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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起悲风（八）
（八）
凉亭下，一张石桌，一炉红火，一壶青茶。
笑笑子和张娉坐在那，静静的，谁都没有说话。
卫国夫人用先前捉到的蝴蝶，逗着紫女，两个人很快就玩到一块。
笑笑子望了望万里无云的晴空，总感觉必须说些什么，于是他开了口：“这些日子多谢相国大人庇佑，这里才相安无事。”
张娉没有回应。
笑笑子又说：“张平公子近日可好？这些日子，都是他在与相国大人对弈吧？”
张娉还是不说话。
一片安静。
笑笑子笑容都快僵掉了，他继续说：“听说边疆告急，姬无夜将军已经吃了几场败仗，目前情况还好吗？”
还是一片安静。
笑笑子假咳了一下，努力想了想，最后认命了，终于说道：“那夜，在下擅闯小姐闺房，确实该死。”
张娉也终于回应了他：“画扇的墓，我已叫人迁到恶人寨。”
笑笑子愣了一下，然后默默地听着。
张娉敛眸，低沉道：“她的爱人在那，她一定也希望去那陪他。”
笑笑子坦然一笑：“在下恭喜小姐，终于梦醒，重获新生。”
“我本以为梦醒一刻，我的心会比从前更加生痛。”
“结果呢？”
张娉抬手抚上自己的心口，垂下眼眸，叹息着道：“还是很痛。”
笑笑子豁然一笑：“但现在的痛，小姐已经说得出。说不出的才是真正的痛。”
张娉转过眼眸，淡淡地望向笑笑子，不发一语。她眼神沉静，充满冷淡，却又夹杂一丝难以捉摸的含义。
笑笑子被她这样凝望，心头不禁一颤。
张娉而后又把目光转了回去，眺望远方，望了好一阵。
凉亭里就这么又安静下来。
笑笑子望着张娉充满冷漠的侧脸，总觉她今日前来的目的不是表面看起来那样简单。
果不其然，没多久，张娉语气平淡地叫了他一声：“笑笑子。”
笑笑子挑挑眉，做好准备，听她把话说下去。
张娉毫无感情地问他：“你这般讨好我相国府，究竟有何目的？”
笑笑子的眼神变得高深莫测起来：“张娉小姐何出此言？”他笑着问张娉。
张娉面无表情，继续盯着远方眺望：“我与爹亲、小弟不同，他们被你蒙蔽，但我从不信世上有人做事不带目的。”
笑笑子笑着叹了口气：“瞒得过众人，瞒不过你，张娉小姐，你真是笑笑子的天敌。”
张娉冷冷地说：“今日我最后警告你一次，别再牵涉相国府，你若胆敢连累相国府，我的剑绝不留情。”
笑笑子风轻云淡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凉亭里就这样，永远地，沉默了下来。
一潭清澈冷清的冰湖旁，一株不知已有多少岁月的蓝花楹下，秋姬夫人之子韩非正捧着一卷竹简，盘坐于地，靠着结实的树干，专心研读。
他喜欢这里的环境，幽静淡雅，鲜有人烟。
“玉、玉、玉、玉不琢！不、不、不、不成器！人、人不学，不不不不知道！”
可怜他韩非天资聪颖，却天生口吃之疾，只因这个缺陷，被他母亲秋姬夫人视为污点，自他牙牙学语起便疏远了他。韩王也不待见他，因此秋姬夫人从没想过母凭子贵，将韩非扶上太子之位。而其余王族公子更以取笑他为乐，处处为难他，使得韩非不敢在人前开口，性格也就越来越阴郁、内向。
“是、是、是、是故！古之、古之、之、之王者！”
稚嫩的嗓音以最坚定的口气响亮地发出着。
“建、建国、国君民！教、教、教学为、为先！……”
“呜呜！下不来了，呜呜！”
韩非原本忘我地念着书，却听见不远处有小孩的哭声透过密密丛丛的花林传到他耳畔。
他从蓝花楹下站起来，分辨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呜呜！呜呜！张哥哥，笑哥哥，呜呜！”
