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十月怀胎,卫国夫人临近生产,身体时常感到困乏,行动也渐感笨拙,只能在宫女的搀扶下才能走动,走到窗边,向着边疆的方向眺望风景。
这段时日,她经常心绪不宁。
边疆战事益发严峻,不断有坏消息传来,而庄将军却杳无音讯,实在令人担心。
笑笑子养伤至今终于大病初愈,他踱步走近卫国夫人寝殿,见她愁眉不展,心知为何,但还是出言劝道:“分娩之日将近,长公主保重身体要紧。”
卫国夫人垂下眸子,默然一叹:“你明知道我这般是为了什么,为什么还坚持劝我呢?”
笑笑子微笑道:“在下无能,除了劝慰,在下真不知能为长公主再做点什么。”
“你能为我去打听……”
“不能。”笑笑子很干脆利落地回绝卫国夫人,不管她有没有把话说完。
他知道她想说什么。
卫国夫人愀然一笑,望着远方,不再说话了。
笑笑子看着她眼中的那一抹苦笑,面上闪过一丝不忍,但那份情缘已经到头,是不能再强求,何况后宫争宠之事从未过去,周围皆是心图不轨之人,一旦露出马脚,卫国夫人必死无疑。
“长公主。”笑笑子叹息,语气里充满无奈,“万事皆缘,随遇而安。您始终不能放下吗?”
卫国夫人却笑了起来,仿佛在笑笑笑子的这句话很好笑:“等你懂什么是情爱时,笑笑子,你也不会放下的。”
笑笑子听完,淡淡一笑:“那一日,永远不会来。”
冷清的小湖边,紫女正挨着韩非坐在那株不知多少岁月的蓝花楹下,目光专注地盯着韩非手里的竹简看。
韩非介绍说:“这、这、这是、是《春秋》!是、是、是儒、儒家、家孔、孔夫、夫子所著!”
然后他给紫女念了几段。
紫女在张娉的教育下也识得几个字,但绝没有韩非认识的多,韩非虽然念得结结巴巴,但这段时日的相处下来,紫女对他已经产生崇拜。
她看着韩非,眼睛闪闪发亮如星辰:“好厉害!”
韩非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了低头,嗫嚅说:“我、我、我教、教你写、写你、你、你的名字吧……”
紫女当即就来了兴致:“好呀!”
韩非从广袖里取出一把写字的刻刀,然后把竹简反过来,在上面刻下两个字。
紫女一下子就认出是自己的名字,神采更加飞扬。
韩非把刻刀递到紫女手里,紫女又是兴奋又是紧张地捏住,小手抖得厉害,韩非连忙对她道:“放、放、放轻、轻、松、松。”
紫女是习武之人,加之年纪又小,第一笔下去并不如意,而第二笔下去还不如第一笔,第三笔、第四笔、第五笔下去后,那片竹简已经面目全非。她撅起小嘴,不免有些丧气。
韩非见状,伸手握住她的右手,带着她缓缓写下一个韩国文字,一个「紫」字。
笔画隽秀,但粗细之间又藏露一丝劲健,字如其人,韩非外表朴质无华,而内里却另有乾坤,非寻常人也。
紫女高兴不已,求着他带着自己再写一次。
韩非微笑点头,握着她的手就又写了一次。
紫女道:“非哥哥,你教紫女写字,就是紫女的夫子,紫女以后就叫你韩夫子!”
韩非连忙摇头:“夫、夫、夫子、子二、二字,韩、韩非、非承受、受不、不起……”
紫女很坚定地说:“不不不,你比好多人都懂得多,就是紫女的夫子!”
