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笑笑子大病初愈,头一件事自然就是到相国府答谢。
这段时间以来,若没有张开地帮衬,卫国夫人大概早被狼豺虎豹般的后宫女人们吃了。
而张开地对笑笑子一向青眼有加,加之张娉之事全赖笑笑子舍生如斯才守得云开见月明,对他,非但万分赏识,心中更有一个大胆的念头。
为此,张开地决定大摆筵席,明曰为笑笑子康复祝贺,至于暗曰——那也只有到酒筵上才能知晓了。
而笑笑子是一点都不知情,当他走到相国府大门前,他还险些以为走错了地方。
往日里,别说相国府内肃穆冷清,就连那大门口也渺无人迹,清静得很,但今日却异常喜庆热闹,张灯结彩,歌舞升平,两旁门柱上还各挂一只大大的红灯笼。
这可把笑笑子吓得不轻。
他连忙抬头,仔细盯住匾额看了好一会,才敢确定这里确实是相国府。
笑笑子在心里捏了把汗,默默嘀咕:“相国大人膝下三位公子皆已成年,莫不是有公子娶亲?”
这时候,相国府的大门咯吱一声从里面打开,出来两个仆人。
“笑先生!您总算来了!”那两个仆人一看到笑笑子,当即叫他一声,十分热情。
笑笑子总觉哪里不对,于是近身轻声问道:“今夜相国府有喜事?”
那两个仆人乐呵呵地点点头:“先生还不知道吧?老爷为祝贺先生康复之喜,特设的宴席!”
笑笑子不由得凝了凝眉:“为在下设宴?”
“是呀!”
笑笑子沉思,片刻之后又问:“不知相国大人可还有请谁赴宴?”
那两个仆人一起摇摇头:“不曾请人来,只说此是家宴,为先生而设。”
“家宴?”笑笑子略略有些吃惊。
家宴,家宴,一家子坐一起吃饭才叫家宴,却为一个外人而设,这如何能叫家宴?
除非……
笑笑子的嘴角苦涩地一扬:“这可真是……玩大了。”
韩非背着昏迷不醒的紫女走向自己的寝宫,被鞭出一道血痕的小脸上满是泪水。
他咬牙忍着,但眼泪就是这样不争气地涌出来。
韩非只有十岁,他能承受的委屈的难过只能到达这么多,一旦超过,如何故作坚强也不顶用,鼻子一酸便哭了出来,心里更是隐隐作痛。
他知道自己为何不得宠,但他不甘心,他无时无刻不想质问他母亲,即是亲生骨肉,她究竟是如何做到冷酷如斯的?
韩王子嗣众多,兴许无所谓他这一个,但他母亲秋姬夫人嫁入王宫十载只生得他一人,为何也能这样无所谓?
韩非还只是一个孩子,他需要人关爱,需要人在乎。
但仿佛老天爷就是看他不顺眼一样,他就是得不到关爱,就是没人来在乎。
韩非想到自己出生至今受过的所有委屈,心如刀割。
然而,其实,在韩非这个时代,整个社会是以血亲伦理来操控统治的,即父权主义,韩王作为这个家、整个王室、乃至整个国家的最高主宰,别说所有百姓,即便是他自己的子嗣对他而言,也是下属,可以给予关爱,则是恩宠,既为「恩」,自然就是上对下的态度,当然更可以凭喜好而对不中意的子嗣给予冷落,均不能被世人称之为错。
至于秋姬夫人对韩非的漠视,那便是这个时代的野蛮之处——君王的喜好,能引导其他人的思想。韩王都不喜欢韩非,秋姬夫人当然也不会喜欢。
更遑论这是王室,父权与王权直接挂钩,人与人之间那层原本温情脉脉的血缘,早已变质。
这一切,年仅十岁的韩非尚不能完全理解。
他只觉得心寒。父不爱他,母不爱他,连同室兄弟也不敬重他,难道是因为他有错?
错哪了?
韩非真的不知道自己错哪了。
而今日,他更是看到自己的没用!
紫女微弱的呼吸就在他耳边,一呼一吸都是那样的微弱。
韩非咬咬牙,努力咽下又一声哽咽。
他很痛苦,因为他连背上的这个女孩都保护不住!
但保护,是需要力量的。
而韩非已经意识到,匹夫之勇算不得力量,身子蛮力算不得力量,而是一种想改变什么就能改变什么的力量才是真正的力量。
那种强大,才是真正的「强」!
