满意了?”
胤祯哪里是担忧这些,不过他也见好就收,立时起身,规矩地磕头谢了恩。
待二人出了耳房的门帘,胤禩终于长长舒了口气,无奈觑了眼嬉皮笑脸的胤祯,既是恨又是爱,“你这烂了舌头的,什么兵法不兵法的,怎么好在皇上面前胡扯?万一...”
“八哥你就放一万个心吧,你不说,我不说,谁又能知道呢?”胤祯还因婚事闷闷不乐,拉起胤禩的手腕就向宫门的方向奔去,“走罢,说好了今日去城外赛马的,先声明,八哥今日可不许让着我。”
宫门口,高明和常顒一早就牵着马匹等候着,见胤禩胤祯相携出现便立即迎了上去,为二人披上斗篷,绑紧护膝,嘴里碎碎念着小心之类的话。
冰霜未除,春寒料峭,二人打马疾驰,不消三刻钟就到了城郊,小道两边的偶有雪堆尚未消融,树枝上也挂了雪,远处山顶还是雪,空气里像有冰渣子,吸一口都是刺刺的凉气。
“怎么样?还要比么?”胤禩勒住马缰绳,笑着回头去看总慢他一脚的胤祯。他墨黑的斗篷被风半扬起,颈上一圈雪白的狐毛将胤禩的脸裹在当中,愈发显的他凤眸清亮,面如冠玉。
“哼,原来八哥以往都在耍着我顽呢。”胤祯也勒紧缰绳,与胤禩并排前行。
“你知道便好。”胤禩好笑地望着胤祯吃瘪的脸,他自十二岁开始驭马,再烈的马匹都不曾失过手,唯一一次坠马...胤禩突然想起唯一那次坠马就是他忆起前世的开端...这么说来倒要感谢胤礽才是。
马匹哼哧哼哧喷着鼻息,偶尔打个响鼻,两匹马慢慢踱着一忽儿凑近些,一忽儿又远些。
“前面有个山崖,精致美极,咱们坐下喝一杯酒暖暖肚如何?”胤祯拍拍腰间别着的酒囊。
“什么时候成酒鬼了?出来玩儿还带着酒呐。”
“酒鬼有什么好?真要喝醉才是好呢,管他今夕何夕,自然没了烦恼。”
胤禩转眼去细瞧他,眉飞入鬓,鼻若悬胆,嘴角紧紧抿着,更显出弧线优美的下颌来,他印象中的小孩儿已成少年,生出了他也不曾听闻的烦恼,“我竟不知。”
“什么?”胤祯亦别过脸颊,胤禩已半低了头,只能瞧见他未被狐毛遮挡的上半张侧脸。
“来吧,再赛一场,我让你三个马身!”胤禩乘其不备,夹起马肚子就狂奔而去。
“八哥,等等我!你怎么耍赖?”
“这叫兵不厌诈!”
你追我赶不过半个时辰,便到了崖边,此时斜阳欲落,霞红漫天,仿若整个山谷都染上了橘色,归巢的鸟儿叽喳作响匆匆自头顶越过,有一些还略在对面崖壁的枯树上等候。
二人下了马,也不栓着,只让他们或近或远地挑着仅剩的野草充饥。
胤祯率先席地而坐,伸手扯了扯一旁的胤禩,胤禩也就曲膝坐下,望着红日一点儿一点儿隐没,至终归于沉寂,天地间似乎霎时就遁入了灰暗。
“是不是极美?往后咱们常来。”胤祯悄咪咪摸住胤禩的手背,将自己的手指与之十指交扣。
“美则美矣,终究有些伤感,倒不如初阳来得好。”
“好,那下次就来看初阳。”胤祯解开腰间酒囊,塞进胤禩怀里,“你先喝口暖暖身,我去捡些枯枝生个火堆。”
附近别的没有,枯枝败叶多得很,不消一刻就生起了火堆,二人依旧靠坐着,接连喝了几口酒,身上就热乎乎的了...
“八哥...我不想成亲。”胤祯蓦地开口,在火堆偶尔的“噼啪”声中显得有些落寞而无奈。
“你烦恼的便是这个?”胤禩有些哭笑不得,看他捉着自己的手指扣紧又松开又扣紧,跟小弘时一样玩指头。
“我又不喜欢她,成亲不就应该寻一挚爱之人么?”胤祯懒懒地倚在胤禩臂膀,“我知道,一个皇子阿哥,哪里就配这个了?还不都要皇上权衡利弊后赐婚...可我还是不甘心。”
“民间百姓不也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吗?都是一样的。天下之大,又有几人能与挚爱成亲?”
“...八哥,你心里...是不是一点儿都不爱八嫂?”