韩非动动嘴本还想多说几句,但他想到自己说话疙疙瘩瘩,紫女肯定不会让他把话说完,索性还是不说,由着紫女去吧。
紫女把那个「紫」字练了几遍,小脸上满是认真,尖尖的鼻子上泌出几滴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韩非只觉她可爱。
一阵清风掠过,紫女的紫色发丝飘到她眼睛里,韩非想也没想,伸过手去替她撩到耳后。
紫女抬起苹果般的粉脸,冲他绽颜一笑,笑颜如画,一如雨后霓霞。
韩非觉得她当真是非常可爱。
春风和睦,时间不知不觉已到黄昏。
韩非提醒紫女:“天、天、天色、将、将晚,张、张娉公、公、公子该、该来、来接、接、接你了、了。”
但紫女一旦来了兴致就非常倔强:“不!我要把名字写得和韩夫子一样好看。”
韩非感觉很无奈:“紫、紫女、女,回、回……”
紫女兀自低头刻字,根本不听他说什么。
韩非叹了口气,正思量着如何劝动紫女,麻烦却已经临身。
十三公子与十五公子结伴而行,各自手里都把玩这一只绿毛乌龟,但游目四顾时却发现韩非正坐于蓝花楹下,身边似乎还有个极可爱的女童,于是心生戏弄之念,朝这里走了过来。
而韩非也远远就瞧见他们,见那二人脸上阴阴笑着,登时惊觉他们二人又要无风起浪,忙从地上站起,拉住紫女的手腕:“走、走!”
紫女见韩非脸色有异,有些不解:“怎么了?”
这时候,十三公子已抢先走到树下,高声叫道:“韩非王兄!”
他居心叵测,站定之时便断了韩非从这边逃走的可能。
韩非当即掉头转向另一方,然而那方站着十五公子。
他眉心一皱,内心焦灼。他被欺负惯了,可决不能连累紫女!
韩非眼神一凝,一把扯过紫女,将她藏身在自己身后,而他挺身而出直面十三公子与十五公子。
十三公子眼神轻蔑,就见他装模作样地向韩非作了一揖,微笑道:“十三王弟见过王兄。”
韩非皱了皱眉,不做理睬。
十五公子勃然大怒,猛然揪起韩非的衣襟喝道:“喂!十三王兄在问候你呢!”
韩非没有反抗,也不开口,更不理睬于他。
十三公子噙起一抹冷笑,而十五公子火冒三丈,举掌便朝韩非脸上狠狠掴下。
虽然孩子手轻,但到底是个耳光,韩非脸皮也嫩,霎时红起五道如血般的指痕。
韩非被打了一个耳光,脑袋也被打偏,但竟静立不动,站在原地如同泰岳。
十三公子不由得皱眉,从前那股不祥之感又自心底升起。
韩非缓缓转回头来,眼神变得很冷很冷,无边的冷。
打人的十五公子被他的那种目光一照,陡然一愣。
但他一向有勇无谋,心中火气很快又上升,重新抬起手,狠狠地道:“我就是最讨厌你这幅德性,总是这样望着我们,不把我们当一回事,哼!你算什么东西!”
说时迟那时快,眼见十五公子的巴掌又要落到韩非脸上,倏地,一个娇小的身影从韩非身后窜出,十五公子还未看清那人是谁,只觉眼前闪过一团紫云,他那张脸蛋便给那人啪地打了一记耳光。
“你们打韩夫子,我就打你们!”紫女愤懑地站在韩非身前,水汪汪的大眼睛生气地瞪住十三公子和十五公子。
十五公子何曾被人打过耳光,顿时放声大哭。
十三公子凛然一怒,伸手就来擒拿紫女。他受帝王教育,自幼习文习武,无论身形和力气,已非寻常十岁稚童可比。
然而紫女的速度比他更快,猝然靠近,捏起粉拳往十三公子的鼻子就是一拳。
所幸她力气小,若换成大点儿的孩子,非打得十三公子鼻青脸肿不可。
十三公子鼻梁一酸惹得眼角流出泪来,不禁恼羞成怒,拾起脚边的一根枯枝,急急刺向紫女的咽喉。他已然发现眼前的五岁女童身怀武艺。
韩非眼见不妙,连忙飞身扑向十三公子,他虽与十三公子同龄却从未练武,十三公子往旁边闪出一步,韩非便扑空摔在地面。
紫女见韩非摔在地上,脸色陡变,她也从地上拾起一根枯枝,霍然朝十三公子使出一剑。
她的武学皆由张娉教授,张娉乃韩国剑圣,紫女虽仅学得一点入门皮毛,但对付十三公子足矣。
十三公子本能地提剑去挡,却在紫女的来击之下,手中枯枝竟意外飞脱。
两者剑法虽不同,但一个五岁幼童一个十岁稚童,优劣立判。
十三公子猛地一呆,呆住在原地。
紫女没有乘胜追击,她丢开枯枝,急忙跑到韩非身旁蹲下:“韩夫子!韩夫子!”