韩非循着声音走向那里。
韩国的春天，满树都会开放俏丽娇艳的桃花，而长在最高处的桃花因为吸收了更多阳光而显得更加诱人美丽。
韩非慢慢抬起头，迎着光线，望向繁花似锦的树端。
“呜呜！下不来了，呜呜，张哥哥，笑哥哥！”
追寻的视线穿过隐隐绰绰的花海，韩非终于找到了那个隐没在花丛中的娇小身影。
一个紫发的女孩子。
紫女正在树丛间瑟瑟发抖，两只藕节般稚嫩的小手紧紧抱着一根树枝，如苹果般粉润的脸颊上流满了泪水：“呜呜！紫女好害怕，呜呜！”
她原本是追着蝴蝶来到花丛里，又被树顶上那支最大最美的桃花吸引，凭着矫健的身姿攀爬了上来，然而上山容易下山难，当她再也找不到可以攀爬的树干时，她也就再也不能爬下去了。
“你、你、你、你别、别动！”韩非仰着头，吃力地说出话来。
紫女听见终于有人来了，哭得更厉害了：“哇——！我下不来了！”
“别、别怕、怕！”韩非一听她哭得厉害，心里也慌。
韩非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他一时也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帮这个小女孩下树。
“我、我、我去、去叫、叫人！”韩非对紫女说。
紫女哭嚎起来：“张哥哥！笑哥哥！”
这二人是谁？
韩非心里虽有不解，但安慰人要紧：“好！我、我去、去叫、叫他、他、他们！”
紫女还在哭，韩非刚要走，紫女就喊住他：“你别丢下我！”
小孩子最怕被抛弃，紫女虽然知道韩非是去叫人，但心思到底单纯，就怕韩非一去不复返。
韩非当然料想得到紫女在害怕什么，但他思考很快，头脑一个运转就知道别无他法，便走到树下，展开双臂，对紫女说：“你、你、你跳、跳下、下、下、下来、来！我、我、我接、接、接住、住你！”
紫女晃晃悠悠地往底下看了一眼，只瞧见一个矮个儿的男孩，与气场庞大的张娉、高大结实的笑笑子相比，这个男孩根本就不可能接住自己。
她抓住树枝的手不肯松开：“呜呜，我不敢！”
韩非也完全能理解紫女不信任他，但天色将暗，紫女再不下树，难道要在树上过夜？
“别、别怕！跳、跳！”韩非仰着脖子鼓励紫女。
紫女又去看了韩非一眼。
韩非有一双比任何人都要坚定的眼睛。
紫女看了看天边快要下山的太阳，心里也是焦急难耐，抽噎地对韩非叮嘱说：“你、你一定要接住我！”
“嗯！”韩非重重地点头承诺。
紫女做了一下心理准备，而后紧闭双眼，松开抓住树干的手，全然豁出去地往外一跳。
树上的桃花开得是何等的灿烂热闹，花团锦簇，密密麻麻，紫女那小巧玲珑的身躯从花海中穿过，不禁抖落下一帘花雨。
韩非噙着手臂，伸手去接她，无奈坠力巨大，接住紫女时险些被砸得臂断骨折，最后一个站立不稳，抱着紫女就跌倒在地上。
紫女惊魂未定，闭着眼睛不敢睁开，但也察觉到自己是软着陆，她试探性地睁开一眼，看了看情况。
韩非给紫女充当了肉垫，被压得好不幸苦，他头晕眼花地坐起来，也先不管自己，连忙拉住紫女的肩膀问她：“小、小妹妹、妹！你、你、你无恙、恙乎？”
紫女虽然无事，但早已吓出一身冷汗，当即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我要张哥哥！呜呜！”
韩非连忙哄道：“不、不哭！我、我带你去、去、去找、他！”
紫女兀自啼哭，抹着眼泪，她从树上掉落下来，脸上染了好多污迹，都被她的小手抹得一塌糊涂。韩非见状，便从怀里拿出汗巾帮她把小脸蛋擦拭干净，又去擦干净她方才抱树干时染脏的手，和声细语地安慰她：“不哭、不哭……”
这一年，他十岁，她五岁，从此相遇，从此相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