胤禩顿了顿,像是哽住了。
“八哥?”胤祯换了个姿势,仰面躺了,将脑袋枕在胤禩大腿上,见胤禩只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相敬如宾罢了。”胤禩苦笑起来,其实应当是相近如冰才是。
“...八哥分明也不开心,”胤祯仰躺着将胤禩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他伸出食指,戳了戳胤禩的嘴角,“这个笑也太丑了,可别再笑了。”
胤禩被气乐了,自己虽不算英俊非常,可不论前世还是今生,还从没人在他面前提过一个丑字,可见胤祯这厮又是胡诌,“说你是烂了舌头的还果真不错,编排什么不好,倒说起丑来。感情我丑,你这个弟弟又能好看到哪里?倒是搬了石头砸自个儿的脚。”胤禩笑着打掉了那只还在自己脸上作乱的手指。
“你瞧,现在笑得可美绝了...莫不是我这手指开过光,摸几下便好看了?”胤祯煞有介事的直起上身,盯着自己的食指,“不如,让我这手指再好好摸摸,给八哥摸出一个康健的身子骨来。”
言毕,不待胤禩反应过来,他双手就直往胤禩腰间软肉上钻。他们几个从小亲近,胤祯自然清楚胤禩最怕挠痒痒肉,即便胤祯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也绝不认输,于是两人你来我往,恨不得在地上打起滚来。
“诶,等等,你可闻见什么奇怪的味儿了?像是什么东西烧着了?”胤禩鼻尖嗅了嗅。此刻他正被胤祯按在身下,两个人四只手搅在一处较劲。
胤祯也嗅到了怪味,正疑惑间,胤禩微一偏脑袋就看到了胤祯的辫梢搭在火堆木炭上,“头发!头发烧着了!”
“啊!!!”归巢的鸟儿被惊飞了大半。
“哈哈哈哈哈...”
......
“回四贝勒,我们主子爷晌午便出门了,现并不在府中。”守门的小太监最近见的最多的除了自家主子,就是这位四贝勒,三天两头的来,可上头主子老早就吩咐过了,不论他在不在都要说出门了,更何况,今日是真出门了。
胤禛心里明白,终究是自己太冒进了,可他难道是虎豹豺狼,连见一面都不肯了么?
“四哥,算了罢,八哥与太子一向不对付,恐怕现在已是迁怒了咱们,故意不见,否则也不至于回回来都如此...”胤祥自年前开始上朝参政便一直都跟着胤禛,此番胤禛效力太子,他虽疑虑居多,终究还是不问缘由地相信胤禛。
胤禛不发一语,面上却愈发冰冷阴沉。
青石板上“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二人循声望去,胤禩正驾着高头大马而来,眼里那未及隐藏的笑意,一见他们二人也就渐渐消散了。
“四哥,十三弟,稀客呀!”
胤祥原还是恭敬的少年摸样,见胤禩这般说话便忽地正了面色,皱起的眉头,竟将胤禛的神情学了五分像。
胤禩自然不会忘了前世这位十三弟的本事,只不过头几年他还小,胤禩只顾着胤禛,倒是险些将他遗漏了。
“八哥你又何必如此?四哥一向待咱们不薄,就算是...”
“十三,你先回去。”胤禛开口,胤祥便噤了声,有些不甘地钻进了马车,驾车离去。
胤禩这才翻身下了马,向着胤禛扬起笑面,温和却疏离,“四哥今日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你这是要防我到什么时候?...那日是我醉酒了,说了些不该说的...”
“我防四哥什么了?咱这不是好好站着说话么,该不是四哥误会了什么罢?”胤禩仍然笑着,唇角的弧度依旧,只是在胤禛看来却着实不同了。
“你就偏要这么阴阳怪气同我说话...寒我的心么?”
“究竟是谁寒心?又究竟是谁忘却兄弟之情?四哥醉酒时说过些什么做过些什么,不会全都忘干净了吧!”
“我,我那是...”胤禛想说酒后失言,却忽然不愿解释了,他目含伤感,上前想去捉胤禩的小臂,却被胤禩轻轻一侧身躲过了,抬头望去,那眼里满是鄙夷和嫌恶,半举的手突然就冰冷了...
“四哥若无要事,弟弟就失陪了。”
胤禛未再开口,他只看着胤禩径直跨进门槛,沉重漆红的大门缓缓阖上,决绝的背影也再看不见了。
细雨如丝,春寒不尽。夜幕下,胤禛在门口肃立良久,帽檐已雾上了浓浓水汽,凝成一颗将落未落。
“...四哥,回罢。”胤祥徒步走来,手中的油纸伞都挡在了胤禛上方。
“嗯,晚了...是该回了。”他面色如常,狭长的眸色平静无波,像从未有过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