韩非头晕目眩地翻过身来,额头上已肿起一块淤青。
紫女只感肉痛,她到底是小孩,不禁痛哭起来:“呜呜!韩夫子!”
韩非微微颤颤地伸手轻抚紫女的刘海:“不、不、不哭……”
方才还十分飞扬跋扈的十五公子见紫女武功如此了得,心中不禁惶然,情急之下,竟拾起紫女丢落的那根枯枝,冲到紫女背后,横手便是狠力一抽。
这一抽非同小可!十五公子本就怒火烧心,下手全然没了分寸。
紫女惨叫一声,随即昏厥,瘫软的身子直直倒下,跌进韩非怀里。
韩非的神情登时木讷,脸色煞白,震愕得不知所以。
十三公子也愣住了,看着面目狰狞的十五公子,顿然觉得不妙。
就见十五公子双目充红,身子剧烈地颤抖,一边痛哭流涕一边冲韩非大喊:“就因为你母妃是秋姬夫人,你一出生地位就比我高!但你算什么东西?阴阳怪气的怪胎!我哪里不如你?我哪里不如你!”
说罢,便朝着韩非的脸也抽下一鞭!
自古以来王权至上,儒家一句「刑不上大夫」,令多少王公大臣目无王法、自立为天?
是以,十五公子年纪虽小但脑海之中皆是尊卑概念,紫女是贱民,韩非在他眼中又何尝不是贱命?
十三公子瞧着韩非右脸肌肤乍然破开一道一寸来长的血口,霎时色变,冲上前去阻拦:“够了!十五弟!……”
但十五公子打得兴起,只管恶狠狠地瞪向韩非:“我要打死他!每个人都说我不如他!我怎么可能不如一个怪胎?!”
人怒力大,纵然十三公子比十五公子年长,但被盛怒的十五公子一推,也直接摔向地上。
韩非紧抱着怀里昏迷的紫女,紫女后背的鲜血流到他掌心,他下意识地捏了一捏,稚嫩的脸孔上霎时出现屠刀一般残酷的表情。
注意到这一变化的十三公子愕了一愕。
然后又突然惊觉——
不错!就是这种不祥!
韩非他——他眼中毫无半丝对他们的怜悯!
独特的孩子总有异于常人的命运。
韩非自一出生便不能随心所欲地说话,偏生他天资过人,心思实在太多太多,而他所有的心思又偏生注定要困在心底,无法发泄。
这样的痛、这样的恨、这样的悲、这样的愤,累积在心底,就像被堵塞的山洪,终有一日会暴发出来。
这是他的命,也是他的劫,他注定一生不凡,而他的残忍会随之渐深,他的冷酷会日益加重,他的心肠也会越来越硬。
十五公子还在那里怒瞪韩非,眼泪鼻涕流得满脸都是。
而韩非面无表情,看着十五公子就像在看空气一样。最可怕的愤怒、最可怕的恨意正在他小小的五脏内痛绞翻滚。
十五公子噙起手臂高举手里的枯枝,冲韩非嘶叫:“我要打死……”
“无法则无天……”一直久未作声的韩非蓦地开口了。
他的声音因压抑着愤怒而显得有点沙哑,语调更毫无半分稚气:“有法则无情。”
他的眼神亦非比寻常的可怕:“王子与王孙,犯法同庶民!”
十五公子惊得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韩非他竟口齿清楚地说话了。
十三公子亦同样十分惊讶,但他惊讶于韩非的话!
这是他一生之中首次听见这样一句话。
犯法同庶民?
他们是贵族,他们的血液是如此高贵无比,怎可去与卑贱之人并论?
这简直大逆不道!
但十三公子却有一种强烈预感,韩非他有资格大逆不道,他总有一天会大逆不道!
他望着韩非木然无表情的脸,只感此人如洪水野兽般危险,恨不得立刻逃离。
十五公子已经呆呆地立在那,韩非没有去多看他一眼,他从地上爬起来,脸上的伤口流淌着鲜血,也毫无所谓。
韩非小心地将紫女驼上背,在十三公子的注视下,徐徐踏步远去。
而十三公子永远都会记得这一天发生的事情,这一天韩非说过的话。
「法」,他说了「法」……
加个关注点个赞,你是我的小可爱~
拜托啦~点赞关注对我真的很重要啦~因为那是最大的动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