韩非年纪还小,也正因为年幼,他的观念尚未成型,他很容易因为此刻的痛苦而产生违背社会的思想。
他忽然发现他没错,错的是世间。
如果世间无错,为何会有那么多战争?
自炎黄、蚩尤交战逐鹿,尧、舜、禹开疆辟地,这个世界从没有停止战争。
夏朝被商汤所灭,殷商继被武王所伐,周朝时经八百年,如今又四分五裂:诸侯称王,割地自居,狼烟四起,烽火连连。
是啊,这个世间从一开始就没有秩序。
自从大禹将王位传给自己的儿子,这个世界便开始一种名为世袭的制度,开始以血缘关系,处理世间所有的事务。
人们的观念就此转变,一个人的高低贵贱,完全由先天血统决定,人群被分等级,王族成为可以藐视律法、凌驾律法的特权阶层。
人民被王族牵着鼻子走,不知不觉当起了心甘情愿的奴隶,天子认为好的,天下人就颂扬,天子认为不好的,天下人就批判——就像他的母亲和兄弟,因为他的父亲不喜欢他,所以他们也不喜欢他。
自然而然,贵族就脱离了律法的约束……不!从一开始,律法就是为保证贵族能享受到最好的东西而诞生的。
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就连为古时的圣者们都讲出这种糊涂的话语。
韩非似乎脑中有些明悟,他的表情变得极其冰冷起来。
人之初,性本善?
不!是人性本恶!
有了金钱,就想要更多的金钱,有了权力,就想要更多的权力,生命一旦被威胁,就丧失原本所有的道德约束,地位低下卑贱的,就要被高位者唾弃鄙夷,诸如此类的现实,才是人之本性——所以王室之中,手足相残之事屡屡发生,更遑论,物资匮乏的民间,易子而食等传言能被频频听说。
否则,既然人性本善,那当初质朴天真、孔丘极力想复辟的周王朝怎会覆灭?礼乐怎会崩坏?烽火怎会四起?天下格局怎会混乱?人吃人怎会出现?
就是因为人性本恶!
这明明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道理,却依旧被说得那么好听,孔子、孟子、老子都加以粉饰,令其以美丽外表继续横行。
果然,这个世间,是错的!
说什么「仁义」、「道德」治国,人性本恶,人当然会为获得一己之私变得不顾一切,只有天真之人才会相信德治能治天下——纵观史书,哪个兴盛的王朝不是杀戮得来?杀光那些反对的人,但反对人只占少数,绝大多数都是胆小、愚昧而只顾着明哲保身的人,于是再用某些手段令他们臣服,一个王朝就建立了。
但世间也是对的。
人们喜欢漂亮话,尽管行着肮脏事。不管行为有多么残暴,只要说得好听、他人无法辩驳,就能进行下去。
这个世间充满虚伪,但这个世间需要虚伪——君王明明只是人,却自称天子,奉天承运,宣称其权力出于神授,这样的说法最大好处就是能让蒙昧的世人更加心悦诚服、发自内心地惧怕君王,惧怕这位「天子」,以此,王位便更巩固,王权更集中。
韩非清楚地知道,散播这种「君权神授」的思想,对统治最有好处。
是的,统治需要这种思想。
韩非开始形成一种对「人」的独特理解。
人是一种本性卑劣的动物,遵循弱肉强食的森林法则,只是嘴上说得好听,将自己区别于禽兽,其实我们渴望的只有利益,惧怕的只有暴力,所以——
人不值得尊重,也不值得信任!
「法」,这混沌的世间需要一种「法」……
眼泪还在流,风吹过泪痕带来一股寒意。
但很快,韩非蓦地感受到风中有另一股更冷的寒意。
他抬头,看到了张娉。
张娉就在韩非面前两丈远的地方漠然站立,冷冷地瞧着韩非。
夜色在她脸上凝结了一层冷冽的冰霜。
韩非到底只是个孩子,无论多么天赋异禀,他的心永远都渴望有人疼爱有人关怀,有人在乎。
他压抑不住心中的难过,当着张娉的面,大声哭了起来:“呜呜!——哇!”
但张娉却让韩非如入冰窟:“你没有资格哭,她会受伤,是你因为你不够强,是你的错。你这个废物!”
韩非全然惊愕,流着眼泪,张着嘴巴,却再也哭不出来了!
张娉说罢,抱起紫女便走。
紫女苍白的小脸从韩非的视野里远去,她的鲜血还余留在他手上,带着微不足道的温度……
“啊啊啊啊啊……!”韩非内心的压抑在这一刻终于井喷。
他要改变,他一定要变强,拥有那股想改变什么就能改变什么的力量!